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个跟法,倒叫萝姐儿察觉出来,她生的好,这两年上街总有无赖跟着看,等纪二郎又打起老婆来,她拿剪子唬退过一回,便日日剪子不离手,挎着的篮儿里头,总少不了一把剪刀。
她原还当是街的无赖又来跟,皱了眉头只走大街,不拐小巷儿,等回头瞧见是诚哥儿,倒怔住了,萝姐儿知道些前情,她买过一回猪肉,这个人便想往家里提亲。
萝姐儿不独自家绣了件卖,也给邻居浆补衣裳,破了口子的,也给绣上花,衙后街的孙媒婆,叫她给绣一双鞋子的云头,是给出了嫁的女儿的,她精心做了送过去,孙媒婆嘴上没忍住:“这样鲜的活计,哪个男人不爱,姐儿,可不是我多嘴,你瞧那杀猪的,可能嫁?”
她立时明白过来,反复一想,孙媒婆这样问她,便是有人上门问过了,怕是不中意她家,这才没上门提亲,若不然,孙媒婆早上知道,不到晌午这顿饭就该上门的。
见诚哥儿跟了她,一日还当巧遇,两三日哪有作得这样巧,她拐进荷花里,这条巷子只通得一人过去,是两边人家的院墙,她进了巷口摸了剪刀转过身,眼看见诚哥儿满面通红的愣在原地,挠着脑袋不知往前还是退后。
萝姐儿捏着剪子的手却不曾松开,盯着他道:“你家既没来提亲,想是不中意,你也不必跟着,我不嫁人的。”说着也不往巷子深处走,往回折反,她行一步,诚哥儿就退一步,退出了巷子,只作无事往姑子街去。
诚哥儿却立在原地,愣头愣脑的发了憨气,奔回家中,摸出屋子里那个藏钱的小瓯儿,全是徐娘子给他的零碎,他一文不用全在里头,砸烂了一数,出门置下一匹布,又到铺子里头拎了一对猪脚,拎着东西上了孙媒婆的门。
孙媒婆见着是他吃了一惊,才要开口,诚哥儿就道:“我自家给自家说亲,求娶纪家女儿。”
第157章 纪家婆上门休妻萝姐儿立心硬拼
这事儿哪里由头诚哥儿定下,结姻缘讲究的便是父母之命,如今一瞧便知徐家两个老的不中意,孙媒婆怎么敢接这桩事,她看着诚哥儿一脑门子是汗,心里叹口气儿。
若是别个许就收了他的东西,两头瞒住,骗些银子花用了,可孙媒婆是半路出家的媒人婆,原是亲姐姐女儿说合的媒是骗婚,闹到县衙门里去,断了案子出来虽是赢了,到底亏了名声。
作了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人不由己,保媒的譬如再生父母,保个好媒这后半辈子顺当当便过了,那起子黑心烂肠的,只顾自家赚银两,哪管女儿家死活。
她想着说媒有多难,俱是定例的,无非便是两家衬头再定个好日子,这才做这保媒拉纤的活,看见诚哥儿确是有心求娶,心里又可怜桂娘萝姐儿母女两个,便重重叹口气,请诚哥儿坐下:“倒不是我接哥儿这份情,原你娘也来问过,好的坏的我都说尽了,这作亲事,须得两边儿都高兴,顺顺当当行了六礼,这才算是结亲,如今这样莫成了结仇。”
说着给诚哥儿倒杯水,拿了干点心出来:“你这么一头热,你娘知道了能高兴,咱们只说娶进了门,到时婆媳两个不睦,你夹在当中,就有舒坦日子过?”
诚哥儿茶也不吃,抬了袖子抹汗,垂了头道:“我娘不会看不中她。”看不中的,是萝姐儿家里扶不起来的娘,跟好赖不分的混帐爹。
“这却是什么话儿,买猪还得看圈呢,你娘忧心你,这才怕往后日子不好过,娶个姐儿回家,又不是签了身契给你,说定了是山高水长再不相问。”孙媒婆看看他这耿样子,晓得是真个看中了,又是重重一叹:“好好一桩缘分,若落在别个身上立时便成了。”
到底不忍心,看着诚哥儿这模样又心软起来:“便这么着,你先把东西留下,上回你娘送来的,我也没动用过,拿了东西上门去,看看别家收不收,便我做这么个恶人罢了。”若是徐家还不肯,到时候退东西还是由着孙媒婆上门,她看定了诚哥儿:“你回去,说些个软话儿,萝姐儿人品是百里挑一,这双云头,你拿家去给你娘看看,是她的活计,可不许失落了,还得还我。”
诚哥儿大喜,把这一对云头贴了身放着,又怕身上的油汗坏了绣花,拿出来放进去好几回,还是孙媒婆看不过眼,拿油纸包给他包上了,他又揣进怀里,出了门一路往家去,只觉得贴着心口那块正在发烫,走到街边买了碗甘草雪水,一声儿灌尽了,那店家的女儿倚在后头瞧他,诚哥儿只看不见,嘴巴笑的咧到耳根,扔下三个铜板捂着怀里的东西,一径往家奔去。
思想过要说软话,一进门却道:“娘!我自个儿提亲去了。”
徐娘子正坐在长凳子前头串针,一听这话差点把针扎到肉里去,气得过来追打儿子,“啪啪”两记自家手倒疼起来,诚哥儿还只乐陶陶的笑:“娘,你答应了,我看你忙着,先去媒婆那儿提一提。”
这下徐娘子没话说了,噎住一口气,肚里把丈夫骂个臭头,晓得儿子是这么个性子,哪里识得人骗,当的真真儿的,弄巧成拙。
“我还讨了个她帮人绣的鞋面,娘看看。”油纸叫他汗湿了,里头的东西里没脏,拿出来捧在手上递过去,徐娘子只觉着肝疼,眼睛一扫过去又定住了,拿起来细看,窄窄两片布,盘针套针抢针,一套俱用在上头了,绣的一对开口石榴,里头的石榴籽儿用的打籽针,一颗颗红的跟活似的。
“娘,她活计好罢。”便是徐娘子心里不乐,也不能说她活计不好,拿过来细细看了,心里的气儿平了下去,这是得多巧,半个巴掌大的云头还做的这么精细,她嘴上不好说,脸上倒松了些,看着这个愣头儿子喜成这样,到底说不出是骗他。
把自家的针线搁到竹筐里,拿毛巾掸掸灰:“我去铺子里头切半刀肉,夜里给你们炸丸子吃。”诚哥儿应承一声,似模似样的到厨房拿了一套杀猪家伙事儿,上了油磨一会子,眼见的徐娘子出了门,他也跳起来,这回却是往姑子街去了。
他从晌午等到日落,饿得无法,买了两个软饼,干嚼咽了,那卖茶水的倒给他添一杯子白水,还引他坐下,见他盯了姑子街口,笑一笑道:“小哥,可是瞧中里头的闺女?”姑子街里孤寡人收养的也俱都是女孩儿,有那到了年纪的也开始说亲了。
诚哥儿脸一红,他心里是怎么也捺不住,非要告诉她,他已经去提亲了。这点子想头还没美够呢,巷子口就奔进去一个妇人,过不得会子拉了萝姐儿奔出来,萝姐儿娇怯怯哪里跑得快,过不多时便气喘着扶住桥栏。
诚哥儿跟着跑上去,在人多的地方又不敢同她说话,只一路跟着到了衙后街。纪家吵成一团,桂娘伏在地下哭,纪二郎不见踪影,一个头发花白的乡下老妇正抱了个娃儿,指着她批头盖脑的骂。
原是李寡妇收拾了细软,一手拉了大儿子,一手抱了小儿子,一路往乡下去,眼睛一眨又是一计,粉白了一张脸,抹了些个黄粉,还不待进门,见了纪家老太太就跪下来哭。
纪家老太太看见孙子还有什么不乐的,她虽是个寡妇,却是个能生儿子的,乡下却没那么些个计较,二婚头又怎的,能生儿子才是道理。
自家二郎这么些年才得一个男丁,立时当作宝贝似的供了起来,又看她小意伏侍,又是布料又是头面的舍出来,只作得万分贤惠模样儿,初时还不诉苦,夜里嘤嘤哭了几日,别个问她,她也不说。
等知道是大妇不容她,如今这娃娃还顶着奸生子的名头,纪老太太气得跳脚,叫大儿子给套车:“我这作婆母的,难道还不能收拾了她!”
纪家老太太挎了篮子上得门来,一拍开门就一巴掌,蒲扇大的巴掌拍的桂娘翻倒在地上:“你这生不出蛋的鸡,占着窝不挪动,情愿让你做大你不要,我便叫老二休了你!”
萝姐儿抢进门去,李寡妇不见影儿,只有纪老太太一径的骂,看见萝姐儿又指着她:“养了这个么赔钱货,竟还有脸当大的,别个给你生个儿子,你就该当菩萨供起来,等二郎回来,我立时叫他写休书!”
桂娘脸上白了又白,上去就要抱纪老太太的腿,叫她一脚踢过来,萝姐儿拦在母亲身前,抬眼看着纪老太太:“到不知道祖母要用七出哪一条将我娘休了。”
纪老太太摇头晃脑:“她个不下蛋的,没儿子!”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叫人指了鼻子骂,无出当休,说的是无子女,既有了萝姐儿,怎么也不能说桂娘无出,若不然那招赘的人家还活不活。
纪老太太一时语塞,过后嗓门又亮起来:“她忌妒!不叫丈夫纳妾,把好好个哥儿抛在外头。”这话一说,原还骂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那娃儿,还不知是不是你儿子的种,寡妇招三惹四,进她裙子里头钻过蛇洞的不知几多,确是纪二的种?”纪老太太哪里知道这些,她低头看看孙子,兀自不信:“别编了瞎了来诳我,这便是我儿子的种,全看不得我有孙子,吃了她甚个好处。”
萝姐儿挨那一脚,诚哥儿气的眼睛冒金星,他原想拨了人闯进去,叫人死死拉住,回头一看,正是徐娘子,诚哥儿低叫一声:“娘!”
徐娘子原就是想来退东西的,此时撞见这事儿,更皱了眉头,眼见得儿子上前去,死死拉住了,那头纪二已经跑回家,他自然晓得李寡妇搅出来的事儿,再吃她那媚劲儿,心里骂了两回娼妇。
纪二家事原就有一帮子帮闲盯着,这回更是飞跑到沈家去报信,王四郎带了五六个小厮,一路赶过来,人们见主事的来的,给他让开一条道。
纪老太太哪里见过这阵仗,先就气怯了,王四郎通身金玉,身上刻丝的袍子,腰上宝石玉带子,还挂着金七事,脚下蹬了双官靴,看见姐姐倒在地上,啧了一声:“赶紧扶你娘起来。”说着又转头看看纪二,脸上似笑非笑:“三姐夫这是闹得哪一出?”
纪二看见他立时先软了,肚里又骂那娼妇几回,脸上扯出笑来:“小舅子,赶紧着进去喝杯茶。”纪老太太见不得儿子这个样儿,看见王四郎还犯那乡下妇的无赖劲儿:“怎的,她娘家兄弟是个有钱的,咱们就平白矮一头了?”
她一句没说完,纪二就扯住她:“娘,如今他可是官身了。”纪老太太一听这话,气儿都不顺了:“官身怎的了,当官的还能阻着人要儿子,他又不是收生婆。”
王四郎身有担了官,往来县衙都只需递递帖子,纪二郎昨儿还瞧见他从县令家里造访出来,何县令今儿还问他,王四郎是不是同他连着亲,他既想当捕头,又想要儿子,儿子已是生下来跑不脱,这捕头帽子却还不牢靠。
王四郎看见姐姐这模样,又听见纪老太太一通歪缠道:“也罢了,我好容易回趟家,是该接了姐姐回家住一向,萝姐儿,收拾些衣裳,你们娘俩儿,都去宅子里睡些时候。”说着又道
了:“三姐夫,我三姐姐是个什么人大伙儿都知道,这儿子要真是你的,抱回来养活就是,哪里还能断了他的饭。”
纪二只顾扯着脸皮笑,纪老太太还要待要说话,王四郎却是眼睛扫都不扫她一下,带桂娘萝姐儿就往家去。
这却不是住到沈家,而住到王家旧宅,右边的徐家没搬,左边人家却把房子卖给了王四郎,如今两边打通了,收拾起来也勉强算个开面两间的宅子,一大家子住不得,住娘儿俩尽够了。
诚哥儿一路跟着,倒似丢了魂儿。徐娘子还皱眉头,却不提去把东西拿回来的话,见儿子这模样,想是种在心头了,倒不如趁着住的近,探探底细,若真个是好的,也还能有后话。
秀娘蓉姐儿带了东西上门去看,桂娘赶紧拉了秀娘,拉她到了屋里:“徐家哥儿,自个儿寻了媒婆说亲,这事儿,劳你问一声,到底作不作得准信。”
她脸上还带了伤,此时却也顾不得了,一门心思全系在女儿身上,只要这门亲作得成,她便再没有什么可盼得了。
蓉姐儿也正问萝姐,她只定了性子绣花,蓉姐儿说十句,她一字都不应,待她说急了,才道:“我晓得,那便怎的?这事儿,成不了。”
“你瞧不中他那儿?”蓉姐儿蹙了双眉毛:“他也提过亲了呀。”
萝姐儿只摇了头不说话,从她嘴里半个字也打听不着,蓉姐儿也不再问,只把妆匣子跟几件衣裳给她理到柜子里:“我爹说了,便是一辈子住这儿,那边也不敢过来闹的。”
萝姐儿眉头却不松,抿抿嘴儿笑了笑,只她一天是纪家人,就再不得安生,手捏的针紧了紧,在那水鸳鸯上头又扎一针,这事儿且没个完。
秀娘不好直通通上徐家的门去问,只得先回家,过得一日再把徐娘子请家来慢慢说合,桂娘搂
了女儿想说又忍住了,好容易安生两日,才到第三晶上,王家门就给拍开了,上门的却是个媒婆儿,手上拎了四样糕,脸上搽得红团团,进门先恭喜:“太太好福气,那庚帖儿,核准了。”
纪二郎不敢动作,纪老太太却是个浑人,她只晓得自个儿是作婆婆的,便是打死了媳妇那也是天公地道,听了李寡妇的话,说甚个娶了萝姐儿回去,王家就要让她进门的,两个人一个蠢一个毒,胡乱写了个庚帖儿送到李寡妇表兄家里去,那头这才请了个媒婆上门来。
桂娘一口气没提上来,昏死了过去,萝姐儿指派小厮把那媒婆赶出门去,请了大夫进门,让小丫头子煎药,她自个儿回屋里去,摸出个布包来,里头全是碎布条子,翻出个红布缝的荷包,从里头翻出个小纸包。
藏在袖袋里头,一路往李寡妇的馄饨店去。
第158章 零丁女玉石俱焚惶恐男破釜沉舟
王家旧宅同徐家只隔着一道墙,这边有了动静,哪里能瞒得住那头的人,徐娘子叫秀娘请去了探问她待萝姐儿的事怎生看,诚哥儿正闹别扭,晓得心上人住在间壁,连刀也不磨了,只竖了耳朵听她的动静,有点子风吹草动,他就疑心是萝姐儿正在说法。
那头这样闹,他自然全都听见了,等萝姐儿出门边,他早已经在门口立着,萝姐儿往左去,不曾瞧见他,他怕她吃了亏,那一脚挨在她身上,倒不如他来生受。
他自家也气,两手捏成铁拳头,跟在她身后,这回再没人拦着,他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若那边敢打她骂她动她一根头发,他必得为她出这个头。
谁料萝姐儿竟不是往衙后街去,诚哥儿皱了眉头,见她一路往前,过了槐树里,又过了双荷花桥,一路走到姑子街去,不一时手里拎了个篮儿了来。
诚哥儿压在茶水摊子上,怕叫她瞧见自个儿,一双眼睛盯住了不放,却是越看,越不对劲,她往常走路也拿了篮儿,里头装些针头线脑的,或是接回来的绣活,或是一萝筐的彩线绳儿,拿布遮了,也掩不住里头的红红绿绿。
若不是萝姐儿,他再不会看的这样细,也就因着是她,他第一眼不觉得,再看两眼三眼,就晓得那篮子不对劲,须是放了重物,这才叫她连肩都歪在一边。
诚哥儿没来由的心慌起来,落后五六步跟了她,她竟又回家去了,诚哥儿正不知所措,萝姐儿又出来了,她这回却不是空着手,篮子还挎在胳膊上,里头的东西却换过了,还是花花绿绿的,不必伸头就晓得里边是绣花活计。
诚哥儿矮着身往货郎担边躲,心里纳起闷来,刚遭了那事儿,她竟还有心思做绣活?越想越觉着不对,跟在后头看了半日,直见她一路往花驳岸去,隔着一座桥,她便立定了不再往前去,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前头看。
诚哥儿一抬头,就瞧见李寡妇馄饨店的布幡儿挂了起来,想是又把馄饨店开起来了,此时正是晌午时分,泺水人家个个都要歇晌,大热的天儿又没甚事儿好作,俱都到荫凉地里头架了竹床,或是临了河边开了窗门睡觉。
萝姐儿手往竹篮子里探,还没伸进去,诚哥儿就走上来,在后头轻轻唤她一声:“萝,萝姐儿。”怕惊着她似的,隔了两步站在她身后,萝姐儿还是吃这一吓,抬眼见是他,立时便冷了一张脸:“你作甚又跟着我。”
诚哥儿刹时便气怯起来,眼儿都不敢正着瞧她,膀大腰圆的汉子,在她跟前似缩到了泥地里头,咬了牙横心道:“我,我去提亲了,我要娶你。”
他这句一出口,倒似胸口卸了大石,气儿顺了,也敢拿眼睛去扫她,看她脸上不喜不怒,竟冷淡淡笑了一声出来,又吃不准她是这个什么意思,才刚放下的心,七上八下跟着抖,还不待他问,就听见萝姐儿说:“你作甚要娶我?”
诚哥儿叫她问懵了,作甚要娶她,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一想着她,心里就跟拱了一堆火,烧得发烫发热,脑子里头想的全是她,再没了别个,说到了嫁娶,除了她,又还有谁。
萝姐儿见他不说话,笑意更冷,这么笑着,原那怯生生娇弱弱的模样凭添了几分艳色,只这艳色都似泛着冷光,眉间眼角像结起了冰棱子,背挺的直直的,自上往下扫过他。
诚哥儿叫她这么一看,骨头都缩起来立不直了,嘴巴嚅嚅着想要说话,却被萝姐儿一句打断:“你想娶我,是看我生的好呢,还是看我绣活好。”如今在泺水,男子结亲看的也无非就是这两样。
诚哥儿张口结舌,他再没跟小娘子说过一句话,那些个女娘瞧见他,先自躲羞走远了,哪里会这样大剌剌的盯了他瞧,还把他问的词穷。
“生的好,总要老的,活计好,我自个儿就能养自个,作甚要嫁人?”她眼睛直直盯住诚哥儿,盯得他脸上一丁点儿色变都不敢有。
诚哥儿小心翼翼,心里约摸也明白她的意思,垂头看着她:“你别怕我,我肯定待你好,若是,若敢负了你,叫我天打五雷轰。”他涨红着脸说完这一句,萝姐儿竟笑起来。
脸颊上泛着红晕,笑两声又顿住了:“我不信的,我谁也不信。你死了这条心,我瞧不上你,你听着了,别家来说亲,连庚帖子都给了,你有什么?”
诚哥儿立时说不出话来,他急得抓耳挠腮,脸红得似喝醉了酒:“你不愿意的,你不愿意,他们便不能强了你。”
“嫁给你,我就愿意了?”萝姐儿一句句把他逼进死胡同。
方才还是一颗滚热心肠,立时冻成了冰渣,诚哥儿呼哧呼哧喘了气,问道:“你瞧不上我,不肯嫁给我?”
萝姐儿背过身去点头,诚哥儿怔在原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捏紧了拳头,原是为着帮她出头,如今使足了力气才能不打颤,急步往家走去。
萝姐儿见他走的远了,又回转身去看李寡妇的馄饨店,屋子顶上正一团团的冒出白烟来,她把手把布包里头伸,摸到一条绢子,团在手里捏出来,摸摸里头叫她捏成小块的粉团,垂下眼帘往迈开步子往石阶上去。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馄饨铺子的布幡,恨不能在上面盯出个洞来,心里反而不怕了,她走一步心就松快一分,总要解脱,越早越好。
李寡妇这时候也在店后边躲懒儿,听见小伙计说有客来,还瞪他一眼:“你家不会煮了馄饨送去?”好些日子不曾开店,纪二郎那儿又冷淡了她,万幸她手里捏了儿子,又有个糊涂老太太撑腰,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
只这事儿银钱不能断,老太太见钱眼开,给点小甜头她就乐得跟舔了屎了苍蝇似的,一头转着粘上来了,儿子也不必她看,只翘起脚来守着店就成。
待听见是纪家姐儿,李寡妇倒怔一怔,吃不准她来寻自家是为着甚事,上回子虽口利一回,可捏着她的婚事就是捏着她命,难不成还能翻天?
到底觉得她软弱,难不成还有本事学那泼妇骂大街,便是她骂,自家也不怕,难道还能惧了她,对着铜镜儿松松头发,斜斜插了支银簪子,又抹了些口脂,扭着腰掀开帘子往前去。
萝姐儿正坐在靠墙边的一张桌子上,铺子一屋建的低矮,黑压压的大正午还没光透进来,李寡妇自后头点了支蜡烛过来,进门就先笑:“哟,这是哪一阵风把姐儿吹来了。”
萝姐儿脸上那淡漠的神色不见了,抿了嘴儿笑一笑,极不好意思似的,缩了肩动两下,半晌也不说话。
她这付模样儿瞧在李寡妇眼里,勾了嘴儿笑起来,怕是媒人已经上了门,这两个蠢虫动了心,她倒不怕她们不动心,有纪老太太成,事儿总归闹得成,她自来靠着男人,如今才尝到靠着婆婆的滋味儿。
“姐儿这还羞起来了,大姑娘家家总要出嫁,可不兴学那些个丝坊绸坊的,拖到十七八,花信儿都要过了,正是这打苞的年纪,好雨才能催得开好花儿。”她面上堆笑,手也不停:“我给姐儿舀一碗馄饨,三鲜儿的。”
鸡肉鸭肉猪肉加了蛋皮虾米,她这馄饨铺子用的还是前头丈夫给的了秘方,拌得馅儿鲜,裹得肉儿足,擀得皮儿薄,她又惯会卖骚弄情,这才支撑了母子两个过活,日子且过得着,等跟纪二搭在一处,连正经生意也十分关照了。
可这手上的活计却没忘,每样捏了五个,拿了大漏勺儿往滚汤的沸水锅里头搅,等馄饨一只只饱满的浮了起来,她拿了青花瓷碗儿盛了,舀两勺子老火鸭子汤,撒上蛋皮,又特特抓了一把虾皮磨的粉。
端到萝姐儿跟前:“姐儿尝尝看,却不是我夸口,这满泺水,再没别家似我这里的馄饨好!”说着抽了帕子擦额头,觉着叫热气一喷身上都冒汗,笑道:“姐儿吃着,我往后头去打水洗个脸。”
萝姐儿只怕她不走,点了头,拿起瓷勺儿,还摸桌上的盐罐头,李寡妇走前还拍一拍她的手:“往后你是叫我小娘,还是叫我表姨母?”
萝姐儿咬了牙,低声道:“自然,都要叫的。”
李寡妇咯咯笑起来,笑的花枝乱颤,有个儿子她还怕甚,再硬的骨头也要跟她低头,女人家看的就是肚皮,那一个肚皮不争气,还有甚别个好说,早这么乖巧的迎她进门,不比什么强,想到这个她又说一句:“姐姐若似姐儿这样想的开,咱们还闹个什么劲儿,一家子和和乐乐过日子,岂不好。”
说着转身又扭回去,指使小伙计打水,自家开了妆匣子,拿软布巾子细细抹过脸,擦手擦脸,再用茉莉粉细细拍一层,又画起眉毛来。
那小伙计好容易休息叫她指使起来做东做西,挨在后院的石磨上半躺着打哈欠,店前头没有半个人,萝姐儿把捏在手里的手绢拿出来,抖开来撒上白粉沫,跟那虾皮粉一道,搅在汤里半点儿也瞧不出来,她又立起来,把这条手绢往馄饨店灶头下边一扔。
前后不过一刹时,待她坐定了,拿起勺儿舀了个鸡肉的,将将送到嘴边,铺子外头冲进一个人来,诚哥儿直愣愣的盯住她,看见她还要往嘴里送,一把夺过去。
萝姐儿伸手,上下牙“咯咯”打抖,死咬住了才能不发颤:“你给我。”
诚哥儿越想越觉着不对,他都快走到家,才忽的明白过来,那篮子里装的是她在姑子街帮活计攒下的银两,怕她爹知道,不敢存到票号里头去,一家子没私产,总归是归男人的,便把现银子存在那儿。
这回去把这么一笔银子取出来,怕是想好了,去寻那个李寡妇拼命,他跑的一头一脸是汗,等跑回来,正瞧见她扔了东西在灶下,一眼扫见馄饨,晓得定是这里头不对。
萝姐儿一只手搭上去抓住他的手腕,大热的天,她的手指头却凉浸浸软绵绵,身上半丝热气都无,盯住诚哥儿的眼睛:“这是我的馄饨。”
诚哥儿看着她,她眼睛水盈盈的泛着光,笑起来甜津津,跟着她这些日子,也只有从姑子街出来她才偶有笑意,如今这张脸,半点生气也无,眼睛黑漆漆的,面上一片青灰,桌上的蜡烛火光映在眼底,烧成一团。
诚哥儿端着碗,舀了馄饨呼哧呼哧往喉咙口倒,顷刻吃掉七八吃,萝姐儿抓了他的手要叫又叫不出声来,两只手去争他的汤碗,却让他一把甩脱开,连汤带水喝的干干净净。
这里头她搁了两包耗子药,她预备这个原是给纪二的,包在纸包里,拿勺子把一颗颗药丸压成粉沫,一次压得比一次碎,一次压得比一次细,每到桂娘哭着这日子过不下去,她便想着总有一日要把这个下到酒里。
诚哥儿这一碗热汤水下肚,不一时就腹里绞痛,捂着肚皮伏在桌上,连椅子都坐不住,翻倒在地上打起滚来,萝姐儿此时也顾不得,慌忙忙立起来,跑到外头连哭带嚷:“快来人,吃死人了!”
第159章 胡涂官断囫囵案薄命女逢赤诚郎
泺水有许多年不曾出过这样的大案了,本地一向富庶,便有案子也不过是鸡零狗碎,偷了鸡少了鸭,再不就是婆媳之间口舌相争,又或是兄弟间争田地房产,这样的案子,县令都不须去断,交给师爷,没几句也就断明白了,该罚的罚,该打板子的打板子。
这案子一往上送,胡县令差点儿从那太师椅子上惊掉下来,赶紧派了捕快出去拿人。胡县令不过三十来岁,考了这些年将将出仕,花用了多少银子,折了半个家业,这才把泺水这个缺给顶下来。
所幸身边跟的师爷老道,听他发令,就道:“这却是大人出头的好时机,赶紧换下纪二郎,这里头涉案的,俱同他有些牵扯。”
胡县令开口就称是:“还是师爷见机快些,这案子且与我细细分说。”
石师爷捏了两撇小胡子,拇指顺了一回,笑着眯起眼儿来:“不才倒是有些愚见,劳大人的耳朵听一听。”
这案子报上来,便是毒杀,且喜的是人没死,花驳岸边那许多人家,一听见叫起吃死人了,急急奔出来看。
那街店边就有行脚大夫,借了小药铺子支个摊儿,也给人把脉摸病,再捎手卖些个膏药帖子,清肠的丸子,正坐在小桌前打呼噜,一听见嚷头都磕在了桌板上。
那药店对门是卖甘草雪水的,这时节最好叫卖的便是冰浸过的绿豆百合汤,店堂前摆的大瓮子里头搁了一大块冰,上边坐着许多小瓯儿,一瓯一瓯的卖,那伙计也正打瞌睡,惶惶然抬头就见行脚大夫不管不顾拿了两瓯儿,反身又冲了出去。
一径往诚哥儿嘴里倒,却无奈他的嘴紧紧阖着,汤洒了大半,一口也喂不进去,这痛便似绞断了肠子,他这样的大汉疼得在地上打滚,连一声痛都喊不出来,脑袋上汗珠直滚,不一时就脸色青白,只不住的吸气,半分也吐不出来。
萝姐儿瘫软着身子,一只手揪住襟口的衣裳,一只手抓着地上的土,青筋都显了出来,那大夫指了人把诚哥儿扶起来,要他张开嘴,拿手指头去抠他的喉咙口。
萝姐儿这时候半跪着爬过去,抖了声儿:“我来。”她的手指头又尖又细,一双手葱尖儿似的,一只手扶住诚哥儿的脸,一只手伸进他嘴里去,拿食指的指尖去刮他的喉咙。
诚哥儿牙关咬得死紧,哪里这么容易撬开来,是大夫捏了他的鼻子,喘不得气了他这才松了口,萝姐儿的手一伸进去,就叫他死死咬住了手背,疼的神志不清,牙齿嵌进肉里,沁出血珠子来。
萝姐儿忍了痛,晓得这吐是要用手指去压舌头根,不能叫他痛,只能痒痒着才能吐出来,稳着手,忍住痛,拿手指尖一下一下骚他喉咙口的软肉,再使了力气去压舌根,等他翻涌着喷吐出来,溅了萝姐儿满身满脸。
那东西才吃进去不过一刻,吐出来的馄饨还是整个儿的,连汤带水倒出来,却是根本没嚼就咽了下去,街坊忙忙去报官。
行脚大夫往日里没谁拿他当正经大夫瞧,这会儿却成了救世主,围着的一圈人都听他的,指使起人也不含糊,灌了两瓯儿绿豆汤进去,等他全咽下了,看着萝姐儿的手叫咬得实在骇人的很,抬起头来看一回:“赶紧着,寻个毛竹刮子来。”
那东西是刮身上脏污的,萝姐儿听见就摇头:“不用,还是我来。”说着就又把手伸进去刮他的喉咙口,她的牙也是紧紧咬着,咬得牙关发酸发胀发痛。
那一碗“馄饨”是她预备了许久的,却没吃到该吃的人嘴里。
凉茶铺子里的跑堂瞧绿豆汤有用处,急急抱了十来瓯儿来,诚哥儿喝的肚皮鼓胀,咽到喉咙口再全数吐出来,地上吐着一摊一摊,连胃肠里的黄水都吐了出来,这腹痛才算好了些。
早有识得他的去往徐家铺子里报信,徐娘子跟徐屠户两个急急赶过来,冲开人进来,看见诚哥儿瘫坐在大夫身上,萝姐儿半跪着,就跪在他吐出来的脏污里,还扯了袖子去给他擦脸。
两个先是一震,当娘的立时脚都站不住,还是徐屠户扶了她一把,等七嘴八舌把事情听完,徐娘子去看儿子,徐屠户进了后院就要拿住李寡妇。
她听见前边声气不好,先是叫吃死人了,后头又吵嚷起来,使了小伙计掀了帘子去瞧,晓得是自家出了事,她哪里还能想着旁的,赶紧从后门遛走,这一遛,倒把毒死人的罪名坐实了。
“这是怎么的?这是怎么的?”徐娘子摸着儿子的脸,又去摸他的手心,摸到掌心还有热气,又晓得嘴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心里稍定,把个行脚大夫当作神医:“大夫,我儿子,这是…”
“不防碍不防碍。”大夫也摸起胡须来,拈了两三根胡子笑眯眯点头:“万幸都吐出来了,绿豆解毒,这灌了总有一坛子,又都吐了出来,再吃些解毒的汤药,便无事了。”
寻不着主事的,徐屠户抓着小伙计出气,把他拎到堂前摔在地上,小伙计见着样子早就吓得瘫了,他磕磕巴巴指着萝姐儿:“这馄饨,这馄饨原是给她的,东家,东家亲自烧的灶。”
这句一出口,有那知道的,就指点着萝姐儿说这是纪家的姑娘,立时就又响成一片,这个说李寡妇想进纪家门想疯了,那个说这真是蛇蝎心肠,又有人把那无出的话扯了出来。
徐娘子晓得儿子是代她受过,眼睛像刀子似的刮了过去,诚哥儿人还立不起来,脑子却清楚的很,叫徐屠户抬起来,百八十斤的身子,徐屠户哪里还扛得起来,还是问人借了板车,抬上去要推回家。
萝姐儿正怔在原地,那头公差却已来了,见着的都是苦主,却拿不着犯人,有那瞧见的指一指:“往纪家去啦。”
李寡妇这时候还想着纪二是捕头,捕头还有甚事抹不平,她急惶惶的拍门进去,拉住了纪老太太,只说是来看儿子的,把门插紧了,抱着儿子人都在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