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安妮宝贝
在新作《莲花》中,安妮宝贝坚持了一以贯之的冷冽风格。女子在拉萨遇到可以结伴一程的男子,这男子生命的一端,连接现实人生中的真实和虚妄,而另一端,是艰难至极的徒步长旅。他们两人穿越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去看望他讲述中的女子。这样三个生命,在异地的相逢,当往事渐渐清晰起来,前路依旧渺茫……
《莲花》胜过其以往作品的美感和力度。三个人殊途同归的隐秘轨迹,代言一代人的精神处境和内心困惑,他们对于爱,信仰和生命本质的追寻和探询。一部百转千回的心灵历史。一幕寓意高远的华丽画卷。
作家出版社 出版 作者:安妮宝贝
关于《莲花》及其他
复旦大学教授 著名文学评论家 郜元宝
1、关于降卑与顺服的故事
年轻女子庆昭身患疾病,滞留高原,静等死亡。中年男人善生刚刚结束追名逐利的喧腾往日,身体内部长久压抑的黑暗苏醒,预备过新的生活。他们在拉萨的旅馆相遇,结伴去与世隔绝的小县城墨脱,寻访善生幼年同学也是终生心灵良伴内河。
内河是被世界遗忘的女子,曾经听命于个性和身体,命途多舛,经常遭善生责备和驱逐,纵然云游世界也无以排遣无根飘荡之苦。一路上善生向庆昭讲述自己和内河的往昔,雅鲁藏布江河谷的奇崛险阻,恰似叙述中依次展开的一代人短暂的青春。
写庆昭的文字不多,但我们可以透过善生的眼睛,发现“在某些细微的时刻——她身上所坚持的,那种浓烈的社会边缘的认同感。她与集体、机构、团体、类别——一切群体身份保持着距离感。对人情世故和社会周转规则的冷淡和漠视,使她有时看起来很孤独”。其实这也是善生和内河的特点。
庆昭、善生和仅仅呈现于善生讲述(记忆或幻觉)中的内河,彼此之间的区别乃是基本同质性的表征。安妮在诸般差异中耐心发掘三人殊途同归的隐秘轨迹,或许是想代言一代人的处境。在现代或后现代城市生活中波折重重,兴致耗尽,终于决定折返,自甘放逐于边缘,我想这肯定只是一代人中极小一部分,他们在荒凉、诡异、静美、似乎外在于历史的极地风物中得到人生的教训,最终降卑,顺服于神意的崇高和威严。
“60年代作家”的主题是“先锋逃逸”,“70年代作家”的主题是“另类尖叫”,安妮的文字则趋于降卑顺服,虽然也还夹带着些许逃逸之气与另类之音。当然,还有人会说安妮的文字过于细弱,过于温馨,或者太甜腻,太自恋。或许都有一些吧,但如果你读这本《莲花》,应当知晓,这一切的背后还有降卑与顺服。在乖戾粗暴的现当代中国文学的背景中,这种精神元素本不多见,所以容易将它混淆于细弱、温情、甜腻与自恋。
2、她自己评判
安妮的故事总是很简单,赋予故事的含义却颇丰饶。她的作品一般都潜藏着自我解释的系统,随处可见高度概括、清醒自解和向更高更深处的探索。无需评论,除非评论是在其作品和世界之间建立双方都不太情愿的对话关系。她既有比传统的社会讽刺更扎心的愤激,也有超越人寰几欲遗世而独立的决绝,更有这一切之后的降卑顺服。她自己矛盾着,迄今为止读书界也矛盾地对待她。但她不想静等别人教训,不想把作品打扮成软弱无助的嫁娘任人评点。她自己评判,独自享受不发请贴的奢靡盛宴。
安妮似乎不太相信创作与评论的社会分工,她在把握故事和意义的同时也紧紧抓住自己的文字。“先锋文学”的“后设叙事”——叙事的叙事——只是对小说形式的自觉,而在安妮的作品有许多内容乃是对叙述者自我的剖析,是一种精神内容的自觉。安妮在许多地方是把自我碎裂为世界又从而加以冷静观察,对象与自我密不可分,这种高度的主观性和自传色彩本身,就要求预先对自己写下的文字作出批评。
3、跨越都市/极地、中心/边缘
安妮的文笔曾经自由伸展于现代都市的每个角落,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于将她理解为公司、公寓、商场、地铁、飞机、网络这些现代或后现代生活空间的文字精灵,安妮也确实用她充满灵性的笔触将这些生活空间转换为如花似梦的美学形象。
《莲花》却远避喧嚣。她对雅鲁藏布江河谷的刻画,对“殊胜而殊胜之地”的领悟,尤其在一个地方借庆昭之口对佛寺壁画的阐述,证明她早就熟悉了天地的那一角。
她刻画城市,本来就并非流俗对于声色狗马的沉迷炫耀。她是刻画了不少,然而目的不是未了制造一种可以作为商品变卖的“时尚”、“情趣”,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被她所描写的那一切所辖制,相反,她始终执拗地希望剥离出纷然偶然之后沉默的本相。比如她写善生对异性的态度,“只因未曾识别爱欲欢愉的表相,却被迫进入它的内心。他知道它的真相,所以不会被迷惑诱引。他说,我不爱惜她们,我对她们没有怜悯。”有了这种类似佛教的“色空观”,都市/极地、中心/边缘,就可以互为镜像,彼此表面的落差跨过去也不难,而写《莲花》的安妮,确实已经将这些轻轻跨过了。
4、文字只能迎上去
关于昭庆、善生与内河的“殊途同归”,最后一段结论性的文字值得注意:“一切消失不见。地球也最终消亡——也许只有一种存在天地之间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够永久地让人信服。愿意相信它为轮回的生命之道。这也是人所能获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想来庆昭一定重复地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但依旧每一次都被这样的美和尊严所折服。”这不是假装出来的谦卑。
安妮的小说与随笔——比如《告别薇安》、《二三事》、《清醒纪》——常常惊愕于瞬间“偶在”的神性,她可以通过坐飞机的经验、夜晚焰火、细小的装饰品之类来“格物致知”,思索常人想象不到的问题。在《莲花》中,她似乎更确凿更持久地遭遇这些难以把捉之物了。
关于《莲花》及其他(2)
文字岂能抵达神性体验的万一?文字不必,也不配。但文字无法回避。神性感动忽然而至,文字只能不管不顾地迎上去。文字向着这一维度敞开,表面的狂放强悍,自然难以障碍心底的降卑微和顺服。
5、写作经济学
安妮文字的强悍与狂放,首先意味着敢于舍弃。安妮舍弃了多少陈词滥调?这只要把她和随便哪个叫得震天响的“严肃文学作者”稍加比较,就可以大致明白。
她不会为了迎合体制性的文学潮流而刻意“完善”自己,比如她那经常不讲道理的断句方式。一连串的句号表明的不只是随意,也是勇敢。倘没有生命体验的连续性作为实底,文字的畅达或故事的连续性就不可原谅。那只是多余和造作。宁可选择断裂与破损。把笔大胆地交给偶然,而将熟悉的所谓必然逻辑弃置一旁,用断裂和破损的形式,直接说出邂逅偶然的感触,这,几乎可以说是安妮屡试不爽的一点写作诀窍。
她没有太多因袭的重担,没有俯仰鼻息的胆怯和投机,所以她轻易拆毁了别人辛苦持守的无谓的界限。这是需要一点张爱玲所谓“双手推开生死路”的蛮横之气的。
以往她竭力回避完整的叙述(《清醒纪》最后一节写父母的“他她”或许是个例外),《莲花》的叙述则相对比较充分——但还是尽量简化了。她不想通过榨取故事纯粹形式或传奇意味上的可能性来产生意义,而喜欢在常常雷同的简单故事框架中,寻索那寄存于故事中,却不被剧中人所拥有,只能相信来自神秘大能者零星闪现的吉光片羽。
这样一路轻快的抒写,是采撷,也是舍弃。也许更多地舍弃了那不值得采撷的东西。写实派的巨细无遗的模拟,或先锋苦吟派绞尽脑汁的悬想,都丢弃了。她的文字更急迫,更紧张,更直接,也更有解放的活力与直指本心的诚意。但是,因为大胆的舍弃,外观上反而很轻松。
在这方面,几乎看不出她有任何“当代文学传统”的继承,除非你说,人的基本诉说欲望和聪明的规避与挑选,也必有传统的前例可循。比如,当她断句最厉害的时候,容易使人想起古诗词的直接与俭省,但大概不能说,她乃是在唐诗宋词的意境中讨生活吧。
至于她的“思想”,就只能姑且说是无师自通了。人大概天生都是哲学家,只要他没学过哲学,或没有被滥调的文学所欺骗。
安妮的情与思严肃而富饶,故事却简单,文字也轻省。这种写作的经济学原则,也许要令写实派或苦吟派一同恼怒。
“直接说出来吧!”
这,乃是“轻易获得成功”的安妮给喜欢作茧自缚因而几乎成为躲在各种文学范式里面的“套中人”和“邯郸学步者”——所谓“严肃文学”、“纯文学”往往如此——一个最大的刺激。
迄今为止,有意义的写作竞赛似乎只在“严肃文学”、“纯文学”的一些“大师”之间展开。其实,这种竞赛所依据的规则和所能瞄准的目标,都太有限了。
6、领先和超越
“他人”,多数只出现于她的视野而非经历中。她经常把视野的涵盖等同于实际交往。“他人”的世界往往沦为目光与镜头收集之物。用这办法持守内心,并从内心出发,将着色板上已经调制好的颜料任意投射到所“邂逅”的人与物,这也许不够“公平”。
但文学从来不保证道德与认知的“公平”,虽然如果离开文学的偏激,我们想象中的“公平”将有更大的缺口。
从这一点看,安妮可能会领先自己一代——也许已经做到了——但超越很难。领先就意味着受限制,即被为你所引导的同代人所控制,就像田径比赛,跟在后面的人必定会给领跑者以压迫。只有与更广泛的人群对话,才能意识到同时代人的局限,从而走出来。躲在同时代人的精神蜗居里——哪怕有足以反抗俗流的坚硬外壳——也照样难得平安。
7、关于读者
在以往(比如“新时期”至90年代中期)的文学共同体中,读者原本不成问题。他们被设定为庞大的嗷嗷待哺的一群——庞大到无所不包。事实上那时代的读者就是“人民”,因为据说脱离了“为工农兵服务”之后,就开始“为人民”。何至于此?因为文学分享了政治话语的权威。90年代中期以后,还有一些作家继续与这个想象出来的读者共同体对话,但更多作家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读者群是虚假的,他们开始重新寻找各自的读者。
中国文学从此才走到自觉的关口。
寻找读者,就是作家们寻找自己的位置。但对自己位置的认知往往和事实上拥有的读者不相称。自我期待是一个问题,读者更游移不定。对A陈述,你获得的听众可能是B。但作为最大公约数,读者还是具有相对稳定的客观性。
安妮既非目前所谓严肃文学家(此概念极其暧昧),也非畅销书作者(此概念也很不清晰),但她的读者和上述两类作家都有交叉。读她书的人可能是追星族,可能是心智未稳的少年,也可能是趣味已经养成的“小资”,或者是声称绝对抗拒浅俗的“严肃文学读者”。但她心目中的“隐含读者”究竟是谁?现在似乎还说不准。
读者越来越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但这方面并没有很好的研究。我们习惯于谨守某种人为的界线,即使出现有力量冲破界线的作者,也还是将他(她)归入现成的范畴,觉得这样才比较保险。但懒惰和因循终究与文学无关。
序:柒种
这是一本以真实地点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既是小说,说明它完全来源于虚构。因为虚构,地点产生新的暗示。仿佛所写的此地,另有他方。它和真实的关系变得微妙。涉水而过,投奔岸的另一边。
一张《喜马拉雅》的原声碟,是在拉萨的一家小店里购买。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前半部分,塞上耳机,大部分时间听的是《喜马拉雅》的第二首Norbu.有时是第十一首karma.两段曲子伴随很长时间。音乐带来的回忆隧道,联结蓝天烈日,冰雪清泉,以及莽莽峡谷中抵达的偏僻村落。在高原地区与自然血肉相联的深刻感受,是一种植根。我知道,它对我的人生非常重要。其重要性,超过我在不同的城市里停停走走,所经历的众多经验。超过我所做过的许多事。
写到书的后半部分,停止了在写作时听音乐。穿越过那条隧道,抵达记忆,想象和理解的核心。于是写作最终需要的只是静默。
墨脱。它是地图上的一个标识。在地理杂志里看到关于它的报导,是很多年之前。一幅照片,赤脚的背夫背着货物走在森林之中。泥泞沼泽。树枝藤蔓潮湿交织。那段文字里写到,此地曾被称作莲花隐藏的圣地。如果不经历艰辛的路途,如何能够抵达美好的地方。神秘的象征。它所发生的意义,是一种指引。
在去往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路上,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去。晚上在山谷中的木头棚子里留宿,临睡之前,会问自己,明天是否能够依旧活着赶路,而不是被塌方和泥石流砸死。每天都是。这段经验,使我知道自己已经与以往不同。
墨脱的路途非常危险,不要上路。这是我必须要提醒的。
如果任何一段旅途,都是一条主动选择或被动带领的道路,那么它应该还承担着其他的寓意。是时间流转的路途。是生命起伏的路途。是穿越人间俗世的路途。也是一条坚韧静默而隐忍的精神实践的路途。
有人说众生如同池塘中的莲花:有的莲花在超脱中盛开,其他莲花则被水深深淹没沉沦于黑暗淤泥。有些莲花已接近于开放,它们需要更多的光明。在这本小说里,写到不同种类生命的形态。就如同写到不同种类的死亡,苦痛,和温暖。他们的所向和所求,以及获得的道路。如果任何路途必须获得终局,那么它应该被认作是一种顺乎其道的安排。
莲花代表一种诞生,清除尘垢,在黑暗中趋向光。一个超脱幻相的新世界的诞生。
这一本书。有关寓意。有关心灵的历史。有关人所走上的路途。而人所做出的努力,通常是未尽。也许这已经是结果一种。莲花。这个名字,非常映衬。
所有图片是用数码相机所拍。因为大雨和路途艰辛,图片极少。且看到美景奇观,更不愿意拍照。镜头会扭曲和减弱它的美,自身存在才最为完好。这些图片只是一些印记。而我的回忆并不需要它们。
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所写的字。从我的第一本书到这第七本书。一个作者的写,和一个读者的读,如同两个陌生人的内心开放。直到现在,我仍旧看到自己在写着的,是写在水中的字。
我一直认为小说应该代表着一种内向自省,代表对表相的超越,它能够扩大心灵的范畴,增加对人性和事物诸多可能性和复杂性的理解。它带有个人气质,即使面临误解和贬褒,仍可端然。因对创作者来说,其根本是一种寂静的个人经验。是他的道路。对读者来说,亦是如此。
我希望对你而言,这本书值得阅读。
谨以此书。给我的父亲。给我的母亲。给我所爱着的人们。给2004年和2005年的10月。一个微小,且珍重的纪念。
梦中花园(1)
莲花 padma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圣经.启示录]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咯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大片蠕动在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无数次,她曾经希望某天在这样的时刻醒来。就可以看到拉萨的夜雨,看到它们以神秘的姿态出没不定,在万籁俱寂时降落与高原的山谷和地面,直至清晨结束。可是在此地停留的一年半,从未曾失眠。睡眠强悍,每次一碰到枕头就昏然入睡。也许是空气中氧分含量的减少,使脑子供血的速度缓慢,有类似与麻醉般的轻微晕眩,是高山症的一种反应。只是自己并不得知。
醒来时。早上七点左右。天色大亮,晴朗天空,雨后朝霞绚烂分明。夜色的声响与喧嚣消失无踪。旅馆窗下是邻近藏民的平房,屋顶上彩色幡旗,在风中哗然翻飞。余留下五六处小小的湿润水洼,未被即将破云而出的太阳蒸发。大地苏醒之后,恢复暴烈干燥的气质。
她对他说过,这里的雨,如同神迹,不被窥探。它们自行其事,不与人知晓及猜测。你不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城市,看到这样的雨水。它是你所能感受到的奇迹,近在咫尺。与你曾拥有过的任何经验迥然不同。它们是被庇佑的暗示。
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她摘录了一段19世纪欧洲探险者古伯察神夫对拉萨的描绘。在这本粉白绢面的笔记本里,有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
“古伯察时代的拉萨是一座很活跃的小城。虽然城中的三分之二居民为僧侣,但不会使人真正感到它的宗教气氛……该城的混合特征:对照比较富裕和贫穷(假装的富裕和忍受的贫穷),商业的诡诈和静修生活的纯真无邪,贵族们矫饰的举止和游牧民的庸俗,他提供了各种职业,志愿,民族集团和种姓的例证:铁砧的噪音,念诵咒语的单调声,螺号声,市场上牲蓄的嘶鸣声。
在白天有藏族人,汉族人,蒙古人,克什米尔人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他们在欢笑,喃喃地祈祷,当然也采购和出售东西。这一混杂人群仅有一部分人生活在拉萨,其他人则是过境的旅行者,流浪乞丐,来自该地区寺院的僧侣们,有时还有必须从事数月旅行才能到达这里的农民和商人……”
她对文字本身有痴迷,一个字一个字轻声阅读。它们的排列组合散发新鲜迥异的气氛,似乎与所置身的地方并不产生联系。在这里。夜雨只会与漫长迷惘的时间随行,整夜覆没荒芜灰色的高原城市。如果它可以被叫做一座城。但是有时候她觉得它更像一个被湮没的宫殿,废弃在藤蔓丛生寂然无声的古老森林之中。壁画,寺庙,佛。匍匐跪行的人群。投射距离更为接近的阳光,人和天空的联系如此密切。
她所滞留的日玛旅馆。一所日渐破落的家庭式小旅馆。旺季旅客大部分钟情于装修光鲜的新旅馆,它们通常位于北京东路的两旁。而古老的旅馆则隐藏在分岔的曲折小巷里,位置偏僻,只接待寻访而去的回头旧客。日玛里面有看了LP介绍之后慕名而来的鬼佬,住得最多的是韩国人和日本人。也有一些欧洲客。它的西餐厅装修简单却有极为正统的菜式。一个大庭院,种满花草。深夜迟归的客人会在水井旁边压动水汞洗澡。
清晨能看到年轻单身女子,披散漆黑长发,一边抽烟一边端着脸盆,走过花园的石板地,去公众浴室洗澡。走廊的木头椅子上,有坐着看地图的人,神情索然。深夜如果失眠,走到那里,也会有人坐在那里抽烟失神。有些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有些则只是停留一两夜就要再次出发。走过去借个火,或搭讪几句,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可以随时说话。随时失去踪迹。
他抵达的深夜,大雨滂沱。门被推开的瞬间,扑进来潮湿清冷的雨水气息。男子卸落行囊,拧开床位边上的壁灯,脱去防风外套。化学纤维质地的精密衣料在空气中生硬摩擦。爬满雨水的玻璃窗被幽暗灯火照亮,浮显出的来自南方的男子,容颜如同25岁般的年轻。她看到他的眼睛比他的脸老了10年,因此透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他说,抱歉打扰你休息。我的汽车半道抛锚,所以深夜才到。他的语调清淡,并不显得拘谨。仿佛已经与她熟识已久。在出发之前,他上网查找关于拉萨的资料,看到她的名字。一些曾经来到拉萨的旅行者回到城市之后,会在网上的游记或日记里提到日玛旅馆307房间的女房客。每天早上在走廊里熬煮中药,不发一言的古怪女子。身患疾病,不了了之,在拉萨无所事事地滞留。他们猜测她的疾病,无人知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叫庆昭。
梦中花园(2)
9月并不是旺季。她所在的房间,已经空落了一段时间。身边的两张床,不断有人来来往往,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飞机,火车,货车,客车,自行车,徒步……汇集到这个高原之上的城市,停留之后又分散进入西藏的不同地区。
这些曾共眠过长夜漫漫的人,在客房里留下各式体温,气味和声音,拍打起伏如同潮水。她对人有疏离心,不喜欢与人搭讪及刻意靠近以求融合,在气场有设定的一种自觉自控。她的岛屿寂然不动,遵循属于自己的漂移规律缓慢应对变化。这使她觉得安全。她很少与他们对话。她对身边的人逐渐失去兴趣。在他们离开之后,快速遗忘他们的名字,身份,年龄,原住城市……种种。一无所知。从来都不记得他们的脸。
此刻她看到他的美,倒映在河流之中的水仙,自觉自持,却不知晓这美会令人动容。坐在暗中,淡淡的火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与这个世间的距离,间隔一步之遥。是这样的男子。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心平如镜。
也许在很多年之后,她一样会遗忘他的脸。如同一个人从土中挖掘出来的陶器,把盒盖掀开,看见装满的梅子,叶子青翠湛绿,似初初从晨雾中新摘。被曝露之后不到一分钟,树叶和果子就迅速转黑腐朽。它们不能被空气和光线所作用,只能幽闭在禁忌之中。他的质料是她所能触摸的真实可近。却始终不会得知,掌握在旁观者手里的底限,是他内心设标的二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十分之一……或者更少。
而她将用同样的模式,保留和损坏掉属于他的记忆。
有时他会在玛吉阿米的露天阳台看到她。她穿刺绣布鞋,肩上裹一块苔藓绿麻织围巾,笼在头上当帽子,遮挡几欲能把人晒晕的阳光。她在下午出现。坐在固定位置的木椅子上,背对桌子,面朝楼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现其中的人群。长时间闭起眼睛晒太阳,一动不动。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壶青稞酒,倒在未洗净的玻璃杯子里喝。白色的酒液。低俯下头,嗅闻某种难以被捕捉的清香,仿佛正蹑脚走过一片花朵怒放的偏僻树林,带着不可置信的诚实。
他已经能够懂得欣赏一个可以长时间不发一言的女子的美。沉默凸显出她脖子和手臂上那些消瘦的轮廓,略微显得驼背,腰部不太能够支撑力气。她对他说过,她是一个写作者。写作者的肉体是以静止力度来支撑长时间伏案工作,肌肉僵硬,脸部表情停滞,只有手指有力而灵活。他们总是看起来精神不振,容易衰老。你很难奢望一个写作者会同时是一个喜欢运动及高谈阔论的人。她说,因为他们的身体平衡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会日益退化。如果相反,那么就要怀疑他工作的专业性。
她去八廓街附近的雪域餐厅吃饭。早餐很简单,一片面包,新鲜的甜茶。中午是简单的米饭,蔬菜及咖哩。晚上吃浓稠清淡的酸奶。经常有如她一样独自前来吃饭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的看旅行手册的法国女子。那上了年龄的妇人梳着印第安人辫子,吃完饭点起一根烟,优雅笃定地打发时间。她在鬼佬聚集的地方吃饭。混杂在不同肤色和头发的陌生人之中,听身边一波一波陌生的语言如同潮水起伏。仿佛是来自内心的一种隔离。
甜茶馆通常位于藏式房子的底层。外墙用白石灰刷过,门窗装饰颜色鲜艳的框架,垂着厚厚的布帘。外部因为阳光照耀显得明亮,走进门帘之后,却光线昏暗。低矮,也很小。空气中充溢一股烟雾以及红茶,牛粪和腐烂物的气味。里面坐着穿人字拖鞋装束邋遢的嬉皮士,皮肤黧黑眼神硬朗的当地男子。这些人隐没在阴影中面目不清。喝完杯子里温润厚重的红茶,默默起身离开。
黄昏街道逐渐沉寂空落。转经以及摆摊的当地人,连同熙攘游客一起,逐渐退去。大昭寺是一艘卸落完所有乘客的华丽船舶。远处隐没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更为肃穆。她在广场起身离开,无声经过他身边,像一片单薄剪纸。只有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轻轻的撞击,叮叮当当响着。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印象。
深夜她坐在床上拿出书来读,怕打扰他的睡眠,不开灯,买了一包白色蜡烛,放在床底下,阅读时就点亮其中的一根。翻书的时候,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叮叮当当作响。她带来一套斯坦因探险录。有时候是卡尔·萨根的《宇宙》,印度教的起源或发展,老子,或者古代植物化石史。一本朴素大方的中英文合排《圣经》,页边染了红色,就放在枕边。她的阅读无用得接近奢侈。用铅笔在上面划线,并且做笔记。姿态专注。
他的目的地是墨脱。他用圆珠笔和白纸,写了六份寻找同行伙伴的启事,用胶水把它们贴在自助旅行者最为集中的六家旅馆里面。纸上写着,五天后将出发前往墨脱,欲同行者请联系。留言区的黑板贴满或新或旧层层叠叠的留言,在风中发出声音。大部分是夏天旺季遗留下来的。被提到更多的地区,是阿里或者珠峰,就近的纳木错更是热门地点。并没有人提到墨脱。
他的行李包里有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证法史》,封面是四分之一的黯蓝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块,用白色细线分界。纸张在经历二十多年的时间抚摩之后,干燥发黄。他独自坐着的时候,偶尔拿在手里翻动。“按照普遍的自然规律进行的机械的发展是宇宙结构的起源……”第一章是关于伊·康德的论述。他的注意力似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迹和划线。其他页面还保留着空白。
梦中花园(3)
在晚上,如果失眠,他会在走廊上的木椅子坐很长时间,看着天空中被月光朝亮的云团,在风中缓慢移动。仿佛他之前曾经被耗费掉的大量时光,如今得到充沛的回报。
她能感觉到他和其他城市出行客不同。拉萨有太多这样的人经过。通常全副精良装备,穿着名牌冲锋衣登山鞋戴着太阳眼镜,开着大越野吉普,乍乍呼呼热热闹闹,拿着高级相机对牢司空见惯的美景投入拍摄(花重金浪费设备和底片),追逐热门的名胜旅行点(其中包括无聊的人工造景),只为洗出那些和风景明信片一样构图平庸的照片,用以回到城市对朝九晚五没有假期的工作者炫耀。
他们以突破旅行指南上一个又一个的地点为目标,以此作为对自由生活审美的一种臆想。功利而乏味的旅行者。而她喜欢四海为家而又随时随地可以停歇下来静静生活的人。她能够在人群之中分辨他们。
她邀请他一起去旅馆门外的小摊吃宵夜。他起身穿好外套,与她一起打开走廊的门。旅馆晚上12点就要锁门睡觉,晚归的客人就只能大声敲门,所以他们只是把门虚掩,没有锁上。深夜显得空寂的北京东路,有藏族妇女推了三轮车在那里用油锅炸烤串。细竹枝上串着土豆片,蔬菜或牦牛肉。炸热了,洒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就可以吃。他们坐在板凳上等。她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伸直双腿,舒展自己的身体。清冷的夜间空气令人振奋。
她说,9月墨脱雨季不一定完全结束。有时会延长。每年能进入的旅行者据说只有100人。这是一条限制级的路线,沿途有塌方,泥石流,山体崩塌,当地人在路上有被山石打穿身体或坠入江中的经历。大部分外来的人没有做好足够的体力和心理准备,不会轻率入内。我想你会很难找到旅伴。
他说,如果找不到旅伴,我会独自前往。我去墨脱探望一位朋友。
她在那里居住?
她四年之前进入峡谷去村里教书。一直没有回来。
这个允诺会有些艰难。你所去的地方,是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小县城。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抵达。至少徒步四天进入,再徒步四天出来。
是。我知道。
她说,我很久之前,曾在一期地理杂志上看到关于墨脱的介绍。深藏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高山谷地之中。这个地名藏语的意思是“花朵”。至今与世隔绝,不通音讯。在古时候它被称作“白玛岗”,意思是隐秘的莲花圣地。大藏经《甘珠尔》称之为“佛之净土白玛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它是被向往的神秘圣洁之地。
他说,她写信给我,说那里到了春天山花烂漫,满山遍野,上万只计的蝴蝶汇聚与此。难以用言语描绘。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答应别人的事,一定做到。
有些事,貌似答应别人,也许是答应自己。她不会介意。虽然兑现的时间已迟。
那么你之前在做些什么。
劳碌工作。平淡生活。直到失去这一切。他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之前从未想过何时去看望她比较适宜……时间并不由人控制。
传道书里说,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她扔掉手里的细竹枝,点了一根烟。我来到拉萨之前,在北京做了一个手术。我想看看自己能够支撑多久。直到时间给我裁决。
第一次见到布达拉宫,从机场抵达的路上,坐车经过它的围墙之下,觉得它灰淡,并不气势惊人。之前在摄影照片中看到它,总觉得是庞然大物,不可逾越的神圣,所以心里有失望。他说。
很多人与你一样。但在你看久它之后,慢慢会越来越觉得它的巍峨壮美。这个认知的过程很反复周折。所衬映和对比的处境,大抵很重要。
为什么在拉萨停留了那么久。
也许这是一座可以企图以超脱角度来观察现实虚幻特征的城市。它属于任何一个来自俗世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改变了我的生活。置身在医院中的病人,所关注的只是身体的感受。任何事物与人,都比不上此刻自我存在的感知来得重要。血,尿液,心电图,疼痛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药丸的副作用,呕吐失眠浑身瘙痒,伤口溃烂逐渐愈合,病灶要得到清理和控制……肉体若不存在,失去意识,心智与意志也将不存在。
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突然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地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会如何生活。
夜色寂静。小摊贩的新疆男子已经开始收拾炉灶和椅子,准备绑好手推车撤摊回家。马路边的空地遗留着纷杂的垃圾。走过喝醉的年轻韩国女孩,长发漆黑,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她大部分时间说话很少,有时却又突然说话很多,并且让人哑口无言。你不能要求一个病人,说出柔和诙谐的语言来寻觅乐趣。那是不可能的事。她几乎不做任何尝试,来说出内心被压抑的彷徨和恐惧。静默滞留是她疾病的核心所在。
她默默看着街道上的夜色,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摁熄。天空中有一轮黄色圆月,云层浓厚。她的脸上再次显露出习以为常的冷淡表情。站起身来,说,明天我带你去看西藏最早的一座寺庙。桑耶寺在山南,雅鲁藏布江的北岸。需要坐船渡河。我们住一晚上再回来。
梦中花园(4)
门被打开。白光和喧哗涌入。瞬间被沉没于炙热的海水。那是大厅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大堆聚集着要办理手续的人群,皮肤和荷尔蒙的气味。陌生人的身体,在两边像潮水一样被哗哗地推开。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发出吱咯吱咯生硬摩擦。护士推着手术车穿越人群以及气浪,朝着电梯行进。
她说,我们其实并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这是无望的事。
电梯抵达5楼,推向手术室的大门。她仰躺在手术车上面,手里抱着手术时要用的输液袋。头上戴白色帽子,包裹住头发,全身赤裸。病服上衣反穿在上身,肥大裤子系不住腰带,只能围在腰部。她一早起床的时候,给自己穿上一双干净暖和的棉袜。颜色鲜艳的袜子,是她所喜欢的纯正大红。
手术前夜经过5次灌肠,排泄出所有粪便和尿液。再没有喝水和吃任何食物。现在她的身体是初生婴儿般的洁净无垢。整个过程里唯一感觉难以忍受的步骤,是在尿道里插入导尿管。仿佛身体里被插入一根滚烫的钢丝。很快,暴露在裤子外面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的自主控制。当一个人的尿液被引出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她说。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
仰面看到通道天花板上的长形白色吸顶灯,快速掠过,白光刷刷发出声音。这一条路途要通往哪里。一具肉体要被打开,放入仪器,被手和刀具操纵。它并没有人想象的那么珍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固自守。不再需要锦衣美食,按摩修饰,以及芳香昂贵的保养品……它的自我重要性被摧毁,恢复了肉身脆弱的真实感。她的心里一点一点地静了下来,如同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假象和幻觉,在退却和消失。
是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所曾经执着过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麻醉师站在她的身后,俯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庆昭。庆昭。你听得到吗。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脱下一边的口罩,声音轻柔。女孩年轻的容颜,眉眼细小洁净。很久没有人这样温存明确地呼唤她。年轻的麻醉师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她仰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转回眼神,看到身边遍布密密麻麻的仪器,脸的上方,无影灯散发出明亮光泽。手和脚已经被用束带牢牢地固定。意识此刻还是清醒的。只感觉到麻木感从头顶开始缓慢地往下走。仿佛漂浮在无风无浪的河面上顺流而下。
手腕上被插入麻醉针头的部位,有锐痛感。针头可能没有插顺,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被全身麻醉。她痴迷这种感觉。痴迷麻醉。即将可以脱壳飞离这具肉体。熟悉的临界点在逼近。蒙住眼睛站在悬崖,迈出一步,脚下就是黑暗无边的深渊。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被确定的边界。就在此刻,她的内心依旧尚未被完全清除干净,并非空无一物。
是不是大部分的人即使在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心里依旧带着种种犹疑和困惑呢。她来不及思索完毕这个问题,便已扑入这个深渊。
她说,我来拉萨之前,曾经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是在人流量通畅的公众旅馆里死去,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死去。如果在旅馆,身边的人发现尸体,会得以被处理和告知。即使他们只是一些陌生人。陌生人只对半死的人有恐惧感,因为他们畏惧负担责任,不能自理的一半生命,带给人危险。已死的,就只是清扫垃圾的问题。但如果在城市的高层小公寓里不为人知地死去,就只有宠物或蛆虫来啃食腐肉。
每个人都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因为人随时会死。我的父亲,喝完早上的稀饭,在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血管破裂,血充溢脑袋,瞬间就无法说话,无法移动。穿的衣服里,塞着记事本,里面罗列他这一天和后一天要做的所有工作,密密麻麻的事情,包括他的目标,计划,不满和自责。这一切挣扎和企图全部作废。他做了一次脑血清理手术,昏迷三天之后死去。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我一直想知道他临死前的感受……
他说,但是很多人蒙住眼睛,以为自己会一直无损而长寿,甚或不朽。他们相信自己的手里永远都有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做浪费和后悔的事情。总是认为能够再次获得机会。
她说,我去纳木错的时候,带着一本在拉萨小书店里买的《中阴得度》。你已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执着这个生命,纵令你执持不下,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得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不要怯懦……我阅读这本书,在海拔4718米的高原半岛小旅店。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推开门,看到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
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谢,是否会前往另一个地方。
坐在船尾,等待将近一个小时漫长的渡河时间。除了水流有规律地拍击木船,周围没有任何嘈杂。大片流云徘徊在天空与江河之间的开阔地。风很大,吹过来略带寒意。他们观望江水,以及江面边际云朵绵延的天空。沿途看到河滩,矮小土瓦房,狗,老人,孩子。大棵黄色阔叶树,映衬着透亮湛蓝的天色。秋日静谧悠然的田园风光,与拉萨有所不同。雅鲁藏布江平缓流淌,周围起伏高大而坚硬的山脉。船夫站在船头上,突然面无表情地唱起歌来。藏语民歌,嗓音粗砺,拖着风格性的蜿蜒长音。
梦中花园(5)
这是他们的习惯。她说,他们每次划船都唱,也许是出于寂寞,只是唱给自己听。她仰起脸,眯起眼睛看着天空,把脸完全暴露在午后剧烈明亮的阳光之下,享受紫外线在皮肤上的暴烈抚摸。阳光穿透云层,热辣辣击打下来,像直接的棍子打在脸上,留下灼热痕迹。她的脸已经被晒得黝黑,干燥,毛孔粗大,颧骨上渐渐出现和当地妇女一样的高原红晒伤斑。但是她从不回避太阳。她喜欢和它亲近。紫外线把她晒得像一只烤熟的面包,皮肤黑得似会发出光来。她只在小店铺里买过一瓶廉价的擦脸油,香气拙劣浓郁,但抹在脸上的油脂成分也觉得适宜。
她说,这是我的第16趟。我经常一个人来坐船去桑耶。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人说,同渡一艘船还需要修上百年的缘分。从此岸到彼岸,要心意执着,目标相同。渡河看起来仿佛一个仪式。
他说,你去寺庙只是为了看壁画吗。
她说,是的。桑耶大殿1-2层转经廊内有西藏技艺最精湛的壁画。那些壁画等了1300多年,只为与有缘的人一期一会。有些破损得已经非常严重。因为光线昏暗不见天日,才得以保存到现在。
你在拉萨也经常去寺庙吗?
拉萨并没有太多可去的地方。看壁画是独自一人可以做的事情。寺庙的僧人已经认识我。他们把我当作当地人,不收我门票。那些壁画,大部分在讲述佛的生平,经变,古典经文中的故事和传奇。阐述他们对宇宙和人世的观点。壁画可算是他们宗教仪轨的一种。描画的本身就是一种敬仰,它不是一个过程。它是一种完成。
他们在黄昏时抵达,先趁着天光尚亮,进入寺庙看壁画。他跟着她沿着陡而窄小的石头阶梯慢慢往上走,听到她在前面发出轻轻的喘息声音。她对这座地形复杂的寺庙了如执掌,带着他沿着圆环形的转经回廊慢慢看了一圈。然后走进阴冷的殿堂里。在阳光剧烈的室外逗留太长时间,突然走进内深的房间,眼前一片黑暗,如同盲目。
他在暗中努力分辨那些陈旧的壁画。大幅大幅的壁画,被时光已经磨损得黯淡发黑。色彩华丽,精美绝仑,花纹反复,仿佛是被海洋覆盖之后沉船,带着时间另一个终结点的回音。那是另一个无法被进入的世界。佛像上剩余的金粉还在隐约闪烁。她伸出手指,借着昏暗的光线,在距离它们10厘米左右处轻轻模拟着抚摩。手掌在空气中无限尊崇缓慢移动。整个大殿里面空无一人,似乎被整个人间遗忘。酥油灯光苗微微跳跃。
她说,如果你即将要出发去墨脱,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
为何。这本来不是你的计划。
我无任何计划,只是滞留在拉萨而已。任何事情都可以临时做准备,这样才说明我们一直是在行动的准备之中。一切都不算迟。
他说,是。不算迟。
她说,你的朋友,是怎么留在那个地方的。
她起初在西藏工作,为地理杂志拍摄大峡谷的照片。进入之后,她留在那里教书。她是个胡作非为的人。她在隔绝的地方生活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认为繁杂的新闻报道与讯息其实与人真实的生活没有关系。大峡谷是她成年离开家乡之后,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比她抵达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和地方,都要长久。
不管如何,这是需要付出极大意志的事情。
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完全了解她。她的内心也许有一个跋涉苦行的云游僧,不需要世俗价值的赞同。但是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之中,自认为健康和强壮。像所有城市中的人群,习惯享受物质和生活表相的愉悦。
你几岁的时候认识她。
13岁。我们始终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把他带到大殿北侧一个被废弃的小房间,让他看墙壁上更为斑驳而破损的壁画。上面是诡异的兽类图形,边缘被磨损得模糊的莲花和佛像。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正对空旷的平原。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雪山峰顶,在暮色中寂静闪烁着蓝光。
暗淡阳光在墙壁上的图案中间跳跃,发亮。他走过去,调整视线的角度,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古老拙朴的线条。她说,你看,只有这里的壁画采用纯粹天然的颜料。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绿色的是松石。它们上千年都不损坏,只会败落。她靠在门框边上,看着远处的雪山,点起一根烟。飞快地抽了几口,又飞快地按熄。
走出房间,走廊上依旧是灼人眼目的烈日。在庭院的花园中,有一个僧人装束的男子在黑色木块上雕刻佛像,地上堆着更多的木块。他们站在一边观望。然后她悄悄地离开了他,走到转角的一段屋檐处,拿出手里的相机,拍下描绘在木门隔断上的清雅古典的植物。
她说,桑耶寺没有拉萨的哲蚌寺热闹。后者在雪顿节会有盛大的节日。在晒佛仪式上,他们在山腰的岩石之间展示巨型佛像唐卡,信徒和游客从拉萨的各个方向汇聚到此。人们燃烧松枝,唱歌跳舞,一直狂欢,仿佛时间没有尽头。而这里,总是那么寂静。很多旅客对它表示失望。他们没有关注这些壁画。不知道它们在岁月之中的坚韧和珍贵。
他问,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处房间?
是的。坐在这里时间长了会入睡,房间很阴冷。我怀疑这是小喇嘛的休息室,你看那些壁画,和大殿里的不同。它们显得格外天真忧伤。仿佛是他梦中的花园。
梦中花园(6)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到她站在木门之外,用手电筒轻轻拍打他的床所紧贴的墙壁。手电筒的光头朝下,圆柱形直光在地板上扩散出光晕。身边的少年们在酣睡中蒸腾出皮肤和头发的热气。他悄悄在洒进房间的月光里起身,穿上卡其布长裤,白衬衣,球鞋。拿起身边装着广口玻璃瓶的书包,一根手工制作的纱布扑罩,走出房间。
她等在楼梯口,穿白色裙子,光脚。长长黑色发辫和赤裸着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伸出食指轻轻堵在嘴唇上,示意他跟在她的身后。寺院的走廊长而狭窄,只有她为他打过来的手电筒光圈照耀前路。他手里拎着球鞋,每迈出一步,听到上百年的腐朽樟木承受不住重量,发出吱咯吱咯结构分化的声音。心跳如撞鹿。来。来。善生。跟着我来。他内心略有犹疑,但是已经来不及。窗外隐约扑过来的大海的潮声。转过脸,看到一道倏然而至的洁白闪电划过夜空。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深夜的海滩。这片被浩淼海水包裹着着的岛屿,在东南海域被传言为一个圣地,佛教传说观音曾在此修行。整座岛上建满面向西方的寺庙。一年的不同季节,这里都是旅行者和朝圣者的聚集地。夏天的时候,来冲浪的旅客会更多。他记得的它的样子,是他13岁时参加校际夏令营的夏天。是他来到这个岛屿唯一的一次。
大海。一轮黄色圆月照耀海面。闪烁出鳞鳞碎银般的波光。潮汐在月亮的牵引之下,重复着它的起落轨迹,不断地汹涌上前,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缓慢倒退,留出一片冲刷之后起伏不定的沙滩。低沉的回声。似乎还在撞击之后的情欲欢愉中轻轻呼吸。
他的脚陷入冰冷的泥浆之中。一步一步,走向夜色。前面的女孩子,手里撩着裙摆,轻盈跳动地奔跑。细碎的笑声,无一幸免被潮音覆盖。她的洁白身影,一次次奔向大海,又一次次转身逃遁回来,陶醉在旁若无人的游戏里面。潮水打湿裙子,紧紧包裹住幼小的身体。遥远的海天连接处,有渔船灯火。他看到一个浪潮紧紧跟至她的背后,把她追逼到沙滩上。她发出快乐的尖叫。空气粘稠湿热。是八月的盛夏。
在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入口,她停下来,转过脸来看着他。两只球鞋被用鞋带连接起来,搭在脖子上。赤裸的脚和小腿缠满海藻绿丝以及泥浆。额头上的刘海全部湿透,发丝粘在脸上。因为奔跑,脸颊上的细小血管全部膨胀,像盛开了两朵烂醉的花。
她说,你害怕了吗。她的上嘴唇有一处微凸的边缘微微牵动,看起来很温柔,却又带着微薄嘲讽的设定。这始终是她面对他时无法改变的一种肌肉习惯。仿佛在置疑这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并未分清设定的对象。仿佛她对他的置疑,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置疑。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对面。他的沉默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涵盖。不用区分他或她。不需要解答。她始终是信心不足的那一个。他虽然貌似可疑,但却比她更清楚自己的选择所在。如果说有惶惑,那也只来自夜色本身的神秘。黑色的树林在她的背后,仿佛一处洞穴。深入之后完全不知归途。但是他跟随着她进入。
在潮湿闷热中,他闻到百里香刺鼻的气味。走入灌木丛中,繁杂枝叶扑面而来,摩擦过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有生硬的小小蛾类张开翅膀仓皇地飞离,撞疼了眼睛。他紧紧地跟随着她的手电筒光圈,以及光圈之中跃动着的白色身影。直到他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下脚步。
无数的萤火虫在半空中带着光亮飞行,栖息在树枝和草丛之中。她的头发和裙子上有发亮的萤火虫停在上面。闪电更加频繁地掠过天空。清凉有力的雨点开始打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看着这个黑暗神秘的全新世界,心剧烈跳动,几近从胸腔跃出。这样疼痛难忍。他跌跌撞撞地在走入河流之中。水面上的月光抖动着。被捣碎的水银。周围寂然的山峦黑影,是匍匐而沉睡的野兽。
就在此刻,他看到她沉默地脱下身上的白色裙子,像一条鱼,扑通一声,俯身跃入了水面。
黑暗回声(1)
她曾教给他捕捉以及饲养蝴蝶的方法。丑陋的蛹虫被放在青翠绿叶的树枝上,需要适宜湿度和温度,透过封闭的纱罩,可以看到幼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树枝的新鲜汁液,在里面抖动绽放的翅膀,尝试莽撞飞行。她对幼小的异体生命充满好奇,似乎是探索静默的同类。她渴望了解和沟通一切真实的事物。她对他说,我们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质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质与人类相同。
他们一起饲养过一种灰绿色的小粉蝶。而她最为向往的是绿鸟翼蝶。这类蝴蝶有一对屏风般坚定的紫蓝色翅膀,只存活在巴西的热带雨林之中。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晕眩的圆环性花纹,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难以轻易寻觅和观望的事物,构建成她内心超越现实表相的信念。她从不服从任何生活的表面。
13岁。他说。她插班到我所在的学校读初中。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划,认真执着。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她是瘦而拘谨的女孩,右脸颊有一颗大而浑圆的黑痣。多年之后,他在一个电影女星的脸上,发现与她同样位置同样的黑痣。非常神奇。那个女星长得很漂亮,来自江南桃花般鲜活的面容。他一直觉得她们很像,经常观看她拍的电影,是她秘密的影迷。他始终不清楚她们哪里像,肯定不是漂亮。苏内河从来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从16岁演戏演到30岁,始终保持一种少女的姿态。她们不止有一颗相同位置的痣。她们的气质,都有一种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灵魂。这灵魂属于同一个时期和质地,在被封禁的时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长和成熟。只是在逐渐地死去。她们不会变老。不会衰竭。只会消失。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驶,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从来不知道时日长久。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各自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对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只是彼此厮守在一起。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久长的少年。
然后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起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过于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仿佛那里随时就会有眼泪滴垂下来。他内心惘然,忍不住摊开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23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站在清凉晨风中,看到天边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插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他在梦里见过她的家乡。她对他描述过她来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个海边的村庄,名字叫儒雅。
母亲在分娩之前,在梦中曾见到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河。她说。这是外婆从小就对我说过多遍的回忆。母亲看到的河,由高山顶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静宽阔,闪烁宝石般璀璨的银亮光芒,跋涉过山峦平原,穿越村庄,漫过家里的门槛,当堂穿行而过。河面上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莲花,像粉红色的灯笼,漂浮着远行。大河就如蛇般缓慢滑行,出了后门,蜿蜒离去。诡异的梦魇在阳光剧烈的酷暑午后发生,母亲醒来之后满头大汗。她跟的是母亲的姓。她在那一年的7月出生。
她对他描述过这个东海边的村庄。并不遥远,只离城市100多公里。它依旧存在。春天的山坡开满紫色的木兰和洁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树,柑橘,满山的杜鹃,海棠和野兰花。夏天有浓香扑鼻的栀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红色荷花。蜻蜓多得会飞进家里的庭院,停栖在晒衣架上休息。
黑暗回声(2)
孩子们从小就一起结伴去海边摸螺蛳,捉螃蟹,捞鱼,晒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实,打鸟以及捕捉昆虫。他们站在岸边对着停靠过来的渔船和货船欢呼,它们带来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带来包装精美的上海饼干,电影海报,报纸,邮件,和书籍。有时船夫会允许他们爬上船舱。
他们习惯了一起走几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岭去另一个村庄交换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里休息,用竹筒舀清凉的山泉畅饮。所有的生活都敞开在天地大海之间,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这个村庄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一样。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战胜的将军,因为他的勇气和战绩,被准许老了之后带着他的后代来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现在还供奉着他身着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断。历代家谱也在那里。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后代。她说。我们并不畏惧天地之间的变化无常。我们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是将军和大海的后代。
因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繁盛之地,临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过来交换食物和货品。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热闹的。她说。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挤满人群和摊贩。蔬菜,肉类,水果,海鲜,各类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种金银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点心,手工纺织的布匹……全都摆上街。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个如同天堂的记忆,是每年夏天的台风。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说。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涨,奔腾海水会漫过沙滩和堤岸,垮过木头房子的门坎,覆盖地板,穿越墙壁,直扑向村庄的主干街道。鹅卵石街道,全部被带着白色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没,漂浮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食物,物品,狗和鸭鹅在水面上游泳。整条街道成为海水汇集的河流,孩子们兴奋地冲到室外,淋着倾盆大雨,在缓缓涌动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交向辉映。村庄幽暗曲折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一次被雨水覆盖。
大棵的樟树,梧桐树,柳树被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随潮水漂浮,散发出辛辣的清香。晚上睡觉,床要被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整个房间都在水波之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冲散而去。这样的台风天气,持续到雨过天晴。然后潮水就会迅疾地消退。街道和台阶又浮现出现。烈日白光预示酷暑盛夏真正拉开序幕。
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裙子,给他看她腿上的伤疤。卷起衬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头或石块撞伤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些零星分布的红色小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有一条长约5厘米的缝线疤痕,色泽倒是淡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她说,被一块木板上的铁钉划开的,缝针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针才好。这样的伤疤清算,让他平淡无奇的巷子中的童年,实在是相形见拙。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轻描淡写地推开她,说,好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于是结束这根本就不能对等的聊天。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的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9月天体星座会发生如何的改变,候鸟如何飞越它们的漫长旅行。恐龙可以分为蜥臀目和鸟臀目,有571种种类,在中生代末全部灭绝……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来彼此印证的分享者。也许她识别他并不自知的向往。她诱惑他。印证胜过结局。她不负责任的态度,在一开始就带着浪迹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带着无法被理性处置的痛苦进入任何一种可能性。纵身扑入。直到这种可能性成为她虚空的提前设定。所以她制造不同时段不同类型的牺牲品。她不为这分享设定权利,也无解释说明。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入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虽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并不确信这另一个自我是否被内心需要。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痛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缓缓拉起旗帜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黑暗回声(3)
这使他在很多年后,即使在成功的表相之上,也始终围绕着一股怀才不遇的惘然气质。仿佛他的生命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间犹豫不定,并未找到正确和安稳。
他们并没有对即将开始的路途做周密的计划。他带了一本西藏的自助旅行书,其中有20页讲解墨脱,但内容空洞含糊,实际可遵循的资讯不多。她在小书店里找了一本旅行者撰写的书,复印下来其中一张地图。是墨脱的路线图。她用红色粗线划出徒步的路线,绿色细线划出雅鲁藏布江,然后用手指轻轻掠过那些地名。
拉萨,八一镇,派乡,多雄拉,拉格,汗密,背崩,雅让,墨脱,108K,80K,波密。从波密回到拉萨。总共行程两百多公里。每天大概平均走35-40公里。她说,你看,有一段路途,会与这条大江如影随行。雅鲁藏布峡谷是欧亚板块和印度板块的交界带。我们每天将会在清晨六点起程,走到中午,在树林和河边休息。下午上路,走到晚上七点左右。只有抵达了目的地,才能获得食物和住宿。
在出发前夕,购买了睡袋,雨衣,排汗内衣等必要的物品。北京东路两旁,有大量价格便宜的旅行用品小店。为了减少行李,必须去掉一些装备,比如防潮垫,指南针,绳子,刀具,一部分药品。而必须的物品是:手电筒,电池,睡袋,香烟,绑腿,巧克力,白酒,以及创可贴和消炎药。她对装备的想法是能省就省。虽然路途上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情况发生,但可以随机应变。最后她在文具店买了50支自动铅笔,用皮筋捆起来塞入行囊。这是给峡谷里的孩子们的。她说。唯一遗憾是书太重,不能带书给那些难以有机会走出高山的孩子。
军胶鞋是走墨脱最合适的鞋子,不怕泥泞雨水,随时可以用炭火烤干,穿坏一双就可换新的。六块钱一双。各自买了三双塞入旅行包里。他说,我在北京,有些朋友穿了两千多块钱的进口运动鞋,只用来双休日攀爬一下长城。
她说,安逸而富裕的旅行爱好者,需要的是他们良好的自我暗示心理状态。他们拉帮结伙,喧嚣娱乐,留下一堆空易拉罐和塑料袋的垃圾之后,满足而归。他们并不需要大自然,在其中也一无所获。事实上,穿越大峡谷最基本的设备,也就只是三双胶鞋。这是旅行的本质:你的意愿,然后站起来启动脚步出发。如此而已。
她说,我喜欢那些喜马拉雅山的云游修行者的传说。他们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上跋涉,据说一天只吃一餐。随身只带着一张毡子,一根手杖,背着虎皮和水壶,赤脚走路。
深夜她听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发出声响。她坐起来问他,不舒服吗。他说,感觉有些发烧,浑身燥热,头痛,呼吸困难,无法入睡。她下床,走到他身边,抚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她说,可能是累了,所以有些反应。她递给他药丸和水,说,吃点药,会有些用处。在这里不要硬撑。
他吞服了药丸,说,我想去楼下洗一下脸。
他们下了楼。天井的洗脸台需要压汞取水,她帮他压出水来,看他用清凉的井水洗了脸,把头发淋湿。走廊里有睡得惺忪的住客,起身去上公用卫生间。房间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她说,我们可以在走廊里坐一会。房间里闷热干燥,你会更难受。
这是出发之前在拉萨停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凌晨一点多。山野间的大风刮得非常猛烈。深蓝色的天空,大团云层被吹掉,显出干干净净的光泽。一轮黄色的月亮圆而寂静。夜晚美好得似乎并不真实。月光暗淡的庭院里,盛开大簇大簇鲜红色的大丽花。招贴墙上的留言纸在风中发出嘈杂声音,依旧是一堆繁杂的邀请,电邮和手机号码。没有任何回音
他们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她拿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靠在墙壁上,看着院子里被风动的大丽花。她穿着白衬衣,光脚穿着一双木底人字拖鞋。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出来旅行吗。我看到你的旅行包和防风衣都是新的。
他说,工作的时候,也算到过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飞人是职业需要。有时上午还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东半球。也有度假。马尔代夫的碧蓝海滩,苏梅岛的高级酒店,或者去巴黎的咖啡馆里闲坐半天……你知道,仅仅如此。我不知道旅行的具体概念。我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做一些事情:辞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一本自助旅行书就开始起程。前往一个一无所知的荒凉的高原城市。
你是不是经常出去旅行。他说。
一年里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出去。大部分时间我在城市里居住。长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会成为依赖性的城市动物,需索城市提供的丰富功能来建构生活,使生活在熟悉的表相之上,按照惯性中顺水而下。但我习惯与它保持距离。
离群索居吗?
是。几乎闭门不出。在网上购物,与人交谈,下载书,音乐和电影。很少与别人约会见面。夜深人静时,出去漫步,会嗅到冬日树叶和河流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肤和头发上,所散发出来的老去和孤独的气味……
在北京,有一段时期,她即使服用药物,也整夜无法入睡。她一直希望城市里能够开张24小时营业的书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这样在凌晨一两点,也可以走出家门,寻找灯光明亮的地方,买咖啡,看书,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时各奔东西。在没有任何声音的房间里,不存在对照的失眠生涯,仿佛置身于坟墓。她在散步时用数码相机拍下城市黑夜中如丛林般矗立的高楼大厦。
黑暗回声(4)
我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喜欢有荒芜感的粗糙的城市。拉萨的荒芜感来自它独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芜感来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习惯住在城市里,享用它,却不沉浸入它的生活。能够隐匿在一个盛大的无人可以对谈的城市中,也觉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须习惯身体伴随物理空间的移动。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识和景象,却更感觉到它的内向思省……经常在天还未亮的时刻起床赶路。苍茫天地之间,星光暗淡,雾气潮湿,人依旧觉得瑟缩,但必须出发前往下一路。
她说,我并不总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个经常在旅行的人,没有秩序和原则,喜新厌旧,不安全感,随时变换方向。显得既执着又有太多无情。我只是觉得从一个城市跳脱出来,也许可以打破惯性。人在习惯中获得太多禁忌。这是不好的。
她再次从烟盒里拔出一根香烟。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她的脸庞,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她的脸像一枚洁净扁平的月亮。她是一个病人与修行者的结合体,关注的两个极端是内心深处及开放性的万物世界,完全过滤掉相隔中间的人世繁杂地段。就像神话中西藏人认为自己是森林猕猴与岩罗刹女结合的后代。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随她一起上路。一个长年流落在高原静默等死的女子。一个终结旧日生活准备出发的疲惫男人。他们之间的世界被截然封闭,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结成同盟的基础所在。
他拿出那本《辨证法史》,翻到其中一页,旧而薄脆的纸页被风吹得发出声响。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纸张,说,这本书是她留给我的旧书。上面有一些她写的诗歌。她总是把诗写在能够抓到的任何一张纸上,所以那些诗注定一边写一边失踪。她并非一个诗人,却认为写诗是人从世间得以回归天上的路径。他把书交给她,说,念一下这首。
她拿过书,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页,有潦草的铅笔字迹,犹如幼童所写的字,拙朴天真,笔划洁净。那首诗落款的时间是在7年之前,题目是《出发》。她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在起风的夜里,朗读起一行一行的诗句。他把在一阵一阵疼痛冲击之中胀裂般的头靠在墙壁上。闭起眼睛,仿佛已经入睡。
无可置疑,我的爱人
这一刻你必须信任我
黑暗覆盖之前,
世界变成火海,灰尘和石像之前
当我们出发的时候,请带上枪枝
在肉体屈服在虚空之前,把它自决
带上光年,用以计算你将被忘却的时间
带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带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带上失去踪迹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妄图的权柄不在我们手里
带上眼泪和失望,这是力量所在
带上光,并且相信它的终结
拉萨-林芝八一镇。420多公里。将近8个小时的路途。劳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车上。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放下行囊,先去办理边防通行证的申请。墨脱靠近印度边境。拿到证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去派区。
她洗了头发,点着一根烟,站在走廊里等他。穿着一件埃及蓝深绿芍药花图案的棉上衣,宽大的印度麻裤子,头发盘在脑后,戴着银耳环。她的装束一直像个东南亚风格的乡下女子。素面朝天,从不化妆和保养。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去四川小餐馆吃一顿饺子。
他们要了半斤四川老板娘亲手制作的饺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肠,还有一小瓶白酒。狭小的餐馆灯火昏暗,高挂在墙壁上电视,播放一部粗劣过时的港台剧,声音喧扰嘈杂。做完饺子之后,老板和伙计也都开始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大狗在门口徘徊。晚上的天气阴凉,云层浓重。林芝地区是多雨的,和拉萨的干燥不同。云朵笼罩了月亮,并不能看得分明。
她说,其实我根本不注重节日。几乎从不过生日。经常会忘记日期,不知道几月几日星期几,因为从不带手表。但这是一个需要分享的节日的夜晚。因为这我们流连在干净繁华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后一晚。
从明天起,他们就要正式踏上进入大峡谷的路线。进入原始森林无人区,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带着卫生间的舒服旅馆房间,食物储备丰富口味精致的餐馆,热闹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货币交换的物质资源。没有信息,商业,娱乐,偶像,新闻,时尚,经济,政治……所有现代社会派生出来的一切产物。
她对他举起杯子,说,为古老的森林干杯。
一个用白酒和饺子庆祝的中秋节。两个人吃完饭,在微凉的细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简陋的一个桌球店里,他们打了几个回合。没有遇见任何旅客。店里冷清开敞,空荡荡的,亮着一盏淡白日光灯。她俯下身体击球的动作利落干脆,把色球砰然有声地打入洞中。
此时窗外的雨变大已经哗然有声。他们并未对彼此就雨水发表更多想法。9月末已经处在墨脱雨季的末期,它即将结束。但也有可能雨季会延后。持续的大雨造成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将使峡谷中那些唯一的徒步小路因这些变动而消失。他们心里明白,但不想交流这些会带来负面想象的事情。
黑暗回声(5)
她支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滂沱雨水,点燃了一根香烟,说,这是我在西藏这么久,第一次亲眼看到大雨。我们可以跑着回旅馆。
深红道路(1)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盘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苍翠的树林,铁杉,香樟,楠木,刺栲,乔木杜鹃……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植物生态也在发生变化。矮小的灌木丛,到单薄的地衣,越往上走越荒芜,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层。皑皑白雪峰顶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却又高不可攀。天色阴沉,乌云凛冽。整座笼罩在雨雾中的陡峭山崖,似乎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天际。上山的路,接近乱石荒滩。有时巨大的石块层层叠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择路而走。盘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们在上山之前已经打好绑腿。用两块钱一副的细长布条,顺着小腿紧紧地包裹起来。这样可以防止小腿因为长时间徒步而产生静脉曲张,过蚂蝗区的时候也可有预防。有一小队马帮同时和他们出发。马匹上放着沉重的货物,背夫身上的行李高高叠起,起码有100斤以上。但他们走路的姿势却极为沉稳熟练。
这是当地人走过无数遍的路。他们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他们对自己所处的峡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峡谷,他们也许将无法获得生存。
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庆昭,几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紧跟着他们往前走去。步势踏实有序,身形沉稳。她的表现,虽然是想象之中的坚定,但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完全被拉在最后面。剧烈大风堵住喉咙。被堵在胸腔里的呼吸,剧烈窜动,似要逐渐顶破隔膜。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睁大眼睛,奋力向他们走去。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以及对寒冷,潮湿和疲惫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单纯得近乎消失。
随着山势的拔高,寒风刺骨,阵阵狂风夹带着雨雪迎面扑打。头发和脸已经完全被浇湿。防水外套虽然挡住雨水,但身体的热量无法发散,大汗淋漓,把内衣,衬衣,裤子全部渗透。里外潮湿,人就在这浑身的湿漉漉中奋力往上攀登。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动。他知道自己在上路。冰冷的雨水。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它们打在眼睛上,有力度地重。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被雨雪洗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中剧烈翻飞。山顶覆盖无法溶解的坚硬冰雪,气温低寒,风雨的阵势更为猛烈,仿佛一个旋涡中心,人多站立一会也将被吹刮而去。他看到庆昭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边上,强忍着严寒,在等待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靠近。
她说,马帮们要赶路,先走了。帮我们指了路。说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会通往茫茫峡谷,会迷路。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正确地下山。她的头发和脸完全湿透,颧骨有两团红晕,是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血气。垭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但已经是和风细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汇集成瀑布急流。水深处没有石头垫底,只能涉水而过。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绿色山谷,悬挂着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瀑布,激起沉闷的震动声音。扬起细密湿润的水气,在淡淡阳光下,出现若隐若显的彩虹。他们在一个平缓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会。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瀑布。英国探险家沃德曾经在20年代出过一本书,介绍他在峡谷中发现的一个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1950年8月5日在当地发生8.5级的大地震,造成山体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毁掉。后来的人再没有见到。
她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看着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它们遥遥相望。
第二日。从拉格到汉密。步行9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他们裹着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着又一座山头的原始森林。最后一片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路途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成,溪水奔涌汇聚。胶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蝗,竖起柔软饱满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她分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粘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石头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们已经进入蚂蝗区。背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蝗。这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蝗便依附在人体皮肤上面,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盘精确地扎入血管,并优雅地持续深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叮在她的额头或头皮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已经失去了知觉,腿很酸。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地前行。若停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的热量来提供身体的能量。
深红道路(2)
她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淫,不见天日,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历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使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她明确地感觉到了这种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这一个瞬间与它交会而过。这能量渗透了她全身的骨骼,肌肤,血液。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而纯净。内心的重重障碍被一层层地刮除。思虑寂然而清透。这是踏上路途,每日长时间行走,所感受到的变化。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封闭而强盛,也不悦人。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同步的时间。而她穿行而过,仿佛从此地到彼岸的蚂蚁,穷尽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晚饭桌边。他们在一只发暗的灯泡下,吃腊肉白菜,豆腐汤,青菜。菜的分量很小,米饭是充足的。因为体力消耗大,就着辣椒能吃下好几碗米饭。善生说他黄昏时并未去睡觉,去了附近的一个营地找军人打听情况。那里有值班军人,也提到前往背崩的路途有很大塌方。这些坏消息并非道听途说。
她说,总归是要出发的。不可能就这样等着雨停。
是,那些背夫也已经走了过来。在这里滞留,只会情况越来越糟糕。往回走,一样要再过蚂蝗森林,再翻越多雄拉,路程也不容易。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出发。明天若能到了背崩,后天就可到墨脱。他起身拿了两小瓶白酒和几个午餐肉罐头准备送去给值班的军人。
他起身,看到她额头上流下一缕鲜血,伸手分开她头顶上的头发,看到一条肥大的蚂蝗匍匐在那里,吸盘深深扎入她的发际。他飞快地用手指捏住它的顶端,揪下来猛力甩在地上。它已经吸饱了血,躺在地上肢体蠕动,无法动弹。
他说,这里有很多从路上带过来的蚂蝗。睡之前要好好检查一下床,被单和睡袋。
她说,现在才感觉头发有些发麻。她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血,神情自若,已经对这软体动物习以为常。
她在自己的睡袋里躺下来。熄灭了手电筒。一个小时之后。在暗中听到隔壁木门吱咯吱咯推开的声音。手电的光圈上上下下地晃动。他从军营中回来。他在黑暗中脱掉衣服,睡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轻声询问,为何你还未入睡。身体有不舒服吗?
她说,没有。
他说,我担心你。以后的路,恐怕只会越来越难走。
她说,我觉得走路使人变得单纯而且强壮。穿行在峡谷高山之中,使人觉得自己仿佛是未带着王冠的国王。如果我们抵达峡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过无人之境。
他说,能对我谈谈你的写作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在国外,一个职业作家的定义是,只依靠版税收入来生活。这是一件很有荣誉的事情。但在中国,没有职业作家。很多作家都在做着其他职业,所以有些人写作的动机并不单纯。他们把写作当作晋升或获取权势的阶梯。作家变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写作者。每年写一本书,做到用版税维持简单生活,只写真诚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对我说过,如果你每年写三本书,或者三年写一本书,你都可能写不下去。每年一本书,你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因为你的工作将是有序而专业的。但我现在停止写作已经两年。现在我是一个休息的人。
他说,为什么不写了。
她说,觉得生活里似乎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虽然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必须要先放下写作,观察一下它是否会逐渐浮现或自动出现。
他说,你喜欢写作吗。
她说,喜欢。它带来自由。虽然这也是一种被沉痛的力量压抑住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写作更为孤立的事情。那也许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孤立的写作者。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孤立原来是骄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说,我从来不写作。
她说,很多人都不写作,他们只是放弃了一种深入自己内心的可能性,但也许觉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用对此发出疑问。写作与此相反。它始终要带着疑问和对抗进行。
他说,你有爱过别人吗。
她说,我能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我觉得到了最后,任何一个恋爱,其实是在与自己恋爱。那个男子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他们是工具,是介质,是载体。他们是一个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觉得这个城市里能够有爱情。人们已经习惯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权。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内心。不表达对彼此的需要。不主动,也不拒绝。他们只相信自控自发的绝对行动。相信现金。相信时间。如果有什么东西要以贸然的姿态靠近,那么将会被义无反顾一脚踢开。
她说,我们不会知道对方都曾经经历过一些什么。就仿佛宋,他不会知道我曾经面对过怎样的男子,或者说面对过怎样的自己。
深红道路(3)
她说,我六岁的时候,在一户郊外人家里寄养,因为就读的学校是设置在附近废弃祠堂里的小学。寄养家庭,有两个女儿。其中的一个小女儿,比我大三岁,童年贪玩,被轧稻机削去了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们两个人晚上睡在一起。她喜欢让我抚摸左臂皮肉愈合之后的部位。
没有小臂,没有手。从肩部拖延下来的残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后向日葵粗枝,孤立无援。我用手指轻轻地包裹和摩擦那一处圆形愈合创面。她侧过脸去不露声色,却发出如同呻吟的呼吸。仿佛这抚摸在彻底地抹去曾经两臂健全的记忆。然后,突然之间,她爆发焦躁,开始与我激烈争吵,并扭打在一起。
有一次追赶到楼梯口,她的身体不能控制平衡,从楼梯上直摔下去,跌落在楼梯底处的木地板上。残臂软绵绵地耷拉,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与她用力支撑的右手及被擦破出血的右臂形成鲜明对比。我看着她的手臂,觉得害怕。跨过她的身体,打开门,飞快跑了出去。用力抡动双臂,感觉自己跑得多么坚定有力。就像一只鸟儿一样,马上就要飞起来。
她说,后来我知道,必须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和难以如愿的部分。要接受那些被禁忌的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在这个世间。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占有的感情,无法修复的缺陷。
她因为疲累,在床上已经发出均匀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畅睡眠。是婴儿一样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为白日的长途跋涉,体力消耗极大,她放弃了睡前阅读的习惯。她不想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费心。她比他有着更为坦然的心态。他有对明日路程的隐约担忧,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感觉到腿部肌肉的酸胀疲累。需要时间适应。也许耐力在之后的漫长路途中会慢慢发挥出来。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轰响不绝与耳,声势惊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颤动。漆黑深夜大雨瓢泼而下。明天能够晴朗的可能性接近为零。雨季果然并未结束。而绵延无休的雨水只会使他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是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没有了。高楼大厦,汽车,行人,咖啡店,百货公司,美食锦衣,报纸,电台,戏剧,新闻……所有生活的附加产物消失无踪迹。只剩下可以栖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边的唯一一个旅伴。他们在峡谷之中已经见不到其他的外来者,除了当地的背夫。支撑下来的,只有单纯的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她喝醉的时候,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直呵呵地微笑,似乎很快活,或者就是哭泣。那是真正的沉重的痛哭。眼睛和脸颊,全部红通通地肿胀起来。仿佛她一生的无法甘愿就此得以发泄。他不喜欢她那时候的反应。也从来不觉得她是美的女子。人的生活为何无法自控,内河。他对她的质问,仿佛带着对自己的置疑和羞耻。
她在北京停留的唯一的一个夜晚,他们喝酒,争执,彼此沉默,时而又激烈地抢着说话。她醉得不像样子。回到旅馆,他拧干热毛巾,帮她擦洗脸上和手心,脱下她的衣服,鞋子,用被子裹住她的身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仰脸看他,眼睛里都是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和太阳穴源源不绝地往头发里渗透,但脸上却并无悲戚,依旧带着笑容。
她说,善生,你去哪里。
我要回宿舍。明天一早过来送你。
留下来。让我们继续说话。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之间并不生分。
他脱掉衣服,与她一起挤在招待所的单人床上。单薄的床垫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玻璃窗外映出雪花飘落的疏落影子。下雪了。干燥的雪花发出刷刷的声音,这是那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他们各自侧身而睡,脊背贴着脊背。她的长长的发辫压在他的脸下。熟悉的发丝清香。
他说,原谅我,内河。我对你态度不好。
她轻声说话,来时的路上,在火车卧铺上一夜无眠。担心见到你的时候,无法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你。但是见到时,似乎不过是三五天未见。我一直幻想着这一天,能够与你喝酒,说说笑笑,把心里所有负担,暂时搁置下来,获得片刻休息。
对不起,内河。
我们从来都是有各自立场,只是现在更加分明。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辩驳和阻止我,没有对错之分。在青冈的那一年,我每天写诗歌,一遍一遍地洗头。把头发洗得好薄。早上梳头就纷纷掉落很多头发。我要保全脑子,所以写了很多诗歌。白天病人会被指令拆棉纱手套,这种劳作一方面为医院增加效益,一方面用来镇定焦躁的分裂症病人。我经常一边拆手套,一边在心里写着那些诗,等待晚上可以把它们记录下来……善生。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那么好。但是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你也是如此。沦陷其中。不能靠近。
她转动身体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镯发出叮当的碰击声。她背对着他,开始安心入睡,很快发出深沉的呼吸。
他从来都不属于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规则的被量化的没有瑕疵的。遵守时间的递进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她。她跌跌撞撞,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看个究竟,问个清楚。从不懂得疏离的界限,纵身投入,带着命定的盲目的激情,要靠近这热与光,补充她躯体中的某种元素的缺乏……不计较粉身碎骨。她的行事原则一向自我中心,做她喜欢的事情,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甘愿的勇气。他比她多得的是他的自保。在事物之间出入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尘埃。
深红道路(4)
他们注定各奔东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凌晨的北京火车站,他与她告别。他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不想与周遭世间产生任何关系的清净索然。而这个抽烟的邋遢的女子,站在车窗后面,用手指抹掉玻璃窗上白茫茫的雾气,用力地对他挥手,脸上有一如既往的笑容。他被她身上琢磨不定的脆弱而坚定的流浪气质所迷惑。他不准备跟随她,也并不蔑视她。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惘然之中,并不希望被提醒。那一时刻只觉得无言以对,转身离开了车站。
花好月圆(1)
他看到自己在幽暗细微中又回到那里。被终年潮湿浸染的森林,雾气白茫茫蔓延蒸腾。枝叶遮盖的深处,不见一丝光亮渗出。雨水落下并没有发出声音。所有的声音,在产生的瞬间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无情地吞噬。
树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苍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们注定将以同样的姿态死去和灭绝。树干枝桠上覆盖密不透风的绿色蕨类苔藓。远处看,是毛茸茸厚实的一层绿衣。探近之后用手指触摸,能分辨出一簇一簇结构细密的小叶片。每一片都具备完整的形体,散发出呼吸以及饥饿渴望。浓密枝叶错落交织,构建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宇宙。
他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入早已湿透的胶鞋,脚趾早已经被浸泡得膨胀发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冲刷过草丛和岩石。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无可抵挡,赶往前路。
走路超过7个小时后,肌肉会产生一种麻痹感。仿佛一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漏失。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必须要凭靠行走带来的热量冲挡体温流失。一停下来就会冷得浑身颤抖。
停下来。用拐杖支撑住身体,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头的中央,听到来自森林深处的声音。隐约起伏。是蔓延无休止的雨水洒落在密林之中的声音。是置身密实阴凉的梦魇中所发出的呼吸。是风刮过树叶彼此摩擦发出共振。无法辨认。此刻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地逼近。一阵一阵涌动。此起彼伏。辗转迂回。恐惧在胸腔中顿动,如同留在枪管中的最后一颗子弹。蓄势待发。天罗地网的气势控制,步步为营。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不管是一只困兽还是一个猎人,闯入森林的心脏,就必须要与它的威严做虚弱的较量。他抵达一处也许从未有阳光照耀进来长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树林。在翻越高山峻岭之后,感受到这寂静和暗的震慑。重重包裹。仿佛已经在窒息中死寂。不会获得任何机会的世界。而在森林的侧边,江水湍急的声音围绕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到汹涌奔腾的江河。
他似乎闻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是青色山脉和盛大江河所蒸腾出来的强有力的云烟雾气。也是一棵梦中绿色羽状羊齿的清淡气味。他闭上眼睛,在暗中看见她丧失了容颜的脸。每次与她分开之后,他都记不清楚她清晰的样子。不管这分别,是一个晚上,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他无法保全她在他内心留下里的轮廓和印记。
但是此刻。他看到她在时间中停止了生长的面容,像发黄的粉白梨花花瓣,被风吹落,飘洒整片山谷,已经死去,但依旧带着深不可测量的回忆。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眼睛,流过整张脸庞。在这寒冷以及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记忆来自脊椎某处负担着一道被劈开的深重刀伤。他清晰地知道这疼痛来源与第几处骨节,手指触摸到凸起处便可以顺缘而上。他记得它,并且把它背负身上。这就是他记忆的模式。
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重新出现。
善生,我在加德满都,坐在小饭馆的门边上,看到喜马拉雅山的雪。白得发出蓝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天空连接的原因。那种蓝光,根本不可能属于人世
……我从不曾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情。少年的时候,你以我为耻。就如同你对自己所隐藏的耻辱感。你不能原谅我,在意并且憎恨我所做过的一些事。但是你如何来界定一个人生活是出于一种高贵的属性,还是放任自流,或者哪一种更接近幸福的真相。生命各有途径,不管它最终抵达的目的是卑微还是荣耀,这是力量的控制带给我们的界限所在。
请原谅我。原谅我们。也许我们终究将都获得释然。
他在公司的高级主管会议间隙读到的句子。他那时的生活由报表,会议,公差,飞机头等舱和高级酒店的套房组成。如果有空闲宁可选择躺在沙发看体育频道,直到看至入睡。没有恋爱,没有休假。成功带来进入更高阶层的生活的可能性,带来一个属于男性领域的内心满足。这一切曾经是他最强大的精神支撑:最大的社会价值化。
每天早上醒来,淋浴,刮须,做完脸部保养,挑好衬衣西服和领带,全部整理妥当,拎着公文包开车出门。办公室在上海最为昂贵的写字楼里。那也许是亚洲最高的一幢楼,直冲云霄。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人的耳朵有微微震动。耳鸣带来晕眩。他在那里每天工作超过12个小时,有时候一周里面飞四个国家。上午在南半球,次日早晨出现在北半球。这是他10年之中的生活。
他试图建立与外界赤身搏斗的规则,并以此做为一种标杆,来衡量生活的得失。踢掉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把胜利感作为给予内心血腥需求的最好回报。或者在一张支票上签出去的数字,在一个具体的个位数之后,迅速熟练地划上更多位数的零。需要更多的资源占有,更多的话语权,更多的肾上腺素的亢奋,印证虚假繁荣的热烈声色。
此刻他只觉得无限寥落,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凉。他们之间的本质区别,在少年邂逅的时候便已昭然显现的内心方式:她总是在行动,时而沉溺时而孤立。而他对这个世间从无进入的激情,虽然他一直貌似比她更为热切真诚。他参与这个社会的建设和改造,对世俗的成功和业绩有着积极的野心。但他是这个世间的漫游者。他内心的世界,并不在此地。
花好月圆(2)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够做到的事情。一种社会化男性身份的认同。像电脑游戏里的孤胆英雄一样,抵达指令中的任务目的。这是他为自己所存活的世界所做出的贡献。是对于内心的说服。冷淡地旁观自己东奔西走,谋杀掉生命的热诚和感性。
也许这只是一个命运的复制程序。也许某天他会突然醒觉,看到做的一切,不过就是虚拟电子游戏中的行为,拿到抢夺来的武器和暗器,单刀独斗,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游戏结束,屏幕上打出Over.才知道了自己是谁。
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入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他最身强力壮,活力充沛的10年,交付给了俗世的荣耀和繁华,被供奉在野心的祭坛之上。
她在异乡小旅馆里写给他的信。一字一行,始终笨拙幼稚如刚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孩子,没有章法,仿佛画图一样的写字。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名字一样。有时候是铅笔。有时候是圆珠笔。用她能够找到的任何一种廉价的随处可见的笔和纸张。或者是拆开的空烟壳。她抽一种日本的软壳包装的淡香烟,上面有细小的黑色英文。在她经济状况略有好转的时候,她抽这种烟。那烟壳是白色和淡褐色的线条设计,质地摸上去柔软韧性。
她曾经写给他的信,和诗歌,他没有过仔细地阅读。每次都是一扫而过,然后就放入抽屉之中。但是他记得一封一封做上记号,从来没有遗失。他知道只要不丢弃,它们的墨迹不会随着时间消亡。他总是自以为是的相信,她最终会留下断续的线索,而他最终会重新回头去拼写和回忆这些字句。除非在某天他烧掉这些旧信,让它们在火焰中成为细碎的灰烬,回到空无的尽头。但这种假设不会存在。这么多年。只有她给他写过那么长时间的信。那么多的信。还有那些诗歌。
那些信在数十年后回头来看,其实并非写给彼此。那原本是写给自己的信,在信里描述所听所看所想的一切琐事……用文字见证缓慢生长,青涩辛酸的年少时光,所经受的的煎熬挣扎。青春的偏执和剧烈。这些用来写给自己的信笺,却由对方观看和保留。直到确定彼此消失。
他曾经觉得她也许可以成为作家,虽然她后来并未从事写作。那些信如此优美流畅,真诚细腻的表达,透露出来的旁观与世间渐行渐远的情怀,已经是写作最好的训练。她有很好的艺术创造和审美能力,写作,摄影,设计,绘画……对很多事情都有能力,但并不潜心挖掘它们。她只利用天分中的一小部分技能用以谋生,做过编辑,设计师,摄影师……但全部半途而废。她很少使用她的天分,或者说,她因为忽略而滥用它们。她并不看重自己,只想散漫地浪迹天涯。
有时候他会想象等到他们彼此老去的时候,再在一起,是否会有更多的理解。这种理解的界限是,他将不会再试图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做出任何解释。他将会因为隐藏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抗争和无能为力而觉得安全。而在他老去的时候,也许他会试图告诉她这一切。他所有的虚空,困惑,失望以及软弱。她也将如此。
彻夜倾谈,乐此不疲。这是他们少年时就已形成的模式。他们似早已习惯在彼此的人生之中设置成一个舞台背景,不动声色,不转不换。各自可以站在舞台的中央,对着一束洁白的光柱全神贯注,孜孜不倦地说话。她将会一直习惯这样寂寞地对他说话。只对他有话说。他也是如此。这个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掌握了通往彼此内心的一条秘密小径。
终于他迷糊地进入睡眠,背对她安心入睡。夏夜闷热,他不喜开空调睡觉,只在床边放了一只小小的电风扇,叶片哗啦哗啦响彻不停。小花园里母亲依旧种了蔷薇,此时开得正好。风中花香清甜,那满墙烂漫花枝迎风招摇,光影闪烁。夏天穿堂风呼啸而过。隐约听到攀满粉红蔷薇花藤蔓的墙壁外面,传来一阵脆脆的笑声。似有自行车的脚踏板被踩动带动链条,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
他恍然看到自己走到小花园里,伸手搭上墙头,攀起身体探头张望。南方狭小逼仄的青石板巷道,寂静无人,月色清淡,只有一地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兀自在风中细碎打转,溜溜地飘远。
他在梦中看到自己属于少年的前半生,终于可以轰轰烈烈地走远。而那个少女此刻又回到故里,回到他的房间里,和以前一样睡在他的单人棕绷床上,背对着他。两小无猜。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天色很快就会发蓝变亮。他突然觉得时间太长了。怕和她来不及老去就会分别。他从来都不觉得一生能够这样长。在寂静的微光中,只觉得心里酸楚难忍。然后眼角就有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凌晨五点,感觉身边躺着的女孩要起身离开。长长发辫扫过,身上裙褶发出簌簌响声。从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如小兽的气息,依旧熟悉。他惊醒过来,看到她背靠着墙坐在床的里边,静静对着洒进来的月光抽一枝烟。看着他,轻声微笑,说,我在这里。我还未走。
她吐出白色烟圈,慢慢地说,我刚刚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学时候,在一个露天课堂里上课。同学很多,热闹地换着座位。但那露天又仿佛是一个热闹的集市。看到父母一起来探望我。我的爸爸和妈妈,似乎是很年轻的摸样,寻找着来看他们的小女儿上课有没有乖顺。脸上还有笑容。梦里只觉得非常欣喜而又害羞。但是我其实完全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母亲的脸。那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善生。我在梦中这样快乐。
花好月圆(3)
黑暗中,他又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眼泪。那珍珠一样明亮而疼痛的眼泪。他慢慢地伸出手,摊开手心放在她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泪水。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她收起他的手心,说,我没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她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泪水,轻轻说,你总是在我面前流泪。为你自己的羞耻和软弱哭,为我的羞耻和软弱哭。也许眼泪能够让你释放内心的压力。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爱流泪的男子。我们的一生,能够碰到的在一起相对流泪而不觉得羞耻的人,还会有几个。
他说,能够不再远行吗。内河。人生不过如此,不要再四处漂泊,颠沛流离。不如让我们回到故里,慢慢一起老死,寂静度过余生。
她说,我幻想过以后自己会有固定的房子而不用总是搬来搬去,有活泼可爱的孩子围绕于膝下,有一个敦厚善良的男子彼此相伴,有可以种植庄稼的一小块土地,有狗和猫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日复一日地天亮,日复一日地天黑,人生的确会过去得快一些。
他说,如果你愿意,这些幻想都可以实现。
她静默看着他,良久。低下头去,讪笑起来,说,不。我的一生从未做到过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当然,虽然我也会向往。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最终的东西。我这一生,落魄动荡的生活,就像早春开的花。其他的花都还紧紧地含着苞,它蹦地一声开了,令人惊跳。注定要独自度过最寒冷寂寥的时光。等其他的花热烈地开放,我也要谢了。结出果实。这是我的方式。
善生,你偶尔跟随着我迷路进入森林,踌躇困惑,已知道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你要往回退,而我依旧要往前走。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我知道你是天性喜欢婚姻的男子。你会有新的妻子。但那会是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和麻木,我们之间如此清醒,并且尊重对方。我们给予对方的感情,不属于任何约定的范畴。
你的身体里有两个分裂的人,一半带着野心和欲望,有力坚定,试图填补你的内心伤口,一半是安静的漫不经心的颓唐的你。你本该注定成功并且会一直成功下去,但你脱离不了骨子里另一半的力量。那消极的黑色的力量,总是把正在上进的你往下拖拉。你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善生。事实上,你一直觉得自己是受伤的孩子。也许只有我会这样看你。
她似有无限伤感,轻轻说,我们几时才会再相见呢。年岁越大,便觉得相聚不容易。不像以前,翻过花园的矮墙与你告别,知道明天还会与你在学校里碰头,心里一丝留恋也无。进出墨脱只能靠徒步,路途艰难。但是你以后可以过来看望我吗。你会来吗,善生。她的语气郑重。
是。我会来。他黯然地看着她,说,如果你天亮要离开,请与我道别。内河。
整夜倾谈耗费太多精力。再次入睡之后他便进入深沉睡眠,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天光白日,将近中午。她已经离开。想来是天刚亮便去了机场,坐早班飞机去往成都转机回拉萨。桌子上留下一张拆开的香烟纸壳,空白地摊开。没有只言片语,想来是在他酣睡的时候,她独自醒来,想用书信告辞,徘徊思量,千言无语。终于还是不告而别。
清晨离开的时候,背崩的雨依旧滂沱无休。整片村庄和山谷在风雨笼罩之中。他们打好绑腿,穿上雨衣。她换了一双大尺码的新胶鞋。因为脚受伤肿胀,已经无法塞入原来的鞋子。她相信走路一段时间,热量的产生会阻挡住疼痛。为了不在受伤部位着力,只能用脚掌的侧面走路。一瘸一拐拄着树枝做的拐杖。他们在苍茫大雨中踏上去往墨脱的最后一段路途。
如果没有意外,将在8个小时之后抵达目的地。路上的蚂蝗减少,路况也平整明朗很多。不需要再穿越原始森林。地势慢慢降低,温度开始升高。走过的有些地区出现了太阳。只是山崖小路因为长时间被雨水浸泡形成沼泽,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走。双脚完全陷入在烂泥之中。一脚深一脚浅,缓慢前行。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绚烂野花盛开,白色粉红浅紫的小花在草丛中开得肆意。之前的路程,目的地的出现总是会在预感之中。而走到这里,只觉得这地形非常诡异,一直在沿着马蹄性的山崖小路一圈一圈地盘旋而行,不见尽头。这里的地形远近都是相似,就是绕着雅鲁藏布江的迂回路线,沿旁边山谷悬崖上行走。路延伸得无边无际。走的时间一长,人就觉得无限疲惫。这一段路程,感觉比以往的都更为漫长,更令人焦灼。
下午两点,经过小村庄雅让。在地图上看,它离墨脱已经非常靠近。山腰上稀落地搭建起一些木头棚房子,住着人家。黑猪在路上游逛。两三个当地的小孩子围过来,与他们对望。女孩子光着脚,穿着布裙,剃和男孩子一样的光头,眼睛漆黑明亮。身边跑动着一只黑色的品种奇特的小狗,天真活泼。问他们,抵达墨脱需要多少时间。女孩子说,再走三小时就到了。很快很快。
路途依旧重复单调地延长。不变的绕圈,不变的烂泥沼泽。他们一路都在观望四周,希望能够出现一些房屋人烟的踪影,即使是在迢迢远处,心里有了根底,走路会更有劲道。但是墨脱却仿佛一直隐藏在山峦深处。转眼就走了近两个小时。依旧毫无目标。突然看到河的对岸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砖泥房子,排列得整齐有序。她转头看他,他也已经非常疲惫,一直默默走路。
花好月圆(4)
墨脱会是在对面吗,善生。
不知道。很难判别。不过山脚下是有一座大桥,可以通过去。
差不多应该到了吧。前面还会有房子吗。
可惜路上也无当地人经过,可以给我们指一下方向。
那我们过桥吧。对面应该是有人的。
恩。过去看看。
天晴好了半日,此时却有稀稀落落地掉下了雨滴。他们都渴望能够尽快地抵达目的地,能够换干燥衣服,烤火,有热茶和食物,得以休息。过桥之前,再次遭遇一处尚未定形的塌方,一边通过窄小的沙石小径,一边上面的断崖面小石头还是扑扑地往下滚落,似随时都会有乱石洪流倾泻而下。连滚带爬,不甚狼狈。她只愿这是通过的最后一道鬼门关。这个惊魂不定的塌方接近摧毁她的意志。但是走过藤条大桥的时候,心里却有疑惑。桥的尽头立着石碑,上面写着德兴桥。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前方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墨脱。
又是一段持续约1个小时的上坡路。快接近村子的时候,遇见一个当地人。询问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他们走了错路。此地是德兴。墨脱依旧在江的另一面。他们不该换道过江,应该沿着那条原路坚持到底。再走一两个小时,就可抵达墨脱。
她对他说,原来孩子们的数字概念与我们不同。他们说的三个小时,是当地人的速度,该说四五个小时还差不多。
那我们在此留宿,还是原路返回。
快速掉头。虽然耽搁了时间,但至少走三四个小时左右,还是可以抵达墨脱。
天色已经黑了。他说,务必是会在夜色中走山路。
那也应该在今天抵达墨脱。
再次走过大桥。又再次穿越那个不稳定的塌方。在暮色深浓中重新走上沼泽遍地的崖边小路。天空的黑幕,仿佛是在瞬间,唰地一声就严严实实地拉上了。一片寂静黑暗。雨水却下大了起来。又冷又饿。体力因为三四个小时的误走,接近透支。茫茫黑夜和滂沱大雨,不会终止。森林此刻似乎凝聚着危险和野性的力量,是静静守候在黑暗中的野兽,发出潮水一般的喘息。山路依旧在曲折迂回地绕圈。她受伤而未曾愈合创口的脚已经麻木。踩出去的脚步虚弱无力。她第一次感觉到内心被击败。沮丧。茫然。焦灼。不知道目的地何时会出现。脚下一软,整个人滑倒在泥地上,一时竟没有力气站起来。
善生,我实在太累了。她的背贴着雨水流淌的烂泥山路,浑身寒冷而颤抖。她的声音已经崩溃。
他手里捏着的电筒,仅只能照亮前面10米左右的范围。他把她的背囊拿过去扛在自己的肩上,蹲下来抚摸她的头发,说,我们会走到的。如果在这里逗留,恐怕会有野兽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她用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喘息,说,请让我稍微歇息一下。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用锡纸包裹着的最后一块巧克力,让她吃下去。又让她喝所剩不多水壶里的冰凉茶水。他说,我应该先单独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许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但是又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这样很危险。
不。我们在一起。不要分开。我喘一口气,就起来。
对不起,庆昭。他在滂沱大雨的微弱光亮之中,默默地看着她。
她用了忍耐的极限,支撑自己继续走路。沼泽湿地和倾盆大雨。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没有意识,只是动作机械地前行。筋疲力尽。
有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魇里,无法醒来,被这黑暗的压力胁迫,没有丝毫出路。转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隐约看到远处的田地出现手持电筒的路人,似乎正大声说话向这边走来。他奋力挥动手里的电筒,向他们打招呼,示意他和庆昭所处的方位。他们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穿越雨雾,高声地叫着,你们要去哪里。那是过路的当地人。他们互相护持着,内心激奋,加快速度向前面走过去。
刚一拐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山坡上出现大片闪耀灯火。明明灭灭如同繁星。灯火在山谷和山顶汇聚,像从夜空流淌下来的银河。隐约可见木头房子和树木的轮廓。有了烟火人声。仿佛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大雨中抵达的高山小镇。她听到从自己胸腔最底处发出来的声音,充满惊喜和眼泪。善生,是墨脱。我们到啦。
那一天做梦,我又回到海岛。他说。我看到我们在清晨醒来,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追随着奇异的声音,向树林的深处走去。泥地上的羊齿植物在金色阳光下呈现透明,能够看到绿色叶片上,遍布的分叉细脉。羽状叶片的边缘,有柔和的浅波形状,齿状和锯齿状……最长的叶片可抵达我们的腰部。来回摩擦,发出碎裂般的细响。绮丽纷繁。浪潮般起伏。
那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残留下来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回声。看到蝴蝶。上万计的黄色蝴蝶。覆盖松树粗壮的老树干,像毯子一样,从树顶一直蔓延铺展到泥地上。彼此拥挤在一起蠕动,沐浴阳光。有些则在溪水边上喝水。上万对翅膀一起轻轻互相撞击扑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光柱之中绚烂的粉末蒸腾飞舞。空气中洋溢着花朵干燥刺鼻的气味……惊心动魄。在森林中见到蝴蝶迁徙路途中的休憩。这样的事情也许一生只会遇见一次。
花好月圆(5)
她的心在13岁那年停止了生长。沉浸于蝴蝶的邂逅奇遇,终生躲避在寂寥无人却华丽神秘的森林之中。着迷与它的幻觉。
一只蝴蝶的生涯,从卵,到毛虫,吸取树枝的汁液和露水,长出翅膀,然后进行1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在中途它们休息,寻找食物,交配,产卵,沦陷为另一种强大动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尸体被有机分解,最终渗入空气或泥土之中。在上万只蝴蝶迁徙的队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踪影。它不具备意义。它只是在获取生命的证明。
她说,善生,这不仅仅只是奇观。我们必须信任生活里最为真实的内容,而不被它的表相蒙蔽。我愿意付出代价获取这证明。即使这些代价不够理性也不会有回报。
他们在墨脱停留三天后离开。
索朗梅措早早过来相送。他说从墨脱走到108K,然后到80K,需要两天。80K就可以搭车到波密。但听到来自背夫的消息,嘎隆拉雪山刚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封山,公路阻塞。所以,如果不想在80K滞留等待雪融通车,就需要搭车到52K,翻越大雪山到28K,才有可能搭到车子到波密。这样行程就又增加了两天。他们走出峡谷的路途,还需要四天。
他说,一路上都是地质活动频繁的地区,山体塌方多发并严重。出去的路途并不比进来轻松,有可能还会更危险。一定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他们告别旅馆店主和索朗梅措,扛起背囊,踏上路途。下坡,上坡,翻越山岭。休息之后体能充沛,步履轻快,转眼就走出了高山环绕之中的村镇。四十分钟左右,他们就走到了对面的山崖上。在山道的拐角处伫立,回头再次看望山下还未苏醒过来的土地。
黎明即将到来。天空呈现一种寂寥而沉重的灰蓝色,映衬绵延起伏的重重山峦。这些苍翠高山终年云雾缭绕,云层厚重流连。此时有难以言述的寂然端庄。而狭长山丘上存在了几百年的村落,深深隐藏在群山之中,木头房子密集分布如同棋子洒落,等待收割的秋天稻田金黄醇厚。天幕闪烁稀薄的星辰,曙光即将从膨胀丰盛的云霞之中映染而出。空气中有清凉而刺鼻的灌木气味。鸟声清脆。来路已经不可见。而前路苍茫无着,曲折小径不可思量,通往一层叠一层的群山峻岭。遥远天际矗立一座高耸雪山,线条简洁,清冷无边。皑皑白雪柔和地覆盖在金字塔形的山颠上。仿佛它与时间等同的存在,已使它完全超然世外,却又与这天地密不可分。
清晨微光突破沉沉雾霭。仿佛在突然之间,幕布被掀开。太阳的光线渗透而出。雪山锯齿般峰峦呈现出鲜明轮廓,斜面折射出光芒,发生有生命力的变化。阴沉的蓝紫色,过渡至银灰色,然后在透亮光芒抚摸下,蔓延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直到最后,太阳破云而出。雪山的峰顶呈现璀璨的血红,如同火焰燃烧。不可思议。而又无可置疑。天地发生的细腻色彩过渡充满神奇。此刻。阳光温暖明亮地洒落大地。村落房子上面飘出白色的炊烟袅袅。谷地中一面静寂的蓝色湖泊,纹丝不动,倒映着天光山影。这高山之上的湖泊,也许就是地球的最后一颗眼泪。雾气消散。整个山谷清朗肃穆,万物寡言,光线流动,蕴藏着宁静而深不可测的力量。
他们长久地凝望这片绮丽,壮观而又肃穆的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的神秘而与世隔绝的村庄和山峦。人世的喧嚣和浮华不能与它对峙,即使轮转的生命也不能够。这一刻,他们停留在世间的边缘,与之惜别。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的留恋。豁出生命与之靠近,最后双手空空走出。他们注定将用余下来的一生来与此告别,并以此验证它在时间中留下的烙印和标记。
因为善生,你的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能被触碰。你带着那个伤口感觉耻辱,不能够接受自己。你根本不爱自己。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在某个时刻里她是强盛的,当她站在他的身边,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他伸出手,触碰映照在镜子里面的那张脸。那是一张13岁少年的脸,神情淡漠,总似与世间有隔膜,因此寡言落寞。缩回手的时候,他在镜中看到20年后的自己。
这张中年男子的脸,因为天生相貌和保养妥当,看起来依旧轮廓壮丽。你这样美。善生。你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他从小习惯在异性的赞美和注目中成长,冷着脸从她们的议论纷纷中走过,心里却并不喜爱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为自身价值评断的第一要素,对一个少年来说,会有自卑。在学校里收到邻班女生递过来的情书时,他面无表情,内心却有肿胀的恼羞。
她一起初就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迟疑。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的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划,认真执着。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那只镯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讲台下面课堂的最后一排位置。他的手里拨弄着一枝钢笔,漫不经心地打量前面略带拘谨的少女。他未曾想到这个人的生命将会一直与他并行前进。直到完结。仿佛她的灵魂就是从他的肉体之中分裂出来的一部分。仿佛他们从未曾离开。
花好月圆(6)
13岁的苏内河,即使再过20年,依旧也会是同一个样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轮回之前的她,和轮回之后的她,将会是同一个样子。她的恒定性在于构成她身躯和灵魂的质料,是他不得融合无法理解却触手可及的物质。他触摸到她的温度,伸手进去,穿越而过。这些温暖而透亮的胶质,伸展自如,却从来不能被掌握。它们仿佛是经由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泪水和留恋,胶着凝固而成,最终冷却成形为一面清清亮亮的镜子,让她站在他的对面。他伸出手,抚触在上面。看到他与她。
她始终一样。他的少年与他的老去分成了两瓣。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前方就如同看着彼此。这是他们穿越数十年寂静的时间之后,用以忘却和记得的姿势。
最后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着厚厚积雪中踩出来的脚印前行,岩石陡峭滑溜。雪沙在一边缓缓滑行,似即将有雪崩来临。但长达10余天处惊不变的路程,已使他们见多不惯。置身其中,静观其变。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难。大雪的反光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难忍。他们抵达峰顶的山口,看到那里插着一面写有祈祷文的残旧经幡。山的背面,是被阳光照耀着的茫茫大雪覆盖的坡谷。底下铺展开阔平整的大公路。在那里就能搭上开往波密的便车。
波密的中心广场,阳光灿烂。他们扛着破旧庞大的背囊下了车子,被路人注视围观。他们仿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带紧张和笨拙地面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潮湿破烂的胶鞋,绑腿松垮散乱,防风外套和裤子上裹满泥浆。面容黝黑,风尘仆仆。无人可以想象得到,两个小时之前,他们刚从雪山上翻越下来。从死亡边缘安全着陆。所有的危险和困境,已经消失。置身在便利热闹的县城之中。周围有了汽车,有了食物,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嚣的俗世气味和声响。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边小摊买了一双五块钱的黑色布鞋。手工纳的厚厚棉底,干燥洁净的夹层。她在路边,一层层拆下绑腿,脱下军胶鞋,裹在袜子外面为了防雪水渗透的塑料袋子,脱掉袜子,把所有肮脏的鞋袜布条一起扔进路边的垃圾筒。然后她光脚穿上那双新布鞋。脚踝上的伤口已经收敛,红色伤疤突兀而肿胀。他们抵达了整个旅程的终点:走出与世隔绝的大峡谷,返回人间。她抬起头看他,两个人百感交集。一时默默无言。
开往拉萨的中巴车走夜路。深夜11点,翻过海拔将近六千公尺的米拉山口。仅被一束车灯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盘旋蜿蜒似没有尽头。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周围被拥挤的行李堵塞。不能移动身体。车厢里的空气闷热污浊。她把头伏倒在背囊上艰难入睡。在缺氧煎熬的状态下,浑身躁热,头疼欲裂。她醒过来,看到身边的男子在哭泣。
这个一直郁郁寡欢的克制的男子,喉咙里发出轻声的哽咽,渐渐变成这几天压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出墨脱的路上,就如他进入的时候一样,不动声色,神情镇定。没有掉落过一滴眼泪。仿佛只是遵循着他的理性所向,要抵达那个地方,实现他的诺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内心的情感,并不向人开放。
她在黑暗中起身,强忍着头痛和不适,抚摸他的脸。他的脸上都是眼泪,他不遮掩自己的脆弱,并没有任何狼狈。也许曾经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可以相对肆无忌惮流下眼泪的女子,他有属于安全的回忆,即使她已经消失不见。
她用手指触摸那些温热的发亮的眼泪,把他的头抱过来,搅进怀抱里。夜里颠簸的长途客车。已经完结的旅途。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许他不需要任何安慰。也许他已经获得最为才深沉和彻底的安慰。这始终将只是属于他们各自的事情。他们即将各奔前程。
她抱住这个在哭泣中身体微微颤抖的男子,轻声说,我只要知道以后你要去往哪里。善生。
终 [殊途同归](1)
我遇见庆昭,是在云南大理。那是我生活中的一段低谷,没有工作,百无聊赖,在朋友所开的小旅馆里闲住。每日无所事事,只为打发时光。我的朋友美术学院毕业,曾经在油画界略有声名。即使他决定退出江湖,只想在小旅馆里维生度日,依旧是我眼里一个有天分的画者。他在大理已经隐居多年。
那天,他陪我去集市买蔬菜,突然对我说,我见到一个朋友也在这里。她不常过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他一向知道我不愿意与陌生人来往,这次主动提起,肯定有他的理由。于是我便跟着他走向前去。
我看到一个女子,穿着和当地人无异的斜襟盘扣上衣,洗得发旧的深绿碎花棉布,手制绣花鞋。盘越南髻,戴一只式样复杂的银镯。皮肤粗黑,没有任何化妆。身边倒是非常热闹。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个模样精乖的幼童男孩,一只金黄色大狗蹲在身边。她刚刚把一筐苹果搬到车子的后座,支起身在雨中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朋友说,庆昭,今天过来买菜吗。他的神情对她很尊重。
她说,是。她的声音很轻,眼睛看起来镇定沉着,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又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羞涩。很难当下感觉到她的真实性情。
这是我从北京来的朋友。下次可以带她来你海东的房子看一看吗。
可以啊。欢迎。
就这样打个照面,招呼之后,她便上车离开了。
我没有告诉朋友,我是认识她的。她曾经是颇有争议的写作者,后来却突然不再写任何东西,同时从所有的人眼睛和嘴巴里失踪。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总之在写作的圈子里,已经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这四五年来也没有任何音讯。对出版商或读者来说,新书新作家层不不穷,始终前赴后继波涛汹涌。一个人的失踪,很容易被忘却。只是偶然在书店,还有看到她的作品集在售卖。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早离开北京。
很久之前,偶然的机会,在北京我曾见过她。一个大出版社的年终聚会,邀请一些知名作者和评论家来聚餐。很多人踊跃地联络感情,高谈阔论,只有她独坐一隅,如同一个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访客,对身边的喧嚣场面和陌生人群,没有任何隔膜,却也丝毫不存在交流的台阶。一言不发,默默地吃饭。周围的一切,仿佛只是路途风景,但需眼观耳闻,不需要介入其中,也不必放入心中。
我料想如果对她提起那次聚会,她大抵会微微皱起眉来思索,然后直接地说,抱歉,我不记得了。她自然不会记得我。也不会记得随意出现在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虽然她看起来这样谦和平易,没有任何骄矜。但这种骨子里的傲气,是让人感觉有压力的。因为这是一种非常断然清楚的自知之明。比任何的盛气凌人都更为剧烈,且带给人挫折。
朋友在旁边轻声说,她来得比我早。我曾经还是她的读者。每年清理书架,那几本旧书还是一直放在上面。
我说,见到自己的偶像现在变成一个拖儿带女的家庭主妇,心里又有何感想。
他说,很欣慰。她的选择很好。你想,当任何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男是女,是快要40岁,还是刚满15岁,是正在读高中,还是已经读完博士,都在看一个年轻女子的小说,她被误解误读的可能性会有多少……任何一个写作者都是寂寞的。
我一直没有去海东。但是已经打算回去北京。在小旅馆里几乎已度完整个冗长雨季。客厅里经常有一帮日本男人混杂着躺在炕上裹着棉被看乏味至极的足球,闷头打完一盘接一盘的桌球。半夜饿了,便走去街头的烧烤摊买韭菜和带鱼串吃。大理的烧烤又辣又咸。坐在摊子边的小板凳上,老板娘有时闲闲过来搭几句话,因为我的寡言也觉得索然。
那日凌晨,在街头看着雨水渐渐停止,直到变成散落的细微雨丝。天空有一道洁白的云层出现,远处苍茫山脉也清晰起来,空气中有兰花幽香。酒略微喝得多了一点,脚步摇晃不稳,走在回旅馆的石板道上。突然觉得该回去了。结束掉流落在落寞小镇里的生活。
临行之前,才找到了理由去见庆昭一面。我知道见到她的机会不会太多,或者说只会是这样的一两面。一个好人或者一个有趣的人出现的时机向来是短暂的。需要交往的经常就是一帮无聊之徒。这也是生活的一条规律。我知道我对她有留恋。虽然我完全得不到通道靠近她的世界。
那天却是意外的晴朗。朋友开车送我到海东。走过狭窄的泥石小道,看到海边的大房子。是钢筋结构,采用青砖和原木雕花,样式华丽大方。大门处放着石刻的小小佛像。庭院里引起了水流,种着疏朗有致的植物,有松柏,茶花,大盆兰花。架起的玻璃走廊,可以晒太阳,远眺大海。客厅整排落地玻璃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边岩石旁有大片杜鹃和灌木。野生的仙人掌。古老大树在风中发出声响。
她最起码有养了五只以上的猫。美国短毛,英国短毛,还有狸猫。那些漂亮的大猫安静地闪现在庭院里,时而趴在阳光下睡觉。我自然是眼目震惊。也许她放弃了写作之后,全部的审美和想象力就放在了实际生活之中。
朋友有事先告辞离开。庆昭为我泡茶,是上好的普洱。她依旧穿着绣花鞋子和斜襟布衫。她说,你喝茶,稍等我一下。我在做的几根串珠项链今天刚好有灵感,我先去把它们弄完。她的姿态自然,与我丝毫没有生分。我说,你去吧。我晒晒太阳就很好。躺在庭院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上,温暖干爽的阳光照耀着头发和脸,于是我脱掉了鞋子,侧身躺上去。隐约还能听到潮水翻动的声音。孩子和猫曾经靠近我,在周围活动。而我心神安定,不知觉睡了过去。
终 [殊途同归](2)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阳光换了方向。我的身上多出来一条羊毛毯子。男孩子被叫进了房间读书。庆昭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怀里抱着一只猫,看着庭院里繁盛而寂然的花草,在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大方而落寞,轻轻吐出烟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咙。仿佛不管她是坐在小村的庭院里,还是坐在高级餐馆里,她的神情都会一样地平淡自若。
我说,每天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早起,伺弄孩子,花园和宠物。去集市买菜,做一日三餐,帮助邻居和社区做些事情。手工制作一些首饰,有一批客户定期来买。不需要靠此谋生,所以只是为兴趣做事。
我说,以前你就想过自己会这样生活吗。
她说,想过。我知道自由和平静需要先付出代价,所以有好几年努力工作,从未懈怠。获得独立的经济基础,便可以遁世。遁世需要做事。两者调和,才能获得人生的冠冕。这是一个喜马拉雅山的圣徒说的话。我一直想离开城市。也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
晚餐是新鲜的蚕豆,洱海的活鱼与豆腐炖汤,在房子后院田地里摘下来的蔬菜。米饭清香可口。最后一道甜点是焦糖布丁。庆昭自己在家里教育和照顾孩子。她的男人没有出现。朋友对我说过,他们一直未曾结婚,只是同居。那个男子姓宋。平凡普通,但对她爱护照顾,坚韧不移,甘愿做她背后的隐性人。实在是非常难得。
她留我住在家里,带我去看客房。大玻璃窗外是礁石和一棵古老的桂花树。床上放了电热毯。她说,我有一些东西给你。她拿出一只描着牡丹和鹦鹉的漆器盒子。打开来,里面一个笔记本,一些书信和字稿。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证法史》。她说,这是我自己保留了很长时间的一些东西。现在我想送给你。我不准备再收着它们。想你可以来读一读的。她轻轻地笑,人老了,该负担的东西越少越好。
3
我拿出那个笔记本。一本陈旧的粉白绢面的笔记本。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我随意翻了几页,看到一段古伯察神父对19世纪的拉萨的描写摘录。
我说,你去过拉萨?
她说,是。我在一场疾病过后,在那里停留了两年。认识了一个男子,与他一起去墨脱。他叫纪善生。他去看望他的朋友。那些书信和字稿是他们的。还有一些照片也在里面。
我说,我知道墨脱。据说那是一个莲花隐藏的圣地,曾吸引很多人徒步漫长道路前往和迁居。
是。那条路途非常艰难。
我翻看那些信件,有些是用铅笔写字。与庆昭不同的字迹一律向右边微微倾斜,使人猜测主人也许是个左撇子,并且没有学会改手写字。字里夹杂着一些小漫画插图。信纸很凌乱,有发黄的再生纸,有香烟壳背面,有电器说明书,有西餐厅推荐菜卡片……那个女子仿佛是随手拿起东西就写信。
她说,这个写信的女子叫内河。我没有见过她。她仅存活在一个男人内心之中,或者是他的幻想之中。无从得知。那个男人与我一边徒步跋涉在峡谷森林之中,一边检索他的回忆。我们的旅途结束,他的回忆也被清空。他替我打开一道时间的门。那趟旅行,也许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为数不多的奇迹之一。我一直相信生命是有奇迹的。它们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只分发给心有天真和勇气的人。
她把那本旧书递给我,说,这是那个男子的留下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庆昭。
你知道,我在这里几乎已经不接触外界的任何人。我和写字的人没有交往。刚好遇见你。我喜欢你。她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我,你很寡言,但是内心分明厚实。我喜欢心中隐藏着一面海水的人。我能够分辨。
有些人即使在认识数年之后都是陌生的。彼此之间总似有一种隔膜存在,仿佛走在河的两岸,遥遥相对,不可触及。而有些人在出场的一瞬间就是靠近的。仿佛散失之后再次辨认,大脑皮层里存留的记忆,依旧数据分明,没有差错。那种近,有着温暖真实的质感。可以刚刚见到,就与之拥抱。心里有熟悉的言语,待与他诉说,又并不焦灼急迫……即使彼此的路途交汇之后也是各有终点。我在拉萨邂逅善生,我与他都是晦涩内向的人。但是我们彼此确认,能够开始旅途,互相交付内心回忆。这是一种直觉。
你与他还曾见过面吗。
回到拉萨之后各奔东西。再未曾见到。与某些人的缘分,就像在夜色中开的花,不能见到阳光。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谢,且将永不再开花。那是属于月光和阴影的情缘。
她盘腿坐在地上的蒲草垫子上,点了一根烟。说,我和善生分开之后,决定离开已经住了两年的拉萨。旅途之后,身体因为长途跋涉,感觉有了生机。减掉体重,呼吸清澈。于是独自坐长途车出青藏公路,抵达格尔木,转车到敦煌。在那里看了一天的莫高窟。那是内河曾经想和善生一起去的地方。她一直有想与他一起旅行的愿望。
终 [殊途同归](3)
一路颠簸。在夜行的长途客车睡觉,脑子里不断浮现一去不复返的森林路途。那些漫长的几乎无法到底的路途,有时穿行在不见天日雨水浸没的昏暗森林里,有时又迷失在高山之巅白茫茫云海雾障。泥径有野生兽类的寂静足印,两旁草木留着它们皮毛的气味。即使在夏天冰雪也不融化,花儿就开放在雪中…我恍然觉得自己是个死里逃生的人,或者已经在那里死过一次。便可以理所当然地重新活一遍。
在敦煌,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带有神性的古老壁画里。印象深刻的是,看到第217窟。南壁的法化经变是根据《妙法莲花经》描绘,其中有一幅化城喻品,描画着山峦,瀑布,树丛,河流,丘陵。花草烂漫。一队疲惫的旅行者正在朝一座华丽的宫殿走去。其实它所要讲述的故事,是旅人的路途艰苦荒凉,备受猛兽攻击和险恶威胁。他们身心俱疲,想走退路。于是旅途的驱动者做了法术,在荒野中幻化出一座城池,让他们进去休憩,以继续前行。其实那宫殿的一侧就是陡峭高耸的悬崖,河水湍急……
房间里寂静一片,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顿住了声音,似仍停滞在面对壁画的那一刻震慑里面。然后她轻轻地说,走出了那城池,还是要继续赶路。生命就是这样充满幻觉。始终有希望。也始终无望。我突然想到,我与善生,内河,不过是路途上注定的失败者,但是我们却必须拼尽全力,走过此道。生与死在此地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
她熄灭了烟头,默默起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离开海东,庆昭亲手制作的早餐是红豆糯米稀饭。我非常惊喜能够吃到浙江风格的食物。吃完饭,便告辞,准备搭中午的班车去昆明,然后直接飞回北京。朋友开了车来接我,与他们挥手道别。她嘱咐,你可以环绕着洱海兜一圈再回到古城,记得留意看一路的云。把车速放慢。她站在海边房子的门口目送我,直到车子拐弯。孩子,大狗,猫围绕在脚边。这个素面朝天,布衣赤脚的女子,看起来全然云淡风清。仿佛已经忘记了她所经历过的所有的事。
我在车上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看到那里的文字: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的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咯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大片蠕动在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她看到这个男子。他拎起背囊,俯身过来,从窗帘投射进来的天光,使房间里弥漫清冷的灰蓝色光芒。他抚摸她头顶的头发。转身离开。她仰面躺在那里,躺在这晨曦的蓝光之中,沉默地倾听他关上房间的门。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足音消失。他们在高原城市上告别,仿佛离开破碎的岛屿,各自投身汪洋大海。
他是变身来源与另一个时空的生命。一株失踪于晚石炭世热带森林的畸羊齿植物,从岩页化石中被临摹,然后复活。细而寂静的叶尖。独立不能被参照的意志。他将在时间里失踪,杳无音讯。
她在梦中见到凌晨雨水中离开房间的男子。她再次寻觅他的踪迹。灰色败落的高层公寓楼,在空无一人的街区。房间在走廊尽头。南面是卧室。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英国风格的花朵图案墙纸,枝叶藤蔓缠饶在一起,轮廓黯淡。墙上有一扇粉漆斑驳的木门。推开它,是狭小的浴室。玻璃窗外是城市石头森林的楼群顶部,此起彼伏,仿佛即兴而岌岌可危的积木,随时都可推倒。白色窗帘被吹到了窗外,迎风飘摇。天空蓝得耀眼。一轮血红太阳闪烁出灼热毒辣的光芒。
男子全身赤裸躺在放满了水的浴缸里,左手臂耷拉在浴缸边沿。血顺着他的手腕,掌心和指尖往地板上滴淌。开裂干燥的灰白色实木地板,吸吮这新鲜的血液,来不及渗透,凝固成黑色血斑。他的右手藏在深水之中。包裹着他的水是暗红色的,散发出甜腻粘稠的芳香。他的头后仰靠在墙壁上,略向左倾斜。眼睛微微开启,没有任何表情。未剃除干净的胡须。黑色毛发依旧留有水迹。
她在梦中见到了他的死。仅有的一次。看到他还没有来得及老去,死在不知道时地的阳光底下。整张脸正对着太阳,被阳光照耀得金黄一片。仿佛夏日田野最后一枚充沛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带着它对光所有的向往和追忆。如此。寂静无声地死去……”
我知道在余下的时间里,我将会仔细阅读这本笔记。我又翻开那本《辨证法史》。封面上有四分之一的黯蓝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块,用白色细线分界。纸张在经历二十多年时间抚摸之后,干燥发黄。“按照普遍的自然规律进行的机械的发展是宇宙结构的起源……”第一章是关于伊·康德的论述。他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迹和划线。其他页面还保留着空白。
书中夹着一张报纸剪贴,是西藏当地报纸一则小通讯。2007年政府将重新修建前往墨脱的公路,波密和墨脱之间很有可能会通车。不知道剪下报道并保留旧纸的人是庆昭,善生还是内河。但是这一切并不重要。与世隔绝的小村,会因为通路而繁荣和发展,被现代的文化和经济渗透,最终变得俗世热闹。而曾经穿越峡谷徒步抵达它的人们,他们的回忆,将随着生命的流逝变故而湮没。
终 [殊途同归](4)
世间也许每穿越一百年,就会有消亡和变更。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些行走者和他们的道路。包括他们的言论和作为,卑微和付出,失落和挣扎,都将在时间里如尘土般寂静。全新的世界即使面临破碎也必须要建立。就如同某天进入墨脱的小路会因为废弃而被树林藤蔓覆盖,莲花状的高山之中的村落会蜕变成繁华县城。如同某天高原再次变为海洋,山脉沉没于海底,冰雪消融,大河入海,一切消失不见。地球也最终消亡……也许只有一种存在天地之间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够永久地让人信服。愿意相信为它轮回的生命之道。这也是人所能获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
车子在狭小弯曲的山道上行驶,朋友记得庆昭告别时的嘱咐,把车子开得很慢。沿着黄昏的海边,一路看到不同形状,色泽和光亮的云。印象最深的是路过一个岛屿,看到僻静的小山村。大片绿色田野,开满金黄的油菜花。在山腰处堆积大片大片厚重的云层,太阳被遮挡,却有阳光如光柱一样倾泄下来。又粗又大的白色光柱,一束一束泄落,笼罩村庄,山峦和海面。仿佛是来自天上的路途,可以超脱人间所有的悲喜和得失而去。
我长久沉默地凝望着那些云朵,心怀感恩和谦卑。想来庆昭一定重复地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但依旧每一次都被这样的美和尊严所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