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寻常物包了红绸盛在盒里倒显得精贵起来,那船夫一拿到手里,便拍开了封口喝个精光。沈老爹酒劲过了发起睏来,沈大郎带了妍姐儿还在玩,他哄了蓉姐儿回去,直扶了头说自家头痛的很。
蓉姐儿摸着阿公的脑袋:“我给呼呼。”说着连吹好几口气,一直皱了眉头跟着沈老爹回家,到家里还告诉潘氏:“阿公头疼!”一付了不得的模样。
潘氏知道丈夫的性子,晓得他必是假装的,气的进去捶了下床板:“便不能多哄她会子!”说着出来串了串五彩团子给蓉姐儿:“妞妞乖乖,你自家玩去吧。”横竖这条街上都是老邻居,怎么也不会丢。
蓉姐儿带了大白又走到那家后门,这回上回那个少年又在,蓉姐儿一看见他就把手里的团子伸过去:“你又饿了么?”
少年身后跟着一个年长的管事,蓉姐儿看见他两人腰上都系了白带子,知道是守孝,玉娘整日戴孝,她问过才知道穿白系白便是亲人死了,小人儿也觉得他可怜的很,叹一口气,把脖子里挂的鸭蛋也拿下来,裙子边带的五毒荷包也拿下来:“都给你罢。”
看着他倒像看着被猫挠过的大白,恹恹的,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那少年站着半晌,才伸手来接,蓉姐儿把东西放到他手里,轻拍两下他的手,软绵绵的手指头拍在少年的手背上,他浅浅一笑,道了声谢,身上甚个挂件都无,摸了一回自家摇摇头,转身道:“黎叔,咱们走罢。”
第46章 上南山玉娘卖帕进吴府宁姐压床
蓉姐儿身上的东西全叫她撸光了送人,潘氏还以为是大点的孩子哄她赛蛋把她的鸭蛋骗了去,赶紧又给她挂了一个,这回不放她出去了,给她个小凳子叫她坐到大门边儿,看着自己供在门边的五色水团子,不叫顽童给摸了去。
妍姐儿家来的时候手上拎着好些玩意儿,沈大郎一头一脸全是汗,握着妍姐儿两只手,走几步就颠她一下,作抛要将她甩出去,妍姐儿紧紧拉住沈大郎的手,一路咯咯直笑。
蓉姐儿见了抱住胳膊,噘起嘴儿,也不看团子,转身回到屋里,叫一声大白,大白乖巧的跳到她膝盖上,把脸枕在它毛里,睡在长踏脚上。
玉娘正在灶下忙着再拌一盆子百草头,一条街的街坊家家都要送去的,院子里摆了四方桌,上头摆满了瓷碗,里头盛着拌菜,全等着端午这天正日子一过,第二日分送出去,一看探头瞧见蓉姐儿自家回了里屋,又瞧见妍姐儿进来,晓得她大约是想爹娘了,放下盆儿抹了手。
“怎的不玩了?”玉娘拿了石榴进来,原是王老爷的送来的食盒里头有一层专放的是石榴,难为这时节就有这样红这样大的,皮薄籽多,剖开来半个,玉娘一点点把外头附着的衣撕了,拿小瓷碗盛了果肉,递到蓉姐儿面前,让她拿着勺子吃。
蓉姐儿似模似样的叹一口长气:“没趣儿。”
玉娘“哧”一声笑出来,摸了她细软的头发:“要不要玩瓷娃娃,还是去找宁姐儿?”
蓉姐儿还是咬了唇,坐起来踢踢腿儿,两条腿伸直了,脚尖一动一动的,小鞋子上绣的五毒虫也跟着晃,伸手接了石榴碗,拿勺儿挖着吃,吃得嘴巴红艳艳的,一碗吃完,就全忘了自家为着什么不高兴,又跑到巷头去找宁姐儿。
宁姐儿跟她哥哥正跟人赛蛋,两个娃娃拿挂在脖子上的鸭蛋对碰,哪个的先开了口子,哪一个就算输,得把自己的鸭蛋送给赢的人,安哥儿身上已经挂了好几个鸭蛋络子,连宁姐儿都分着了。
她看见蓉姐儿来分了她一个,两个人站在一起看安哥儿跟人碰蛋,他那个鸭蛋个头大,砸了好几个都没破,两个人拍手给他加油,又得了一个,这一个叫安哥儿给了蓉姐,他跟个将军似的挂满了彩绦,手里还拎了两个问:“你去不去看赛夜龙?”
“阿婆不许。”蓉姐儿看过白日里的,告诉宁姐儿贴糖画好吃,沿着河还有鸡豆米买,一小袋一小袋的分装好了,两文铜钱就能买上一袋,两个小人咕咕哝哝说了半日,沿河人家都升起炊烟来,几家人主妇往外一嚷:“开饭啦。”
小孩子们就似潮水一样散去,蓉姐儿也赶紧家去,捧着大瓷碗分到一个大粽子,别个都是绑了白绳子,她的这个是白绳儿跟红绳儿缠在一处,一剥开粽叶儿,里头除了一块大酱肉,边上还包了个咸蛋黄。
妍姐儿眼睛刚扫过去,玉娘就把她的那只拿了过来,夜里便是稀粥配粽子,蓉姐儿拿筷子插了粽子小口小口的啃,酱肉里的咸甜汁和着油脂全化在糯米里,一口咬下去又软又弹,满口都是酱肉香味儿,吃得嘴和油乎乎,她把边边角角的糯米全啃了,才吃中间的肉,蛋黄留到最后一口,吃完了摸摸肚皮,觉得又撑又还有些馋。
潘氏从自己那个粽子上挟下肉来递到蓉姐儿嘴里,蓉姐儿张口嚼吃了,笑眯眯的弯着眼睛,妍姐儿有些吃味,看看自己碗里的,拿筷子去挑亲爹那块。
一桌人乐乐呵呵的吃着,孙兰娘给添了紫苏甜汤,捧在手里说道:“娘,过两日,我还想跟了陈阿婆上南山去。”她又攒了几匹绸,想去南山卖个好价。
玉娘拿眼看看潘氏:“老太太,我也攒了些丝帕,想跟了去卖。”她不能出头露面,寻常能攒几个钱的便只有缝个帕子打些彩结卖上几文,听见孙兰娘说南山上生意好做,俱是大城里来的人,便是提上些价,她们也觉着便宜,丫头们平日里都关在宅门轻易不能出来,到了南山一松快,手里的钱很容易赚。
潘氏挟了块酱瓜:“自然要去,我要带了蓉姐儿去的,你跟着也好捎带手的看看她。”这意思是只带蓉姐儿去,不带妍姐。
妍姐儿当场就不乐意了,拿腿去踢亲娘,孙兰娘不好说什么,夜里就跟丈夫抱怨:“就是带妍姐儿又怎的,还有我看着呢。”
沈大郎把擦面巾子扔到铜盆里,仰头一倒躺在床上:“蓉姐儿爹娘不在,疼些便疼些,你看娘,日日要忙,哪还有功夫盯着你的肚子。”说着把媳妇勾过去:“咱们正好凑了这当口加把劲儿。”孙兰娘捶了丈夫几下,含羞吹灯拉了帐子。
过两日陈家的船坐了满满一船人往南山去,宁姐儿安哥儿自然也在,三个娃娃坐在一处分玫瑰粽子糖吃,安哥儿还带了个牛筋做的弹弓,得意的说要去打鸟,等打着就拿火烤了吃。
一行人出来的早,到的自然也早,来南山的全是泺水镇上人,陈阿婆潘氏两人很快占好了地方,拿竹杆支起了摊儿,上头还挂了个彩幡。
这家子倒不似来做生意的,是来玩耍的,潘氏前一日就拿茶叶煮了茶叶蛋,早上早早起来把土豆儿往灶里烘熟了,撒上盐,这会儿热起炉子来,拿长筷子一翻,勾得那些个早早出门肚里饥饿的数了铜板儿过来买。
潘氏是一面卖一面吃,剥了皮吹凉了给蓉姐儿,土豆不过小人儿一个拳头那样大,一口就能咬掉半个,茶叶蛋早早煮入了味,蓉姐儿几个明明吃过饭来的,还是一个个的凑在炉子边,安哥儿一气儿吃了三个,还是陈阿婆看见不许他再吃了。
林子里鸟鸣虫叫,日头升起来也还凉快的很,不一时就要有抬了箱笼上山,跟着的那些丫头媳妇手挽了手一路走一路看,玉娘的帕子彩络,才拿出来就买掉两块。
一行人正坐在小凳子上嗑牙,有个家丁模样的从山上跑下来,一路跑一路嚷:“出纹银十两租船,谁家有船!”他后头还跟了个婆子,陈家的摊子靠前,陈阿婆家卖的蜜水酒汁刚摆出来,那婆子跑到一半停了下来,走上来拿了杯子一口喝尽了,抽了帕子不住抹汗。
“我家倒有船,还得栽了咱们家去的,不知是租了到哪和去?”陈阿婆一时与她攀谈起来,那婆子几口把一小壶蜜酒喝了个干净,一听陈家有船,赶紧招手:“小三子,回来!租着了。”
陈阿婆赶紧站出凳子来叫她坐,那婆子看起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下人,穿了绸衣裳带着蓝销金的汗巾子,一看就是主人家派出来办事的。
“可不敢再坐了,烦请赶紧领了我到渡头去,要办的事儿多着呢。”陈阿婆托潘氏看摊儿,把绸将给兰娘,都是定数的,价钱再不会错,她正说到绸的时候,那婆子扫了一眼拍板定下来:“这些个全要了,包起来送到山上姓吴的人家,就说是了升旺家的定下的。”
孙兰娘赶紧拿布包了绸,一下子五匹都出脱了,抿了嘴儿笑个不住,连同陈阿婆那十匹全给装起来,跟玉娘两个原来预备着来回三趟送上去,才跟门房上的搭上话,里头就出来两个小厮,跟着下来把绸布都带了回去。
玉娘今儿出来没戴孝,穿了一身兰娘的蓝布旧衣,见主人家挂着红绸红布红灯笼便问:“府上是要办喜事儿呢?”玉娘倒了杯酒水给那小厮,那小厮甜了嘴话回的也爽快:“是呢,咱家的少爷要娶亲,你这摆的花花黎黎的东西,想是宅子里头的姐姐们都要的,不如你包了到门前去卖。”
玉娘大喜过望,看见潘婆子答应了,赶紧包起来要上去,她一去,蓉姐儿也要跟了去,宁姐儿自是跟她一处,三个娃娃都要去。
一离了潘氏的眼,玉娘说话做事都爽快起来,小哥小哥的叫个不住,又送他一方花帕子叫他送给心上人,还摸出几文钱来给他喝茶,他收了东西自然肯卖力,到里头嚷了一圈,前前后后十好几个丫头全来了,一个买了个个都要,一会儿功夫玉娘带来的东西大半都卖空了。
等陈阿婆送了回来,就把事儿全套清楚了,原是这家吴少爷要去投军,瞒着娘老子把事儿做下了,家里一听急得不行,可邸报已经下来了,上头就有吴少爷的名字。
原想赶紧家去把婚事办了,好歹叫成了亲再出去,可谁知道又出了丧事,赶紧趁着热孝把事儿办了,这才会在南山上别院里办喜事。
也是订了亲的人家家里,姑娘比着吴少爷还大三岁,怎能不急,两边都急事儿才办得这么顺,一条船哪里够装,租了五条船,一船船的物事往山上运。
那个婆子这样爽快的租下了陈阿婆家的船,又买下这十多匹绸,一来确是用得上,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儿此间却没有,金店里现打的花色又不对,只好多买些能办得着的东西。
二来为着陈阿婆身后玩耍的三个娃儿,成亲那里能少了压床的娃娃,无奈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寻一对长得好又正适龄的娃儿,这才一眼相中了,男娃儿一个,两个女娃娃里挑一个,听得宁姐儿安哥儿是一对兄妹,那便更好了,一路走还一路说:“若是新娘子能借着你家儿女全双的福份,生下个小少爷就好了。”
那婆子原不是个嘴碎的,陈阿婆却自有一套办法,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听她不住口的抱怨:“真是天杀那个没良心的姑爷,咱们家的姑奶奶哪样儿不出挑,偏被外头的狐狸精迷了眼,还说个甚要抬起来当平妻,我呸!不过一个犯官的女儿,下贱地方出脱的,卖笑卖肉的腌脏东西,怎么好跟咱们家的姑娘比,真是猪油蒙了心!”
陈阿婆一听,立马把两桩事儿连上了,那个租了她屋子的,说不得就是狐狸精了,她压下不说,一路忍了见着潘氏竹桶倒豆子全都吐了出来:“夭寿哦,那天瞧见那个少年郎,原是这一家的姑少爷,为了母亲病重去求父亲的,还是没见着就归了天,作这么大的孽,老天都要收他!”
“吓!竟真有这样的事儿,我原还当着戏文里头才出这样的王八。”两个人才说了两句,就有吴家的人送了两套小人儿的红衫来,还有一封大红包:“这是给哥儿姐儿的压床钱,待明日还请阿婆早些来。”
第47章 撞新郎结好因缘卧新床拈和合仙
陈阿婆听见客气话自然高兴,捏了红包一瞧,竟有十两银子的压床钱,这家子恁的大方,便点了头,是个知礼的人家,能结下善缘也是好的。
那个升旺家的还订下了陈阿婆的酒,十坛子玉壶春,这一遭真是赚得盆满钵满,陈阿婆回去就备下酒水,叫船夫再行一趟船,将酒送去。
那船夫只吱唔着不十分愿意,陈阿婆摸出八十个钱来,又饶了他一壶粗酒,那边渡头早就有人在等着,船一到,几个小厮抱了坛儿上山。
陈阿婆拿了小衣裳给孙子孙女试穿,倒是簇新的,有些许不合适,拿了到沈家来,求着孙兰娘帮忙收个边儿:“我这眼儿不成了,要劳你家儿媳妇给补补。”还拎了一壶玉壶春来,这也是她今儿高兴,发这么大的利世,才开张一天,卖了绸又卖了酒,还能带了孙女孙子去大宅门里瞧热闹。
潘氏有意跟了一处去,孙兰娘接了喜衣,玉娘对外说是戴孝的人,只叉了手儿不好相帮,到灶下烧水煮茶,加了一把胡桃进去,绣帕子是来不及了,一晚上倒能打二十几个同心方胜结子,想央了陈阿婆还带她去南山。
孙兰娘几下就收好了边,陈阿婆将孙子孙女的外衬脱了,套上红衫红裤,见十分合身把兰娘夸了又夸:“横竖我一个人看不了这两个娃儿,你不若也跟了一道去,瞧个热闹也好。”
潘氏喜滋滋的应了:“我看那家子倒是讲礼的,明儿咱们一道。”陈阿婆又教安哥儿宁姐儿坐床便是坐着不动,想想又怕风俗不同,就叫他们听话,若是要滚床,那便在床上滚一圈儿。
这个蓉姐儿擅长,原来秀娘在时不许大白上床,到了玉娘这里万事都只依她,把大白洗得干干净净的,抱了它一人一猫在床上打滚,她听见滚床跳起来:“我会我会!”
吴家事儿虽办的急,各色东西却不少,除了衣裳还有两双红鞋子,把两个娃娃打扮的粉团一般,还备了小娃娃头上扎的红绒线红绒花。
宁姐儿穿上新衣原地转上一个圈,蓉姐儿嘻嘻跟蓉姐儿抱作一团,陈阿婆见她俩玩得这样好,笑眯眯的乐,招了蓉姐儿过来摸她的头:“乖乖,明儿你也穿一身红,咱们都去吃喜酒。”
第二日一早玉娘给蓉姐儿换上大红衣裳,连妍姐儿也穿了红,几个女人带上四个孩子,早早上了山,兰娘跟玉娘两个熬了半宿,拿彩绦打了一篮子的彩结,玉娘是孝身,怕惹上是非,只托了兰娘去卖,自家歇在家里做饭,闲时便再多打几个好待来日再去南山。
门房一开看见四个粉团一般的娃儿晓得是管事婆子寻来压床的,赶紧开了门放她们进去,也不计较她们来了半桌子的人。
吴家正嫌来吃酒的人太少,大院里摆了二十多桌根本就坐不满,就是把自家的亲戚全叫上了,再拿帖子去请公门里的人,还有一半桌子是空的,只好又叫老仆拿了礼品请柬往南山上各户人家去请。
到南山上来消夏的非富即贵,一多半儿都是有官职傍身的人,可这端午才过,还未大热,宅子里多是看院的老仆,好些个家眷还未上得山来,去拍了门主人家也不在。
主家便定了主意把几架大屏风把院子隔开,一边坐亲戚当官的,一边坐邻居跟请来帮忙的人,总之先把桌子填满了,叫女家送亲来的看着热热闹闹的,这才喜事才不显得寒碜。
丫环领了蓉姐儿一行去花厅喝茶,那丫头一头是事儿,又要贴囍字又要贴窗花,孙兰娘便帮了把手,帮她在花盆窗框上都浆上红囍字,那丫头捶了手道谢,不一时端了个七色果盆进来,招呼她们吃点心。
几个娃儿跳起来围上去,一人抓了一个福字金橘饼,等管家婆子来了,瞧见桌上的七色果盆,倒对那个丫头点点头,赞她会办事,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只过来同陈婆子说上几句话就又要出去:“新床铺得了就请娃娃过去压床。”
铺床自然是找了铺床姥姥,全福人儿才好,公婆俱在父母双全,儿女还须凑个好字的才行。这个铺床人也是镇上请来的全福人,同陈婆子潘氏都相熟,几个人坐下来嗑回牙,知道主人家昨儿就寻了她,留她住了一宿不放她回去,就怕今儿误了事。
“这一个月里头只有今儿一天是黄道吉日,这家子赶的急,撒银子可舍得呢,你是没瞧见新房里的铺排,就是许家也没这样的排场。”铺床人不仅得了一身新衣新鞋子,还有两匹布一封银子,好茶好饭的用了,嘴里自然吉祥话不断:“老话说的好,女大三抱金砖,早三年原说要娶了,这家子先头老太爷去了,吴少爷便守了一年小祥,等预备下娶亲了,隔房的叔父又去了,家大业大也不见得就强些,单这守孝就耽误人家闺女,这都二十了,再等可真成老姑娘了。”
这些说完了又拿茶水润润喉咙:“倒是那个吴少爷,真是一表人材,腰是腰腿是腿的,黑脸盘还恁的俊。”说着自家也笑起来:“今儿还不被新娘子扑上去正法了。”两句荤话一说,把丫环臊的退出房去。
蓉姐儿坐在罗汉椅子上拿小手抠那个喜字,坐得久了无趣的很,拉一拉宁姐儿的袖子,两个娃娃溜出门去,陈阿婆叫一声,蓉姐儿拿指头一点:“摘花儿。”
一人摘了一朵月月红,蹲在花坛边玩了会子,看见外头的回廊小道,就又绕了花坛走过回廊,宁姐儿往前跑上两步,正撞在个穿红绸衣的男人身上,眼看就要跌跤,那男人长手一伸把她捞起来抱了个结结实实。
宁姐儿吃这一吓,紧紧攥住他的衣襟,瞪大了眼儿“呀”一声,她不叫便罢,一叫那男人倒哈哈笑起来,一只手抱牢了小娃儿,把她上下一颠,逗了她坏笑:“怕不怕?”
宁姐儿两只手抓得更紧,见是个黑脸的男人,小身子发颤,嘴里求饶:“叔叔,怕。”
谁知道他笑得更欢了:“叔叔不怕,你怕。”
宁姐儿两只大眼沁出泪花花,扁了嘴儿一抽一抽,眼看就放声大哭,那男人着了慌,赶紧要哄她,一只手拍她的背,见她已经咬了唇儿,眼泪都要淌出来了,随手一摸,摸着身上挂的香囊:“喏,瞧这个!”
这东西宁姐儿从未见过,一下子就止住了哭,眼睛里还含了泪,一只手已经松开了,去勾香囊上拿米珠碧玺串成的五色珠串,还有个金子打的囍字儿。
那男人见这套管用,拿远了又逗一声:“再叫声叔,这个便给你。”宁姐儿手指头还扯着上面挂的流苏,噘起嘴巴,小人儿会来事,知道这是跟她玩,不会打她,凑了头过去拿眼泪鼻涕糊了男子满襟,连手都擦干净了才乖乖的叫一声:“叔。”
“哎哟,我的好少爷,您快着些,新娘子船要来啦。”后头赶上来一个小厮,叫住男子,见他抱了个娃娃,衣襟上糊成一团,跺了脚直嚷:“喜服都花了,这可怎么好!”
男人啧了一声,把宁姐儿放下,抬起袖子糊乱一擦,这下不仅衣裳糊了,袖口也是粘粘乎乎的,小厮跟在后头抽冷气,他还不在意,甩了手:“赶紧,船不是要来了?”
宁姐儿蓉姐儿搀了手回去的时候,几个大人都在找她们,潘氏上手就是一个毛栗子,蓉姐儿捂住头,要哭不哭,宁姐儿被抹干净脸,一把抱到了喜床上同安哥儿坐在一处。
她刚刚哭的累了,捏着小香囊玩了好一会儿,听见人家叫他们两个滚床东滚床西,安哥儿只当好玩似的滚起来,还把撒在床上的生果桂圆扔到地下,宁姐儿偷懒往帐子里一滚,团成个团儿闭起眼。
蓉姐儿趁着大伙儿分喝甜茶的当口也爬了上去,拍拍宁姐儿的手,见她不醒,把被子拉出一个角来,把她整个身子都给罩住了。
忙里出错,丫头婆子哪里分得清两个娃娃,眼儿一扫见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坐在床上,只当全和了,外头又是过火盆又是拜堂的,陈阿婆倒是问了一声:“宁姐儿呢。”
安哥蓉姐两个一齐指了指帐子里,蓉姐儿还把手合拢一处放到耳边,做了个睡觉的样子,陈阿婆一笑,就跟潘氏两个坐在对面椅上喝甜茶。
等新娘子进来了,坐床娃娃还不能走,新郎倌系了襟衫喝了交杯酒,应该抱了坐床娃娃走了,那管事的婆子进来一看,一屋子全是女家人,男家亲戚本来就少,都到各处帮忙了,喜房里倒显得空荡荡的,便扯了陈阿婆的袖子叫她装一装相,陈阿婆爽快的应下来。
女家搞不清这是哪一门的亲戚,都抿了嘴儿不说话,蓉姐儿爬到新娘子身边,弯下脑袋从喜帕下面去看那新娘的长相,见她白白的脸盘红红的嘴儿,身上香喷喷的擦了胭脂粉,嘻的一笑,新娘子见是个小娃儿,也冲她笑一笑。
蓉姐儿伸头出来,跟安哥儿说:“新娘子,好漂亮。”
原觉得不合规矩的女家人也没话说了,有几个人陪坐着,总比屋里没人要好的多,见蓉姐儿乖巧还摸了一把糖给她吃,蓉姐儿不认生,往新娘子手里塞了一个:“新娘子也吃。”
到外头开宴了,新郎进来陪新娘子吃千年饭,女家的丫头把两个娃儿抱下来,新郎倌左右两手拿着两杆金秤挑了红帕,喜婆在边上说着吉祥话儿:“称心如意节节高,养个倌倌不做状元做阁老。”
新郎“哧”的一声笑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又恐他说甚出格的话,赶紧上前托了盘儿把红巾接过来,后头跟着的婆子上了一碗千年饭。
新郎倌接过来递给新娘,新娘满面羞意,拿过小瓷碗,银勺子还没舀起一口饭来,就听见帐子里头有人蠕动,新娘子吓了一跳,失手差点把碗给砸了。
新郎扭身一瞧,大红被子里一个圆圆的东西正在动,他掀开来一看,正是他在廊下逗了个大花脸的小娃儿,正团在被子里睡得香,弯腰把她捞出来,宁姐儿还睡呢,头一点一点的,手里紧紧抓了个东西。
这东西不细看便罢,他拿起来一看又是哈哈一声,新娘闹了个大红脸,宁姐儿手里抓的不是别样事物,是女家早早跟来铺床的婆子往里塞的合和二仙,白玉雕的,一男一女正缠在一处,宁姐儿在被子里摸着了,把玩一会觉得有趣,捏在手里睡着了。
新娘眼儿一瞬,羞得脖子都抬不起来,原是女家见女儿实在大了,把原来寻常用的和合二仙换成这般样子的,也是叫他们吹灯落帐后把玩的,叫个娃儿捏在手里,还叫一屋子都瞧见了,新娘子眼圈一红羞得要哭。
吴家少爷却不觉得,在宁姐儿胳肢窝里挠几下,宁姐儿手一松,醒过来了,一眼看见他就甜蜜蜜的笑一声:“叔。”
第48章 夜月明萤火重会晚风急驶船扔驶雷
听见宁姐儿把吴少爷叫作叔叔,只以为这几个娃娃都是吴家本家的亲戚,自然不好多说什么,新娘子只埋怨娘家人不把东西藏好了,又庆幸房里没有多少男方的亲戚,跟着新郎进来的亲戚又看的不真切,这事儿被便含含混混的混了过去。
那管事的婆子赶紧抱千年饭的碗捧牢了重又送到新娘子手上,从新郎倌手里接过宁姐儿,给喜婆使了个眼色,一双描金雕花的龙凤筷子塞到新郎倌手里,拿筷子尖尖挑一点,送到新娘子嘴边,新郞倌也吃上一口,喜婆便叫:“千年和合,百头偕老。”
陈阿婆抱了宁姐儿牵了安哥,潘婆子跟兰娘两个领着妍姐蓉姐,由丫头领着到前厅去吃喜酒,院子里开的桌子,还没坐满,陈阿婆一行被安排在离大屏风最近的位置,因实在无人,连船夫轿夫都没在偏厅里用,只把位子排得远些,挨着门廊一处坐下吃了。
蓉姐儿吃了一肚子糖,坐下便不肯再吃,桌上全是好菜,潘氏只觉得可惜,见远处那些个撑船抬轿的拿着布口袋,用油纸包了整鸡整鸭子的往里头塞,到又后悔没带个东西来盛。
她们来的晚了,菜早早上齐,八宝鸭子里头塞了满满的糯米红枣虾仁,水晶肘子上一层皮冻晶莹莹的,几个女人放开了肚皮也吃不了这么些,最后一大海碗的藕粉丸子,蓉姐儿连汤带水喝了一碗,小肚皮再也装不下了,磨着下了椅子在园子里玩。
陈阿婆不许宁姐儿再闹,怕吃了主人家计较,宁姐儿刚睡醒,人还有些懵懵的,根本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只坐在椅子上乖乖捧了汤喝。
安哥儿早就跟别的男娃玩在一处,到长草堆里去捉萤火虫,蓉姐儿自家不敢去捉,立定看了会子,摇摇摆摆的要出去玩,被潘氏一口喝住了,她自家尿急,牵了蓉姐儿的手去问丫头净房在何处。
那丫头正传菜,两手都捧了盘儿,嘴儿往后一呶,一老一小便往后走去,越走越偏,过了好几条长廊,若不是一路挂了艳艳的红灯,这么黑漆抹乌的,再也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潘氏急得不行,她刚在新房里喝了不知多少碗的甜茶,又不好用新娘的恭桶儿,到了席上放开一吃更急了,想是刚才丫头指错了路。
她左右一看也无人经过,两步下了台阶到了小院子里来,两边墙上都有个月洞门,摆着石桌石凳,她虚指一下:“乖,妞妞那儿去等我。”说着走到墙边,往长草里一躲,解开腰带方便起来。
蓉姐儿乖乖的走过月洞门,探头一看,石凳上没坐人,可廊下的栏杆上却坐着人,她“咦”一声,跳了两步,笑着凑过去,拿手指头点着那人:“你!”
少年不曾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蓉姐儿,呆了一呆,笑起来,张开手把她抱起来,坐到他身上,蓉姐儿跟他熟了,乖乖坐了不动,抬头往后仰看见他脸上似有泪痕,抬手拿袖子想给他擦一擦,人手小短勾不着,手指头在他脸皮上划了两下,伸回来摸了玫瑰糖给他吃。
少年笑笑摇摇头:“我不吃。”两只手抱住蓉姐儿的腰,蓉姐儿不依,伸了手要喂到他嘴里,少年躲不过低头张口吃了,蓉姐儿这才笑了,软绵绵的小身子挨着少年,两条腿一晃一晃的。
蓉姐儿看长草间点点萤火,伸出手指头点一点天上大颗的圆月亮,又点一点飞到眼前绕着衣服扑来扑去的萤火虫。她点了什么,少年就“嗯”的应上一声。
蓉姐儿忽的不动了,去岁秀娘给她笼了一布兜的萤火虫,给她挂在帐子里头,好像她的帐子里也有个大月亮似的,大白瞪着眼睛看了一夜,一直想往床上跳去勾那个绿莹莹发光的球,蓉姐儿想起这个叹一口气:“我想我娘了。”
少年一动,声音有些哽咽,问她:“你娘呢?”
“坐大船,大船不回来。”说着摇摇头吸起鼻子,少年把她抱得更紧,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肉手,想要哄她,蓉姐儿细细一摸,摸着他手上有块硬硬的老茧,拿手指头戳一戳:“这是什么?”
“练字儿长出来的。”蓉姐儿点了脑袋“哦”一声,摸过手摸又去摸手腕,觉得好玩仰头“嘻嘻”一声,脸上的泪还没干,就又笑得一团一团的。
少年见她玉雪可爱,不觉也跟着露了笑影,红灯一路点着,到了这个院子方才止住了,全是为了他正守孝,唢呐鼓乐一响,更显得他这边凄凉惨淡,不意竟又遇着了这个小娃娃,少爷拿手摸她细软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
外头潘氏解完手系好腰带,蹲得脚足酸麻,手撑着石凳子坐下来歇脚,嘴里叫:“蓉姐儿,快过来了。”蓉姐儿一听,作势要从少年膝盖上跳下来,少年托了她的腰把她放在地,蓉姐儿指指他的脸,少年以为她有话说,凑耳朵要听,蓉姐儿踮起脚来“吧哒”一口香在他脸上。
玉娘夜里也会哭泣,也是这般不出声只落泪,好几回叫蓉姐儿瞧见了,就拍她的手,香香她的面孔,就像秀娘在时安抚做了夜梦受了惊吓的蓉姐儿一样。
少年怔住了,看见蓉姐儿两只手背在身后,小身子前倾的模样,摸摸脸笑起来,刚要说话,她便跳了两步跑出月洞门去。
潘氏刚牵了蓉姐儿手顺着大红灯笼往回走,少年立在廊边看她走远,身后的管家提了灯笼来寻他:“少爷,好歹回屋里,吃一杯表少爷的水酒。”
本来他们一家子到南山便是为着母亲久病,听说这里水土养人,便来此间养病,前一段是好了许多,身子一日比一日更有起色了,哪里知道那个贱妇竟也跟了来。
舅舅阖家在此,父亲自然不敢似在家一般轻狂,可他不过初时收敛,去个一夜天未亮就回来,谁知后来越发放肆,几日不归家,好容易家来竟说要把那贱妇接回家来抬成平妻。母亲原已见好,被父亲一激当场吐了血,两三日没捱下来,就此去了。
少年摸了手上的老茧,原说读圣贤书明理,父亲读了一肚子书,明了什么理晓了什么事,他听见管家说话,原想拒绝,既在守孝怎么好用酒水,转念一想舅舅舅姆帮他良多,便是表哥也出为着母亲延医跑了好些门路,便转身应下又问:“贺礼可送过去了?”
家里无人理事,幸而舅舅舅姆出面治了丧,那头又要办喜事又要帮着办白事,自家亲生父亲把母亲气死了才跌脚大悔,日日在灵堂里,说些后悔不能同到千年的话,又把那个热心热意捧在心肝上的外室抛在脑后。
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事,等这段悲伤过了,自然又把那个外室当块宝,说什么她原也有出身,抬进来并不算辱没。
若不是经了这些事,少年原也狠不下心来,他越过气得发狠的舅舅舅姆,冲父亲作一个揖:“父亲的意思儿子自然不敢忤逆,此事已经写信报明祖父祖母知道,若他们应下,孩儿再不理论。”
徐老爷吃这一下再无话说,张口结舌的看着儿子,徐少爷拂袖而去,吴老爷冷笑一声:“妹夫,既妹妹不在了,这原来嫁妆单上的东西,还请妹夫捡点出来,我也好给礼哥儿封存起来,将来等他娶了媳妇,这些东西才好一并全交给他媳妇来管。”
徐老爷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带来的家人却都是过身吴氏的心腹,把她房里各色东西都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嫁妆,一气儿装在箱中,运到吴家。
吴氏在死前叫管事把嫁妆单誊写一份送到嫂嫂处,若不然,在这南山上头吴家人又怎么会带了妹妹的嫁妆单过来消暑。
徐家才刚接着丧报,那头吴家的信就来了,要把礼哥儿接回去供他读书,吴家老太爷虽未明说,吴老爷却派了个妹妹跟前的心腹回去报丧。
徐家老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媳妇身上已经大好了,不料竟接着丧报,再一细问,原是自己儿子又同那个犯官的女儿攀扯不清,知道他竟当着媳妇娘家人的面说要娶进来当平妻,一面捶桌大恨,一面又要为了儿子遮掩。
吴家本来就存心要闹,白白没了个闺女,还要讨个烟花女进去,岂不是羞辱到自家门上来,徐老太太遮掩不住,事儿一直捅到徐老太爷跟前。
老太爷一辈子要脸,前面两个儿子都受他教导,只这个小儿子是由着妻子宠爱的,想不到而立之年还惹出这祸来,使了一封信,托了人把原来定下的考评,从甲等改成了丙,到下一任,便只留职不起用,断了他的财路,看他拿什么往烟花女子身上花用。
徐老爷这才知道后悔,想把家事再揽过来罢,未娶时亲娘料理,娶了亲媳妇来接手,除了风花雪月,连官职都是刚刚外放的,只得捏了鼻子在妻子灵前忏悔,悔恨他们少年夫妻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妻孝也要守一年的,樊娘是别想进家门了,头三日还真心实意的哭,想些吴氏刚刚嫁进来时夫妻两人怎样和睦的,把外室抛在脑后,待过了十多日,再想出去,发现身边无人打点了。
他带来的人被打发回衙门帮他请假,说要治妻丧,宅子里又全是吴氏的人,要出门了才晓得身上无钱,连雇船的人也寻不着。
晓得这是大舅哥擎制他,煞他的性子,可他哪里受这样的闲气,要寻儿子寻不着,叫老仆老仆也摆聋作哑,气的只身下山,到渡口要了一只船,使到泺水镇,到了大柳枝巷儿,还没拍门就叫熏个仰倒,原来这外室门口,竟叫人泼了粪。
刚粉过的墙上淋淋漓漓全是黄白二物,街坊邻居全围在一处,跌了腿儿的骂,什么下贱货色,狐狸精怪,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
徐老爷气得不行,刚要骂乡野刁民走上前去,几个人拥了里正保长过来了,全是合巷的人要把这家赶了走,原是左右十户央了保长,保长家也住在此间,他家的婆娘平素也听见这些闲话,便指他去寻里正来,让这家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