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一把那方水晶镇纸拿出来,苏氏的眼儿都直了,朱氏脸上也不好看,听见秀娘说这是王四郎特意收了来孝敬王老爷的,心里更是不得劲儿,脸上的笑都僵了,王大郎可是连根针都没捎回来。
“四郎信上头还说了,等去了宣州便多捎些纸来,裁了给爹日常写字儿使。”秀娘连正眼儿都不看见朱氏,王老爷接了镇纸在手里不住翻看,虎是王四郎的生肖,特特买了这个捎回来,正刺了朱氏的眼,她把绒布托在手里要拿了镇纸收起来。
王老爷手一翻捏住了:“不消收,等会儿我摆到几案上,今儿就用起来。”说的一家子没一个脸上有好颜色,秀娘招了手,把梅姐儿招过来,给了她一支银蝴蝶的发钗。
这是秀娘从自己那些里头挑出来给梅姐儿的,她喜得当堂就要插到头上,桃姐儿咬了唇儿,她不知道王大郎亏了钱,大剌剌的说:“哥哥怎么没给我带?说好了一套妆梳的!”
王大郎只好干笑:“哥哥走的急,下回,下回定给你补上。”
王老爷抱蓉姐儿抱到腿上,给她玩那个水晶雕的老虎,蓉姐儿摸了半天,抬头告诉王老爷:“我家也有,咪咪。”说的就是刚养起来的白猫儿,连个正经名字还没,蓉姐儿心心念念,把猫儿跟她一处睡,夜里两只眼睛像星星,全说给王老爷听。
王老爷难得跟她这样亲近,抱了她不松手,秀娘扯了梅姐儿到廊下:“后两日你带件衣裳过来住一晚,我跟着嫂嫂去南山,你来看会子蓉姐儿。”
梅姐儿满口应下,不防叫朱氏听着了,她开了嗓就笑:“还用她去,把蓉姐儿送了来,跟宝妞一处带,别说一日,一旬也住得的。”
秀娘自然不答应,可王老爷却点头:“秀娘,你若不得空,便叫梅姐儿在这儿看着蓉姐,就跟了她一处睡。”
公爹都发话了,秀娘只得应下来,使了眼色给梅姐儿,梅姐儿赶紧点头,秀娘想着白日出船,夜里不到摆饭就家来了,只管女儿一顿饭,不过夜便成。
朱氏笑得越加殷情,秀娘一走,苏氏就在灶下埋怨:“娘怎的凭白给我揽事儿,我一天多少活计,再带个蓉姐儿,绊手绊脚的,手脚都甩不开。”
“蠢货,铺在脚下的金砖地不走,要往哪里去?王四郎也不知时运怎么这样好,都摔到泥地里的,还给他挖出金元宝来。咱们如今拢络拢络,等他家来了,叫他带着大郎出去见识见识,恁的还发不过他。”
朱氏这一回贴出去八十多两银子,在泺水都能置下一间屋了,亲生儿子没得怨恨,王四郎就是眼帘前的财路,金砖大道不走,还寻什么小道。
苏氏自上回蓉姐儿发脾气便不喜她,婆母去央来的麻烦事儿,埋怨两句也不再说,只不十分上心,等到了日子秀娘送了蓉姐儿来,她伸手过去,蓉姐怎么也不肯叫她抱,还是梅姐儿接了过去。
她扯了皮笑:“蓉姐儿还认生呢。”秀娘急赶着上船,也不跟她攀扯,送了孩子便走,坐了渔船往南山脚下去。
宝妞只跟桃姐儿玩耍,蓉姐儿站着看了一会儿,也不央着她们一起,自家坐到灶下,托了腮看梅姐儿拆菜烧柴,那灶下帮佣的妇人瞅了一会儿笑:“这个姐儿生的倒似老爷子,这样乖,比那两个小魔星俏的多。”
梅姐儿赶紧抬头往外张,看见没人才点了头笑:“我们蓉姐最俊了。”说着拿糖给她吃,蓉姐儿摇了手不要,她来的时候,秀娘给她包了干点心,她拿出来一人分了一块,新造的荷花饼,一咬一口清甜。
那妇人又是不住口的夸,叫苏氏听了去,在门边咳嗽一声,拿眼儿扫一回:“灶下烟熏火烧的,没提把姐儿闷坏了。”说着把蓉姐儿领出来:“到卷棚下去玩啊。”
蓉姐儿知道苏氏不喜欢自己,别别扭扭坐在廊下,蹲了身去看蚂蚁搬家,苏氏也不理她,自己的女儿跟小姑子两个拍花牌翻花绳,摸了把粽子糖递过去。
宝妞把糖咬得咯咯响,一会儿嚼完一颗,又去盘子里拿另一颗,苏氏没交待蓉姐儿一起吃,她们两个便似小狗护食似的把盘子藏到身后,一个吃完了再去拿另一个,只不把盘子拿出来。
梅姐儿看见心疼起来,刚要走上去就被苏氏叫住了,从袋里摸了三十多个钱出来吩咐她去切段肉:“挑那有精有肥的,若有五花的叫先送了来再把钱。”
梅姐儿捏捏袋里也有钱,想着出门买袋子糖来,悄悄给了蓉姐儿,叫她也有糖吃,她跑了两家儿都只有寻常的粽子糖,待走了一条街才买着里头加了松子仁儿的,比寻常的贵五文一包,梅姐儿拎了草绳子串的肉,把糖藏在怀里,进门把肉摆到灶下,再转出去找蓉姐儿,寻遍了院子都没找着她。
“蓉姐儿!”苏氏听见梅姐这一句喊从帘子里探出头来:“不在院里便躲哪个屋里顽去了,吵嚷个甚。”梅姐儿吃这一句骂,抿了嘴到处寻,还没寻完一间屋,苏氏就过来指派她切肉:“放着活计不必做了,赶紧的把肉拿水焯了,爹下了衙要吃呢。”
等王老爷下了衙,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刚要吃菜,想起蓉姐儿来,眼睛溜了一圈也没找着小孙女,皱了眉头问朱氏:“蓉姐儿呢?”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朱氏盯住苏氏,苏氏吱唔两声:“她才刚还捉迷藏玩儿呢,许是见爹家来又藏起来了。”
桃姐儿拿了筷子去挟肉,满满一口咬了咽下去,嚼完了咂着筷子头上的酱汁儿:“她跑出去了,我瞧见的。”
一日游有惊无险(改口)
梅姐儿唬了一跳,她难得高声起来:“跑哪去了?你瞧见怎不早说!”想是她买肉回来就不在了,开了门那几些街巷里弄,她小身子一藏,也不定转到哪里去了。
桃姐儿一口噎住打起嗝来,朱氏赶紧给她灌水,王老爷气的手抖,那边朱氏还在拍背,他就摔了筷子,桃姐儿一吓把嗝儿咽了进去,吱吱咕咕的:“我哪里知道,她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我以为是玩呢。”
朱氏迈步上去一巴掌拍了她的头,作势要打,拿眼儿直睨了王老爷:“你恁的蠢,她才多大点子,门户开了也不晓得看紧?”桃姐儿只辩说不知。
一家子都出门去寻,沿路问见着个独自走动的小娃娃没,又怕蓉姐儿叫拍花子的拍了去,这些个人精怪的很,抱了孩子就把男娃娃妆了女娃娃,给孩子套上衣裳,就是家里亲人对面碰上都不定能辩得出来。
梅姐儿哭得满脸是泪,王老爷差了小厮儿去衙门,叫捕快出来巡街,见着带孩子的,就多问一句,找了半个泺水镇,还是没寻着蓉姐儿。
蓉姐儿趁了梅姐儿出去买肉,蹭到门边立着看街景,紫帽儿街一溜都是商贩,挑了担的货郎,卖花儿的年轻姑娘家,还有挎着篮子卖珠的婆子,一路形形色-色全是人。
单有那卖饴糖的,拿小木棍儿在糖锅子里挑上一点儿,绕成一个糖球,两只手不断翻绕,把那蜜色的糖绕出白花花,这才放进嘴里去舔,只能用舌头,牙一咬就全糊住了。
蓉姐儿爱吃这个,沈氏并不常给她买,怕她手松沾到衣裳,粘粘乎乎的难洗,蓉姐儿瞧见好几个小娃儿都拿了铜板去买,这东西便宜,花上一文就能绕一个小糖球出来。
她从大门边迈出去,走到糖摊子边立定瞧了半晌,干咽口水就是摸不出钱来,那糖摊子的主人是个有些年纪的老头儿,笑眯眯的趁着没人,拿木棍挑了一文铜钱的糖芽芽,塞到蓉姐儿手上。
蓉姐儿不急着接过去,摸摸小荷包里还有两块荷花饼,捏了一块递给卖糖的,老头儿哈哈一声接过去,咬在嘴里吃了,他还带了个画着彩灯美人的小皮鼓,一敲娃儿们就晓得是卖糖人的来了,蓉姐儿眼巴巴瞧着那面鼓,老头儿把小布锤子递给她。
“咚”的一声,沿街又开了几家门,好几个孩子你拖我,我拖你的出来买糖吃,等摊主闲下来,再转头,蓉姐儿已经不见了,他还以为是家去了呢。
蓉姐儿舔了糖一路走一路瞧,摇摆着小身子,从紫帽儿街一路走到了双荷花桥,往常看灯看焰火的地方,秀娘梅姐带着她走了好多回,她全认得。
一家家的铺子也都熟,站在熟食店前看看人切肉卖肉,走到角店前看烫了酒卖,丝线铺子前支了摊儿卖绣好的粘花儿,各式各样的现成绣片儿,买回去只消贴到裙上衣领子上就成,蓉姐儿歪了头看几个小媳妇子一筐一筐的挑捡,一路走一路玩起来。
有商家瞧见小孩子只当帮着大人来买东西的,切肉店的伙计见她立了半日不开口,还道:“走出家来忘了罢,去问问你爹要甚下酒。”蓉姐儿“嘻嘻”一笑退后几步跑远了。
双荷花桥塌了又造了新的,两边的桥墩都用石头雕了狮子滚球,蓉姐儿拿手去摸狮子的颈上的圆团综毛,见住在这一带的孩子们围在一起数数儿捉迷藏就站定了看,一个玩迷了眼,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我抓着一个啦。”
蓉姐儿跟着他们一起笑,等那些孩子回去了,她又扶住桥墩往桥上爬,那梳了桃子头的男娃儿还喊呢:“吃了饭你再来啊!”
日头直晒在脸上,蓉姐儿小脸泛红,汗珠从鼻尖滚下来,她伸了舌头像小猫儿似的去勾鼻子上的汗珠,尝到是咸的又皱眉头,走的累的就往别人门前的石阶上一坐,从荷包里摸出最后一块饼,一口一口咬了吃。
过了双荷花桥的两条路,蓉姐儿左右看看选了回自己家的,她还摘了河岸边长的野花儿,上回挨过一次训知道白花不好,捡了紫色黄蕊的捏在手里,一路走一路甩,还没走到门前,就叫人抱住了:“蓉姐儿怎么家来了?”
徐娘子刚从丈夫的肉铺回来,手里还拎着半段腊肉,预备回家拿腊肉蒸了黄米饭吃,瞧着前面一个小人儿自家走在路上,走走停停摇摇晃晃,离得近了才认出来是蓉姐儿。
“干娘!”蓉姐儿许久不见徐娘子,可她知道徐娘子疼她,抱了她的脖子告状:“蓉姐儿没糖吃!”她颠来倒去说了三四回,徐娘子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左右看看无人,唬白了脸:“吓,你自家走来的?”
蓉姐儿直点头,两颊晒得通通红,脸上的皮都发烫,徐娘子赶紧把她抱回家,往阴凉处坐了,泡发的绿豆捣成泥给她贴到脸上。
蓉姐儿这才晓得疼,“哇”的要哭,徐娘子心疼的不行:“这细皮嫩肉的,叫这样晒,走了老远的路罢。”
徐娘子差了儿子诚哥儿去沈家报信,沈老爹在桥下跟人下棋,正好错过了,间隔的陈婆子带了朱氏秀娘兰娘一产坐船去了南山,一家子一个人都没有,他又跑回来,还绕到徐屠户铺子里,告诉他爹妹妹来了,徐屠户拿油腻腻的手摸出二十个大钱来,叫诚哥儿到得兴楼买了两瓯儿冰湃过的酸梅汤儿回去。
汤喝完了正好拿那两个瓯给蓉姐儿冰脸,这东西凉丝丝,贴在皮上一会儿就不烫了,徐娘子抱了她肉疼:“你娘呢?”
“去山上!”蓉姐儿点了指头告诉徐娘子沈氏去山上卖绸,说了半日嘟了嘴儿:“宝妞桃姐有糖,蓉姐儿没有。”说着扁了嘴儿摇头,两只手摊开来,拿眼儿看着徐娘子。
徐娘子听过想了半日才知道说的是王家的,嘴里呸了一声,又叫诚哥儿去买炸小丸子,一碟儿五个全给了蓉姐儿,诚哥儿到底大些,围了蓉姐儿摸她的头,嘴里还说:“打,我把她们全部扔到河里去!”
徐娘子一直等到丈夫卖完了肉才去王家报信,一家子都已经累翻了,王老爷一条腿涨得走不动路,扶着桌子的手直发抖,苏氏战战兢兢的缩在灶下,王老爷气的很了,说要将她休出门去。
徐娘子还没拍门,门就开了,她立在门边喊上一声:“可是王四郎家?”
梅姐儿一听就赶过去,她眼睛揉得红红的,见是徐娘子张嘴又要哭,徐娘子一把拍住:“蓉姐儿在我哪儿呢,吃了汤面炸丸子,正睡着呢。”
她也不顾王老爷是不是当父母官的,没进门就嚷:“小人家家的,一个人从这儿走回家去,脸都叫晒伤了,拿冰瓯儿贴着疼的直哭。”
王老爷早晓得定是朱氏苏氏给她委屈受,她才跑出门去,没想到这么丁点儿大的娃儿竟能走半个镇家去,听见梅姐儿说徐娘子是蓉姐的干娘,请她坐了:“赶紧的,给倒茶来。”
徐娘子摆了手:“茶到不必,不是咱们不报信来,往沈家去了,一个人也无,问娃娃,她又说不出个甚来,只是哭,想是吓着了。”
这句是她胡扯的,蓉姐儿把一路见着的事儿都给徐娘子说了,连玩迷藏,看狗儿打架的事都说了,独独没有哭,她一点儿都不怕,连徐屠户家来都说她是个傻大胆。
王老爷拿了礼要谢徐娘子,她十分不肯受,摆了手就要家去:“蓉姐儿还睡着呢,我赶紧家去瞧瞧她。”一句话说得王老爷满心愧疚,徐家不过是邻居,瞧见了还好好的待她,自家这一门子里还都是沾了亲的,却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要说朱氏苏氏有心把蓉姐儿放出门去,她俩个还没这样的胆子,可疏忽大意不放在心上却是有的,说到底不是自家亲骨肉,换作是宝妞,往门边站得一站,苏氏便要心焦了。
王老爷独坐在书房里头一言不发,朱氏苏氏两个却松一口气,只要人没丢,便不是大事。吩咐在堂前摆饭,桃姐儿早就饿了,一家子到现在连晌午饭都没用过。桃姐儿偏还叫,挑捡这个那个不如意,不是菜咸了便是汤淡了。
朱氏难得骂了桃姐儿,她正啃着鸡骨头,一块鸡脖子卡在喉咙口,朱氏一下慌了手脚,又是拍背又是倒醋,桃姐儿又哭,王老爷一巴掌拍在她后背,她这才“卡”的一声把鸡骨头吐了出来,连痰带血。
桃姐儿自家唬了一跳,捂了嘴巴拿脚去踢朱氏,哭得好似清明上坟,朱氏又是安抚又是拍打,调了蜜水给她,她一口喝进去就全吐了出来,为着哭得狠了,肠子都抽起来,捂了肚子直打滚。
夜里秀娘一进家门看见徐娘子,一句话儿说完秀娘就抽一口气,潘氏心疼的眼睛都红了,蓉姐儿已经睡在自己的床上,白猫儿还跳上了枕头挨在她身边。
秀娘也不赶它,摸了女儿的头发后怕,若不是叫徐娘子拦住了,她还不定走到哪儿去,或是在自家门口坐了等,叫人看见抱了去。
蓉姐儿梦里还在玩,糖摊子上的红皮鼓,冲她笑的没牙老太太,两只打架争骨头的狗儿,还有冰沁沁酸甜甜的梅子汤,她嘴角边还留着口水,叫秀娘拿毛巾擦了,给她把肚子盖严了出来就要给徐娘子下拜。
潘氏却找到了好知音,徐娘子自小养在乡下,听潘氏说一回朱氏的不是,咬了牙就骂:“黑了心肝肠的毒妇。”又骂苏氏:“天杀她个小妇养的。”
潘氏还不足,跌了脚的连声骂,还是秀娘止了她的话头:“蓉姐儿睡了,就怕梦里还惊,原她爹那会子烧过,倒怕半夜里又烧起来。”
谁知道蓉姐儿眼里五花十色一场好梦,桃姐儿却因着伤了喉咙生了一夜的闷气儿,性子没转回来,大半夜起来发脾气,把被子褥子全扫到地上,夜里冷风一激,得了伤寒。
桃姐伤嗓二郎转性
徐娘子一走,王老爷一句话不说,召手叫桃姐儿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朱氏扑过去拉过女儿,桃姐儿跌坐在地下大哭,刚刚划伤的嗓子扯皮带肉的痛。
王老爷不能打老婆也不能骂儿媳妇,杀了鸡给猴儿瞧:“这些些年纪,心思恁的歹,她这么点大的娃娃,是你的侄女!”
骂得面皮紫涨,喉咙口堵了痰吐不出来,朱氏知道他恨得狠了,跪在地上哭:“桃姐儿才多大,她自个儿还是娃儿呢,我只晓得养不教父之过,你若要打杀她,怎的不问问自己教她甚!”
王老爷一口气儿提不上来,张了鼻孔吸气,口里呼呼喝喝的吐气,苏氏早早抱了宝妞躲到屋里,不去惹这一身的骚。
桃姐儿叫得满院子都听的着,帮厨的妇人缩在帘子后头听,跟另一个洒扫的拿筷子去肉碗里头翻菜,趁着苏氏朱氏没功夫打理她们,拿起馒头包了肉,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一个还跟另一个摇头挤眼,把这家子的事当大戏看,嗖嗖几筷子就把肉吃尽了,留了一瓯汤汁儿,那个扫洒的妇人快手要倒,帮厨的赶紧拦住了:“留了这个,明儿她还下面吃呢。”说着冲苏氏的屋子挤眼睛。
苏氏的小气她们也只能背后嚼一回舌头根,买进来一块肉,要做三个菜,先把肉放水里焯过,这水加了瓜菜进去就是个荤汤,再切了段烧了坛子肉,剩下点的汤汁肉碎,用来煨千张百叶,若还有剩便给她们当面的浇头。
等她们议论完,书房里也闹得差不多了,朱氏还只哭:“我不过是灯草拐杖,哪能做得主,家里家外,全是老人一说了算了,多少活计要做,一个不凑眼人没了,原是不该,可老爷也不能拿个小孩子撒气。”
又是哭又是闹,王老爷倒没声儿了,他看着老婆女儿一个跪在地上一个捂了嗓子,叹一口长气:“明儿,我就去央了李家,等桃姐儿好了,送她去上女私塾。”这个女儿是再不能放在家里教了,整个镇子只有李家立了女私塾,舍了银子,不图别的,能读个《女四书》《女论语》也是好的,再呆下去,好好的苗子也坏了。
桃姐儿听见要给她作规矩收骨头,眼巴巴的看了朱氏,想求了不去,可这事儿朱氏倒是愿意的,去李家进女塾,镇子上好人家女儿都在里头读书,桃姐儿要是去了,认识几个手帕交也是好的。
架不住她自己不愿意,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苏氏朱氏两个合力才把桃姐儿抬到床上去,她还踢了脚捶床,把木头床敲得“邦邦”响。
这一回是实打实的伤了嗓子,里头伤口没长好,被她又是喊又是叫拉伤了软肉,第二日起来再想说话便跟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漏风。
桃姐儿这回才知道怕,捂着脖子不肯再说话,想哭又给忍住了,朱氏心疼的不行,特意寻了大夫配了几付药,煎了端到她床前。
桃姐儿嫌弃药苦,趁着朱氏去拿果子蜜饯开了窗倒出去,等朱氏回来只剩个碗底儿,喜得她把一匣子点心都留下来给她,桃姐儿昨儿就没好好吃饭,酥油泡螺一个接一个,奶油糊住嗓子眼儿,要吐吐不出,要咽咽不进,张了嘴直哭。
哭也哭不出声儿,哑了声儿跟套了麻袋打狗似的,朱氏慌得伸手去抠,长指甲一伸进去就碰到了伤口,桃姐儿一口咬下去,朱氏也跟着痛叫,好容易吐出来了,嗓子比刚才更哑了几分。
这回是伤上加伤,朱氏赶紧把药又煎一副,看着桃姐儿喝尽了,也不许她再吃点心,含一小口蜜水,还叫她全数吐出来,桃姐儿要哭也不许她哭,万事不让她做,只许呆在屋子里发闷。
桃姐儿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是嗓子不好又不是断手断脚,想着病好了还要去读书,有气儿没处撒,摔打了几回东西,见没人理只好闷在屋里睡觉,白日睡多了,夜里就开了窗子发怔,趴在窗子边睡着了,半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飘进来的雨丝儿打湿了衣裳,第二日便觉得头昏眼花,躺倒在床上起不了身。
朱氏又是煎药又是熬粥,等伤寒好了,桃姐儿的嗓子也误了,一管声音又哑又涩再好不转了。原来桃姐儿声音尖脆,如今一张口比外河里的鸭子叫的还要难听,她也知道伤了喉咙好不了了,连话都不肯说,再不肯去什么女私塾。
朱氏无法,王老爷看她受了这样的罪,也不好再骂,只把她拘在屋里学针线,拿绣活磨她的性子,桃姐儿一日比一日阴沉,初时宝妞寻她,她还能给个笑脸儿,后来越发听不得别人清亮的声儿,听见宝妞叫她,只拿眼珠子去瞪。
一回两回苏氏没瞧见,等瞧见了便不许宝妞再去,桃姐儿一个人在屋子里头生闷气,旁的人她不能欺负,单只折腾梅姐儿,一会要茶一会儿要汤,指使的梅姐儿团团转。
王家不消停,沈家也消停不下来,为着蓉姐儿差点走丢,潘氏差点打上王家来,秀娘是儿媳妇不好说话,她却是正经的亲家,非骂得朱氏从此抬不起头才好。
她跟那些卖珠儿的婆子们一并挎了篮子出去,到一处便说,朱氏的名声本就臭了,这回更是落进泥沟沟里,她本不是故意,也叫潘氏说得似是成心。
阖家都晓得蓉姐儿受了委屈,刚从乡下回来的桂娘带着萝姐儿拎了米面油上门来看蓉姐儿,她搂了蓉姐又是一长串的阿弥陀佛,似她这样好性儿的人也忍不住说了两句:“真个是个不积德的。”
她去了一趟乡下,回来了倒精神的多,纪二郎的差事叫王老爷给撸了,从衙门的捕头成了个白身,还叫他搬出衙后街,到街上赁房子住去。
纪二郎赶紧回乡去讨救兵,还没进门,就看见乡下的弟媳妇跷了腿儿磕瓜子儿,自己的老婆穿得像个乡下蠢妇般的拿了棍儿烧火,他当下就砸了门。
把亲娘张氏从炕头上唬得滚下了地,弟媳妇一看他发脾气也怕,站起来拍拍裙子,脸上还笑:“大哥怎么家来了?”
纪二郎虎了脸过去,把桂娘手上的烧火棍子一扔,差点儿砸着了小张氏,小张氏咧了嘴就要拍大腿,张氏从里头出来了,看见是大儿子脸上笑得开了花:“儿,你怎的来了。”
纪二郎头一回在亲娘面前护着妻女,萝姐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来这几日连肉都没怎么吃过,到吃晚饭了,纪二郎一筷子把鸡腿儿挟到她碗里。
纪家大郎生下来就夭折了,纪二郎就是老大,弟弟一家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小张氏一向仗了自己生了儿子在桂娘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会儿瞧见纪二郎把鸡腿儿给了萝姐儿,啧了一声:“女孩子家家的要吃个甚的肉,胖了显得蠢笨。”说着筷子就要动过去,挟那肉到自己儿子碗里。
纪二郎把一台面的菜都掀了,汤汤水水一整桌都洒在小张氏身上,他来的时候带了烧鸡肥鸭子,从油纸包里拿出来给女儿,叫她自家撕了吃。
张氏吃了这一下瞪大了眼儿:“二郎,你这是怎的了?”
纪二郎自然不会说是岳父把他的职位卸了,横眉毛竖眼睛:“去镇子里的同乡带了信来,说天天瞧见桂娘烧火做饭,起夜看蚕。”点一点弟弟纪三郎:“你媳妇是吃干饭的!”
桂娘脸上晕红一片,抖了手儿不敢认这话竟是纪二郎说出来,就连小小的萝姐儿都不信,她捧了那只鸡咽口水,就是不敢咬下去,她在乡下从未吃过肉的,连糖也无,她晓得爹只喜欢弟弟,往常回来,就是带些什么好吃的,最后也全是进了弟弟的肚皮。
纪二郎当放就要带了桂娘回去,张氏回身拿了藤条往小张氏身上一顿抽,抽得她嚎个不住,一家子靠犁地一年能有多少赚头,若不是靠了纪二郎在镇子上当捕快,时常贴补家里,哪里能盖得起屋。
桂娘性子最软,这么些年两个张氏早把她摸清楚了,这顿打一挨,桂娘也就留下了,张氏慢慢把儿子的话套了出来,晓得王老爷竟把他捕头的差事卸了,跳起来就要进屋去打桂娘。
纪二郎赶紧拦了,母子两个说了半宿的话,第二日桂娘早早起来要做早饭,小张氏已经做得了,鸡蛋烙饼,专给加了个蛋,摆在萝姐儿碗里,自己的亲儿子生哥儿那张饼都只加了一个蛋。
夜里纪二郎搂了桂娘赌咒发誓,说他原来怎么怎么混,她离了家门才知道少她一日,他一刻舒适日子也无,又抱了萝姐儿,头回把她顶在肩头上,带她去看乡下人家采茶,集市上头那种花花黎黎无甚用的花球子布老虎买了一小筐。
母女两个从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萝姐儿脸上的笑影儿都多了,跟蓉姐两个蹲下身去摸猫咪的白毛,猫儿乖的很,伏着身子任她们摸,蓉姐儿还捏捏它的小肉垫,咪咪软绵绵叫一声“喵呜”,躺着一动不动的任她捏。
潘氏从灶下出来,满口不住的夸:“这麻油又香又滑,比铺子里打的不知强了多少。”桂娘也只是笑,她是难得在亲戚间争了回脸,回来的时候装了满满一车东西,各家都有送去了米面麻油。
秀娘见她眉头也开了,眼角都往上翘,便把话瞒在心里不说,她是知道的,纪二郎叫王老爷一通狠骂,跪在门口苦求也没叫他进门去,这一回哪里是转了性子,还是拿桂娘母女作了筏子,好叫王老爷给他把捕头的职位拿回来。
潘氏也晓得其中关窍,等桂娘领了萝姐儿去槿娘家,她送出去老远,折回来就叹:“上辈子没积德呢,竟寻个这样的人家。”
秀娘默了声儿不开口,蓉姐儿抱了白猫儿,把脸贴了它背上的毛磨蹭,院子里的梧桐树树荫把她遮的密密实实,日日去得兴楼买得冰来给她贴脸,远看已经瞧不出脸上晒伤过。
秀娘把牙一咬,往后就是她再脱不开手,也不能把蓉姐儿放到王家。
第33章 王四郎风雪归家
秋去冬来,秀娘在娘家住了整一岁,王四郎时常捎回钱来,秀娘便同嫂嫂两个多置几张绸机,单赁了个院落,也不要井也不要棚,只要屋子结实新盖的,不漏风漏雨,能存得下丝就成。
两人加起来一共有五张绸机了,倒有四张是秀娘置下的,她跟着兰娘去南山卖绸一笔得了三十两银子,两人都尝到了甜点,知道这个生意做得,自家存的丝织完了,就去收别人家蚕茧缫出来的丝,慢慢淘换下来,不但把王四郎走时欠的那些个帐都还清了,还寻思着要把原来的院子卖掉,典个新院子来住。
秀娘自家织不得绸,便雇了人来织,绸机天天不断,每月都有进项,屋子里还置了纺机,单雇了老妇人来纺纱,不过一季的春秋,连秀娘都不成想日子还有这样好过的时候。
蓉姐儿穿了新花袄,裙角儿上系了小荷包,里头装得满满的,玫瑰松子糖,果馅儿的蒸糖酥,别家自在贴红联儿,她抱了小手炉子去拍陈家的门。
“咚,咚,咚”三声一响,那边安哥儿就开了门,搓了手嗞着牙:“宁丫头在屋里呢,她不肯出来应门。”天阴阴眼看又是一场雪,宁姐儿怕冷,正团着身子挨在炕上,推了哥哥出去应门,看见蓉姐进来直冲她招手。
几个娃娃单占了一间屋,炭盆子里还放了花生,烘得壳儿炸开,安哥儿就拿铁钳子夹出来,吹掉红皮递到妹妹手上。
屋里烧得热热的,蓉姐儿一把摘掉头上裹了白兔子毛的观音兜,拉开荷包的丝绳,把里头的糖果蒸酥全倒在漆盒子里,推到宁姐儿面前,喜滋滋的团了手:“我爹要回来了,他说给我带瓷娃娃回来。”
秀娘日日都盼着,指望着他贩完了布就回来,既去了四川,除了盐,王四郎还贩起了蜀绣,全是凭了陈仁义的名头先賖的帐。
盐布两样陈仁义都有销路,他自家也收了几船货跟着一处走,贩完了货,又回去四川把帐结清。既起了这个头,便不是小打小闹的,一样样都要学起来,帐房先生,管带,掌事,伙计,跑腿儿的小厮一样都不能少。
王四郎如今的本钱还备不下这么些人来,陈仁义摆了手说要送他几房人家,叫王四郎给拒了,已是靠着他起的家,如何还好意思又要东西又要人,就是这些个本金,等他翻了本,也是要还的。
一年到头出的这些货里盐跟绸是大头,其余的茶米进的少,卖的也不多,王四郎还是想回来,回乡贩茶。跟陈仁义先借了人把货都出清了,帐全结齐,到回去那天,身边就只带了盘算一个,还是使得顺了手,一时离不了才带回来的。
秀娘自接了他要回来的信,就日复一日的念叨,她一向住在娘家,自家的屋子蚕季过了就再赁不出去,得了信儿赶紧家去清理,里里外外都要洒扫,到外头雇了人把掉粉的墙重又粉过一回,搭了个小小的卷棚,灶台都推了重砌个新的,连井台盖上的木板盖儿都重打了一个。
屋子里外整得雪洞也似,当初能卖的都卖了,如今全要一件件重置起来,除了大件没换,屋子里全都换上了新的,床幔褥子踏脚靠垫,还跟沈大郎说定了,等典了房子,也不便宜别家,只在他这里打家具。
沈大郎给桌椅板凳全上了遍桐油,屋子里到处都是新的,泛着桐花香,镜台衣架全换过一回,铜盆铜壶亮闪闪的晃人眼。
蓉姐儿兴兴头头的跑进跑出,屋前屋后都绕过一圈,她还记得梅姐呢,在院子里转上几圈,看过卷棚井台,折回来扒了门问:“姑呢?”
“等你爹回来,咱们再去接她。”秀娘把衣裳一件件理进柜里,为着蓉姐儿差点儿走失,她们娘儿俩好些时候都没上门去,端午中秋,也都只送了节礼,连汤饭也不曾吃过。
她见一回就给梅姐儿塞一回钱,许是晓得秀娘没办法把她带回家,梅姐儿初时一见秀娘就眼泪涟涟,后头便不再哭了,只拿眼儿巴巴的望着,秀娘也是无法,屋子虽空了出来,可人人都晓得王四郎发达了,娘仨个更不能守了独院过活。
蓉姐儿一听点点头,转身就去翻大白的肚皮,她把大白猫儿也抱来了,原一家子都咪咪咪咪的叫这只白猫儿,还是蓉姐儿给它起了名儿叫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