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泺水江州住了小半年,还是要启程回金陵去,既在孝中也不好往别人家里走动,悦姐儿急巴巴的来那一回,还是她表哥帮着遮掩,若不是她同蓉姐儿实在要好,怎么也不会热孝里头上门。

到了中秋更是冷清清的,王四郎一办完丧葬事就又往蜀地跑去,原是想着把潘氏沈老爹一同接来过节,算算日子还在百日里,两个老的不计较,秀娘还怕触了爹娘的霉头,只同女儿儿子两个在家里胡乱过了一回。

不能吃酒,不能吃荤,更不能出去走月亮,虽也焚香点烛摆出“斋月宫”来,到底气闷的很,蓉姐儿闷在家里,对着什么都没趣味,看着案上供着的香斗,桌上菱角石榴柿子栗子白果摆在细巧的攒盒子里,两边还供了两盆子香椽,一屋子是香气。

今岁却是连兔子灯都没得,茂哥儿不乐,他知道过中秋要有灯的,临河巷口家家都挂着红灯,便只王家门口的灯笼上贴了白纸,示意家中有孝。

还是秀娘心疼儿子女儿:“那兔子灯是白的,买两个进来也就摆了,小娃儿屋子里总要摆盏灯才算过了节。”

等中秋过了,秀娘便急着打点行装上路了,蓉姐儿还想混赖皮:“娘,咱们等重阳,等重阳过去好不好?”

秀娘点点她的鼻子:“大姑娘了还不知事。”如今回去也好往徐家通报丧事,徐礼怕是瞒着家里人来的泺水,这节不提,却也该请期了,原来的日子是正正巧定在及笄后,如今算来还不曾出一年孝,怎么也得请人再算一个日子出来。

家具都打得了,嫁妆也都备好了,可别样事务还能配起来,人却配不齐,绿芽银叶也有十七八岁了,总要放出去,叫这两个在金陵便是调教小丫头的,等她们出去配人,甘露跟兰针就要能当得一面。

四个丫头,还得再配几房人家,家里银子是不缺,东西也是件件精品的赔出去,可带什么人去倒难办,秀娘正为着这个头痛,身边又没个人能拿主意,倒想着紧着回去跟吴夫人通一通气儿,便是身上有孝,到了金陵也已过了百日了。

萝姐儿出嫁,三朝回门,回的却是舅家,秀娘知道纪二郎不曾上门来闹,便是回了乡里叫人一顿打得起不来身,还得让纪老太太侍候着,他那嫂子原就蹿着自家男人来找王家要钱,经了这一回事,倒不敢了,她自己不独一个男人,还有两个儿子呢。

这桩婚事有胡县令作大媒,谁敢上门来闹,胡县令还送了一块匾来,上边四个大字“佳偶天成”,便只有桂娘同诚哥儿高兴,当日这块匾还挂在堂前,第二天敬了茶,徐娘子给了萝姐儿一对金镯,萝姐儿才叫一声娘,就说这东西挂在堂前当菩萨,再大也大不过菩萨去,还是揭下来收到屋里去。

徐娘子喜她有眼色,顺势点了头,诚哥儿还怕她受了委屈,夜里搂着不肯撒手,萝姐儿如今就是黑了灯也不再怕他,叫他搂住睡了几日,安稳的很。

蓉姐儿听了悦姐的话,就一向想问问那春宫是个甚,觑着空儿又问了一回萝姐,拉了她的手在屋里问,萝姐儿听的满面羞红。

绣娘有甚个来钱快,一是绣大件菩萨像,二是办那红白喜事,三便是绣这些个东西了,那精致些的人物眉眼,身上衣裳都要勾绣出来,姑子街里便有女人做这个,正经人家出来的绣娘,哪个肯绣,便是银钱再多,也不肯沾手的。

她红了脸,蓉姐儿更奇了,抱了她的胳膊问,萝姐儿竟也只这一句:“等你嫁人了,去问他。”羞的不可自抑,大眼睛里水盈盈的,嘴角抿起来,笑出两个梨涡。

蓉姐儿坐在船上还在想那到底是个甚样的好东西,一个个都不肯说,觑着神色也知道不能问秀娘,心里猫儿挠似的,又把徐礼想一回,一日念个十七八次,连甘露都打趣她:“姐儿赶紧别念叨了,不独徐家哥儿,我的耳廓也热了。”

蓉姐儿噘噘嘴儿,秀娘还有些晕船,茂哥儿却跟只猴子似的跳上跳下,他守孝中无事,原来江州家中还留着蓉姐儿小时候习字的字帖子,叫秀娘翻出来给他,日日写两张大字,玩起来倒更疯了。

茂哥儿是个小狗记性,头一天习字还乐呵呵的,第二日就挂了脸,叫秀娘骂一回:“你姐姐还有个三日兴头呢,你连三日都没有。”

茂哥儿眼泪涟涟,他才五岁,读书背书拿手的很,张嘴就能来,可要他坐定了习字,那凳子上头就跟插了针似的,两三个字还能写,写两张再没这个耐性。

茂哥儿守完这年孝就要开蒙了,家里蓉姐儿教他念书不算,徐礼在时也把初读书时的《幼学》《弟子规》说了一遍,若是正经送到族学里,也是从这两样学起来,《三字经》《千字文》里头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茂哥儿早已都会背了。

秀娘自家不识字,对儿子却看得紧,每日里必在背三篇书,也不许他坐着,立在窗下,一面晒太阳一面背书,一屋子俱是茂哥儿的童声童语,背了手摇着小脑袋晃晃悠悠背完三篇书,再去习字。

蓉姐儿便松快的多,等回去她虽还要去石家的女学,里边的姐儿却是一个个都定下亲事来,平日里也不再读经书了,只把待人接物,操持家事再说一回。

没上船时舍不得走,上了船又恨不得快些到金陵,谁料得秀娘几个才回了金陵,蓉姐儿一问,才知道安哥儿宁姐儿带了母亲已是搬了出去。

蓉姐儿唬了脸问金缕:“可是有人说了甚难听话?”

金缕赶紧摆手:“哪儿呀,是姐儿自家要去的,还连着节庆上门送礼呢。”中秋一盒子月饼,重阳又是一盒子重阳糕,俱是东西却也算是全了礼数。

“说是回去买了田地房子,赔上银两,余下的赁了间屋,如今那船店已是开了起来。”金缕一径儿说了,又去看蓉姐儿的脸色:“若是姐儿实在想她,便把她请来罢。”不说蓉姐儿,便是金缕玉穗儿也想她,这么个姐儿,走的时候还一人送了她们一件禙子,也不知道做了多久。

蓉姐儿听了挥挥手:“罢了,她生意才立起来,我又有孝,先把回礼送了去,等往后我去游船看她。”迈脚就去告诉秀娘,秀娘听了倒跟着叹一声:“安哥儿便是跟了咱们的船回去的,办了两三月,才把田地房子都卖了,有一片水田你爹原想买,只怕他说甚个恩情,要低价卖出来,还是托了人办的。”

陈家那片水田在乡间一亩亩的置办,比王家那样连着买的不知精细多少,都是好田还带租户,王四郎提过一回,安哥儿把上等水田作平价给他,王四郎这才寻了中人来办这事。

“还是老话说的着,宁欺白头翁,不欺少年穷,宁姐儿婚事难办,可这个哥哥在,便不至让妹子吃亏。”秀娘叹一回,又想起来:“还有你阿公阿婆捎带的东西要给她,做了这些年的老邻居,总该帮衬些。”大钱潘氏摸不出,五两十两还是有的,再有便是衣裳。

衣裳里头还有些是陈阿婆的,两个互赠了,如今正好归还原主,秀娘叹一回又道:“你也把礼办起来,别个知礼,咱们更不能错了礼数。”

直接给银钱宁姐儿兄妹两个是再不肯要的,打听的赁的屋子倒幽静,为着母亲养病,又要方便做生意,便往秦淮河边那机户人家后头寻了房子住着,也带一间小院,原来家里留的几房人也都发卖出去,只留一对老夫妻,带了来照顾母亲,看守门户。

既有人看顾母亲,宁姐儿便把那船店开了出来,买了一条旧船,重刷一回油,打上幡儿,做得了吃食,便是这般店还开不出来,那秦淮河上不论是画舫还是渔船俱都要交缠裹钱,泊在岸边还得有停船位,夜里也要交银子让那巡河的看顾。

这些东西一样样都少不得钱,还是安哥儿回来了,才到外头去跑,到衙门里头说自家遭了水匪,倒是有官员肯办,每月给出一两银子,租定了船位,拿上一块木牌子,往后便能在秦淮河上跑船了。

宁姐儿头一日只做了些个羹汤,出了一日船,只卖出去三碗,还俱是船家买她的,一打听才知道,这些画舫俱是同人连好的,一说谁家汤水好,自有龟公儿帮着说项,她这样脸生又不曾孝敬过的,哪里肯为她兜揽。

可她想做的便是正经生意,跟娼门勾勾搭搭,这生意哪里还能清白起来,也有别个船家说她:“你已是在秦淮河做生意,往出说哪个晓得你清白,使些小钱,再卖个俏,还有甚样活揽不回来,那龟公便不是男人了?”说着便哧哧发笑。

宁姐儿回去直剁了一日菜馅儿,全做成冷团子,摆在汤锅边上卖,她用的整只鸭子炖汤,老火煨得骨肉酥烂,又包了些鲜鸭肉的馄饨,再切好香菜葱姜,拿薄纱罩着,别个要买,再下一碗。

也不说什么盖着帘子不叫人瞧见了,都瞧不见人,哪里还能闻得见香,掀了帘子,开锅把香风扇出去,越是离那画舫近,越是扇的狠些。

这么着一锅馄饨汤水倒半点不费全卖了出去,哪里是看馄饨,看的却是宁姐儿,泺水女儿俱都得生雪白皮子,穿了蓝布衣裳,头上还簪了白绒花,叫别个一看总要买她一碗来吃。

还有的贵人要问一问,她起先照实说了,除开卖馄饨得的钱,便又多得些赏钱,一碗馄饨不过十来文,这赏钱却翻了倍,竟还有人给一二两的,便是她卖上几日,也不够这些银子。

这是个来钱的法子,可宁姐儿头一二回收了这样的赏钱,再往后便不愿出头露脸了:“这同那躺在街边唱莲花落托碗的乞儿有甚个分别,再不能做这样下贱事。”

家里带来那对老夫妻,还领了个孙儿来,主家答应不卖了那个小男娃,他们是千恩万谢,那娃儿也有七八岁大了,被宁姐儿带出来,假称是姐弟,由着那男娃儿送吃食到客人船上去。

客人见他年小,知道是跟着姐姐出来卖吃食,便也饶几个赏钱予他,生意从七八月直做到九月,先是亏本赚吆喝,后头才慢慢好了。

既做了这桩生意,便要时时看人脸色,不独那画舫上的客人,便是妓家也得好声好气儿,但凡有一丝丝的不妥,那娼门也不给好脸子瞧。

吃苦容易受气难,只想想娘亲要用药,哥哥在柜上那些辛苦,便又一一忍下去。这行当再没个歇业的时候,凭你天再热雨再大,总有人富家公子王孙有兴游湖,越是晚间越是人多,秦淮河上游船如织,密麻麻的挤得河道不通,天天到三更半夜才歇息。

蓉姐儿记挂着她,备的礼也厚些,秀娘忙着先去吴夫人那儿探口风,谁晓得才要叫算盘送信去,算盘便回道:“太太不在金陵,吴家如今有些事体,还是隔一段再请罢。”

吴家的事,便是吴少爷日日流连秦淮脂粉乡,家里那一个闹得要和离了。

第168章 和离女媒人上门恶名男另娶不易

吴少爷自听了窈娘一回琵琶曲,有个气闷便来光顾,也不叫她侍候酒食,也不要龟公在边上传菜递帕,只是听琴,一曲完了再谈一曲,坐在楼中还嫌喧闹,便租了画舫,在船上听琴。

他隔着两日就要去一回,吴夫人立时警醒起来,骂也骂过训也训过,他只是不改,跟了去的小厮回报说是听琴,在那画舫中哪里还能成事,一河都是船,便要弄,也得回楼子里头。

吴夫人这才松出一口气来,知道儿子不曾沾那些烟花女子,正要回头劝着儿媳妇宽宽心,只当他是去茶馆里头听评书,一样是个弹唱的。

谁知道吴少爷翻眼把窈娘包了下来,不叫她再接客,便是他不去,她也不必再去见别个,只日日在楼子里等着他便是。

这一来同养个外室有甚个分别,吴少爷又去打听怎么能把她赎出来,教坊司里头俱是犯官妻女,窈娘便是十岁上下叫人押进去的,学了三四年的弹唱迎客看人脸色,到十三四岁便破了身接客,这要赎出来却不是有银子便够的,得拿到衙门恕令才成。

窈娘原就有些性子,不肯十分接客,那些个瞧不上眼的,便是有钱也不肯见,很不得鸨母喜欢,如今巴结上了新任的百户,倒成了门子里头的娇客,闲着睡到日上三竿,高兴了就弹一曲,不高兴整日不梳洗,只叫贴身的丫头去外头指使了人买零嘴儿来吃。

柳氏知道了闷在屋里整整一日,还强撑着请安用饭,到了夜里抱着养娘就哭,第二日自家去寻了吴夫人,说肯把那女子赎出来,抬进门当个二房。

吴夫人看见她半晌不曾说出话来,重重叹一声,摆了摆手,这回再不把纳妾的事往后拖了,真个挑了个面目姣好,性子又老实的给儿子送了去:“你在外头怎么闹我如今也管不得你了,总不能到这个年纪了,还叫我同你爹连个孙孙也见不着。”

吴少爷真个听了吴夫人的话,日日宿在通房屋子里,等她有孕了,便一举抬成了妾,算是如了吴夫人的意。

柳氏只当他这回能收心,哪知道等那丫头有了孕,吴少爷又往秦淮河上听琴去了,她这回便如天塌了一般,丈夫虽不如她的意,到底不曾作践过她,如今到这么一出,却不是把她的脸踩到泥里。

柳氏哭也哭过求也求过,为着他不日日往外跑,还拿自个儿的嫁妆银子去把窈娘赎回来,总归有路子可通,只要把这花娘抬进门,便算是收住了丈夫的心,叫他不日日往外头跑,全了脸面便是。

吴少爷却再不听她说话,连她往婆婆跟前去求,吴夫人也只看着这个儿媳妇叹气,月下老儿合错姻缘,这两个一个是陶土一个是紫砂,便是揉碎了调成糊也烧不到一块去。

柳氏愁眉不展,日日以泪洗面,撑得一月有余,只觉生无可恋,她已然只求个名份了,却连这一份体面也不留给她,还在吴家占着位子讨人嫌作甚。

先是不肯吃药,而后又不肯用饭,养娘哭着求她,也照样滴水不进,吴夫人到床榻前去看儿媳妇,那劝她看开些的话说了一箩筐,她却只当听不见,实在无法,把儿子从画舫上喊了回来。

“你真个把那花娘摆在心里了?”柳氏吐气无力,手指四刮着刻丝被子的的牡丹暗纹,恁的一幅花好月圆,却只盖了她一个人。

吴少爷看着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柳氏,掀了袍角坐到她身边,见她微微侧过头去,沉吟道:“我写放妻书,和离罢。”

柳氏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等再醒过来,那放妻书已是摆在案头,柳氏一把拿过来想要扯破,却抖着手使不上力,捏得骨节发白,这还是她头一回,见着丈夫的字迹。

原当他是个武夫,谁知道一笔字竟很能看,洋洋洒洒一大篇,一个一个字的看过来,恨不得在嘴里嚼碎了吐出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甚个鸳鸯双飞,花前共坐,如今只如猫鼠相憎,狼羊一处。

吴少爷因着这张放妻书跪在吴家祖宗牌位前,叫吴夫人拿着鞭子狠抽,穿着单衣,一抽就是一条血印子,吴夫人一面哭一面打,打了他三下,便扔了鞭子捂着心口哭。

这回他却是铁了心:“作什么非捆在一处,如今难道还有个别嫁就要死的说法不成?”皇帝的娘都另嫁了,是和离又不是休妻,初嫁由父母,再嫁听自身,择一个她想要的,不比这么枯藤枝子似的活着要强?

柳氏提了笔写了多少闺怨,她以为他看不懂,夹在书中,放在绣绷子下边,他又有哪一句不明白,不说合卺之欢,连人伦都行不得,还作什么夫妻,不如各归本道,解怨再嫁。

说着又开了库,把柳氏那些嫁妆俱都还回去,他这番作为却叫外头的都议论吴百户恋慕烟花,把个花娘当作天仙供了起来,家里的婆娘也不顾了,明明有妻有妾,妾还大了肚子,却要跟妻子和离,那金陵像样的人家,听见了哪个不啐上一口。

柳氏病得昏沉沉叫人送上了船,吴少爷派了兵丁送她还乡,养娘丫头哭的泪人也似,那一柳氏送了来给他当妾的丫头,死活都不肯走,只说回去也无面目做人。

吴少爷看着她伏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一声冷笑:“这就是你们姑娘挑出来的软和人。”说的养娘面红耳赤,上去批头打了她两巴掌,吴少爷背了手出门,转眼看看她:“要留便留下。”

那丫头只当他要纳了自个儿,别家哪一个不是生了儿子才抬妾,那边屋里的看着就肚子圆,说不得生的就是女儿,只要她也能有孕,生下儿子来,就是长子。

养娘听见这话,从柳氏箱笼里头捡出这丫头的身契,一口啐在她脸上,把那身契交给吴夫人跟前的刘嬷嬷,一行人登船离去。

这事儿且不算完,柳氏好好的女儿被休了回去,虽则这些年都不曾生个花儿果儿出来,到底是孝顺公婆的,又肯给丈夫纳妾,半点都不妒忌,一听说吴少爷是为着个花娘把妻子休回了家,一家子读书的都炸开了锅。

柳氏的爹跟哥哥一见着女儿回家,还当是省亲,等养娘哭倒在堂前,才知道是合离回家了,气得头顶冒烟,登船就往吴家去讨说法。

到得吴家,吴夫人也病倒了,吴老爷出船不在,连着几天都不见吴少爷,跑到秦淮河边去寻女婿,风言风语一听,连面都不见,还扔了狠话:“便是不合离,叫咱们知道也要来讨放妻书的。”

吴家不但还了嫁妆,还贴补柳氏这许多年的东西,嫁后做的衣裳打的首饰,还有给的东西,只要是她屋子里的,一应都给了她,半文也不曾讨还,除开这些,又给了一匣银子。

柳氏在床榻上病了一月有余,到底是回了家,家人姊妹一径儿的骂吴少爷,她娘回回都要哭湿五六条绢子:“我苦命的女儿,早知道哪肯叫你受这样的苦。”

一个这般说,她还恹恹着回不过神来,一家子都这么说,她便越听越是,为人-妻该做的她都做到了,是那人自家把心系在狐狸精身上,柳氏的娘还狠啐:“九条尾巴的狐狸精出世了,该帮你去打小人呢。”

女婿这样便是升了百户千户又如何,说不得往后家业都是那狐狸精的,柳家只把吴家倒赔回来的东西当是理亏给的,还在柳氏面前盘算:“有这么些个,你便是再嫁个也不难!”

柳氏已是不年轻了,便是再嫁,也不能寻个衬头的,总比过去要再低一等,她日日以泪洗面,却不再为着丈夫薄情,只哭自家命苦。

还是养娘劝她:“姑娘何苦作践自个儿,如今这日子不比在吴家好的多?”她是受了苦所托非人,父母头一个就觉着对她不住,余下的姊妹一个个俱都这样教养长大,家里丈夫相敬如宾,知道柳氏一步都不曾踏错还叫人休了回来,把吴少爷骂得猪狗也似。

自家里这么说着还不算,外头也一派宣扬,别个就是不曾见过人,也听过事,更兼有那两船东西,再嫁人,这些个可都由着她带走的。

和离却不是休妻,媒人婆倒比过去柳氏做姑娘未嫁时来的更勤快,有讨她当续弦的,也有求她回去作当家主母的,自然也有想着嫁妆的。上回已是叫女儿吃了苦头,这回阖家都细细寻访,再不肯把女儿轻易嫁出去。

柳氏的娘还放了话出去,说不拘是个什么家境,只要人好,女儿便能嫁得。这话一说原来那些不曾指望都请了媒人登门,有绸缎铺子的掌柜,有家里有田有地有佃户的田舍翁,还有那结庐苦读,前头死过一个浑身的秀才。

这一来吴少爷的名声却是彻底坏了,秦淮河边哪个不知,新任的百户为着教坊司里头的花娘,把老婆都赶回家了。

那头柳家大门叫媒人踩薄一层,这头吴少爷是个百户却无人上门,吴夫人撑着病体再想为儿子寻一门亲事,又有哪个媒人婆可肯,便是应的那些个,手上推出来的小娘子吴夫人也一个个都不中意。

她为着儿子定亲时是想着要个知书达礼的儿媳妇,如今一看面子里子一样也没落着,这一回便不要那读书人家出来的:“只要能当得家,拿捏得住,不拘是个什么身份,便是商户也一样。”

秀娘听了这事儿先为着柳氏一叹,这么一个软团团的人儿,说话都不曾高声大气过,竟就闹到了和离,她转脸又看着自家女儿,打定了主意要赶紧着及笄后就把她送出门去,如今那徐家哥儿还一颗心都放在她身上,若叫别个勾了去,吃苦的还是女儿家。

想着又叹:“这一味的好性儿,别个也只当你好欺负。”叹完了这一句又叫管事理些药材出来,虽有孝在身不好登门去看吴夫人,礼数却不能错。

蓉姐儿听的发怔,皱了眉头,一双圆眼睛眯缝起来:“换成我,才不给他纳妾,想纳妾,先过了我手上的柳条!”

秀娘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了,万幸徐家哥儿是个好性的,又想着女儿这付模样总归吃不了亏,徐家虽这头那头不衬意,总有一点是好的,家里有个当大官的大伯二伯,子弟俱都教养的严,虽要吃着严的亏,也算落着了实惠。

只要徐家一日不分家,便再没这些个污七八糟的事儿,徐礼到如今还没得妾,也是潘氏说着了,对亲爹跟后娘都不贴心的缘故,若不然,到了二十哪里还能没个房里人了。

秀娘看着女儿发憨气,一叠声的叫下头人去捡老柳枝子绞一断,还要刨得均称了刷上三道清漆,扶了额角头痛,这么个女儿,得亏着是嫁那斯文的哥儿,嘴巴利性子燥,小夫妻两个怕不是她吃亏。

第169章 守孝期婚事重定孤女儿远嫁出阁

秀娘寻了官媒人再去徐家请期,通报了丧事,徐家由着徐大夫人出面送了一份奠仪来,白纸包上还写了几句吉祥话,跟着来的却是徐三夫人身边的婆子,看着穿着打扮便是有些体面的,见着秀娘先行一个礼,满脸堆了笑:“原是不该这时候上得门来,倒要报给亲家太太知道,我们太太得了个姐儿。”

张氏原是对了这个肚皮寄予厚望,想着能一举得男,往后也算是直起了腰杆,不意竟生了个姐儿,她是后娘,又一向仰人鼻息,如今徐三老爷又到外任作官去了,还是个从五品的同知,虽看着徐家的脸面没降,却也不没升。

他这个性子,回来定是跟着人的,说不得没儿子之前都要小心行事,半点也不能轻缦了前头这个儿子,跟没过门的儿媳妇。

秀娘听见这话松一口气,又笑起来:“倒是我们疏忽,只不好去登门拜访。”说着一个眼色使过去,自有丫头奉了礼过来,家里常备着些红纸白包,便是为着有那红白喜事,给了一对金手环,又包了添盆的银子,算是全了礼。

那婆子一路进来眼看着王家锦绣堆里出来的富贵,回去便给张氏学舌:“太太是没瞧见,守孝都铺的白绸幛呢。”张氏虽得了个女儿,到底是头胎,千珍万爱,看着女儿的肥脸蛋儿笑得舒展眉头,侧脸问一声:“可曾见过那家的姐儿?”

“倒不曾见着。”那婆子老老实实回上一句,张氏应了一声,她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张氏的养娘坐到榻脚上:“太太,我看王家也是着急了,怕是因着哥儿年纪大了,咱们要不要再给塞两个人过去。”

张氏眉头一皱:“你这是糊涂了,两个差着年岁才好,巴巴的给他添了人,若是添得好得他喜欢,那是我挑着小夫妻不和睦,若是不得他喜欢,却把我的脸往哪里摆。”徐老夫人的脸可不就被打了回来,只知给儿媳妇作难,孙子却无不是。

小女儿在床上扒着竹席子翻个身,张氏眉开眼笑,摸了女儿的小身子拍拍她,女儿抬起头来咧了嘴儿一笑,张氏伸手拿了软布巾子给她擦嘴,把流出来的口水擦干净了,又由着她翻身玩耍:“两个就是差着年纪才好呢。”

徐三老爷知道儿子定下这门亲,很是不乐,可无奈他闲在家中,一应都听亲爹大哥的,连着儿子的婚事都作不得主,心里闷了一口气,对张氏的肚皮很是看重,连那个捧了上天的赵仙仙,都一并抛在脑后。

他不比徐大老爷徐二老爷两个,虽通房小妾不多,却是庶子庶女一溜的开花结果,连儿媳妇也都怀上了,他却只有徐礼这一个儿子。

徐老太太把这些个俱都怪到前头的儿媳妇身上,说是吴氏歹毒,这才看住这些妾叫她们一个个都不得生养,明里暗里在张氏面前却没少说吴氏的是非,对着这么个婆婆,张氏只有坐着听的份儿。

哪里是前头那个不给他添人,徐三老爷喜欢的,无非就是那一种调调,花娘歌娘做的皮肉生意,一个个早早就叫门子里头的鸨母坏了身子,便是想怀,那也得怀得上才行。

正经开脸的通房他少碰,又怎么开枝散叶,便是张氏也得叹一句吴氏冤枉,可摆到她自个儿身上,她还真不愿意徐三老爷这时候添丁,是个庶女也就罢了,若是庶子,岂不是抢在了她头里。

她肚皮里这个一出来,徐三老爷往吴氏的牌位前喝了一整日的闷酒,那守门的小厮到张氏面前来报,差点儿把张氏气的厥过去。

徐小郎原有过一个妹妹,没养住,到三岁上头没了,如今母女两个就挨着葬在一处,徐三老爷看见这个女儿,便思想起原来那个头生女来,硬要叫下人把张氏生的这个女儿排位往后移。

没成人还续什么齿,他这酒后胡话,倒叫张氏的心更冷,拿要作月子,女儿又还小的借口,点了赵仙仙跟他去任上,身份摆在那儿,就算这妓子生下孩子来,徐老太太也再不会认的。他们三房里,便只一个哥儿,一个姐儿!

如今要进门这个王家姐儿,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初成亲身子总有个调不顺的地方,等两年再怀上,说不得她连二胎也生下来了。

到时候她的腰就直起来了,如今好容易一个女儿还能分得些宠爱,若这时候给徐礼塞人过去,真个生下庶子庶女来,那却是孙辈儿,再是庶出,也得徐三老爷高看一眼,她何苦给自个儿挖这个坑。

想着又看看女儿,翻身累了躺在床上,咬了手流一襟口水,心里再喜欢,也还是叹了一口气,若这个是儿子,那两个预备着给徐礼的人才算派了用场,因着生的女儿,还调了一个去跟了徐三老爷上任。

张氏叹一口气,摸摸女儿浓密的头发,养娘知道她的心病,道:“等姐儿大些,太太还是跟去任上,赶紧着生下个哥儿来才是道理。”

张氏哪有不知之理,她叹一口气,若这胎是哥儿,她是再也不想挨着徐三老爷一下的,可这一胎却偏偏是女儿。

再难也得站住脚跟,便是为着女儿,没个一母同胞的兄弟撑着,徐三老爷又怎么靠得住,她把女儿抱过来,女儿咯咯咯的笑,眼睛盯着她,便甚个烦恼都抛却了,捏了小手同她玩耍,养娘又说了一句:“哥儿倒也送了个金铃铛,算是知礼了。”

张氏应一声:“他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初一十五也不止上门求了一回两回了,调回来罢。”徐礼甚少回家,除开年节俱在书院里头,徐老太太一时兴起说要给两个丫头,给了就又扔到脑后去了,张氏也没费这个功夫,把这两个丫头带她面前去叫她相看。

既打定了主意不作恶人,那就卖好卖到底,大房二房的意思也明白的很了,这儿媳妇进了门先哄得跟她亲近了,往后的事才好办。

初一十五,便是调到徐礼院中的采莲碧荷,连书房的门都不曾进,好容易徐礼回来一趟,两个书僮把书房的门守的铁桶一般,还有个精明的陈婶子,碧荷还当自个儿讨好了她,哪晓得在她眼里她跟采莲就没有两样。

几年的活干下来,通房姨娘没当上,手却粗起来,担水洒扫一样样都得做,一个院子的人防着她们,既这名份没定下,便想尽了办法要调回来,手上统共这点东西,全糊了养娘的嘴。

养娘听见这话扯扯脸皮,看着张氏没怪她的意思又松了神,她侍候个姐儿这些年,好容易成了家当了太太,刮些油水又怎的,出了门就指了侍候她的小丫头子去徐礼的院儿,叫采莲碧荷两个回来。

听见张氏要调她们回来,这两个求天告佛,恨不得上三炷清香,喜的赶紧着回去收拾东西,陈婶子看见了笑一笑,碧荷是个心大的,采莲看着老实,想头也野得很,看着她们收拾东西,假意送了一段,真个关上了院门才吁出一口气来,往后这个院里是干什么都不必再瞒人了。

徐大夫人请期回来,派人把红帖子送到王家,秀娘掀开来一看,倒跟原想的差不离,日子定在九月,过了七八月那热劲儿,正好办喜事。

嫁妆备好了,几房人家倒要听蓉姐儿自个儿的,她晓得往后要跟着徐礼去外任,那留下来看东西的,就要又老实又忠心还得有些个机灵劲儿,便在绿芽银叶这两个都定下了,听她们自个儿的意思,配了人一并带过去也成,跟了她先嫁过去,再配人也成。

绿芽银叶俱都跟着王家离开江州到金陵的,便是有家人也都不知流落何方,原是跟在蓉姐儿身边打理琐事,如今一个贴身丫头,一个管着帐册,只等着配了人就是管事娘子了。

蓉姐儿问她们自个儿的意思,这两个年纪也到了,却一口道:“哪有姐儿不嫁,咱们倒先出门了道理,自然要等姐儿过了门再说。”

秀娘想的倒不一样,若是能在这四个丫头里挑一个嫁给徐家人,这才算是真个立起来了,蓉姐儿听了就摇头:“那也得她们自个儿愿意才成,怕个甚,只要他听我的,别个还敢不动?”

秀娘上手就要戳女儿的额头,叫蓉姐儿一闪躲过去:“娘,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看见秀娘又要生气,赶紧上去安抚她:“好,便等着进了门,再看嘛。”

女儿甚个都不急,秀娘却不能跟着宽心,那预备下给她的一百亩水田的帐,全送到蓉姐儿房里:

“徐家哥儿房里没个掌事的,如今这些个都是由着吴夫人在管,她家里那个模样儿,你却得早早立起来,自家接了这活。”

水田是五十亩在金陵城郊,五十亩在泺水,却是王家如今置下的田里连片最好的,蓉姐儿一眼看见就摇头:“娘,哪用这么好,家里也还没多少好田地呢。”

三代才是看吃穿,王家虽富贵了这些年,到底根基不深,眼看见着质铺酒楼开起来,最根本的土地却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得着的,那上好的水田都是有主的,若不到家破,再不会拿出来卖,王四郎淘换了这么些年,也只有一百五十多亩上好的水田。

蓉姐儿不肯要,秀娘却叹:“这家子是官,你不多带些东西去,底气怎么足?嫁妆嫁妆,嫁妆厚了,把你人也垫得高。”

家里中等的田倒多,这个买起来比上等的容易,王四郎东置一些西置一些,加起来也有五百来亩,也有连成片的,说出去总不比上等的好听。

哪些地出稻谷哪些地里出菱藕,一年产多少斤,一样样都要记清楚,旧年的市价同今年又差着多少,一年的出息扣去人工养护又是多少。

蓉姐儿只当理了家就是会看帐了,拿到这些个扶了头翻看,半日才理出头绪来,秀娘还道:“看会了这些个,还有铺子里的营生你也得懂些。”

陪嫁的铺子也是一样,江州金陵都有,江州还多着些,若是做生意是一样,若是只收租子又是另一样,蓉姐儿原还想着去石家女学时拐个弯儿看看宁姐儿,如今哪里得闲。

学里的刑家姐儿是农家,看田地她懂的多,庄家姐儿家里开酒楼,看铺子的帐她懂的多,几个定了亲的商户小娘子一俗到底,把个好好的学堂弄成了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