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低低地挂在西方,将附近一抹云彩照得如色如白练。东方微明,天幕中已经带着隐约的晨光,乌延山高大身影嵌在其间,像被什么人用锋利的刀子割去了一块。
一名羯兵换下同伴的岗,点着火在乱石和草木间巡逻。从山上往下面的草原望去,地平线那头,闪着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从中原的大军,来征讨他们的。
说来还是要称赞单于英明,早早把各部族和辎重牛羊都迁到了乌延山以北。乌延山脉高耸险峻,连鹰隼都难飞过,单于在唯一的山口设下重兵,前天中原人来到,声势威猛地朝山口攻来,却被山上箭羽慑住,稍后,几百骑兵从山口中冲出,中原人便潮水一般地仓皇退了回去,之后,再也没出来。大单于又派命几千骑兵冲击中原人的大营,中原人却在营前设了坚固的拒马,怎么也冲不进去。
消息传回来,众人都讥笑中原人是羊,千里迢迢地跑来,居然就缩在圈里不敢出来。千夫长甚至说,他们下次去中原可以直接闯到中原京城里,享受无数的珍宝、美酒和女人,就像他们的先辈那样……
一阵寒风从草原那边吹来,羯兵手上的火把“呼”地一响,几乎熄灭。羯兵忙弯腰,借着旁边的大石将火把护住,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问他在做什么。羯兵转头回答一声,再看向火把时,却猛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身影。他不及惊呼,眼前刀光一闪,羯兵瞪着面前那张五官俊秀的脸,无声地倒了下去。
大漠中,号角低低吹起。
当顾昀再踏入帐中的时候,曹让已经醒来,两名侍卫正在馥之的吩咐下给他穿衣喂食。
“……说了不必,我会吃!”曹让满脸别扭,手里扯着半边袖子,却又要去架开侍卫喂来的浆食。
“将军要我等务必周全,不可使校尉劳累。”一名侍从劝说道。
“将军……”曹让瞪起眼,正要发火,却猛然瞥见顾昀来了,神色立刻像见了救兵,大喊:“将军倒是叫他们住手!”
顾昀听他声音中气十足,心中不由一喜。再看看旁边的馥之和众人,只见他们脸上俱无奈苦笑。顾昀唇含浅笑,没搭理曹让的话,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好些了?”
曹让一拍胸前,笑道:“好了!”
顾昀颔首,对旁边的侍从道:“让他自己穿衣吃食。”
侍从应诺,曹让嘿嘿地笑。
顾昀又看馥之,她脸上有些疲惫之色,双眼却仍明亮。顾昀稍稍退后,向她一礼,字字清晰:“此番多亏扁鹊,某等感激不尽。”
馥之一愣。
未待她开口,曹让亦上前。向肃然她一礼,大声道:“让受扁鹊救治之恩,此生铭记在怀!”
馥之微笑,向他们还礼:“馥之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当是众人相扶,曹校尉方得以平安。”
顾昀看着她,心中似放下许多东西,轻松不已。片刻,他移开目光,看看四周众人,朗声命令道:“还须启程,即刻收拾!”
众人大声答应。
顾昀正要再对曹让说什么,突然,一名军士急急地进来,向顾昀一礼:“将军,昨夜那旅人头领定要见将军。”
众人皆讶。
馥之想起昨晚的谈话,看向顾昀。
“哦?”顾昀却面色平静,与曹让对视一眼,道:“带他来。”
没过多久,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军士带了进来。馥之看去,只见他浑身肮脏不堪,束在头上的发髻已经散乱,面上却镇定,双目炯炯。
见到顾昀,那人长揖一礼,声音有些沙哑,却响亮平稳:“贾人温栩,拜见将军。”
此人样貌潦倒,身上却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气度,顾昀心下不由觉得诧异。
“足下见我何事?”打量片刻,他淡声问。
温栩抬起头,道:“诩不才,上党人士,世代经商。此番领商队出塞,西至大宛,贩尽丝帛而归,不期冲撞贵军。”他停了停,声音稍低沉,继续道:“诩自知此生休矣。然商队众人,在中原皆有父母妻儿,出塞乃为挣一份养家之资。诩身死抵过不足惜,但恳请将军放还众人。”
顾昀冷眼看他。
此人倒善言辞,馥之心想。顾昀要杀他,乃是疑为细作。但这般话是不可挑明的,温诩说冲撞,恰恰掩饰了此事,顾昀若心软,也刚好得了个台阶……
“足下何不说那胡人之事?”顾昀缓缓道。
“那胡人本非我商旅中人,”温栩的神色有些不定,却继续道:“两月前,商队还在边邑,有一中原士人来见,愿出千钱随我等往氐卢山,诩应下。那茹茹胡人便是其买下的仆役,至氐卢山之后,那士人却说谢我一路照料,将茹茹转赠予我,自己上山去了。”
这番话听着荒谬,众人皆不信。
顾昀心中冷笑,却见旁边的馥之上前一步。
她望着温栩,双目明亮,似按捺着激动:“足下可知那士人名姓?”
温栩看着眼前的女子,愣了愣,却摇头:“不知。”
馥之眸中掠过一抹失望,正待再问,却听温栩又开口,不大确定地说:“只知其自号……鹤归处士。”
氐卢(上)
夜色渐渐褪尽,东方慢慢放明,残留的寒气和光照碰撞在一起,将浩瀚的沙海笼在一片朦胧的颜色之中。
号角再次吹响,军士早已整装完毕,站在各自的战马旁待命了。
“上马!”一名校尉骑马奔过,大声传令。
众人纷纷骑到马上,号角再次吹响,数万马蹄踏在沙上,隐隐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声音。
“那是何人?”马上,余庆望着不远处骑着骆驼的温栩,向馥之问道。
馥之将目光扫扫那边,道:“昨日遭遇的商旅。”她说。
“哦……”余庆想了想:“昨日毒倒曹校尉的茹茹就是那商旅中人?”
馥之颔首。
“那还许他骑骆驼?”余庆咬牙:“将军为何不将他剐了……”话未说完,后脑突然被田文抬手一个爆栗。
“妄议什么?”田文瞪他:“要你多话!”
馥之看着他们说话,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
方才在帐篷里,她刚为找到了叔父的一点下落而庆幸,温栩却又告诉他们另一件事——羯人半月前已经占了氐卢。
“栩闻得羯人占氐卢后,对来往商旅课以重税,路人苦不堪言。栩再三思索,方领商队众人绕行百里而至此处。”温栩道。
这话出口,帐中众人皆吃惊不已。馥之更是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心中刚涌起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如今氐卢城中如何?”顾昀问。
温栩答道:“栩只听闻城主已被羯人所杀。”……
想到这些,馥之觉得一阵烦闷。顾昀问过这些话之后,便教侍从带馥之出去,他们再说什么,自己却不知道了。
不过,当年她随叔父游氐卢山的时候,叔父曾告诉过她一些氐卢山的事。
氐卢山地处沙漠与草原的相交之处,地势险要,却有绿洲水草,一直是商旅在中原与西域之间往来的休养补给之地。数十年前,一个鲜卑远支迁至此处,依山筑起了氐卢城,依托氐卢山险,既为来往客商提供便利,又坐享东西往来之惠,其繁华远近闻名。
叔父还说,氐卢城建城虽短,却是一处宝地,将来必招多方争夺。现在看来,这话是一点也不错。
可照那温栩所言,叔父确是到了氐卢山,不知现下怎样?馥之心中忐忑不已,自己白费功夫实不打紧,只希望叔父在羯人攻占之前便已经离开了氐卢……想着,她抬眼望向前方,心中渐渐拿稳了主意。
“石坚野心不小,先占乌延山,如今又占了氐卢山,草原大漠皆受其所制。”前头,曹让沉声道。
“氐卢。”顾昀冷笑,声音低沉而缓慢:“口边之脔耳。”
氐卢地处东西交通之要道,垂涎的岂止羯人。据顾昀所知,朝中建议在氐卢设都护的奏章每年都有,不过碍于路途遥远,又有鲜卑诸胡夹在其间,便一直搁置未议。过去,氐卢每年向鲜卑贡入大笔岁赋,又向中原商旅提供便利,方得以安然保存。现在,鲜卑为羯人所败,中原又远在千里,羯人自然乘虚抢先。
曹让听顾昀这般话,明白其意所指,略一颔首。迟疑片刻,却道:“将军信得过那温栩?”
顾昀看看他,再望向面前广袤的沙漠,淡声道:“用人不疑。”
晨时在帐中,顾昀对温栩说,可以将他商队中的所有人都放归,所携驼马货物也可以全数奉还。不过有个条件,温栩须领他们扮作商队再往氐卢。温栩此人果然明白,知道此事由不得选择,很快便答应了。
顾昀知道曹让在顾忌什么。
温栩毕竟是个外人,又曾与大军冲撞,将这般大事托与他,实教人难放心。
商贾么?顾昀唇边冷笑。
上党温氏,与东海温氏一样,乃前朝皇族之后。
百余年前,王氏于军阀中崛起,其称制之前,温氏尚享国,而高祖王芾兼丞相和大司马于一身。在群臣上表苦劝之下,末帝温元将皇位禅让于王芾,至此,天下归于王氏。
立国后,王芾将温氏一族迁往东海郡,尊末帝温元为东海公,子孙世袭其号。新朝延续至今已有五世,东海公亦五世。
不过,自第二世的文皇帝起,朝廷感于开国时封下的诸侯日益壮大,便在诸侯之中下手推行削藩之策。
东海公也不例外。到武皇帝登基的时候,东海公只得食本郡赋税;而武皇帝在位之时,又颁下诏令,将渔盐冶金收归朝廷。至此,东海公食邑所得已寥寥无几,虽朝廷每年所补粮米钱财亦是不菲,但族中人丁众多,子弟生活日渐困顿起来。后来,一些旁支族人开始自行谋划出路。他们将东海物产贩往内地牟取暴利,虽每年须上缴重税,却也收获颇丰。
一来二往,经商在温氏族人之中蔚然成风,名声渐大,甚至皇帝也知道了。一次,东海公到京中述职,昭皇帝召见他时,曾指着腰间玉带上的一颗东珠笑道:“朕闻此珠乃少府在贵子弟手中得来,不知确否?”东海公闻言赧然。
不过,温氏毕竟是前朝皇族,经商之风虽盛,东海公嫡支却从不参与。
这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五年前,被现任东海公家中发生的一件大事改变了。
东海公先娶妻刘氏,早死,留下一子;后又娶妻孙氏,又育一子。立嗣之事有长幼之序,按理,当立刘氏子为世子。然而,刘氏母家单薄,而孙氏出身豪族,对此事多有阻挠。后来,刘氏子不堪继母苛待,携妻子离家远走上党,随族中叔伯习经商谋生。东海公虽心疼儿子,却拿孙氏无法,又幸好身体康健,立嗣之事便绝口不提。
此事在京中贵胄间早已不是秘闻,顾昀也曾听人提起一二。
东海公毕竟是前朝余脉,朝廷多有监视。顾昀为皇帝近臣,曾闻廷尉奏报东海公之子通商西域,故而方才听到温栩自称上党人士,又见他气度不凡,便忽然想起这些事来。
不出所料,顾昀提到东海公的时候,便从温栩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一刻,他也知道温栩必全力以赴。
听说东海公去年染疾之后就一病不起,立嗣迫在眉睫。此时获得一份朝廷的封赏,于温栩父亲这一脉而言有何意味,温栩自然清楚得很。
朝阳升上了天空,照在乌延山的秋草上,却让人觉得带上了一曾诡异地红。
张腾用剑挑开地上一块羯人的残甲,朝正倚在一块大石边上歇息的王瓒走去。
“又想京中哪家女子?”张腾笑着拍拍他的肩,在旁边另挑一处坐了下来。
王瓒瞟他一眼,没说话。
张腾看看王瓒,只见他一身铠甲,头盔放在一旁,正理着衣袖。半夜混战,他的衣服已经刮破了几处,头上的束起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不过,这人的脸上倒仍干净,还是一派神清气定的模样。
“听说王主簿手刃了五人?”张腾悠悠地说:“虽不及军司马我,却也算功劳了。”
王瓒“嘁”了声,没有抬眼,却学着他的语气:“军司马莫不记得了,今朝奇袭之计乃王主簿我进言定下的。”
张腾不理会,却也动手解下头盔,继续道:“都督也是,竟让帐下主簿出战。不知根由的还以为都督无将了。”说着,他从腰上的食囊理拿出一块糗粮,掰开,递给王瓒一半。
王瓒摇摇头,笑而不语。
大军出征千里,以武功论赏,他王瓒岂是甘愿空耗在一个文职上的碌碌之辈。都督曾受父亲恩惠,知他心意,也并无阻拦。
乌延山隘口狭长,无树木荫蔽,山上乱石嶙峋,易守难攻。大军到达后,大将军遣前军稍加试探,果然,羯人已在此处设下了重兵。他立刻命令大军后撤五里扎营,设下拒马,与羯人两相对峙。
王瓒仔细观察乌延山地形,发现乌延山虽险,却并非铜墙铁壁。他看到山梁余脉在山前伸出一座小山坡,并无多高,却离隘口甚近,又有巨石为护,正好驻弩兵。
众将在帐中商议之时,王瓒出列,向大将军进言。
大将军果然采纳,与众将商议,决定遣勇士五百人攻占此山。
经过两日准备,一场厮杀在太阳升起前展开。羯人很快发现他们,吹响了号角,却被早已攻上了山顶的弩兵击退,隘口前留下几百尸首。王瓒紧握着刀,身体里是从未有过的亢奋,看到羯人打扮的便上前挥去。他到现在仍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割断别人的喉咙时,那个羯兵脸上惊恐的神色……
王瓒挽好袖子,不再看上面仍隐隐可见的血迹,望向山坡下。军士们已经排着长长的队列,竖起了盾阵,摆好弩机。而对面,羯人亦已集结,不断有冷箭打在头顶的石头和盾牌上。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唇边扬起一抹浅笑,这般简单的战法,考虑到的当然不止王瓒一人,可在帐中他是最早说出的一个,便是占了先机……
“仲珩。”少顷,张腾忽然叫了他的字。
“嗯?”王瓒转头。
只见他吃着糗粮,脸上的玩笑之色已经收起,双眉微蹙:“我觉得大将军在赌。”
王瓒一怔,心绪沉了沉。
停留的这两日来,左右翼均发现了羯人,前方就像一个口袋,在等着他们往里面钻去。大将军却是不愠不火,除了今晨的进攻,再无动作。
王瓒望向山下秋草茫茫的草原,深吸口气:“确是在赌。”
“等左将军?”张腾问。
王瓒苦笑:“天知道。”
张腾沉吟不语。突然,他叹口气:“可惜没了姚扁鹊。”
王瓒愕然。
张腾看着手中发干的糗粮,一脸惋惜:“若姚扁鹊在,军司马我便有蘑菇团子吃了。”
王瓒想起那日溪边的事,白他一眼。
妖女。心道。
一脉山峦横亘在大地的尽头,顶上白白的,似覆着冰雪。
日头晒在顶上,脚下黄沙仍灼热,驻步歇息的军士们望见此景,皆啧啧称奇。营地的一角,十数匹骆驼已经备好,挑选出的二十军士也已经装作平民打扮。
顾昀将众人查看一遍,又细细检查驼队中的物品,最后,走向边上的温栩。
“备好了?”他问。
温栩收拾过一番,俨然换了个人。他的头发束在冠内,露出年轻周正的相貌,宽袍阔袖,以皮氅加身,竟有一派殷实士人之气。
他颔首,看着顾昀:“愿将军勿忘先前所言。”
“必践诺。”顾昀淡淡一笑,又看向不远处。
一头骆驼前,茹茹人正教馥之如何让骆驼听话。馥之一身锦衣新装,头发梳作了妇人样式。
往西域的商旅必携满了中原货物,可是温栩的商队已经回程,除了些样式不为西域人所喜的丝帛和衣装,其余的,全是些运回中原贩卖的西域特产。
顾昀正为此事思考,晌午歇息的时候,馥之却来找他,说愿意随商队入氐卢。
再次被她说中意图,顾昀倒并未露出太多的惊讶。坦白了说,他也正有此意。西域多有中原人杂居之所,现下情形,若扮作嫁娶队伍倒是一条可行之路。
两人并无多话,顾昀找来温栩商议,很快便定下了。
“扁鹊为何不等事毕再入氐卢?”那时,顾昀曾问。
馥之微笑,答道:“只怕今夜之后,氐卢再无活口。”
一阵欢呼声忽然传来。
顾昀望去,只见骆驼在馥之的操纵下,骆驼支起前腿,缓缓地站了起来,茹茹人拍手大笑。
馥之双手扳着驼峰,脸上亦露出开心的笑容,双眸清亮。
顾昀忽然觉得那日头扎眼,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没在了氐卢山高耸的雪顶之后,天边嵌着半红半紫的霞光,瑰丽无匹。
馥之骑在骆驼上,大山青黛的颜色渐渐填满视野,与多年前所见别无二致。她回头望去,身后的路上除了他们,再无一人。沙漠仍然被日光照耀,在远处灿灿的亮眼。
“扁鹊入氐卢,可有要紧之事?”旁边,一直沉默的温栩忽然开口问道。
馥之看向他,正要说话,后面扮作家仆的余庆却严肃地提醒:“该叫‘夫人’!”
温栩瞥瞥余庆,面上浮起一抹窘色。
馥之却不以为意,道:“是有要紧之事。”
温栩颔首,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