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之笑笑,却岔开话题,道:“你上回可说过伯父背痛?我师兄治腰背甚是了得,可请他到颍川为伯父一诊。”

谢臻看看她,不置可否。自从方才在舟上,这女子就一直与自己说些在外行走的趣事,如今却突地提起卢嵩,好像自己总惦念着要他来报恩一样。

“颍川路遥,劳动卢子便不必了。”谢臻唇角勾勾,神清气定地说:“倒是如若白石散人肯来,谢氏阖家必洁室焚香以待。”

馥之哂然。

这时,姚征和姚虔等人也已下舟,朝这边走来。两人不再说话,跟着众长辈一道往校场走去。

先太后何氏甚好纵马之乐,穆皇帝特地将离延寿宫最近的一处校场翻修,在场边筑起十几丈高的楼台。每至节庆,宫眷臣子在台上宴乐观赛,为承光苑中的一大乐事。

馥之随众人登阶走到台上,只见上面修得甚为宽广,巨木构起的屋顶可蔽日遮雨,如凉殿一般。台上人头攒动,姚虔一行人走在前面,时时与人揖礼客套。馥之静静地在后面跟着,正要迈步踏上一处台阶,忽然见几名女子迎面经过,其中一人正是姚嫣。

姚嫣看到馥之,似怔了怔,止住脚步。她的目光似乎向一旁微微泛动,未几,她离开众人走过来,垂眸一礼:“馥之姊。”

“阿嫣。”馥之还礼道。她看看姚嫣身后,微笑问:“如何未见伯母?”

“阿母与彭城侯夫人往台前去了。”姚嫣答道,声音轻柔。

馥之颔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见姚嫣微低着头,眼角目光变换,欲语还羞。转头,发觉谢臻不知何时也停下了步子,正站在一旁。

馥之想起两家在颍川常有来往,家眷之间并不陌生,便向谢臻微笑道:“元德,此乃我阿嫣堂妹。”

谢臻目光落向姚嫣,只见她纨扇半遮,容颜姣好,却无丝毫面善之感。

“令尊可是姚尚书?”谢臻想了想,问。

姚嫣闻得这话,只觉心中突撞不已,眼睛怎么也抬不起来。

“正是。”她听到自己小声道。

谢臻浅笑,对馥之道:“臻上月拜访姚尚书府上,曾遇女君。”

馥之了然。

那声音如清风入耳,传入姚嫣心中,似附了魔魅一般,牢牢牵住。

“虔叔行远了,再迟可难寻。”未几,却又听谢臻淡淡道。

姚嫣抬起头。

馥之望向姚虔行走的方向,果然已经不见踪影。遂对姚嫣笑笑:“我暂去。”说罢,颔首一礼。

谢臻却无多客套,只一揖,转身自顾地朝看台一头走去。

看台的一头,人已经稀少了许多。只有几张案席上坐了人,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馥之徐徐跟在谢臻身后,想起方才姚嫣双颊上深深的红晕,心中已是了然。

再抬眼瞥瞥他挺直的脊背和俊雅的侧脸,不由感叹。自幼,这相貌便掳去无数女子心思,不想姚嫣竟也在其列……馥之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给他起的别号实在贴切。

“阿狐。”馥之一字一顿地说。

谢臻回过头来:“嗯?”

馥之抿唇笑笑,却不说话。

这时,场中传来擂鼓之声,赛马将开始。看台上的人一阵兴奋,纷纷走到阑干边眺望。馥之望见姚虔等人正在不远,正要加快脚步过去,却发觉谢臻停下来不走了。

馥之讶异地抬头,也停下来。只见他注视着自己,漆眸就在上方,沉静而幽远。

忽然,他伸出手来,馥之感到发间传来丝丝麻麻的轻触。

“今日又长一岁,便是大人了。”只听谢臻声音低低地说。言罢,他将馥之深深看了看,转身离开。

馥之怔在原地,眼前似乎还留着方才他唇边的笑意。抬手触向发间,一支步摇正正插在上面。簪头,一颗圆圆的物事触感沁凉,大如鸽卵,润如珠玉。

延寿宫(下)

校场边上,王瓒已经换上一身紫色劲装,将青云骢最后再仔细地查看一遍,拍拍他的背,踏上乘石,一下跨到鞍上。

“仲珩!”

王瓒回头,见张腾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他看看王瓒,又看向青云骢,伸手摸摸他的鬃毛,口里道:“青云骢,奔跑快些,都尉我可为你逐射五十金。”

王瓒闻言挑眉:“五十金?我记得你上回逐射百金。”

张腾哂笑:“上回的可是武威侯。”

王瓒白他一眼,双腿一夹马腹,走向场中。

“虞阳侯那坐骑从未见过,不知脚力如何?”看台的一席上,太常程宏从僮仆手中接过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却将眼睛张望向台下,犹豫不决。

旁边的宗正王寅也看着校场中的数骑,笑了笑:“公台不知,老夫这族侄甚爱良驹。依老夫之见,此马必是上驷无疑。”

程宏颔首,却觉得还是拿不定主意,又将目光投向一侧的侍中温容。只见他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想着什么。

“温侍中欲逐射何方?”程宏向温容问道。

温容回神,转头看向他们,笑了笑,道:“容亦未决,但随二位公台便是。”

程宏颔首,让宫侍去下逐射。

王寅看看程宏,又看看不发一语的温容,浅笑不语。

他在宗正任上依旧,天下各个世家的家事,他也知道好些。下月祭陵将近,上党温氏获许入京,这温容自然不得心安。

东海公嫡长之争已久。温容之父温寔,为东海公继室所生;而献享殿的温唯,乃东海公元配所生。两系争夺立嗣正酣,若此时皇帝亲近温唯,于温寔一支而言绝非善事。方才殿上那“踏谣子”正是温唯之子温栩献上,温容不烦心才是怪事。

这时,教场上鼓声大作,赛马已经开始了。看台上的人一阵哗然,程宏与王寅亦不在说话,只专注观看。

日头被浓云遮得时隐时现,夏风将耳边的暑气带走,呼吸间满是泥尘的味道。

看台上的声音隐隐传入耳朵,王瓒骑在马上,微眯着眼,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

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擂鼓般的蹄声将血气激得沸腾。青云骢疾速奔跑着,颠簸中,可感觉到胯下身体的贲张和兴奋。

“那紫服者可是虞阳侯?”看台上,太后端坐漆榻,饶有兴味地向皇帝问道。

皇帝笑道:“正是虞阳侯。”

太后颔首,继续观望。

“虞阳侯势头甚壮,郭维表兄也赶不上他哩!”一旁的王宓盯着赛马众人,吃惊道。

皇帝看看场中,亦点头微笑:“可惜甫辰未至,朕倒想看看他的额间雪与虞阳侯这坐骑相比如何。”

王宓想起刚才在宫门处见到顾昀,忙道:“昀表兄体创未愈,皇兄何不召他到此来歇息片刻?”

皇帝苦笑,摇头叹道:“他岂是歇得住的人。”

王宓望着他,欲言又止,却不再言语。

太后面含浅笑,看看王宓,从内侍手中的冰盘中拈起一片蜜梨,举袖放入口中。再瞥向一直未作声的大长公主,只见她纨扇轻摇,双目望着校场,神色自若。

忽然一阵喧闹声传来,太后看去,校场中的赛马已经落了分晓,虞阳侯王瓒赢了。

大长公主轻笑出声,转向一脸懊恼的王宓,道:“阿宓,你逐射郭公子那百金,如今悉入陛下囊中矣。”

顾昀乘车到校场外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负责巡守的曹让看到他,忙走过去,禀报一应事务。正说话间,忽闻一阵喝彩声从校场内传来,似热闹非凡。

“将军未至,也不知谁人得胜。”曹让笑道。

顾昀看看那边,回头,莞尔不语。

赛马三轮之后,众人已尽兴。太后亦觉心满意足,望望天色,便不再久留,传命回程。

众人纷纷离席,随太后皇帝走下楼台。

姚虔一行人走回阶前时,见人头攒动,便驻步稍候。

“阿……”馥之看到谢臻旁边难得无人,走过去,正要说话。这时,一个郎官打扮的人却忽而前来打招呼。

谢臻含笑地看看她,低声道:“回去再说。”言罢,转向那郎官,与他见礼之后,又是一番交谈。

馥之的话只得咽回。

头上的明珠步摇,不必深思也知晓必是贵重之物。谢氏自前朝便以豪富闻名天下,出手阔绰,馥之早不陌生。但如今已不同幼时,男子赠女子饰物,在世俗眼中总有非常之意。纵使谢臻与她非同一般,举止常有儿时心性,馥之也还是觉得该问明才好。

可自从那时为自己插上这步摇,谢臻便坐到席上与姚虔等人行清谈之事。馥之隔着长辈,不能与之交谈,只得一直陪坐到底。时而,谢臻眼睛朝她看来,微笑中含着一贯的狡黠,馥之却觉得自己对他忽而茫然起来……

又玩捉弄么?

馥之心中憋闷,干脆不管他,将眼睛看向别处。

台下的校场中,人群已渐渐散去。只见王瓒一身惹眼的紫衣,正将手中的缰绳交与仆从。

此人可谓出尽风头。

馥之挑挑眉,将目光移开,看向更远。

校场边上,一排绿柳摇曳伫立。当馥之视线掠过校场口的双阙之间时,忽而停住。

日光下,阙楼影子长长。几名羽林郎面前,一辆马车稳稳停着,上面端坐的身影深深映入她的眼帘。

馥之眨眨眼,再望去,心中忽而泛起一阵喜悦。

她忙走到阑干边上。日光温煦地打在面上,熏风拂过她的鬓边,将衣袂和襳髾翩翩扬起。

不知可是察觉到这边的眺望,那人的脸忽然对来。一瞬间,风中的晖光似乎也变得脉脉含情,如甘泉沁入心底。

“馥之。”姚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馥之回头,只见人群已经渐少了,姚虔等人正要下阶。她应了一声,再转向那边凝望片刻,深吸口气,面上扬起微笑,转身离开了阑干前。

“将军?”曹让正说着话,倏而发现顾昀微仰着头,不知在望着什么,唇角微微弯起。

少顷,顾昀回过头来。

“今日之事将毕,还请将军尽早歇息。”曹让道。

顾昀笑了笑,未几,他朝四周看看,道:“稍后众人返延寿宫,尔等还须仔细。”

曹让行礼应道:“诺。”

顾昀颔首,乘车离去。

众人再回到舟上,随柏木龙舟离开水岸。

从楼台上下来时,馥之遇到了郑氏和姚嫣。郑氏怪姚征和姚虔带走侄女,让她方才一阵好找;又含笑地让馥之随她同舟,也好作伴。

馥之见她盛情难拒,颔首答应,跟郑氏和姚嫣一齐坐到舟上。

“馥之姊。”李珠李琼与馥之自幼相视,此前也见过两次。如今在舟上相遇,皆欢喜不已。

馥之亦是欣喜,与她们见过礼,又向她们的母亲吴氏一礼:“夫人。”

“馥之。”吴氏忙笑吟吟地将她搀起。

一番见礼,舟上的十数贵眷皆来相识。馥之容貌美丽,又兼出身名士之家,一时间引得众人好奇。

“真丽质佳人也。”一名贵妇将她细细端详后,夸赞道。众人皆交口称然。

姚嫣坐在一旁看着,面带微笑,纨扇轻转。当她的目光经过馥之的发间,忽而被一支明珠步摇吸引。

只见那步摇以白银打造,细细的簪身饰以笼络金丝,簪首,一颗硕大的明珠嵌在其上,洁白浑圆,一见便知是千金之物。

心头似有什么掠过,姚嫣目光凝住,纨扇停在指间。

太后与皇帝坐在龙首柏舟上,往延寿宫而去。刚行不远,几声长啸忽然远远传来,似鸣似啼。

太后讶然,望向岸边:“何声?”

王宓听了听,面上浮起喜意,道:“是珍苑中的象!”

“象?”太后更是诧异。

一旁的皇帝解释道:“去年吴地贡来五头象,就养在珍苑。”

“原来如此。”太后了然颔首,道:“老妇许久未出宫,竟不知晓。”

王宓笑道:“母后既未见过,何不前往一观?”

太后游兴仍在,略一思索,却看向皇帝。

皇帝笑道:“母后难得出宫游玩,前往一观又何妨。”说罢,命内侍传令,将龙舟驶向珍苑含琼观。

桐渠与灞水的交汇处就在不远,地势渐陡,水势也渐急,经过鹭云山余脉,奔腾东去。两岸皆为人迹难至的高山深林,险不可言。不过也正是因此,林壑之景尤为壮丽。

珍苑中的含琼观也修建在此处,登临其上可观朝阳落霞,绿林归鸟之趣尽收眼底。

象鸣越来越近,待到了含琼观前之时,一片沙地豁然出现,五只巨物正在水边汲水洗濯。

舟上众人皆好奇地观望。只见那些象高有两丈余,浑身赭皮,耳若葵叶,四肢若柱。叫人称奇的是,那象鼻甚长,足有八尺,能伸能屈,底下还生着粗壮而洁白的獠牙。

“这便是象!”贵女们皆睁大了眼睛,小声而兴奋地议论。

馥之虽不像她们深居闺阁,却也不曾见过象,如今见到,亦颇感新鲜。

驯象的人装束甚异,似乎是吴地来的土人,见到彩帜飞扬的龙舟,连忙伏拜在地。

内侍奉了皇帝命令,教他们免礼,好生驯象。土人们谢过,忙又去将象聚拢过来,让舟上的人仔细观赏。

这时,一头象将鼻子深入水中,再抬起时,只见水“哗“地从鼻中喷出。水花在日光中散落,煞是有趣,惹得龙舟上的太后也笑了起来。

“母后有所不知,阿宓上回来看,还曾坐到象背上哩!”王宓笑着说。

“哦?”太后新奇地看向她。

“阿宓玩乐心性,母后不可听她的。”皇帝笑斥地瞪一眼王宓,对太后说:“教舟人驶前些,母后留在舟上观看便是。舟下众卿怕也甚少见过,如今既来到,让他们靠岸一观也可。”

太后颔首:“此言甚是。”

命令传下,各舟上的人听说可到岸上近观,皆兴致勃勃,催促舟人速速将舟靠岸。

馥之等人的小舟正在龙舟下,离岸较近,在李珠李琼的催促下,舟人费劲地撑过湍急的水流,跳到岸上,将舟牢牢地系好。

正当他将桥板架起之时,一身气力十足的长鸣忽而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一头象忽然挣脱驯象土人的约束,扭着头,朝龙舟这边疾走而来。事出突然,不少人还愣住,待看到土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才倏而反应过来。

“离岸!离岸!”龙舟上的羽林将官大喝道。

正靠岸的众舟连忙打住,纷纷掉头,乱做一片。龙舟上的舟人们急忙撑楫驶离岸边。

馥之舟上的贵女们望着奔来的巨象,顿时血色,惊声尖叫起来。舟人忙乱地解着绳索,却缠得太紧,一时难解。

“快斩断!”龙舟上的王瓒见状大声喊道,忽然发现她们手中无器物,心一横,从龙舟舷上一跃跳到那舟上。

这时,其余四象似被惊动,也纷纷鸣叫,着慌一般往四处奔走开。忽闻一声哀鸣响起,带头的疯象被羽林卫士放箭射中,步子缓下,却愈加暴怒,一名驯象土人惊惶地试图阻拦,却被象一脚踢翻在地,其状惨不忍睹。

舟上贵女们愈加害怕,已经有人大哭起来。

王瓒将朝舟首的绳索用力砍去,却因粗麻湿水坚固,好几下也只能砍出个口。幸得龙舟上的已架来几块长长的桥板,贵女们再不顾仪表,纷纷顺着桥板逃上龙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