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您别难过。”云升安慰道。

“人非草木,我对她又那般用心。”璟琛轻声道,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云大哥,这一次你帮了我大忙,等何仕文一下来,我保你平步青云。”

云升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大少爷出国后安心读书,修养身心,我在汉口耐心等您归来。”

璟琛沉眉道:“你说得对。对许多事许多人,强求不得,用尽心机也未必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有了耐心,倒不易被得失所累。”

“下午我会安排好,大少爷等我信儿。”云升临走到门口,停留须臾,又往回走了几步,道,“有件事,云升心里有些不分明,大少爷可否点拨一下?”

璟琛低头随意翻着手中小册:“请说。”

“其实何管家是费尽心力护佑着您的,何况他也还没到暮年,依旧是矍铄精神的好年纪,大少爷为什么一心要让何管家离开潘府?”

璟琛将小册捏成一卷,轻轻戳着掌心:“正是顾念他跟我的情意,想让他早些颐养天年。也不怕云大哥嫌我孩子气,我是有些私心:人吧,总是不喜欢被人管的。”

云升眉间隐露笑意,不再多说什么,开门离去。

下午三四点前后,雨终于下了起来,伴着雷声,闪电映亮了灰黑的天空,短暂的光亮却照不透逼仄阴暗的房子。窗户紧关,房门紧闭,屋里一盏灯也没点,行李箱搁在窗下,女子蹲在箱子旁就着昏暗光线紧张地收拾着,不时抬头检视窗口,偶尔也会被树枝落地的声音和雷声轰隆吓一跳。

能带走什么呢?箱子里也只是些寻常衣物,不一会儿她便瘫坐在地上,发着呆,又情不自禁伸手从箱底捞出一张银行的存折本子,并不打开,只是将存折贴在胸口,仿佛其中有神奇的力量能让她振作一般,待心绪缓缓平静下来,却听见猛地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翟蕙兰脸色顿时惨白,屏住了声息,尽量将身子弯得最低,果然窗口那儿似有人往里窥探,人影挡住了光,屋子里暗,并不会看出什么,因而那人重新回到门前。蕙兰一颗心怦怦乱跳,背脊发凉,额头冷汗直冒,却隐约听到璟琛的声音:“蕙兰,开门,是我!我是璟琛!”

她几乎以为在做梦,仔细分辨着轰鸣雨声中的那隐隐绰绰的人声。

“蕙兰!你在睡觉吗?”

听得分明,确是璟琛的声音。她喜极而泣,无数情绪在心头乱窜,泪水落下,暗道:“他活着,他没事,他还想着我!”慌忙伸手擦了眼泪,矮着身子,以最轻的脚步走回里屋,弄乱床上的被子,再将本来就开着的屋门摇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响,她又将头发拨乱,方走过去将外屋门打开。

璟琛站在外头,暴雨下得震天响,他背着光,因而看不清表情,但肩头的衣服已然湿透,蕙兰强抑着汹涌泪意,伸手拉他:“快进来,别淋着。”他紧握着她冰凉的纤手,随她进屋,笑道:“怎么这么暗。”伸手便要拉门边的灯绳。

“不要!”她止住他,将门反锁,“我们进里屋去。”

璟琛柔声道:“怎么不开灯?对了,我带了好吃的过来。”将她的手放到自己另一只手上。蕙兰摸到一个纸包,却无心揣测里面是什么,说:

“去里头,把外衣脱了,我给你擦擦头发,别着凉了。”

两人走进里屋,蕙兰关上了门,方将一盏小台灯拧开,璟琛脱了外衣,坐到床边,笑道:“懒虫,为什么睡到现在?”

蕙兰不语,将被子拉来搭在他腿上,用枕巾给他擦头发,动作轻柔:

“今天干吗过来?”

“担心你会害怕,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你不知道过江的轮渡差点都停了,还好我赶上一班。”

蕙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滴落到他的发中,璟琛抬头,微笑道:“我不是来了吗?还撒什么娇呢?前些天家里有点事耽搁了,我这一得空马上过来看你。别怄气了。”

蕙兰摇头,珠泪滚滚而下:“小琛,我要走了。”

“走哪儿去?”他的语气越发温柔,将她拉近一点,“别跟我说气话。”

“我可能暂时不能和你去国外读书了。”她哽咽着,无比留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以后若有机会,我会跟你慢慢解释。”

他抬头,脸上笑容慢慢凝结:“要是没有机会了呢?”

蕙兰以为他生气了,安抚道:“怎么会没有机会?天长日久,我们总会相聚。”

他不再看她:“怎么突然想走?”

“我姑母生了重病,我要回去照顾她。”

“去多久?”

“等她病好。”

“你姑母不是有家人吗?怎么偏偏要你回去?”

“她将我自幼带大,我们情同母女。”

璟琛低下头:“你这么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蕙兰无声饮泣。

他递来一样东西:“还你的,收好。”

她不接,说道:“留给你做纪念吧。”

璟琛将册子放到她腿上:“上面的笔记我都背熟了,你随便挑一页,我都可以背给你听。”

蕙兰凄然一笑,翻至一页,轻声道:“路加福音,第十章,第28则。”

“耶稣说‘你这样行,就必得永生’是纯粹假设。倘若主提到的律法能对律法师起预期的影响,他应该道:‘若这就是神的要求,那么我要灭亡了,我无助无望,把将自身投向你的慈爱和怜悯,求你以恩典拯救我!’”

蕙兰跟着他背诵,背完了,将头倚靠在他肩上,柔肠寸断。

他问她:“蕙兰,你为什么会信教?”

蕙兰道:“有主赐福,人生便有了光明和希望。”

“那你说,信教的人是不是都是好人?我指的是真信。”

“那是自然。”

璟琛一声叹息:“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有信仰总是好,心中善恶分明,道德的底线高,对己对身边的人都充满善意。不过我后来慢慢就有了些别的看法,不论是不是真信,那些信教的人或多或少好像总有些功利的意思在心思里头,计较起来比旁人还变本加厉,伪善的言行举止并未减去一分。”

蕙兰默然听着,摩挲这膝头放着的小册子。

璟琛又道:“不过我相信善恶有报,信不信是一回事,因果报应却分明不爽,行善的人,自有他们的好造化,作恶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那些信着教却依旧作恶的人,自会有加倍的报应等着他们。”

蕙兰打了个寒噤,璟琛拍拍她的膝头:“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的火车。”

“那我明天去送你。”

“太早了,你一会儿送我去汉口吧,我订了一家旅社,免得明天早上折腾。”

璟琛微微沉吟:“你不是有个叔叔在汉口么?怎么又去住旅社?你这人真是奇怪。”

“叔叔携着一家人去杭州了。”

“那我现在就送你去吧。我偷偷出来的,也得赶紧回家去,免得父母担心。你晚上安顿下来,我若能抽空就去看你。”

走到外屋,璟琛替蕙兰将箱子提着,将刚才随手放到桌上的小纸包拿了。蕙兰拿了提包和雨伞从里屋出来,璟琛道:“适才不开灯,现在又不关灯。”

蕙兰淡然一笑:“无所谓了,让它亮着吧。”

雨小了许多,雨云已经开始四散开来,西边的天空露出通透的烟灰蓝,两个人冒着细雨去坐轮渡,人声喧哗中,携手依偎坐着,谁都没再说话,蕙兰不时抬头凝视璟琛,目光里带着浓浓的眷恋,璟琛总是回应以微笑。

快到岸了,蕙兰终于开口:“小琛,你这几天过得怎样?”

璟琛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温然道:“托你的福,有你的福音笔记保佑,过得还行。”

蕙兰心中极是酸楚,忍不住又想落泪,璟琛叮嘱道:“一会儿去旅社里别忘了把这包吃的解决掉,留到明天味道就不好了。专程去给你买的。”

蕙兰温顺地答应了。

旅馆就在火车站附近,璟琛待蕙兰登记完,又陪她在房间里略坐了会儿,便回家去了。房间在二楼,蕙兰泪流满面站在窗口看着他的背影,真盼望他能回头看看自己,可他走得很快,衣襟飘飞,那般美好的少年郎,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一时心如刀割,扑到床上大哭了一场。

他买的那袋小食就放在床头柜上,蕙兰哭得累了,念着他一片深情,坐起身来,将纸包轻轻打开。

包了两层,一层只是普通的牛皮纸,第二层也是牛皮纸,但纸上多了一个红色款记,印着“洪记”。

蕙兰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心里有个极为强烈的念头,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她在心里念着,祈祷着:“不,我只是在瞎想,我在瞎想。”

诱人的卤肉香飘出来,带着蛊惑之意,蕙兰将纸包完全打开。她尖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将纸包扔到地上,里面卤得红光透亮的猪头肉散落一地。

是的,猪头肉,仅仅只是一包猪头肉。

蕙兰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

洪泉根将洪妻断头之后,便再也不吃猪头肉,事实上,凡沾着“头”

这个字的食物,全成了洪氏的大忌讳,纸包上的题记与猪头肉连在一起想,便只得出一个结论:璟琛知道“洪”和她的关系。

他必也知道她处心积虑到潘家当钢琴教师的目的,他什么都知道!不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两人之间所有柔情蜜意,全化作了一场梦,她自己臆想的一场美梦!而此时美梦俨然已经成为了噩梦。

他送给她猪头肉,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祝愿她此生终结,来生从头再来么?还是讥讽她愚蠢如猪,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蕙兰在万念俱灰的凄凉中惊醒,意识到此时自己正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人一有了求生的念头,情爱痴恋也不过是浮云了,她翻出存折放入提包,行李则弃在房间里,几乎算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天已经暗了,她奔入夜色与灯火之中,只拣人多的地方走,踉踉跄跄,逃命一般,背脊一阵阵发麻,像有一双尖利的眼睛在后面盯着。

喘息片刻,她抬头,雨已经停了,天是深色的宝石蓝,她信仰的上帝在天上,可是上帝会保佑她么?正如璟琛所说,作恶的有信仰的人,会得到加倍的报应。她畏缩地低头,不敢迎接上帝凛凛的审视。正前方刺目的光射过来,她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却感到急急的风扑在面上,而那光芒则越来越近,发出尖利的啸音,不容她躲避。

汽车与女子娇软的身体碰撞,发出钝钝的闷响,死亡摧枯拉朽,如黑暗的巨浪,瞬间就吞没了脆弱渺小的生命。

行人驻足惊看,那辆车从撞倒的人身上压过去,又往回退了几米,然后再加足马力往前驶去,仿佛车轮下只是几截破衣烂衫和一堆垃圾,以致围观的人怀疑车轮下是不是真有人。

雨后的风是那么清朗,空气里散发着烤红薯和烤豆腐干的香味,车站附近全是小食摊,有几个行人挨不住诱惑,循着香味去了。

第五章 流光

〔一〕

之前的雷雨将园中植物的芬芳击打了出来,花园里弥漫着浓郁香气,水声轰响如急瀑,一排秀丽的六月雪将水沟与小径隔开,枝头雪白花瓣在夜灯下泛着银光,草丛间时不时有一丁点轻柔的颤动,可能是老鼠或鸟儿,但也有可能仅仅是风,是夜的唏嘘。雨滴从树叶落到璟琛滚烫的额头,他觉得脚步发软,雾霭中蔓藤的光影在地上如一张网,可还是得踏进去,一步一步向前。

其实在走出旅馆那一刻,不,早在他知晓她设计进入潘家之时,便已经料到那个女子最后的下场。她的死是注定的,与他脱不了干系。其实应该谢谢她,若不是她,别说被割掉一只耳朵,便是这条小命,只怕此刻也是悬在刀尖。他承认翟蕙兰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这或许是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她付出了代价,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临死前向她坦承,自己在和她演戏。

想到这里璟琛打了一个冷战,知晓多年的隐忍已幻化成一条谁也制不住的毒蛇,盘踞在心,渐渐长大,积攒着力量。

这不是本意,但他控制不了。他不清楚那些人是怎么将那女人杀死,也毫无意愿去打听,甚至再不想听到和那她有关的只言片语。但能确信的是,翟蕙兰死前对他应当抱有最深的怨恨,想到这里,便宽慰地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对不住她了。

潘盛棠不在家里。

五十万现银的损失对潘家来说是个重创,尤其现在普惠洋行的归属正处在关键时期,稍有不慎便会关系到今后潘家的大走向,相比而言,抚慰惊魂未定的子女们是之后的事情,更重要的事还很多。

璟暄的房间很安静,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药品,不知在昏睡中他还会不会被恐惧与痛苦纠缠。从璟宁的屋里则传出说话的声音,时而飘出刻意压制音量的欢笑,璟琛讶异地停步。

小君端着托盘从璟宁屋里出来,璟琛把她叫过去问,小君道:“是小姐的几个朋友来陪她过生日,她今天这么难过,有人陪着也好。”

璟琛恍然,自回房间休息。躺在床上,只觉得骨头被拆了般酸疼,喘息间吐出的气都是烫的,真要病一场也好。不一会儿走廊响起脚步声,璟宁送她的朋友们出来,几个孩子站在楼梯口道别,语声朦胧,璟琛不由自主把手伸向枕边,摸到那根被璟宁扔下的项链,忽生起一股固执的劲儿,想在此刻把这个礼物交给璟宁,尽管她一开始并不愿意接受。不接受也要接受。

他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几个小客人正下着台阶,璟琛看到了那个叫孟子昭的男孩,男孩慢吞吞走在最后头,忽然回头朝璟宁粲然一笑,把手放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朝她摆了摆,像是只有他们俩才知晓的暗号,也许璟宁回应了他一个可爱的笑容,男孩满意地转身走了,璟宁把下巴放在栏杆上,目送着他们,久久不愿离去。

璟琛轻轻唤了她一声。

璟宁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他,笑容渐渐敛去,乌黑的眼眸立刻荡漾忧伤的水波,她下意识地低头,快步跑向自己房间,砰地把门关上,就似躲避噩梦的追赶。

璟琛嘴角的笑渐渐冷了,一直冷到心底里。他了解她,她不敢面对他只是因为心中怀有对二哥的歉意,在抱怨她自己的同时把怨恨转移到了这“无辜”的、对她百依百顺的大哥身上。他不怪她,但很清楚,在这个家里唯一依恋自己的人也开始选择了逃避。

一向如此,所有的人都毫无理由地向他索取,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他为他们已经付出了多少感情,不论他等待了多久。每一个人,总是会在关键时刻遗忘一件事,就是他潘璟琛不是个摆设,不是木头,不是傻子,不是工具或玩伴,他是个人,他有血有肉会难过会脆弱,他有恐惧也怕孤独。这些人只知道索取。索取完了,便是舍弃。

项链被放进了抽屉里,压在几张草图上。璟琛曾报过一个图画班,幼稚地拒绝了绘画老师要他从打基本功开始的要求,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他向老师提出,他只想学会画玫瑰花。画它们含苞待放、盛放、凋零,画单瓣的、重瓣的、各种颜色的……他执拗地画,在描摹花瓣的时候觉察出内心的安静与温暖。

美好的念想落到实处总是让人失望,便如他亲手绘出的玫瑰,变成了图纸送给首饰行的工匠,锻造成一份生日之礼,却最终引发一场劫难。

灯光朦胧,照得心中一片雪寒。

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连着两天不见何仕文的人影。

早餐时,璟琛斟了一杯茶,轻轻放在盛棠身边,柔声问:“父亲,何叔叔去哪儿了?”

盛棠拍了拍裤子上粘着的一根烟丝,淡淡道:“一会儿你跟我出去一趟,有些事要和你说说,有些人你也得见见。”

璟琛刚回座,颇有些错愕,云氏也看了一眼丈夫,眉间隐露不快,却也没说什么。

盛棠不太满意儿子此刻的表情,正色道:“出了这件事,以你弟弟的性子,要他振作起来说不定要花费多年的工夫,更别说要他帮我打理生意。我老了,你也长大了,家族事业你就忍心一点都不管?”

璟琛勉强笑了笑:“父亲并不老,再说您身边还有那么多得力的帮手。”

“还在跟我装!”盛棠手一挥,将桌前杯盏一扫在地。

云氏吓得肩膀一抖,抚了抚胸口,不满道:“大清早的发什么火?”

“出去!”盛棠斜指着她,眉毛都没抬一下,语气中的冷淡鄙夷让璟琛大为讶异。

云氏满脸通红,噌地起身,一言不发离开餐厅,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云升朝两个下人使了使眼色,一同悄然退下,将门合上。

璟琛亦站了起来。

“你恨我,我知道,”盛棠目光灼灼,“你从来不说,从来不抱怨,但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极了我冷落敏萱,你觉得我害了她,误了她。”

乍听到母亲的小字,璟琛冰凉的指尖掐在了掌心:“不。不仅仅是害了她误了她,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那一刻几乎愿意豁出一切,只要能有半句话能刺伤到眼前这个男人。眼见盛棠的胸口起伏加快,愠怒的目光从错愕转到伤感,璟琛觉得很痛快。

“你都知道些什么?”盛棠咬牙道,眉间如覆霜雪。

“我知道什么?”璟琛嘴角掠起一抹凄凉的笑,“我只知道你打了妈妈,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你却骂她,打了她。然后你就抛下她,到她死,到她的遗体发了臭你才回来!”

盛棠长吁了口气,颓然靠在椅背上,以手抚额。

“我是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是你儿子,我恨我不得不尊重你爱戴你,只因母亲要我好好当你的儿子!”泪水盈满了璟琛的眼眶,他的双颊发烫,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刻真情流露让自己羞愧难当,“刚才倒茶的时候,看着你身旁坐的那个女人,那个你要我叫她母亲的女人,我就在想,如果我的真正的母亲还活着该多好,真正的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我听你的话去和绑匪交涉换回二弟,面对冰冷的枪口时,我也在想,要是母亲还活着该多好,至少她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她会担心我,为我彻夜不眠,像我的继母担心二弟一样!而当我安全归来,她一定会冲过来用她的双手给我最温暖的怀抱和抚慰,她不会要我在经历那么危险的事情后,还要立刻打起精神,在所有人面前强颜欢笑。她不会责备我不会埋怨我,不会到现在还强迫我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是恨你,我排斥去洋行,我巴不得它垮了,因为生意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它夺走了你对母亲的爱,夺走了我的母亲!”

盛棠默默听他说完,目中霜色渐融,过了许久,他柔声说:“过来。”

璟琛沉沉地呼吸着,一动不动,俊朗的面庞满是倔强。

晨风穿过窗棂,带来花园中清润的气息,一缕缕唤起云散的旧梦,少年如玉的容颜与梦魂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那张脸庞再次重叠在一起,霎时间潘盛棠心中充满了酸楚,他轻声说:“你的母亲,是我最想忘记却永无法忘记的痛和错。也许以后你终会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凄怆地笑了笑,“但我宁肯你永远都不要明白。”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耳中空旷的嗡鸣,那是什么声音呢,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是只有在最寂静的时刻才能听到的,来自大脑深处的声响:

一根细细的弦,发出微微的颤动,将蛰伏的回忆渐次惊醒。

“当年家中生意举步维艰,我常年奔走在外,没有让她和我一起,既是怕她吃苦受罪,也有私心在里头。出入洋场,要和各种人周旋打交道,敏萱是如珠如玉一样的女子,外面却多是风流轻薄之人,我的私心也不过只是因为在乎,太过在乎,宁肯她像一朵花凋零在家里,也不舍得她被外面任何一个人去欣赏。久而久之,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忘记了对她的承诺。只希望她好好在家里,完好无缺的在家里,可是,可是……”

盛棠连说了两个可是,却没有再说下去,仿佛有什么隐藏极深的痛苦在折磨着自己。

璟琛嘴角一斜,露出一丝淡淡的讥笑:“完好无缺?妈妈在家里早被伤得千疮百孔。外祖父被革职流放,舅舅们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若不是父亲花了那么大笔钱去打点,只怕连妈妈都脱不了干系。除了父亲,还会有谁来给妈妈撑腰?在家里被嫌弃也就罢了,奶奶以为您不带着妈妈在身边,是她不贤惠,而她性子高傲,从来不屑于辩驳,您不知道她在家中受了多少无辜的刁难。两个姑姑每天对她冷嘲热讽,下人们也早就学会了见风使舵,若不是顾及还有我在,只怕她还要早两年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