墓室的正前方是棵巨大的古树,树杆粗壮,有一半已融进墓壁之中,而即便如此,露在外面的树杆也需四、五人牵手才能围起。从这树生长的方向可以看得出,刚才他们在外面所遇冥萤的巢穴,正是筑在这棵树穿透悬崖的老枝上。
这树枝繁叶茂,遮掉了天洞射进来的大半光线,因此虽然开了天洞,但墓室里的光线依旧幽暗,且透出淡淡的碧光,将一切都染得诡谲难辨。
古树上垂吊下许多红幡,这幡不知用何布制成,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挂了许多年也不见一点褪色,反而在这诡光中显出妖异的艳色来。俞眉远仔细看去,这些红幡的下端都绑着东西,都是陪葬用的珠玉金银冥器,就算不用她凑近了细看,也能从其光泽中看出,都是些价值不菲的物件。
古树再往下,便是偌大的墓殿,殿上按着四方各设了四尊兽象,兽形凶悍,面目狰狞,俞眉远从未见过。兽象之间的地面有数十尊合什跪拜的陶俑,男女老幼皆有,身上衣饰纹路颜色绚丽。而最奇怪的是,陶俑上挂的配饰全都货真价实,玉腰带、明珠链、金翠冠…华贵非常。
这些陶俑面容栩栩如生,尤其那些眼眸里的漆黑眼珠,似乎会跟着闯入者的行走而动。
俞眉远只盯了两眼,就觉得地上这些陶俑像要活了一般,那眼里的古怪目光似要望到她心里,她忙收回眼,不敢再看。
墓室四周的石壁都绘了壁画,画的内容倒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些传说故事,譬如神女飞天、童子放莲等。除此之外,墓室的地面也绘着庞大的纹路,繁复精妙,一路延展到墓壁之下。
墓室虽大,却并没太多东西遮蔽,俞眉远可以一眼望尽四周,然而除了最开始时看到的伏倒于地的人之外,她并没看到第二个人,倒是靠近封龙壁的地方散落着几个包袱,像是俞宗翰他们背下来的东西,可人却都不见了。
他们一共下来五个人,有四个人凭空消失?
正疑惑着,霍铮已经从远处飞掠而回,朝她摇摇头。
俞眉远心里一惊。
他没抓住那人?
“追到前面树的阴影里,那人就突然失了踪迹。”霍铮开口。想起刚才情景,他便觉得古怪。那人趴在地上蹿进树的阴影中便忽然消失,仿如一块融于影中的墨渍。
五个人全都失踪了。
“奇怪。”俞眉远想了想道。
“奇怪什么?”霍铮问她。
“这地方虽然将玄龙湖的水阻隔在外,但仍旧潮湿阴冷,又不隔绝空气,这些壁画、幡布、金银物件以及陶俑的颜色,怎会簇新至此,竟一点都没变化?”俞眉远想不明白。
就算古往今来墓中的颜色多以特殊颜料所绘,也绝不可能在开放并且潮湿的环境中保存得这样好。
“是。”霍铮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些东西有古怪,千万别碰。还有,那棵树是墓主的树棺,墓主尸身就安于其中,怕是机关重重,你别靠近。”
俞眉远点点头。
“跟紧我。我们去那里看看。”霍铮指着远处散落在地的包袱道。
俞宗翰几人应该在那个地方遇到意外,沿着他们包袱掉落的位置与火把落地的方向,应该能大概探出他们消失前的行迹。
“嗯。”俞眉远迈开步伐。
“咚”的一声,她的脚再次踢到那盏灯。
灯在地上转了圈,滚到霍铮脚边。
霍铮俯身将灯拾起,递到她面前,道:“这好像是俞大人的东西。”
俞眉远望去,那是盏陈旧的六角铜提灯,灯座为三重莲形,上面罩着镂空镶琉璃的铜罩,样式是坊间常见的提灯,没什么特别。这种提灯的照明范围不大,一般用于摸黑起夜或行短途夜路,在这偌大的墓室里这灯火的光芒几乎算得上是长夜萤火,毫无用处。俞眉远不明白,他们既然带了火把下来,俞宗翰怎又带了这盏提灯?
不过疑惑归疑惑,这半天时间她也看出来了,俞宗翰对墓葬之事很有经验,既然是他随身带的东西,便自有他的道理,她还是接下了那盏提灯提灯中的火光早已熄灭。墓里光线黯淡,她看不清这灯座里是以何物引火,便拎在手上,不作多想。
…
几个飞纵,俞眉远跟在霍铮身后一起掠到了包袱散落之处。
霍铮从地上拾了根火把,拿火折子引燃后照着地面一路循迹而去。俞眉远紧随其后,她依旧将真气运转全身,仔细感知周围一切。
可除了风声与隐约水声之外,这墓室里竟真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俞眉远心里奇怪,便越发专注聆听。
“阿远…别动。”霍铮忽在她耳边响起。
俞眉远脚步一顿,疑惑抬头,望见霍铮正蹙紧了眉头,死死盯着她的后面。
她后面有东西?她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霍铮已缓缓朝她伸手,俞眉远不疑有他,屏住了呼吸,不敢回头,只是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掌中。
他猛地收力,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另一手化掌劈出一阵掌风,朝着原来俞眉远身后的方向挥去。
俞眉远却愕然。
霍铮前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
“阿远,别怕,乖乖站着。”霍铮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他转身朝她叮嘱一句,人便化作离弦之箭而去。
“霍铮!”俞眉远惊得高喊出声。
霍铮头也没回,冲进了前面的陶俑之中。
她快步冲上前,却见到陶俑竟在他冲入之时退到一旁,将霍铮圈在其中。霍铮俊颜之上只剩急怒,目露杀气,竟似换了个人一般,不断出招,像在应对看不见的敌手。
莫非还有冥萤?
可是不对啊,她并没听到冥萤的声音。
俞眉远心急如焚,目光四望,忽然发现围着霍铮的陶俑面容已变,竟是齐齐笑起,漆黑的眼珠跟着霍铮的动作而左右移动。她心头大骇,连声疾呼霍铮之名,奈何他像听不到外界声响般,对她的叫声毫无反应,仍旧对着空气挥掌出拳,像个发疯的人。
发疯?
莫非,他中了毒?
可他先前明明说过他不怕毒的。
那会是什么?
俞眉远将唇咬得死紧,逼着自己冷静。
四周陶俑忽又缓缓收拢圈子,向霍铮逼近。
俞眉远望去,陶俑身上的颜色似乎又更鲜艳了些。
她心忧霍铮,便再顾不上许多,先将手中铜灯朝陶俑狠狠掷去,再从腰上解下了碧影鞭。
铜灯“咚”一声砸中其中一尊陶俑后又被弹开,滚到了陶俑中间去。
俞眉远飞身而起,长鞭挥落,朝着最近的那尊陶俑挥去。
鞭响骤起,在寂静墓室里尤其清脆。碧影鞭挥在那尊陶俑身上,陶俑纹丝不动,可它身上却被砸起了一片晶粉。
随晶粉飞起,这尊陶俑身上的“颜色”仿佛霎那之间褪去般,原本绚丽的模样成了灰沉的朱色。没了颜色,陶俑就是普通的陶像。
颜色一去,这尊陶俑便忽然不再动弹,宛如死去般静立原地。
这些颜色有问题?
俞眉远脚尖在地上轻点,几个起落就已落到霍铮身边。
“霍铮,醒醒!”他的招式出得太狠,俞眉远无法靠他太近,只能隔空喊着。
他却仍旧蹙紧眉出招,对周围一切毫无反应。
俞眉远急得不行。
若不是中毒,霍铮为何会发疯?
莫非他看到了幻觉?
可为何他出现幻觉,她却没有?
她一筹莫展,只能在圈中不断挥鞭,打散陶俑身上的“颜色”,让这些陶俑停止聚拢。
“阿远!阿远!”
手中长鞭正上下挥舞着,她耳畔却忽又听到霍铮声音。
“我在这里。”俞眉远回了一句望去。
霍铮的双眉拧成结,眼眸用力睁着,脸上的急怒不知为何忽然转作惊惧,气息也十分急促。
随着这句话,俞眉远察觉他的攻势有减缓的迹象,便将碧影鞭抽回,卷到了霍铮手腕上,她跟着借力一跃,人便跃到他身边。
“霍铮,你到底怎么了?”她将长鞭收紧,束缚住他的左手,另一手按到他右臂之上,阻止他的动作。
这一按,她才发现他右臂的袖上一片湿粘,全是鲜血。
她倒抽口气,心里泛起针刺般的疼。
什么受的伤?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霍铮却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接受她的束缚,没有挣扎,只是低头看她。
“霍铮?”俞眉远心里稍松,“我们快点出去,这些陶俑很古怪。”
她眼角已经看到原本飞散的“颜色”落到地面后,不知何时又聚在一起,缓缓地朝着他们两人游来,像一道浮在地上的彩虹。她不知道这些“颜色”是什么东西,只是直觉觉得若是让这些“颜色”上身,他们都会没命。
“阿远,你醒醒,你别吓我!”霍铮却没动,他仍是望着她,澄澈的眼眸泛出了一丝丝红色。
“霍铮,我没事!”俞眉远被他的言语弄得莫名非常。
他明明在和她对话,可眼里看到的却似乎又是另一番景象。
“阿远。”他忽又唤了声,双手施力,轻而易举便震开了她的束缚。
“霍铮?!”俞眉远只觉得腰上一紧,人已经被他紧紧抱住,双手也被压在了他的臂弯之中。
“没事的,我救你。救你…”霍铮呢喃着。
俞眉远挣了挣,却无法动弹,实力悬殊太大,她还不是他的对手。
“灯…点灯…”忽有微弱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俞眉远转了眼珠,循着声音瞥去,却看到旁边一尊陶俑正俯了身去拾她掷出的那盏灯。
这陶俑与其他陶俑不太一样,虽然颜色也十分艳丽,可一身衣着看着却像刚刚俞宗翰他们的打扮,只是刷了层颜色,一时间便让人难以分辨。
那微弱的声音便从这陶俑口中传出。他拾灯的动作极其僵硬,脸上的表情虽和其它陶俑一样古怪笑着,可眉头却紧皱,仿佛在抗拒着某种控制。
俞眉远再仔细一看,忽然觉得这陶俑的五官极其熟悉。
老李?
俞宗翰带下来的人?!
她心里正惊讶,那厢霍铮已改用一只手抱着她,另一手则缓缓抬起,抚上她的脸颊。
“阿远莫怕,我会救你。”
霍铮依旧喃着。
他眼中的她,已是面容苍白、双眸紧闭的窒息模样,宛如他在月尊教受到水厄之刑后的模样。那时他不过四岁,被月尊教的人按在池水之中,不断窒息,被救,再窒息…
像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不要阿远也受这样的苦。
他要救她。
救她…
“你会救你。”他重复着同一句话,缓缓低头。
俞眉远的注意力还在那尊陶俑之上,忽察觉一道温热鼻息拂过脸颊。她转回目光,只看到霍铮逼近的脸庞。他目光温柔哀伤,叫她一怔,刚想说话,可还未开口,便被他封住。
眼睛骤然一睁,她如遭电殛。
霍铮说的救…是用吻?
冰凉的唇,隔着蛟丝贴到她唇瓣上,叫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第70章 燃灯
俞眉远的脑袋在片刻的空白之后回了神。
她用力挣了挣,仍旧动弹不得,反倒让他更加力地抱紧她,两人之间就连最后一点距离都不复存在。
霍铮的唇已然紧贴在她唇瓣之上,轻薄的蛟丝不止无法阻挡他的气息,甚至让他的唇在贴来之时带了几分蛟丝的滑腻。她脸瞬间涨得通红,动也动不得,说也说不出,难堪羞涩至极,而他却睁着眼看她,似乎将她此刻模样尽收眼底,她愈发羞恼急怒,只能将唇抿得死紧,眼珠子往旁边斜去,想看老李是否已把灯拾过来。
虽然她并不知道这灯能起什么作用,但眼下情势危急,她已顾不了太多,只想着要寻个办法打破眼前这局面。
老李已将灯拾起,可他的身体被“颜色”控制,每做一个动作都艰难万分,因而走来的速度僵硬而缓慢。
霍铮在她唇上蹭了蹭,忽眉头一皱,从她唇上离上。
俞眉远松了口气,才要唤他,却不料这家伙竟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捏,逼她张了口,而后他再度贴上她的唇,朝她唇中缓缓送气,倒没有多余的、更加温存的动作。
但是…俞眉远被他惹毛了。
他渡完一口气,稍离她的唇换气,再凑过来的时候,俞眉远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往他唇瓣上十分用力地咬了过去。
狗急还跳墙,猫急还咬人!
霍铮的唇被她的小尖牙咬破,鲜血顿出。
唇上突如其来的刺疼让霍铮神情一怔,他离了她的唇,疑惑望去。
俞眉远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有些松去,便奋力一挣,将他的手震开。
那厢老李终于把灯送到她手边,泛着古怪笑容的嘴里仍旧只重复着一句话:“点灯!”
四周的陶俑越靠越拢,而霍铮的目光又渐渐狰狞,她无计可施,情急之下伸手接过那盏古灯。
接灯之时,她的手指触过老李的手背,灯的提梁虽然入手,然而老李身上的“颜色”竟就趁着这一点点的接触瞬间游到了她的手上。手被一股怪力吸住,无法抽回,老李身上的“颜色”宛如妖艳的彩虹,一丝一缕慢慢游覆到她手上。
细密而尖锐的痛意从手上传来,这“颜色”顺着皮肤的细孔钻入,俞眉远的手仿佛被镀上一层鲜艳的色彩,很美,却十分恐怖。
她咬牙忍痛,试图用力收回手,却徒劳无功。
“点…灯…”老李还在说着。
“灯要如何点?”俞眉远厉声道。她的手已经被“颜色”侵蚀,身上又无明火,如何去点这灯?
那厢霍铮又拉住了她,只不过他神色虽还狰狞着,可眼中目光却现挣扎之色。他已意识到自己中了墓中之物的招,神智渐渐回归,可眼前幻觉仍旧未褪。他只能凭着直觉伸手,依旧想要护住她。
“灯…芯…”老李断断续续说着。
俞眉远听不明白,正要开口,老李的手却动了。
他僵硬的手粗鲁地捏起她的食指。俞眉远瞧见他脸上古怪的笑终于收起,仿佛拼尽了最后一口气。他捏着她的手指移到了铜灯灯罩正上方一只虫形雕刻之上。
虫雕虽小,却极为精巧,虫形似蜂非蜂,似蝶非蝶,背生六翼,以薄铜而制,偏僻随时要振翅而飞。
俞眉远的指腹被重压在这虫雕身上,指尖尖锐的疼痛突兀而起。虫雕看着打磨光滑,可她的手一压下去便察觉到有针似的锐物刺进了她的指腹。
鲜血从她指腹绽开,顷刻之间将虫雕的身体染得殷红。
很快的,虫雕身上的鲜血又倏地隐去,她看到一线红芒从灯罩中心落下,没入灯座。
霎时,铜灯里绽起六道殷红光芒。
俞眉远的心在那一瞬间如锤重落,再也顾不上周围一切。
灯座里传出的细微的翅响,她的呼吸心跳似乎都随着这翅响起落。明明是极快的振翅声,在她耳中却比呼吸还绵长。也不知是这翅响的力量,还是别的原因,她的心忽然平静万分,周遭动静清晰可闻,像猛然放大了数倍,比先前单靠《归海经》时还要强烈。她听到细蚁爬行似的声音,扣着脉动,一点点游移。
未等她仔细察看,嘹亮虫鸣响起。
“呿”——
古灯光芒大作,红光炸开。
俞眉远眼前一花。
四周扬起满天彩砂,从她指尖、老李身上、陶俑上成片飞起。“颜色”被驱散,老李现出本来模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痛苦蠕动着。
“唔。”霍铮发出声极痛苦的闷哼,双手猛然抱住头。幻象被红光打碎,幻觉消失,他只觉得头似要炸开。
他不知发生何事,目光扫过身侧,便发现自己已被陶俑围住。他还有些浑噩,危险的直觉让他本能地出手。
腾跃到半空,他旋身出掌,掌风卷作狂龙,四散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