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春姑娘!”小青跳起来跺脚,脸上已是浮起淡淡红晕。

俏姑娘气恼的模样极好看,花满春笑嘻嘻地托腮盯着她看,将这瞬间亮起的神情刻在脑子里。

“说不得那一天要画到这样子,也就有个数该从哪里下手。”她自言自语,正要再逗逗她,忽地听见回廊中有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门前停住,轻轻叩响门板:“满春姑娘在么?”

这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初进府时带着她认路的老周大爷。

花满春跳下绣榻去手忙脚乱套上绣鞋,开了门,果然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老人家请进来说话。”她慌忙上前去搀扶着老人,老周却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前面的院子:“王爷有事请满春姑娘去前头停云楼花厅一趟。”

就这点事就要一个老人家气喘吁吁地跑这般远来王府的另一头找人?花满春心里忽地不爽快,哼一声:“九王爷千岁好大的架子!家中家丁下人无数,非要让周大爷这么大年纪的人来这跑?”

她这一说,是替老周抱不平,老周却笑了:“满春姑娘你这是错怪王爷了,我是在这听雪楼附近遇上了来找你的葵管家,葵管家临时有事,我就替她来跑这一趟了。”

花满春一怔,越发的不爽快,哈,还是遣了王府总管来叫她,这不是架子更大?

“走,我这就去。”她稍稍整理下衣衫,和小青招呼一声,扶起老周就走。

小径弯弯曲曲,卵石铺就,绕过翠色挺拔的竹林,出了月洞院门,走出极远,才到王府最中央位置的停云楼。

花厅就在园内开阔处的一角。

老周笑呵呵谢过她,自己慢慢的走了,花满春站在走廊中,抬起脚欲走,想想又不想进去,实在是心里不太爽快,索性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掉头就往回走。

管他作甚,大不了哪一日他烦了遣她出府,正好遂了她的愿。

外面能挣银子花的地儿多了去,不少他这九王府。

再说了,她花满春可是名满青楼的探花郎,只要是这双手还在,哪里愁没有生路可寻?

呿,不受这鸟气也罢!

疏远

左面台阶下,小径直通假山凉亭,右面台阶上,是花厅。

花满春挑起眉哼一声,左拐往下,绣鞋刚往下踏上石阶,有人在她身后冷笑一声,嗓音里带着寒意,悦耳却森冷。

是个傲气十足的年轻女人。

“素秋姑娘,来了花厅怎么不进去?”

这语气,不像是丫鬟,带了些命令的威严,更像是天生的冰寒,花满春听着心里一激灵,转过头去。

长廊中亭亭立着一个高挑貌美的年轻女子,着一身藕荷色衣裙,黑亮长发仅以一根火红缎带束起,素雅大方又不失英气;她有一副极美丽的容貌,在这仲夏的日光中分外的耀眼。

美人如玉。

花满春的目光自她细长的柳眉划过,扫过她如一泓秋水的杏眼、挺翘的鼻,落在她嫣红的双唇上。

真真是个极难得见到的美人!她在心里大赞一声,目光留在那美人淡漠的脸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起来。

花满春盯着看太久,那女子不耐却仍旧是极有礼地微微躬身:“王爷已在花厅等候素秋姑娘多时。”

她坚持叫她素秋,声音依旧是淡漠如初,带着花满春能听得出来的不满与轻忽,竟像是有些责怪她。

这是府里的哪位夫人?还是……花满春有些懵了。

不等她开口,那女子已经直起身来目不斜视地往花厅的方向走:“请随我来。”

又是原先那种语气,极平淡,却隐隐含着冷意。

“请问这位姑娘……”花满春快走几步跟上,一时嘴快,没能压下心里的好奇,顺溜地就问出了口。

“小葵,府里的管家。”她的话很是简短,却依旧是不看她,快步往前走。

葵管家。

花满春了然地点头,原来这高挑美貌的年轻女子就是管家小葵,听得袖舞公主说过几次,只知道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能文能武精医术,王府里的事更是大大小小安排得妥帖适当,是王爷不可缺少的左右手。

“到了。”小葵停在花厅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等花满春道谢,她低首垂睫微微躬身,退下去,一如先前的清冷。

美人走远,馨香依旧。

她怔怔地立在门前望着葵管家纤细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不知为何心里升起淡淡的怅然。

容颜倾城,心如止水,真该是这模样?

她来不及叹气,花厅里有人冷冷地开口:“你在门外站着做什么?进来。”

声音穿过厚实的门板,不减一分寒意,正是极熟悉的萧逸的声音。

此时是仲夏的午间,该是极炙热之时,花满春却忽地觉得周身蓦地一凉,心里微微的泛出些苦涩来。

她推门进去,抬头已是如常的带笑面容。

“九王爷千岁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她开门见山,直接问。

摆足了架子,给足了脸色,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她有些好奇。

萧逸立在花厅内冷冷望着她,在听见她又换回了原先的称呼来唤他,眼神蓦地一沉。

他退开一步,露出身后摆着的一张长长的几案来。花满春远远望过去,上面摆了些卷轴,纸泛了黄,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了。

画像?极眼熟,是她曾在江烈手中见过的画轴。

岂止眼熟,根本就是出自她的手下。

在那个落月还只是落月,满春还不画春宫图的年岁里,在她手下完成的画像岂止这一幅?

花满春缓缓走过去,拿起那火灼烧去了半边脸庞的画像,细细看了许久,忽地轻笑:“清丽淡雅,温婉贤淑,那是我初次见到雅贵妃时,能想到的极致。”

一晃,就三四年时间过去了。

“我母妃已在两年前身染重疾,仙去了。”萧逸望着她手中握着的画像,缓和了声音,淡淡说道。

雅贵妃会是九王爷萧逸之母,花满春丝毫不惊讶,两人的眉眼之间有太多的相似,只是母亲温柔素雅,儿子暴戾难驯罢了。

“重绘罢,烧去了半边脸庞,修补是不大可能了。”花满春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卷起,重新用缎带束好。

萧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她微喜的神情、怀念的眼神,都入了他的眼去。

“你能重新画一幅?”他明知这幅画原就出自花满春手中,却不知为何偏要寻了话来问她。

“这又有何难?”花满春微微一笑,眼中尽是傲然之色,“若是你不相信这幅画是我当年所绘,我也没有办法,毕竟印章不在我手中。”

她是说那一枚她娘亲素秋的印章,早在三年前那场大火中就已经被落月取走,之后出现在了迎江的小镇上。

数日前听得听雪楼内的丫鬟们说落月已悄悄地离开了王府,她一直不愿去回想此事,印章这东西也就抛到了脑后去。

她说完,清冷的眸子对上萧逸的眼,毫无畏惧。

萧逸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傲然与从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那好,七日之内重画一幅,五千两银子。”他收敛心神,开了价码。

五千两,该是不少了,前一位假冒的素秋,他也只愿意开价三千,花满春若是愿意替他补好残破的画像,抑或是重绘画像,他愿意出五千两。

花满春素来视财如命,他哪里不知道?

只可惜,萧逸这一回猜的错了。

花满春轻轻一笑,将那残破的画像抱入怀,摇了摇头:“不必,分文不取。”

她昂起头来骄傲地看了他一眼,从容地开口:“五天以后,请遣人来听雪楼取画。”

他不是喜欢摆架子么,那么她就请他届时再派人来取罢。

“好。”萧逸抿着唇看着她许久,没有说别的,只是淡淡地应声。

一天,两天,三天。

花满春在这三天里什么也没做,大多是搬了椅子坐到窗边望着不远处的竹林出神。

小青偶尔从她窗前过,只看见她披散着满头秀发,神情很是木然。

“满春姑娘,你不是答应了王爷要在五天之内重画一幅画么?”她终于忍不住问了。

王府里嘴碎的人多,这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正牌画师满春姑娘要在五日之内替王爷将已故雅贵妃的画像重绘,且分文不取,这可是桩天大的事情!

“嗯。”

她简短地哼一声,算是回答。

好心的小青早就急得跳脚:“那满春姑娘还不赶紧着?再不画怕是来不及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唉,再容我悔恨几个时辰,明天一早就画。”花满春长叹一声。

她这五天要得多了,正好用来梳理心境,后悔,或是感慨。

五千两银子,她上下嘴皮子一磕,一冲动,就无影无踪地飞得远了,悔之晚矣。

莫要强出头,出头必有失,这是她又一回得到的教训。

若是立春知道了,又该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脑袋大骂“你是被驴踢过脑壳了么”;花满春长叹一声,她大概真是被驴踢过了脑袋罢。

第四天,她掩了门窗,闷在屋内一整天,不见人影;待傍晚时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际,小青来给她送饭,敲了半天的房门,她才飞也似的冲出来开了门。

第五天将晚时分,前面园子停云楼来人了。

竟然会是葵总管。

“九王爷不必亲自查验?”花满春递过那画去,心里莫名有了些期待。

自从那一夜袖舞离去,他再也不曾出现在听雪楼,或许是不愿再想起,又或许是不愿再见她?

花满春皱眉,她猜,是他不愿见她,连那日在花厅都那般勉强,看来她是真讨了他的嫌。

小葵接过画,淡淡地躬身道:“王爷说,他相信素秋姑娘的功力,因此由我代收即可。”

她说完,又抬起头来说:“还有一桩事情,要对素秋姑娘说。”

“画已完成,素秋姑娘也不再与王府有任何纠葛纷争,王爷说还了素秋姑娘自由身,你爱去哪里都成。”

爱去哪里都成?花满春听着她平淡的叙述,忽地想笑。

她要去哪里,他九王爷什么时候能拦得住她过?他不过是仗着她花满春有一些对他动了心,强留下了她罢了。

她早该在老舒翻墙进府来的那一日随着老舒走了,才是云淡风轻毫无挂碍呐。

小葵抱着画走了,花满春还在笑,笑着笑着,忽然间有些心酸。

旧日仿若在眼前重现,他在花厅与她纠缠,暧昧亲昵,百般嬉笑,唤着她“满春姑娘”的场景,一幕幕闪过她眼前,她终于在这仲夏花开满园之际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唉,罢了罢了,也不过些暧昧纠缠,我怎的就当了真?”花满春自嘲地笑着,轻轻拍了拍额头。

蓦地有个声音在窗外轻笑:“小花?你将什么当了真?”

她抬头,在晚霞中看见一抹白。

是老舒,是将她从大火中捞出的老舒,是伴着她开铺子伴着她嬉笑打闹三年的老舒。

他正笑着望着她,金冠白衣,面如冠玉,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中,分外的俊美出尘。

“没什么,随口胡诌。”花满春笑盈盈地站起身,爬上窗台去,纵身往下跳入老舒怀中:“羽哥哥,带我回家罢。”

她这是头一回愿意唤他“羽哥哥”,他认识她三年,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她总是坚持着叫他老舒。

他没有去想,只是淡淡笑着,低声道:“好,我们回去。”

走廊尽头,有个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

玉簪

长街如故,茶馆依旧,唯有畅春酒肆的姑娘换了几个新面孔,娇怯惹人怜。

花满春在九王府住了月余,再回迎春客栈,竟钝了手脚,打碎了两只盘子,摔烂了四个青瓷碗;满楼清脆响,一地细瓷片,老板娘扶苏心疼得赶紧赶了她出来,笑骂:“也不过是在皇亲国戚府上享了几天福,回来竟连杂事都做不了了!”

花满春低头看看那一地的瓷片,讪笑。

做事有些分了神,走路被长凳绊了摔碎一摞的盘子茶碗,是她的错。

“去去去,赶紧着,去街面上转转,没事别在客栈里碍着眼。”美艳老板娘纤细白嫩的指直戳到花满春颊边,凤目中眼波流转,极妩媚地笑,“听立春说你在王府也拿的不少了,我这客栈暂时还撑得住倒不下去,那些银子你就拿着,和侯爷出去逛几圈,买些姑娘家该有的东西罢。”

说着,抬头望向客栈一角的桌旁坐着喝茶笑看热闹的舒惊羽,柳眉弯弯地眯眼笑:“您说是么?侯爷?”

她的笑耐人寻味,倒像是有意说给了胤安侯听,舒惊羽但笑不语,目光却转向了花满春去。

“姑娘家该有的?我不都有了么?”花满春讪笑着,看一眼自己身上所穿的衣衫,还是立春的衣服改小了穿,她不舍得扔掉,“衣衫么,能穿就好,哪里有该有不该有之分?”

立春的衣衫向来是花哨得很,姑娘家的衣衫说不定还不如他咧。

她满不在乎,扶苏却伸长指狠狠戳她脑门一下,美目瞪得滚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红唇一张还不及开口,花满春就知道她必定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半个时辰内必定脱不了身,连忙抢着笑道:“好好好,我这就与老舒一同出去转转,也免得你见着我烦心。”

说罢,笑嘻嘻地凑近前去伸手抚摸一把扶苏凝脂一般的肌肤,学了那狎客的语气流气地笑:“美人若是烦心的事多了,怕是要衰得快哟!”

她学得极像,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更像是男人口气,新来的小跑堂见平日里极难说话的美艳老板娘被花满春调戏,乐不可支地躲在柜台后偷笑。

扶苏神色未变,眼波流转之间却是越发的妩媚动人,她假作嗔怒状捏住花满春的脸,笑骂:“看我不撕了你的厚脸皮子。”

花满春笑着挣脱了跳开去,拉起老舒的衣袖就走,扶苏在她身后笑着追出门来,也不顾左右四下店铺门前是不是有人,高声喊:“西街头有家铺子有卖潞州产的好绸子,侯爷给扯些料子回来,好给满春做肚兜呀!”

这一喊,惊倒一大片人。

肚兜,侯爷,满春?

啧啧,这可是桩大事!

米铺前准备要买米的老姜头立即扔了米袋子跑出门来,拉了扶苏低声问:“老板娘,您这是说笑吧?”

满春和侯爷?一个是地下,一个是天上,满春这攀得是比九重天还要高唷!

老姜头一问,左右店铺子里做买卖的人都跟着奔了出来聚过来,七八双眼盯住扶苏,就等她开口。

扶苏偏要卖关子,掩口呵呵娇笑几声,装作神秘状小声说:“你们不看么,最近侯爷可是和我们家满春走得极近,说不得哪一天这事啊,就成了!”

她眉飞色舞,众人却连连摇头,说她胡扯,人群外挤进来开胭脂铺子的小寡妇,酸着一张脸尖声质问道:“柳扶苏,那年轻男人真是舒侯爷?”

哎呀呀,可真是像她家死去的那口子呀!怎么就给满春那丫头捞去了!

“那还有假?”扶苏笑盈盈复又笑盈盈,直将那笑意一层层糊在了脸上,让这左邻右舍的不得不信她说得是真话。

“满春一个当过山贼家压寨夫人的丫头,还能高攀上侯爷?你就休要糊弄我们街坊邻居啦,哎哟喂,也不是我们嫌弃满春,实在是担心她以后会被侯爷家上下看不起哟!”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家满春厉害的紧,还怕压不住侯爷府里的下人?吓!”扶苏懒得给她解释,翘起指甲盖涂得鲜红的小指,在心里暗啐了小寡妇一口,却还是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摇头道,“唉哟,总之这口食是轮不上你了,林寡妇。”

“林寡妇”三个字犹如天上劈下一道雷,小寡妇瞬间灰败了脸色,嘟囔了一句缩回人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