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停云宽慰道:“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或许。”

席停云印象中的贺孤峰一直都高傲冷漠坚强自信。若说霍决是一柄锐不可当的枪,他便是一把不见锋芒已令人退避三舍的剑。如此人物,本该如平霄城一般,遥立山巅,俯瞰人间,可他如今却有了脆弱。

他突然担心起决战的结果。

“阿裘打败了谢非是。”席停云道。

贺孤峰道:“你怕我会败?”

席停云道:“怕。”

“你希望我赢?”

“自然。”

“其实你不该希望我赢。”贺孤峰道,“你应该希望我们两败俱伤才对。这样,阿裘既死,你也不必终身困守平霄城。”

席停云道:“我答应之事,不会反悔。”

贺孤峰道:“我答应应战,就不容许败。”

马车骤停。

席停云想伸手推门,贺孤峰却先一步冲门而出。

门外,武女子盘膝坐在树下,一手拎酒壶,一手剥花生,吃得满面红光。

贺孤峰道:“你碍了我的路。”

武女子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为何不是你碍了我的路呢?”

贺孤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结果都是一样的。”

“什么结果?”

“总有一个人要让开。”

武女子点头道:“好,我让开。”

“可是我不喜欢别人让我。”

武女子道:“好,我不让你。”

贺孤峰抓着剑的手指微微一紧。

武女子道:“我和你一起走。”

贺孤峰挑眉。

武女子道:“你不是找阿裘吗?我带你去。”

“我认识平顶山。”

“可是阿裘已经不在平顶山。”武女子道,“他直往京师。”

贺孤峰道:“我为何要信你?”

武女子看向从车厢里出来的席停云,无奈地摊手道:“我想我需要一个人作保。”

席停云笑道:“这里好像只有我能。”他转头对贺孤峰道,“他是武女子。”

贺孤峰道:“我知道。”

武女子吃惊道:“你知道却不信我?”

贺孤峰反问道:“我为何要信你?”

武女子叹了口气道,“你当然应该信我,这世上不会有比天机府更希望你能战胜阿裘的人了。”他眼珠一转,缓缓接道,“而且,阿裘收到城主的战书,却将决战之地改在京师,城主应当想到理由。”

贺孤峰面上冰霜越发冷厉。

他没说,席停云却已经想到一种可能。

只因为阿裘不想再浪费时间。他想打败贺孤峰之后,直接挑战方横斜!

“改道京师!”

京师戒严。

若不是武女子带路,贺孤峰和席停云要进城必然要花费一番心思。武女子并未指挥马车驶向天机府,而是在一座别院的门口停下。

武女子率先下车,解释道:“城主身份特殊,不宜公开露面,只好暂且委屈在此。”

贺孤峰道:“死在此处,神不知鬼不觉,果然好地方。”

武女子叹气道:“城主肯为大庄出手,府主感激不尽,绝不会恩将仇报。”

贺孤峰道:“他会与不会,与我何干?”

武女子干笑道:“城主武功独步天下,当然无所畏惧?”

贺孤峰问席停云,“你呢?”

问得简短,却意味深远。席停云自是领会了,“我自然站在城主这一边。”

武女子苦笑道:“有千面狐相助,天底下还有谁能困住城主?”

贺孤峰道:“阿裘在何处?”

武女子道:“我也不知。府主只是命我恭迎城主在京师住下,并未提及阿裘何日到京。待我先回天机府,查明一切,再向城主禀告。”

他这番话说得谦卑,令贺孤峰面色稍缓,“嗯。”

武女子离开后,席停云问贺孤峰:“我们在这里住下,还是另择居所?”

贺孤峰道:“如今的京师,有哪一处方横斜看不到?”

席停云道:“若城主不想府主看到,他便不会看到。”

贺孤峰眼底微含诧异,许久才道:“我以为你是方横斜的人。”

“从来不是。”

“哦?”

“我视他为生平仅有的至交。”

“哦。那你还帮我。”

“因为我相信府主。”

“皇上视我为眼中钉,视方横斜为心腹。你觉得他不会趁机杀我?”

“不会。”

“哦?”

席停云道:“府主未必是君子,却绝不是伪君子。”

贺孤峰别有深意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伪君子和君子有时候是并存的。”

席停云不欲与他争辩,淡然一笑道:“我肚子很饿,不知城主可否让交谈与用膳并存?”

“…请。”

用膳完毕,武女子到访。

贺孤峰正坐在院中擦剑,席停云执壶浇花。

武女子笑道:“我似乎打搅了。”

贺孤峰道:“有消息?”

“不错。”武女子道,“阿裘已入京。”

“在何处?”

“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决战在明日正午,镇远镖局。”

贺孤峰缓缓收剑入鞘,“很好。”

正午。

镇远镖局。

门户大敞。

虽有不少江湖中人事先闻讯赴京,但都卡在盘查那一关,因此此时镖局中除了镖局原本的人之外,只有官兵。

贺孤峰下马车之前,突然问道:“你猜,这些官兵是希望我赢还是希望阿裘赢。”

“城主介意么?”

贺孤峰冷冷地推开车门下车。

席停云慢慢收敛笑容,一个人在车厢里静坐了会儿,才钻出车厢进府。

镖局静极。

士兵木然地守在镖局各处,镖局中的镖师被分派到练武场周围。

明明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席停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脑海渐渐放空,心在胸腔砰砰直跳,像随时要蹦出来。他放缓脚步,慢慢地走进练武场。

贺孤峰背对着他,身影峻拔如山峰。

可他的第一眼还是给了那个一身张扬红色,头发高耸如塔的少年。

贺孤峰道:“阿裘呢?”

霍决道:“败了。”

贺孤峰眼睛扫过他手中的枪,“用你的枪?”

霍决目光斜斜地扫过贺孤峰的肩膀,死死地盯住站在他身后的席停云,“不是谁打败阿裘,你就留在谁的身边吗?我赢了,你为何还不过来?”

席停云浑身一震,茫然的眼神渐渐清明,忽而笑道:“这只是我与城主的约定。”

霍决眯起眼睛。

“我与王爷,似乎并无此约定?”

“没有吗?”霍决垂眸,眼神极厉地扫过他的双手,看不到白玉扳指之后,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贺孤峰突然插进来道:“你打败阿裘,我只要打败你,约定便可照旧。”

“当然不是。”席停云闪身站到两人中间,对着贺孤峰道,“我与城主约定的是阿裘,只是阿裘。”

贺孤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点头道:“不错。不过阿裘已败,我们的约定自然没有再遵守的必要。”

席停云暗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

霍决一抖手中红缨枪,“无关约定,一样可以比。”

第67章 穷追猛打(六)

贺孤峰居然点了点头道:“不错。”

席停云皱眉。

贺孤峰接下去道:“可惜这里不是个好地方。”

霍决眼角扫了眼周围林立的官兵,不屑地扬了扬嘴角,正要开口,就看到席停云突然道:“既然阿裘已败,为何还要来京师?”

贺孤峰看着霍决。

打败阿裘的是霍决,那么能够让阿裘改约的也只有霍决。

霍决走到席停云身后,拉了拉他的袖子。

席停云回头,耳边突然一热。

霍决贴着他的耳朵道:“跟我回南疆。”

席停云心头一乱。

事情急转直下得太快,层层迷雾让他裹足不前。

论威胁,手掌南疆的霍决比贺孤峰更令皇帝心生忌惮。他若真的只是想让自己回南疆,那么在打败阿裘之后,直接书信一封知会他便可。若是为了与贺孤峰一较高下,那么平顶山岂非更加方便?为何一定要来京师?

是另有因由,还是为势所迫?

霍决见席停云迟迟不答,原本就难看的脸色终于全黑,“你还怪我之前隐瞒你?”

席停云一怔,心中隐隐恍然。不错,自己之所以想得这么多,都源自于上一次的欺骗。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无论心底如何说服自己谅解,到底不能完全释然,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坦然信任。

“这次,我只是来迎接我的南疆王妃。”霍决顿了顿,道,“我保证。”

席停云无声叹息,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不如…”

霍决道:“我等你。”

席停云尚不及领悟他言下之意,就见他手持长枪,朝外走去。

“…”

是了。霍决千里迢迢约战阿裘已竭尽全力,如今南疆正值内忧外患,正需要他回去坐镇。

席停云怔忡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像被一指穿透,装满的情感从漏洞中缓缓流泻,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阵头重脚轻,明明站在地上,却好像脚踩棉花,轻飘飘地不着力。

“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贺孤峰道。

席停云定了定神道:“城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贺孤峰道:“自然回来处去。你呢?”

“我…”席停云迟疑了。在来之前,他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下半生在平霄城度过的事实,可短短一瞬间,这个未来的预想就被完全推翻了,快得根本没时间让他细想。

贺孤峰道:“回皇宫?”

这是最理所当然的选择。他是皇帝所任命的大内总管,皇宫是他的归宿。可席停云的心却明明白白地排斥着这个选择。

贺孤峰道:“去天机府?”

席停云暗道:去天机府等于回宫。皇帝绝不可能放任自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择木而栖”。

“去南疆?”贺孤峰缓缓道,“还是跟我回平霄城?”

席停云讶异地看着他。

“无关约定,你是平霄城的客人。”贺孤峰道。

席停云道:“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贺孤峰道:“我为何提出条件为你出战?”

“不错。”席停云,“我原以为是因为紫纱夫人,后来方知不是。”

贺孤峰道:“你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晚了么?”

“不晚。”

贺孤峰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以前不问,是因为你只把我当做交易的对象,所以答案如何,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如今你问我,是因为你将我当成了朋友,而且还是个可能今生今世都无再见机会的朋友。”

席停云道:“我高攀了。”

“朋友之间何谈高攀呢?”贺孤峰负手道,“我提出条件之初,的确是看中你的易容术。可真正有了机会的时候,我才知道,易容术再怎么高明,也不可能代替那个人。因为我喜欢的,本就不是他的容貌。”

席停云想起霍决第一次见到自己面容时的眼神,心湖微起波澜。

贺孤峰道:“现在,是因为我把你当做了朋友。”

席停云终于露出笑容,“有城主这样的朋友,我此生足矣。”

“哦?”贺孤峰道,“如此说来,你要跟我回平霄城?”

席停云笑容微顿。

贺孤峰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席停云见周围官兵和镖局诸人都没有动静,才放心地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就看到武女子骑马疾驰而来。

马至门前仍不肯停,径自朝另一头奔去,而武女子却从马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晃了晃方才站稳,可见马速之快!

贺孤峰停下脚步,挑了挑眉道:“方横斜又有新花样?”他显然已经想通武女子之所以跑来带路,是防止他在路上探听到阿裘已败给霍决的消息,以免半路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