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送了女儿出门,还回到后头去陪了客人听戏饮酒,可哪里能放得下心来,座中那有女儿的陪她叹一回,更有甚陪她红一回眼圈儿,有个女儿远嫁的还当场落下泪来:“可不是疼,看着花轿出门子,就跟生挖了我的心肝,你倒还好,就嫁在金陵,有个不好回来嚷一嗓子,爹娘兄弟也好帮着撑腰,我那一个,嫁到江西去,这天长水远,还不知道能不能见。”
秀娘自个儿咽了泪,还要开解她,女人家一辈子投的两回胎,头一回是看爹娘,第二回便是看婚嫁,这上头不好,大半辈子都好不了。
嫁后头一日就有信儿传回来,说是一切都好,秀娘松了半口气,王四郎还笑她,吃了她一通抢白:“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不心疼,十个指儿还连着心,她是我身上掉的肉!”
过得头一日,便又盼起了回门来,心里止不住的胡想,又怕继母难为了她,又怕徐家不看重她,迎出去一看车里拿出来这许多东西,那吊着的半口气,这才出尽了。
蓉姐儿脆生生叫一声娘,才下了马车还没立定就跳了半步,半跳着上了台阶,脚尖儿一点抱住秀娘的胳膊,秀娘先是应,把她从头到脚看一回,见她眉头开了,人却还水嫩嫩的,面上带红,嘴角含笑,知道徐礼必待她不错,心里欢喜。
等往里头带两步,又侧头骂一句:“在外头可不许蹦跳,成什么样子了。”
蓉姐儿低了头吐舌头,她心里高兴,吃了教训也不觉着,抬头四面望还道一句:“怎么我三日没回来,这树儿的叶子就黄了?”
花园子门口种的两棵银杏树,可不是一阵秋风就落一层叶子,如今满树冠子是金黄叶片,叫风扬下来正落到下边石砌小池子里头,盖住了石头雕的蟾蜍,那蟾蜍嘴里还落的满是黄叶,看着就跟口啣金币报喜似的。
秀娘拍了女儿一记:“说个甚,出了门子才三日,就不记着家里模样了?”
蓉姐儿甜蜜蜜的看了眼徐礼,半是撒娇半是逞威风,徐礼落后半步,看见她侧了脸儿转头挑眉毛就笑,一路跟着进去一路听见她吱吱喳喳说个没完。
一时问茂哥,一时问大白,连金丝饼都问过一回,再问到院子里养的鱼,还得意的告诉秀娘:“我如今院儿里也要摆个水缸养锦鲤呢。”
她出门前吩咐好了,差人到外头去办个白釉烧鸳鸯水荷花的大缸来,就摆在院儿里,养养鲤鱼种种荷花,院子里有花有木再有水有鱼,才算是有了活气儿。
秀娘一听这个立时皱了眉毛,才想训斥她又低了声儿,只从鼻子里出一声气儿,掐了女儿一把,带她往屋子里去。
潘氏早早就在堂前等着了,她自蓉姐儿出门便开始备这回门宴,多少时候不曾亲自烧过灶做过菜了,这回桌上的糕点米面一样样俱是亲手做的,秀娘劝她,她还道:“别个做不来那地道的泺水味儿,你没看妞妞在家住那一月,人都圆润了,定是平日城吃的不好。”
秀娘实拿她无法,只得由着她去,潘氏老清老早起来,外头还吹了冻风,她穿了袄子往厨房里去,先看了沙锅看那老火汤,鸭子汤炖了三天,每天摆一只整鸭子进去,炖到肉酥骨化再把渣子捞出来。
蓉姐儿在泺水长大,羊猪吃的少,鱼鸭食的多,这时候猫儿鱼难得,家里却自春天就炸了一些存着,放到如今只余下卤汁儿了,里头的鱼连骨头渣渣都泡酥了,潘氏便拿这东西来拌面条,回门宴上定得有一道面的,才好叫女婿搅面,丈人摸钱。
潘氏这么忙着,秀娘自也跟王四郎说起来,他一听那搅面礼钱,便从鼻子时哼哼一声出来,秀娘晓得他的心病,当年她自个儿回门,端上来的面里头倒是有两个荷包蛋,可那面底下却不曾藏得肉,那一碗面搅了又搅,只停了筷子不动,潘氏自袋里摸了两回红包,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秀娘那时候只觉得抬不起头来,哪家不往女婿碗里藏块肉,高大郎来时,那碗底可是藏了两块鸭肉脯子的。
秀娘这上头真没甚好帮着爹娘说话的地方,她自家不好埋怨,听见王四郎哼这一声,也不好开口,丈夫脾气越发大,如今日子越好,就越是计较过去那些,赶紧把话儿接过去:“这搅面钱给多少?”
“你看着给就是,这又不是我出手。”王四郎哧了一声又道:“你把我旧年穿的那件皮袍子翻出来,我过些时候要穿,先晒晒,别叫蛀了。”
秀娘抬眼看看他,嘴上应了一声,心里却皱眉头,那件旧衣才能了沈老爹,王四郎旧时受了苦,发达了吃穿上头便一向不吝惜,旧年的皮袍子,哪还有再拿出来穿的,守着货行质铺子,这东西放出去还能赚钱,怎么就想着它了。
“压在库里这些时候,前向那样乱,一时半会儿哪儿寻得出来,等蓉姐儿事落定了,我再差人去寻。”说不定只好拿件新的换回来。
面上再好,到底心里还是不痛快,一戳着了,就要发作,秀娘一口应下也不提给了沈老爹,王四郎倒没话说,过得会子,看见秀娘一桩桩事儿的吩咐,自家又觉得过火了些,咳嗽一声道:“罢了,那件旧了,我看着丈人身上没个好的,怕不是要住到过年,那件给了他罢。”
茂哥儿正进来,他下了学过来请安,规规矩矩行了礼,过去吵秀娘:“娘,姐姐甚时候回来?”他只当是蓉姐儿出去住几日,过些日子就又回来了,成日家得问上三四回,先还有人应他,再后来无人肯应,怕他知道了要发脾气。
“明儿就家来了,你看见她可不许淘气了。”秀娘嘴边勾了笑,摸摸儿子的头,又去看他写的字,练了这些时候,一笔字也能看得了,茂哥儿点了余先生拿笔勾出来的:“我留着给姐姐看呢。”
说着爬到榻上去吃点心,还道:“姐姐再不回来,大白就跟我了。”
蓉姐儿人虽嫁出去了,屋子里头一应东西都齐全着,大白头天夜里不见了蓉姐儿就满屋子的找起来,从柜子上跳到床上,再钻到床底下去,金丝饼还没张开,跳不上高柜子,只能喵呜喵呜在柜子下边打转,大白找蓉姐儿,金丝饼找大白。
屋前院后都找了一回,还是没寻着蓉姐儿,大白跳到蓉姐儿床上,在床中心盘起来团成一个圈儿,眼睛灼灼盯住门口,一有动静就竖起耳朵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守屋子的小丫头不敢去赶它下来,连甘露兰针都跟了去,屋子里再没有大白熟识的人,扒着蓉姐儿用的旧枕头,连秀娘看见都说:“它倒长情,念着妞妞呢。”
蓉姐儿一回屋子,大白喵的一声跳起来扑过来,蓉姐儿一把接住了,大白又肥又壮实,她吃这一扑往后一退,幸好徐礼在后头扶住她,一人一猫还不曾进屋子就蹭起来。
大白许久不曾这么撒过娇了,磨了着蓉姐儿的衣裳,扒着她要抱,团在她身上就是不肯下来,
金丝饼倒不曾这样,它只怯怯的盯住蓉姐儿,再张开嘴儿喵一声,见大白动动耳朵不下来,像个小毛线团子似的盘到榻上去,挨着蓉姐儿的脚边。
徐礼是头一回进蓉姐儿的屋子,一件件事物打量过来,她的屋子自然布置的精细,家里那一间虽是收拾过的,摆的家具又都是新的,到底不如她长住的这般可心。
不说流苏屏风水磨镜台,屋子里供了香花鲜果,挂的四时花卉,便是窗框顶上,还有一挂五六颗一串的水晶流苏,光一打上去,再叫风一吹,满屋子晃着都是光斑光点儿,金丝饼原乖乖趴着,云一叫风吹散了,地上一圈圈光斑晃个不住,它立时就扑起来,左扑右扭,倒着身子还扭两下。
徐礼挨着她在榻上坐下,点点窗上挂的水晶珠子问她:“这是你给大白预备的?”蓉姐儿正给大白揉下巴,揉一下,大白就眯着眼儿喵一声,它身上毛厚,烘的蓉姐儿的手心都出汗,听见他问,点点头:“是呀,我原还想串成七彩的呢。”
说着瞬瞬眼睛凑到他耳边:“白里好看,夜里更好看呢,月亮照出来比太阳更显。”这句一说,徐礼通身一燥,光想就知道顶美不过,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他立时就冒出一句:“等回去,咱们也串一个出来。”
蓉姐儿才要点头,那头秀娘就叫她,她把大白放到徐礼身上:“你给它挠挠。”说着转身往西屋去,秀娘脸上都要挂霜了,蓉姐儿才进门就叫她拍了一下:“你在院子里栽树了?”
蓉姐儿应一声,还噘嘴:“我才回家,娘就打我两回了。”
“便是打的你少了!这才不知道事!”秀娘气的心口都疼:“跟你说了多少回,守规矩看眼色,行事要有分寸,你新媳嫩妇一个,不一观二思三行,你倒有胆气一进门就破土,回过你婆母没有?那些个伯娘知道了,又要怎么说。”
蓉姐儿这下不噘嘴了:“娘!我早想着了,叫我顺着她们,不如叫她们知道我便是这样人,难不成为个种花种树,就要休了我?说嘴就说嘴,我花儿也看着了,果儿也摘着了,还能掉块肉不成。”
秀娘叫她这话一说,气的又要打她,看她那付模样就知道是犟脾气又犯了,她是没把那些个放在眼里,这往后可不吃大亏,只那边伯娘一句不顺不敬,她哪里还有活路。
“早知道过去便不该事事依了你…”一句话音没落,秀娘先红了眼圈,这下蓉姐儿唬着了,她小心翼翼挨过去,靠着秀娘,垂了头认错:“娘,我知道了,我再不敢了。”
亲手给绞了毛巾子,给秀娘擦过脸重又扑上粉,立了指头打保票:“下回再不敢,等他去了书院,我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里头绣花,保管半年就绣个百子千孙出来!”
秀娘哪里肯信她,把银叶绿芽叫过来一通狠骂,蓉姐儿垂了头一齐听着,秀娘一面骂一面悔,早知道就该把玉娘留住了,先打了养娘的名号跟过去,看她日子过得稳当了,再回来也不迟,可如今玉娘自家有了房子田地,再不好开这个口了。
“你且听娘的话,若不然,我夜里也不睡着觉,发梦还怕你受了委屈呢。”秀娘又叹一句,这回蓉姐儿不说话只点头了,还是玉穗儿去厨房寻了潘氏,急急拉了她来救场。
潘氏身上还穿着旧袄,进了门就先拉住蓉姐儿细看,眼圈一红又要落泪,蓉姐儿赶紧挽了她:“阿婆饶我,我才回来,才刚惹了娘哭,您可不能再哭了。”一听这话眼泪又忍了回去。
早有丫头去潘氏屋里取了锦袄过来,给她换过来,潘氏把那厨房里备下的菜一报,一听得有猪油小饺儿炸排骨,鸭肉馄饨双酿团,还有醉三白,水晶蹄,最要紧一个是小鱼儿炖蛋,蓉姐儿直咽唾沫,半是哄半是真:“还是阿婆做菜我最爱的。”
第191章 徐礼情思水晶帘大白夜盯小鸳鸯
回门日必得赶在黄昏前头回去,秀娘潘氏哪里舍得,一直挨到天色渐暗,外头徐家跟来的人催过一次,蓉姐儿才立起来整顿衣裳。
茂哥儿上午进学半日,到用饭时急急跑到屋里,一进门就伸手要抱,他自进了学,许久都不曾这样撒过娇了。
知道姐姐又要走,他立时唬住了脸,瞪着徐礼,甩手去推他,推了一下看看秀娘瞪过来,又委委屈屈的住了手,扒着床沿扑在蓉姐儿身上:“姐姐不走罢。”
茂哥儿自小到大都不曾离开过谁,如今蓉姐儿嫁出去,还要把大白一并抱走,他立时觉得冷清,住在西屋里头,还伸头看看东屋的灯,大白盘在床上,他也跟着过去摸摸大白的背,鼓了嘴儿咕嘟两句徐礼的坏话,若不是他,姐姐也不会走了。
蓉姐儿拍哄他两下:“等再过几日,叫爹来接我回门住呀。”茂哥儿眼睛都红了,知道不能闹,站起来立远了,蓉姐儿看他乖了,才低头要换鞋子,却怎么也寻不着穿来的那双新鞋了。
丫头还低头在找呢,她已是哼了一声,点点茂哥儿:“小坏东西,赶紧把鞋子拿出来。”茂哥儿干坏事,自来不曾瞒过姐姐,他三步两步跑出去,躲到自家屋里关上门。
手上甚样东西都无,想来是早早就藏起来了,蓉姐儿回家穿了双高底鞋儿,到了屋里便换了家常鞋子,这会儿要走了寻起来,早不知被茂哥儿塞到哪去了。
秀娘才要生气,蓉姐儿便笑:“甘露,开了柜子给我寻双红云头的。”她柜里还留了些家常衣裳鞋子,防着回来住,东西都是全的,开了柜儿一寻,只有一双半旧不新的红底石榴籽儿的软鞋,凑合着穿起来,跟徐礼两个拜过秀娘潘氏,又到外院拜过王四郎。
“爹,过些日子你可定要去接我呀。”嫁了人还去摇胳膊,王四郎却受用的很,抬眼看看徐礼,装着满不耐烦的模样儿摆摆手:“嫁了人倒小起来了,赶紧去,别误了时候。”
蓉姐儿一路抱了猫,来的时候兴高采烈,走的时候一步三回,茂哥儿叫秀娘牵了站在堂屋前,抽抽着给姐姐挥手,还嚷呢:“姐姐过几天回来。”
等上了车,蓉姐儿便不笑了,她才刚一直忍着,这时候红起眼圈来,伸手捶了徐礼一下,哽着声儿:“都是你!”埋怨了这句靠过去,把头架在他肩膀上,含含混混:“你可不能欺负我,茂哥儿会长大的。”
徐礼先还抚了她的背宽慰她,听她说了这句,又笑起来:“再不敢,茂哥儿真有劲,你回去看看我的腿,定叫他捶青了。”
“真个?”蓉姐儿急急伸手去摸:“这儿?还是这儿?我给你揉揉罢。”她人一软下来,就娇滴滴的,头发上簪了颗大南珠的花钗,她头一摇就跟着晃,珠光映着白腻腻的脸,徐礼凑过去一口香在她面颊上,嘴巴贴了耳朵:“等夜里,我脱了裤子你再给我揉。”
急赶着回到徐家,天色已是暗了下来,蓉姐儿跟着徐礼去正堂里用饭,一屋子人已是落了座,规规矩矩请过安,徐礼才要坐,眼儿一扫,便瞧见女桌上头,几个儿媳妇都立着预备给婆婆挟菜。
蓉姐儿还是头一回做这事,打眼瞧着仁哥儿媳妇宋氏坐了下来,义哥儿媳妇罗氏却立到了婆婆身后,才要诧异,就见徐大夫人由丫头扶着,站到徐老太太身后去了。
老太太还笑:“人都到了,开席罢。”先就着大儿媳妇的手喝了一口菊花茶清清口,再一口吐到小盅儿里头,徐大夫人接过丫头递上来的银筷子,笑盈盈问一声:“这虾子是今儿才捡的,吃口新鲜,娘可要用一个。”
碟子里每一个虾仁足汤匙底儿那么大,老太太眼睛一扫就摇头:“不用,这东西没味儿。”虾子是拿高汤浸过的,哪里还会没味,徐大夫人也不逆婆婆的意思,又笑着问了好几样,老太太还直摆手:“油腻腻的,我不吃那些。”
捡了半日竟没一个可吃的菜,徐大夫人脸上挂不住了,不独她挂不住,在座一圈儿没谁还能吃得下去,八凉八热十六个菜摆在桌上,竟没一个合老太太心意,徐大夫人还笑着,口里却道:“真是该打,厨房上头的人一日不提点就犯懒,怎不做了娘爱的菜上来?”
蓉姐儿缩了脖子装乖,学着徐义媳妇的模样先净了手,又给张氏舀了一碗汤,眼看着个个都习以为常了,没一个伸筷子的,俱都先喝一碗拆骨鱼汤,老太太跟徐大夫人打擂台,一旬日里头总有三四回,厨房也知道,早早就备下菜,上边一撤下来,立时就有替换的端出来。
换过三道热菜,老太太这才安心了,吃了两口又退脾胃不适,要吃胭脂米熬的粥,这粥却不是立时就能端出来的,定要等到熬的米粒儿开花,老太太才肯用,她这回算是抓住了徐大夫人的不是,半真半假的说:“我是哪个样紧的,连吃碗粥都不可心。”
说的一桌子差点儿起来轮着个的给她请罪,蓉姐儿眼睛也不抬,学着大伙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一场家宴吃的还不如豆腐饭,比奔丧还叫人败兴。
折腾了这么一场,月亮都到头顶心了,晚饭才刚刚散了,张氏急着回院里看女儿去,也不再拉了蓉姐儿说话,她一回院里,就踢了鞋子靠在大迎枕上,挥了手叫跟在身边的甘露兰针去用饭,银叶绿芽两个早早得了吩咐,陈婶子连菜都做得了。
饿过了劲头儿,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喝了半碗汤,褪了衣裳头面窝到床上去了,因着夜里天寒起来,床边上还摆了手炉子,蓉姐儿不穿袜子,踩在上头焐脚。
徐礼回到院里,她已是眯了眼儿睡了一回,他上来就摸摸她的头发:“今儿饿着罢?”徐礼就要秋闱,徐老太爷叫他过去耳提面命一番,徐大老爷摆在前头,中个举人是有的,再要往前却还得靠自个儿。
“倒不怎么饿呢,在家里点心吃得多了。”蓉姐儿抱了他的腰,把头枕在他腿上:“老太太一直这么吓人呀?”
“想是大伯那儿要送节礼来了,每年总得发作那么几回,你这一向别往她们面前凑,我要去学里,你少跟妯娌一处,几个姐妹倒不防走动走动。”徐家也有几个庶女,嫡女没出嫁的,却只有一个,二房的爱姐儿,才十岁,身子却不好,一向养在房里,连头一天敬茶都不曾出来。
“我省的,大伯娘受了气,总得在咱们这些小辈儿身上撒一撒,我新来乍到,哪一个也不如我好欺负了。”蓉姐儿眨巴眨巴眼儿,她跟张氏能顶着来,跟两个伯娘却不能够,徐礼还不曾中举,往后外放且还得靠着徐大伯谋个好地方呢。
这里头的关窍她懂,徐礼叹一口气:“最迟到明年春天,等我补了缺,咱们便走。”还有小半年,他一低头就闻见一段香,眼晴沾在蓉姐儿领口露出那片肌肤拔不出来,她穿了件杏红色的圆领寝衣,头枕在他腿上,身子斜着,再往里头看,还能瞧见一点点胸前春意,徐礼身上一热,伸了指头磨她的下巴,跟挠大白痒痒似的。
蓉姐儿猫儿似的眯了眼,扭过来由着他往下,徐礼先还只磨她下巴脖子,等她躺着枕住腿,一双手便隔了衣裳往下摸起来。
蓉姐儿轻叫一声,睁了眼儿看他,听见他喘息,两只手抬起来捂住自个的眼睛,才扭了身子要娇,就听见喵一声,大白跳上了床,蹲在床尾,瞪圆了一黄一蓝两只眼儿,歪着头看着这一对小鸳鸯。
蓉姐儿羞极了,翻身一滚把被子裹住,头直往被子里缩,大白还当是在躲迷藏,它常跟蓉姐儿玩,跳上去伸了爪子拍拍她,喵呜个不住。
徐礼立起来灌了两口冷茶,把那邪火压住了,坐到床上拍拍蓉姐儿:“乖妞妞,我不碰了,你缩在里头热不热?”徐礼知道她最怕热,连头都蒙起来,还不闷着了。
蓉姐儿裹得蚕茧也似,蠕动一下哼了一声,徐礼又笑,躺下来抱了她,大白凑过去闻闻徐礼,拿鼻尖碰碰他,又跳到床榻上去了。
除开新婚当天夜里那一回,后来他们便再没有过,夜夜贴了肉睡在一处,却强忍着只拿嘴巴手指过过干瘾,怕她得了孕,跟不到任上去。
蓉姐儿别个事情明白,这事儿却不明白了,又想问他,又怕羞不敢,见他又是到一半儿停住了,脸朝下蒙住半张脸,只露一只眼儿瞬瞬他,从鼻子里又哼出一声来。
大白跳到柜子上去,床上有了徐礼,它便不肯睡,夜里熄了灯,还睁着两只眼儿,徐礼那火没泄过,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头一转就瞧见两只绿眼睛。
徐礼哭笑不得,靠在他怀里的蓉姐儿却睡得好,还打起小呼噜,头枕了他的胳膊,背靠着他,才只三天,怀里少了这个人,倒睡不着了,徐礼侧过去抱了她,手搭在她腰上,凑过去香一口,盖了被儿,不再去看蹲在柜子上的大白。
怀里搂了人便跟着心猿意马起来,隔着衣裳揉揉她,腿支起来,磨一磨更难耐,蓉姐儿嘟着声儿转过来,叫他一口含住了舌头,两个解了寝衣,搂抱在一处,挨挨蹭蹭,把那火性过了,才裹着湿乎乎的被子,贴身抱住。
徐礼看看外头透进来的月光,心念一动,咬咬蓉姐儿的耳垂,含着又吮一会儿道:“明儿咱们也挂水晶帘,那光打在你身上,定然好看。”
帘子还没挂起来,他就先想那情状,越是想越是热,才刚熄了火又燃起来,她这样白嫩,也不知道隔着光晕瞧着是甚个模样儿。
蓉姐儿哪里经得这样折腾,虽没行到最后,到底还是累了,耳朵里听着,嘴巴上应着,却混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头一歪,哼哼着要水,徐礼裹了亵衣起来给她到茶,喂了她半杯水,自家喝了另半杯,再上床去,蓉姐儿已是睡过去了。
第二日起来就叫人从库里寻出吴氏那时候挂在房里的水帘出来,截了半幅帘子,挂到窗上,真个是七彩的,一颗颗黄豆那样大,磨得圆润,光一打在上头,跟水瀑布似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大白先还趴在榻上看着,等开了窗子,风一吹进来,那光圈就一漾一漾,它喵呜一声跳下榻,跟着光斑转起圈来
过了头三日徐礼便得往前头去,跟徐老太爷论一论文对一对策,不好时时耽搁在闺房中,他这头才走,那头就有徐大夫人的丫头过来传话,给蓉姐儿蹲了一个福:“咱们太太请了三少奶奶过去。”
几个丫头不意徐大夫人来请,蓉姐儿隔着帘子也不抬头,逗着大白再跳一个圈儿,这才抬头笑着应了:“烦你等我换件衣裳。”
第192章 当家人纸扎老虎新嫁女送茶求援
那丫头打眼儿瞧过来,蓉姐儿一身大红刻丝蝴蝶葡萄的锦缎衣裳,领口缀了个金雕蝴蝶缀珠儿领扣子,白腻腻一段皓腕上头戴了一串珍珠手串,个个一般大小,珠光莹莹,下边还缀了一个刻花的红喜字,只晓得是红的,瞧不出是甚个玉石,这一身再没甚个不妥的,便是出客也能看了,可听她这意思竟只是家常穿的衣裳。
徐家哪个不知道新进门的王家姐儿是个财神婆,那一抬抬红底描金盘花的嫁妆箱子抬进来,前院后院的丫头都涌出来看,沿着回廊站了一溜人,一面看热闹一面还磕牙,都猜那箱子里头装的甚样事物,是不是打开来就是金玉。
哪个不肖想一回三少奶奶的嫁妆,还有那帮着搬箱的说的绘声绘色,说是那箱子盖儿都压不住,里头露出来盘金缀珠的衣裳,家里自上到下都不曾有人穿用过的。
徐家自老太爷那一辈儿起才算发迹了,初时也不过七品小官,一路往上去才开阔了眼界,到顶也不过五品,自五品上头致了仕,还是到了儿子这一辈,才又往上抬了抬,尝到了当老太爷的滋味儿。
如今徐大老爷虽是布政司使,却才第二代,比不得那世代勋爵的人家,又因着今上最恨贪腐,一个个都夹了尾巴做起官来,徐家能置下如今这些田地房产,还是靠着上一代就当官,在先皇那里攒下来的。
家里的孙媳妇辈儿,一个个俱是官家出身的,家里再富也不把那珠玉穿在身上,人人都在心里呛她是个暴发的,可又有哪个眼睛不红?
甘露一把拉了那丫头,知道了叫素蕊,笑一笑拉了她坐到圆桌前:“烦姐姐等着,且吃一杯茶。”说着由小丫头捧了四样果碟儿出来,甘露抓了一把糖给她:“姐姐甜甜口,咱们奶奶上回进上房,总要捡件像样衣裳。”
素蕊心道这衣裳且像样了,大少奶奶出客衣也不过再多盘几道边,她不过跑个腿,又是吃又是拿,又不敢多坐,怕回去回话晚了吃教训,才要开口去催,里头蓉姐儿已经出来了。
新嫁娘箱子里头除开红再没别的色儿,她换下大红,还是穿了身大红,这回去是百子石榴刻丝锦缎衣裳,重又抿过了头发,那领扣儿没换,又加了一串长珠链,真个是珠光宝气,一开口就是:“这个给你吃茶。”
兰针上去就塞了一个荷包,素蕊一接手沉甸甸的,拿在手里还响,她心里高兴,手上还推:“不过跑回腿,倒叫三少奶奶破费茶水。”
一路引了去,一边一个丫头吱吱喳喳问东问西:“咱们新来乍到,眼瞅着就要下元了,府里头办节可有甚个规矩不成?”
素蕊再是二等也是大房院里的,徐大夫人安排人事自然都在院子里吩咐,指派她们跑腿儿,厨房库房两面跑,素蕊拿了好处,这事儿又瞒不过人去,便她不说,后边院子也没两日就要知道了,便笑:“主子们哪有甚个规矩,家里比着老太太往下都乐一回,吃了大宴,也有小宴,今儿咱们太太还正吩咐菜食呢。”
可不得吩咐菜食,老太太要是再闹,徐大夫人脸上哪里还挂得住。蓉姐儿只开了两只耳朵,嘴角含了笑,却实猜不出都这样忙乱着要办节宴了,这时候叫了她去有甚事要说。
她也不问,只跟着丫头进去,果然一屋子都立着管事婆子,两边还立了僮儿一手架了算盘一手拨珠子对帐,蓉姐儿眼睛一扫,倒没吃惊的意思。
家里年年对帐,前院儿一院落俱是算盘珠子“噼啪”不住的声响,钱先生带了四个徒弟,足足盘上十多日,各各铺子里头的帐才能算得完。
便是后宅,秀娘身边跟着的两个丫头也没不会打算盘的,徐大夫人摆了这个仗阵出来,蓉姐儿更不能轻说轻动,由着素蕊引她坐下,端了茶来,上了果碟,请她稍坐。
一个海棠花式的四格攒盒儿,摆了福桔蜜饯,中心放着几块松仁卷儿,看着精致,捏一个起来咬一口,松仁卷子里搁的是猪油,蓉姐儿皱了眉头咽下一口,立时灌了口茶不再吃了。
只坐定了等着徐大夫人理完事,一个个拿了对牌,到帐上支银子,听见她满口这个朗中那个检校,还不时有人送了红礼单子进来,一样样的唱名上册,连徐仁媳妇宋氏都只跟蓉姐儿点了头,便又忙了起来。
蓉姐儿低头吃茶,托了茶盅儿去看那一个个的管事婆子,有人说话干爽利落,有人说话便委婉推拖,那爽脆应下的是库房的,管着器皿食具,那推拖叫苦还是厨房。
蓉姐儿管过家,王家虽没办过这样大的宴,可要吩咐的那几样却是一样,饮宴上头最要紧的便是吃食,吃紧的厨房这一样安排好了,只人手不出错,另几样倒还是其次。
一枚枚对牌发放下去,徐大夫人好容易歇口气儿,丫头赶紧给她上了茶,她啜了一口,这才抬头,假作刚瞧见蓉姐儿,皱了眉头嗔怪起丫头来:“哪个办这样的事儿,礼哥儿媳妇来了,怎么不报一声叫我知道。”
蓉姐儿心里吐舌头,这家子作弄人都一个法子,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俱是老太太的徒弟,她心里想一回,脸上笑起来:“大伯娘忙着,我多等会子也是该的。”
徐大夫人冲她招手,又叫添过一回茶,才道:“每到了年节便是这般,半点脱不得手,下头这些一个个的都不顶用。”说着摆摆手,还扫了一眼儿媳妇:“你嫂子倒是能帮把手的,也还没经过大事呢。”
徐大老爷这样大的官儿,家里还有甚个节不过,过一回节就是收一回礼,不说中秋这样的大节,花朝节浴佛节也是要正经办宴的,流进来的可不全是金水银水。
蓉姐儿眨巴眼睛:“原在家里倒瞧见过娘办宴,我是回回都躲懒的,我娘还捶我呢,看了嫂子才知道,这事儿我再做不来的。”
徐大夫人又是笑,虚指指她:“还能躲个几回懒,往后也不伸手了?礼哥儿到外任去,你便不办宴?”这句一说出口,宋氏抬抬眼睛看了过来,又低下头去,还细细跟丫头对帐。
蓉姐儿听了这话,皱了眉头:“伯娘说的是,我倒没想着,不若往后嫂子有甚要帮手的,叫了我来,我旁的不通,跑腿儿还是行的。”
打蛇随棍上,徐大夫人用徐礼放外任来吊她,她也不含混,这句一出口,徐大夫人脸上笑意更深,却不接她的口,大房把了家这许多年,里头连徐二夫人想插手都不成,更别说这一个才进门的侄儿媳妇了。
徐大夫人不开口,宋氏却不能叫场子冷了,她抬头笑一笑:“既说了这话,可得定性,如今这大宴你也帮不过手来,没头没尾除了瞎忙也学不着东西,不若等这宴办完了,再从小事儿一桩桩的教你。”
一句话把事儿支到了下元后,蓉姐儿托了茶盅儿应一声,心里却明白不过,她也不是真个要管家,只不能一句话就叫人拿捏住,这番做作,定还有后招,自家在她们眼里怕只有一桩好处,这是来要钱来了。
蓉姐儿这两句话一说,徐大夫人也吃不准她是当了真,还是话赶话,初时提了一句,拿跟着到外任去这样一根大萝卜勾在前头,也不怕她不上赶着,后边的话也不再藏了,啜了一口茶皱眉发作:“这茶怎么色儿不对,真个是越来越不像样,停了这家,再不许叫送这东西来,怎么好入老太太的口!”
蓉姐儿眉毛一抬,立时明白过来,这却不是开口要钱,是要茶叶呢,王家是茶叶起的家,可家里人除开王四郎俱不是爱茶的,生在泺水,吃的茶叶梗子也是新鲜的,好坏却能分得出来,这端上来的可不是陈茶,汤色也还差着火候,既不是好茶,也没好好煎,味儿怎么能正。
她没急着接口,徐大夫人还一脸怒意:“礼哥儿媳妇家里是出这个的,是谁端了这茶汤来,倒叫个小辈儿笑话。”
“这茶叶倒不算差,只没好好煎,想是事儿一忙,茶水过了火。”蓉姐儿只作不知,徐大夫人见她不接话,使了个眼色给儿媳妇。
宋氏知机,堆了满脸笑:“原是吩咐了拿龙凤团茶的饼子出来煎的,想是拿错了,只咱们的再好,也比不得弟妹吃的,那年送了茶礼来,汤色碧绿,味儿甘甜,不必放糖蜜饯,入口喉咙都是甜的,也是这样好的水土,才养出弟妹这样甜的姐儿来。”
两个一搭一唱,蓉姐儿不好再不理会,侧了身子脸红:“嫂子拿我取笑。”茶礼可不是定亲时候送来的,这边会打太极,她难道不会:“我那儿倒还有几个,既伯娘嫂子爱这口,拿了来分送便是,早知道今年新茶制的饼儿很该留下些,白茶精贵便是一年一采,不比绿茶明前明后好摘个三四回的。”
如今都要十月了,过了这时便没有这物,徐大夫人原是想着她听见外放必得伏低做小,可她接这样的口,好像半点也不明白,再看儿媳妇也是无用,只能直言:“我是想着这茶好,肥水也不流了外人田,年年茶金就有千把两,倒不如从你家的茶叶铺子里头走,岂不两边便宜。”
“我再不懂这些事儿,若不然使了人往铺子里头问问二掌柜去,问明白了才好来回伯娘,我却是连茶叶几钱一两,都说不清楚呢。”这句倒能噎死人,宋氏打眼瞧她,再低头看看身上竹色半旧衣裳,倒不再接口。
徐大夫人听见这句,脸上也淡下来:“也好,倒不成想,你万事都不管,等问明了信儿,可得回来报给我知道,今年不成便等明年春天,家里日日都离不得茶呢。”
不独离不是,光是茶房里头就五六个人,哪一房要什么茶叶要了多少,俱都记在册上,茶叶金贵,主屋里头也是记量好了的,徐大夫人说千把两茶叶钱,实是说的少了,蓉姐儿都不须掐指头,心里过一遍便知道,徐家一年的茶叶,往少了说也五千两,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哪一个离得开茶。
看门的下人门房,那炉子里还捏一撮茶叶煮水呢,光是徐老太太房里吃的云雾茶便是价贵的,这是把王家当冤大头了。
蓉姐儿告辞出去,甘露兰针两个一路跟着她回去,隔着花木走在石子道上觑了四下无人,甘露忧心道:“姐儿,若是大夫人不叫你跟着去任上可怎办?”话里话外可不都是这个意思,都说到明年春天了,这却不是要留下姐儿的意思,到得春天都外派了。
蓉姐儿睨她一眼,眼角含了笑:“笨丫头,她不过诈一诈我,纸扎的老虎唬人呢,这个家是她当了,却作不主。”作主的是徐老太太,徐大夫人也不过摆个花架子,徐家儿郎哪一个不当官,她掐不住徐礼的前程,再不济还有吴家呢。
“那姑爷的官儿…”甘露这句还不曾说完,就看见蓉姐儿伸手整整衣裳:“去院里拿两个茶饼来,咱们给老太太请安去。”徐大夫人这是吓死胆儿小的,可她自小就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