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被银川背着,身上裹着毫不管用的雨衣,打着寒战。云升提着煤油灯在前面帮他们探着路,不时大声提醒。银川一路默不作声,盛棠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他们无从分辨从身边掠过的那些或柔软、或坚硬的物体究竟是树枝还是死人,只是这一条路仿佛没没有尽头,这个地狱只剩下他们三个活物。

银川大口地呼吸着,有时将盛棠的腿向上一抬,让他能少浸一点在水中,这意味着他将使出更大的力气。

涉水近半个小时,才到了德明饭店前,死寂一片,二楼透出烛火的光亮,一楼大门紧闭,门阶旁原本有一个白色少女雕像,在黑夜中像一团白色鬼影,离得近时能看到这个雕像是倾斜的,倒靠在门柱上,那个欧洲人轮廓的少女像面部已经毁坏。

强风将雨水吹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水浪一次次冲击他们的背部,这让人头晕目眩,也让人疯狂绝望。在风声、雷声和雨声中还有一种声音,是嘎嘎的挤压声,稀落的垮塌声……女人啼哭,婴儿的嚎叫,野狗的哀鸣,在空中飘飘荡荡地回旋。

他们都小看了洪水强大的破坏力。

盛棠开始后悔,他不该执拗地在深夜涉水出来。

这是在玩命。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却又缓慢得令人骇然。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盛棠从未尝到过如此寒冷的滋味。他觉得全身麻痹,无法动弹,令人反胃的水浪让他呕吐不止。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死在这条路上,假如背着他的这个年轻人将他抛在这儿的话。

心中升腾起恐惧,让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银川身上。

这个年轻人在发抖,牙齿打战,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

“他可以随时扔掉我。”盛棠想,颤抖的手摸到衬衣口袋,那里有一支钢笔,是他用了许多年的钢笔。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旋,笔盖松开,一旦捕捉到自己将要被丢下的迹象,盛棠会立刻用它刺破这个年轻人的喉咙。

“父亲,趴稳了。”银川大声喊道,将他又抬了抬,“我们快到了!”

盛棠的手猛地一松,竟有种想哭的冲动,笔被一个水浪冲离了手,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医院乱成一团,挤满了病人和难民。幸运的是,院长藤田在那里,让盛棠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尽管如此,盛棠肺部依旧因此留下极大的损伤。

除了云升和几个小女仆,潘家所有的下人都被辞退,换了一拨新人。

盛棠对云氏的态度更加恶劣,云秀成因借着姻亲关系暂时依附着银川,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云家人在潘盛棠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

盛棠出院后给璟暄定了门亲,对象是邵慈恩的四女儿。邵四小姐的名字里虽有个“英”字,人却是弱柳纤纤,由姑母陪着在南法疗养。云氏自然替璟暄觉得不值,拖延了一段时间,哪里拧得过盛棠的坚决:“潘家不养闲人。”言外之意即璟暄的用处就是和邵家联姻。璟暄和英兰也是自小认识,且邵慈恩也对他不错,很有帮携的意思,璟暄也开始接触些洋行的生意,负责几个货栈的进出口,经验毕竟不够,人又沉不住气,被人在账目上做了手脚,差点捅了大娄子。盛棠不太在洋行,彼时银川又去了南亚出差,邵慈恩见璟暄着慌,掏钱帮他补了缺。璟暄欠邵家人情,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

盛棠的脾气变得很古怪,时不时就会发火,听不得大声响。只要他在家,璟宁连钢琴都不敢弹。

汉口1931年的洪灾,使潘家发生巨大的改变,也让银川在洋行和家族事业的舞台上开始扮演真正的主角,1931年秋末,他被破格提拔为普惠洋行的副总办。

〔二〕

盛棠的怒气,并非毫无来由。

六十多年前,长江的航道上还只有宝顺与怡和两家洋行称霸,因欧洲爆发金融危机,美国的旗昌洋行借宝顺洋行拆股之际,大肆收购股份,最终获得了宝顺全数航运业务,英国和美国占据了中国的内河航运事业多年。直到洋务大臣李鸿章成立了轮船招商局,挖了怡和洋行的墙角,将其买办唐廷枢聘为总办,又陆续将大买办徐润、郑观应等人收入旗下,在长江上和洋人打了一场商战,这一场商战甚至影响了中国的历史。

曾有一度,数家洋行为了打垮招商局,将运费降到了最低,甚至是成本的一成,当时李鸿章的得力助手盛宣怀以一己之力,利用政府的压力,集合众多买办商人的智慧,硬是将对手逼得无路可走,被迫签订了齐价协议。太古洋行的股价大跌,从一百两跌到了五十六两。旗昌洋行被最终击溃,将公司拱手卖给了轮船招商局。这在屡战屡败的清朝算得上一场扬眉吐气的胜利,中国人夺回了长江航运的失地。

中方的参与者之一,大钧船业的创始人、孟道群的父亲孟淮清是其中的骨干。因其精明能干,得到盛宣怀的重用。尽管他最终撤股抽身开始自营船业,但谁都知道,汉口的孟家和经营航运的洋人们是有宿怨的。

现在,老牌洋行再一次联合降低运价,是打算挤垮几家新兴的中国民营航运企业,包括川江上风头正茂的民生轮船公司。知会大钧,原是一个示好的态度。中国人和洋人在长江的航运上打了几十年的仗,利字当头,强强联手共同赚钱才是明智之举。

孰料大钧毫不领情,以强硬的姿态与之抗衡。将目光放远,盛棠并不着急。他知道中国商人的士大夫气迟早会败给白花花的银钱,也会被腐败的政治消磨干净,但轮船招商局原本保持着观望的态度,却在今天也给出了明确的回应:不降价。

潘盛棠这几日的奔波全部白费。

除了极重要的事情,他一般轻易不会离开家门。盛棠不否认自己怕死,他越来越怕死。但他的精力在生意面前永远都保持旺盛,哪怕在病榻上也能清醒地接收各种商业的讯息。他的卧房和办公室一样布置,办公室有的,卧室里全有,床头柜放着几台电话机,其中一部专线,用来了解国际汇率的变化。这一次,他少有地连着三天都在外头,从汉口到汉阳,从汉阳回汉口,一家洋行一家洋行地跑,和不同的人应酬。

他亲自组了饭局,所有与航运相关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孟道群亦不例外。饭后他单独找孟道群谈了谈,很有诚意地将合作后会得到的利益说了个清楚,不仅如此,他还提出假如大钧愿意降价,普惠洋行愿意将盈利的一部分作为赠礼单独送给孟道群本人。孟道群再次拒绝,理由是大灾过去不到一年,汉口百废待兴,不能发国难财。

“孟某人无甚大能,虽不足以干济时艰,但起码的良心还是有的。”

孟道群淡淡地道,“潘先生好意孟某心领了。大钧虽势单力孤,但以几十年的家业做靠山,原不至于被洋狗所驱。”

盛棠大声咳嗽起来。孟道群上前相扶,盛棠摆手:“大钧和洋行多年为敌,相安无事了这么久,你这一次,算是跟洋行彻底撕破脸了,何苦来。”

“我和潘先生并无恩怨纠葛。商场上的事,不会牵涉到平日的人情。

大家还是好朋友。普惠和大钧也一直合作愉快,并未有什么私怨从中涉及。这一次是不得已,还请见谅。”

潘盛棠咳了两声:“你都骂我是狗了,岂还做得了朋友,岂会继续合作愉快?”

孟道群动容:“适才说话无心而发,确实很对不起,潘先生千万别见怪。潘先生对大钧的情谊,我一直铭记在心,也一定会回报。”

盛棠淡淡一笑:“生意上的事儿,恩也罢怨也罢,你来我往的,谈不上回报。”

他憋着怨气回到家,这才全部发泄了出来。晚饭草草结束。璟宁和云氏等人先行离开饭厅,余下他和银川。

窗外狂风大作。

盛棠看着外面狰狞摇晃的树木,说道:“孟道群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也有他的道理。租界接连被收回,商场早就不是洋人独霸的地方,洋行撤走的撤走,破产的破产,除了一些老牌子还顶着,其他的也多是些赶着风头骗钱的空壳公司。在中国人的地方,毕竟还是会由中国人说了算,也该由中国人说了算。我并不反对孟道群。不过身在其职,就得尽职做我该做的事,毕竟潘家一辈子积累的财富,都是从洋行赚的。”

银川微蹙起眉头:“大钧有招商局做靠山,也就是有政府做靠山。我们怕是……打不过吧。”

“从长期来看,未必会输。你仔细想想他们有什么破绽?”

银川涉入商场数年,已知中国人做生意有一种矛盾的脾性:重面子讲人情,但这些在商场脆弱得不堪一击。没有契约约束,法律是一张废纸,见利忘义背信弃义之事比比皆是。航运这碗饭,散点残羹都会撑死人,想从上头占便宜的人多如蛆虫,从上到下营私舞弊是公开的秘密,怡和洋行是如此,孟家的大钧也是如此。孟道群一个人顶着有什么用?

国人其实也不那么齐心,在关键的时刻,决定成败的并不是那些最重要的环节,反而是不紧要的细枝末节。从提货开始,到运输、过站、报关、收税、口岸货物检查……每个环节都有人上下其手捞油水,要找大钧的破绽,并不是多难的事。

细想一下,银川微微一笑,道:“大钧仅靠水上运输吃饭,并无其他副业,而怡和、太古和普惠等洋行,不光有运输生意,还承担着保险、洋货进出口的业务,底子比大钧厚。不说洋货,便是轮船要的油和机件,不也靠着我们来进口?把这些货的价稍微提一提,孟先生要强撑下来,势必会损失更多的钱,若识时务的话,也不会硬要跟我们强拧吧。而且……”他心念一动,“政府那边,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可想。说到底,洋行在汉口做生意,都是纳税的大户,哪怕兴建学校医院、做慈善,也无不极尽热忱,他们从未将我们当作敌人,至少表面上如此。中庸之道是政府一贯的处事方式,去年发大水,民众对汉口政府怨声载道,说市长私吞赈灾款,救灾不力,这一年过去了,他们听风就是雨,怎么可能愿意惹事儿。我觉得……现在的徐副市长就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妨通过他在政府那边做点努力。”

盛棠看着他,似笑非笑:“徐祝龄的儿子不是在追求宁宁吗?”

银川一笑:“还来求过婚呢。因觉得太草率,宁宁又对他没意思,被我给说走了。”

“她什么反应?”

“觉得徐在胡闹。都还是小孩子嘛。”

“不小了,我这宝贝女儿早就该嫁人了。你母亲嫁我那年也不过十七岁不到的年纪。”

银川缓缓抬头,盛棠抬手打开窗户,一股雨气卷着风扑了进来,天边雷声隐隐,尘雾和落叶飞卷。

“女人的好归宿,无非是找个如意郎君。不过现在拒绝徐德英并没错,若真和徐家联姻,碍于公众舆论,徐市长即便要帮我们,反而不方便。”

银川道:“宁宁和孟子昭关系更好一点,他们自小就是玩伴,说是青梅竹马也不过分。近日……近日子昭跟她似乎很亲近。”

“如此便更好了。女孩子,多几个人喜欢总是好的,你觉得呢?”

天空渐渐变成墨色,很快就黑透了,半夜里雨下得轰轰作响,夹杂着雷声,让人心惊胆战,还好次日是个大晴天。

让人没想到的是,一大早孟家的拜帖送了过来。

璟宁从花园散步回来,见下人们忙前忙后,似要迎接贵客,不禁大是惊讶。

“大钧的老东家要来做客,父亲会在家里请他吃饭。”璟暄说。

璟宁的脸腾地就红了。银川正和云升商量着菜谱,回头扫了她一眼,说:“若嫌不自在,就约几个朋友玩去,或者去她们家也行。”

“我没不自在。”她有点心虚,赶紧上楼去换衣服。

璟暄和银川抽了个空去花园透气,地面还有些湿,两个老妈子执着扫帚唰唰地扫着落叶。不一会儿听到流水声,原来花工去将喷泉的水泵打开了,水声由小变大,平添了几分热闹。

璟暄道:“这个家发生了太多事,冷冷清清了这么久,今天倒跟过年似的。”

银川亦不免感慨,点了点头。

“如果没有大哥的鼓励,我到现在可能连见人都不敢。”璟暄说。

“是你自己一直很努力,没有让父亲失望。”

璟暄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真的?”

银川微笑道:“那是自然,父亲也说你很有长进啊。”

璟暄暗暗羞惭,心想我在货栈账目上捅的娄子,还好你们都不知道,但毕竟被银川这句话带出来一些意气,道:“大哥,你手里随便哪个公司,不赚钱的小公司也没关系,可不可以让我帮着管理一个?我不要佣金,就想给你打个下手,你比我能干……我也想为潘家做点事。”

银川拍拍他的肩膀:“说这番话可不要是一时心血来潮。”

璟暄坦言:“等邵家小姐一回国,我就要结婚了。我现在哪里还能有什么大抱负,不过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守着一份小事业,免得将来被家里女人看不起,给潘家人丢脸。”

银川思忖片刻,说道:“商场水太深,到处都是刺,你这么耿直善良的性格,难免不会吃亏,我和父亲也不能一直帮你管你。”

“我不怕吃亏,只怕自己废了。”

银川道:“那我想一想,给你安排下。”

〔三〕

孟家的两辆车一直驶到潘公馆洋楼的廊柱之下,老仆陈伯带着一个年轻仆人提礼物,道群则和子昭走在后头。盛棠领着家人热情迎接。

“潘世伯您好!”子昭向盛棠鞠了一躬,直起身来,和银川眼神会了会,潘大少爷虽一脸欢迎的笑容,目光却像钉子一样,又凉又刺人。子昭在心里道,你大可不必对我做出这番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又不买你的账。

他觉得银川非常讨厌。

众人坐下,佣人们端上茶点,道群笑问:“潘兄的千金怎么不见?”

盛棠立刻问:“小姐呢?”

小君哪敢说璟宁正磨蹭着挑衣服,只得硬着头皮道:“在看书。”

盛棠蹙眉道:“平日上学的时候玩心那么重,放了假却还装模作样,去叫她下来。”

小君急忙上楼。不一会儿璟宁下楼,穿着白色翻领西式裙,领口系着橙色花纹的丝巾,随意淡妆却大见心力,她走过来向孟道群行礼,又向子昭见礼。云氏携着女儿的手,继续说着客套话,问子昭学业如何,习不习惯,回来后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子昭一一答了,眼睛灼灼地看着璟宁。

璟宁微垂着头,脸颊红红的。云氏很注意地打量了子昭,觉得这孩子漂亮英气,关键是家世好。女人的直觉很灵,何况是当了母亲的女人,更何况是当了很多年母亲的女人,云氏立刻对子昭另眼相看了,又醒悟到自己终于也到了有女婿的年纪,暗暗地很有些心酸。

连璟暄都有点兴奋,其实所有人都差不多猜到孟家人为什么要来,潘孟联姻,云家势必东山再起,这便是家族关系中的政治经济学。璟暄不由把腰板挺得溜直。

银川起身为道群斟茶,这便是提醒开始正题的信号。果然,孟道群轻轻抬了抬手:“贤侄且慢,我有话要说。潘兄,潘夫人,我这么贸然前来,其实是有件事相求。”

盛棠笑道:“孟兄拨冗来到鄙府,就是看得起我潘盛棠。别说什么求不求的客气话,潘某一定尽力而为。”

孟道群笑着拱手:“言重,言重。”向儿子颔首示意。

子昭起身,从一旁侍立的陈伯手中捧过一紫檀长盒,无比珍重地双手递往盛棠面前,深深鞠一个长躬,然后直起身来,道:“潘世伯,伯母,令千金潘璟宁小姐善良温柔,慧心执志,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子昭和她同窗六年,对潘小姐倾慕已久,上天赐予我莫大的福分,得以与潘小姐相知相悦。现在,我以一颗无比诚挚的心,恳请二位长辈将她许配给我为妻。今生今世,孟子昭必会倾尽全力,呵护她,珍惜她,让她拥有幸福安宁的生活。天地可证,此心不渝。”

他说着,目光凝注在璟宁身上,璟宁也在同时抬头,四目对视,彼此心照,不约而同露出坚定的表情。

天地可证,此心不渝。

银川的耳中回旋着一种混乱的声音。多么动人而又真诚的誓言,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子昭将手中紫檀木盒打开,盒中放置褐红色犀角如意,古风盎然,雕工精致绝伦,如意通体是灵芝纹,中间嵌白玉镂雕铜钱,如意头的位置,则是一只蝙蝠安坐于灵芝之上,寓意福在眼前。虽不是御制中常见的白玉、黄玉、珐琅、雕漆的材质,但犀角也是制作如意的常见材料,珍贵程度及雕工的精美,并不输于其他。

云氏眉梢眼角都是得意的喜色,自己生出的女儿,到底争气长脸。

盛棠哈哈一笑,侧过身子对孟道群道:“孟兄,你在吓唬我?”

孟道群笑道:“潘兄被吓着了?不瞒你说,我也一样!我想这两个小家伙以前不是还吵吵闹闹的吗?没记错的话,好像还打过架的吧!怎么突然就变得情投意合了?怎么就变成知己知心了?唉,搞不懂。再说我这儿子事业未成,除了娘老子给的一点家底,还有什么?配得上潘伯父家的宝贝姑娘吗?这小子磨来磨去,指天发誓说自己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不会让潘小姐和他的家人失望,我才厚着脸皮把他给带来。想着要是今天能定下这喜事,择日我们全家人会重新登门,正式下聘。”他一声长叹,无奈道,“为人父母,外头再怎么硬气,回到家遇到儿女的事情,再硬的心也会软。他们只要过得幸福,便是父母最大的心愿,潘兄和我当是一样的看法。”

盛棠看了眼女儿:“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是否愿意?”

璟宁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这辈子就只想嫁给孟子昭。”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连孟道群都不禁动容。

这不是年轻女孩任性的一时之言,她是将一颗赤子之心剖了开来,亮给了眼前所有人看。

“潘璟宁……”子昭眼中迸发出欢喜无尽的光亮。

“爹……你便答应吧。”璟暄终于忍不住开口。

云氏也低声道:“老爷……”

璟宁却看向了银川,用恳切的目光求他帮忙,银川朝她笑了笑,当时她顿觉心里有了底,但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懂为什么他的笑透露出无限的哀伤。

银川道:“父亲,子昭等着您的回答……孟伯父也等着呢,您要不就答应了吧。”

盛棠对璟宁道:“那还不快接着。”

璟宁几乎是跳了起来,从子昭手中将木盒接过。子昭大喜,向盛棠再鞠了一躬,大声道:“谢谢伯父!”

“很快就得改称呼了。”盛棠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盈盈看了一眼道群,生意场上原本是针锋相对的局面,现在这局势被搞得更复杂了。

盛棠认为道群的用心非常险恶。

喷泉淙淙地响着,林间传来极清极美的夜莺声,夜色沉沉,看不到星月,天空浓云缓动,将雨不雨。璟宁趴在窗口,窗户的位置正对着喷泉,依稀见一个人坐在池边抽烟,红点一闪一闪。

她呆呆地看着他。

小时候学琴学得苦,为了让她专心致志地练,老师认为清晨天微微亮的时候是最佳的练琴时间,他总是天没亮便起床,先敲门把她叫醒,然后便默默等候在门外,她知道他等,便不好意思赖床了。下楼时,他会为她举着灯,提醒她小心走路,琴房中,夜的影子还在徘徊不去,他陪她到晨曦透进,才安静地从沙发上起身,叫佣人端进早餐。如是四年。从她五岁到九岁,每天皆是如此,她基本功打得扎实,全因为有他督促。她白天不太敢看他,知道他心里很难过。

思来想去,披衣下楼,脚步急促地踏着温柔的夜风,空气潮湿闷热,花香浓郁得像一场甜梦。

银川正重新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蹙眉看过来,见到是她,便将烟重新放入烟盒里,道:“怎么,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她微窘,坐到他身边去,偏过头看他的脸庞。玉兰花灯下,他的面容很苍白,但清逸如同雕凿,黝黑的眼珠似水晶闪烁。

“大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以前只是装装样子,到洋行去后抽得多了些。”

“我也想抽一根试试。”她伸手过去拿他手中的烟盒。

“不学点好的。”他将手一退。

璟宁嘻嘻一笑。

银川指指不远处的鸭舍:“那四只鸭子,以后做你的陪嫁吧。”

她笑着低下头,晃着腿。

“小栗子,你真的很高兴?”他凝视她的笑颜。

璟宁小心翼翼地说:“我希望你也为我高兴。”

银川没吭声。

“大哥哥,你不喜欢子昭?”她大胆问。

银川沉默了许久,说:“也许不喜欢吧。可能是因为我有一点……舍不得你。我无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为你高兴,又因不舍而难过,也因为看到你们两情相悦……”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微有起伏,“也很嫉妒。”

“嫉妒?”

“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这样的滋味,我并没有尝过。”

“那是因为嫂嫂去得早,而你又被家里的事绊住了。大哥哥,你都是为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