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恼道:“你能不能骂我两句?”

“你这要求有点特别,但我还是不想满足。”陆景行勾唇,凤眼里带着笑意。

怀玉怔然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扶额,忍不住也低低笑了出来:“哪有你这样的人,压根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似的。”

“我知道,但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陆景行道,“只要你还活着,一切都好说。”

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怀玉道:“陆景行,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殿下多虑。”他对答如流,“草民眼睛还没瞎。”

爆了句粗,怀玉一脚踹到栅栏上。

陆景行勾唇,从后腰摸了他的折扇出来,往面前一展,道:“殿下要是哪日对草民动了心,倒是可以说一声,草民给过嫁妆,还没尝过给聘礼是什么滋味儿。”

“你就贫嘴吧!”李怀玉又气又笑。

皓月当空,已经没有月中的那么圆,夜风凉得沁人衣裳,牢房里的声音传出来。显得有些小。

江玄瑾靠在外墙上,沉默地听着里头的人嬉笑打骂,手上一圈儿白布在夜色里有些醒目。

“我之前说,你总不信。”柳云烈坐在旁边放着的肩舆上,脸色苍白,手还捂着腹部,“如今是彻底信了吧?”

说着,又嘀咕:“不过也怪不得你,她男人极多,自然最明白如何蛊惑人心。”

站直身子,江玄瑾抬步往外走:“你费心了。”

“能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我的心就算没白费。”示意随从抬起肩舆跟上他,柳云烈道,“赶快写休书吧,眼下不宜再同她有牵扯了。”

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江玄瑾侧头问他:“徐仙等人,为什么会突然造反?”

他进宫,本是打算同齐翰对质的。谁知道齐翰竟然说徐仙有谋逆之心,已经在暗处准备好了兵马,要他先将别的事都放一放,全力护驾。

他本是不信,结果静待五日之后,徐仙当真动了禁军、挟持陛下。

可是,原因呢?徐仙不是个会冲动的人,朝中有他在,就算陛下遭遇了不测,造反之人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他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是因为…丹阳吗?丹阳想谋反?

可是,她如今已经换了一副身躯,骨脉里流的都不再是皇室的血,谋反来有何用?

一想到她,他心口还是闷痛,痛得嘴唇都发白。

“反贼的心思,我哪里知道?”柳云烈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现在为了保命。定会用各种借口来开脱,你切莫再信。”

皱眉看他一眼,江玄瑾目光幽深:“你的话,我就能信了?”

柳云烈一顿,继而笑道:“你也不必信我,信你看见的事实就可以了。”

“他们谋反,是事实。”

垂了眼眸,江玄瑾继续往外走,出了大牢的范围,一路往江府走。

上马车的时候,他有些走神,一步没有跨稳,差点摔下去。

“主子!”乘虚焦急地扶住他,“您还好吗?”

怔愣地看了那车辕一会儿,江玄瑾突然就想起之前赖在这上头不走,非要跟他一起去药堂的人。

那个时候的李怀玉,分明知道他是谁。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对他唱出《春日宴》的?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想与你,长相见呢~”

心口一疼,江玄瑾咬牙,眼里陡然染上恨意,捏着拳头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沉声道:“走回去罢。”

“什么?”乘虚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看他们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他家主子。

江玄瑾执拗地重复:“走回去。”

他不想再坐这辆马车,也不想再想起牢里的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呢?他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看起来眼里都是情意的一个人,竟是一直在骗他的?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着心疼他的人,竟是一直存着要杀了他的心思的?

为什么答应了不骗他,结果从来没有说过真话。

为什么说好了不松开他的手,结果还是以这种方式松手,叫他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为什么啊…

“你真好看,我想把天下最甜的橘子都剥给你吃!”

“不是瞎说呀,我是认真的。等我过了门,一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冷着,不让你饿着,累了就给你揉肩,困了就…困了就陪你睡觉。”

“像我这么表里如一的人,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脸上喜欢你,心里也喜欢你!”

“江玠~”

闷哼一声,江玄瑾伸手抓着胸前的衣裳,再也迈不动步子。

“主子…”乘虚担忧地上来扶着他,一看他这脸色,吓了一大跳。

分明没受什么重伤啊,一张脸却是苍白得跟手上的白布一样,漆黑的瞳孔里没有焦距,整个人虚弱得像是要倒下去了。

旁边的御风也上来扶着他,想将他快些带回府。

“别动。”没走两步,江玄瑾低喘着气,叫住了他们。

夜色已深,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挂在店铺外的长幡被风吹得飞扬。

盯着那幡上的“酒”字看了一会儿,江玄瑾挣开旁边两个人的搀扶,径直朝那已经关了门的酒家走过去。

乘虚和御风都愕然。

江深今晚也是分外烦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正打算起身去个妾室的屋子里呢,冷不防地就见乘虚白着脸来找他。

“二公子,您快去帮帮忙!”

难得见他这么惊慌,江深一想也知道是江玄瑾出了事,连忙披衣就跟着他走。

江家三公子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任何让老太爷担心的事,他不受世俗名利诱惑,也不曾有任何不好的习性,就连喝酒,也只在宴席上碰一碰,平日里是素来不沾的。

然而,当江深跨进那酒家的时候,江玄瑾手边已经放了五个酒壶,还码得整整齐齐的。

“二哥。”眼睛亮亮的,江玄瑾看见他就招了招手。

江深嘴角一抽,知他已经大醉,却还是学着他的模样招了招手,过去问:“三弟,你做什么呢?”

江玄瑾捏着第六壶酒,笑得唇红齿白:“我在喝酒呢!”

“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喝酒?”江深在他身边坐下,拿起空了的酒壶晃了晃。

江玄瑾一顿,像是想了一会儿,才道:“难过。”

“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举杯浇愁愁更愁’?”

“不知道。”江玄瑾孩子气地回答他,“酒好喝!”

江深长叹一口气,把他手里的酒壶抢过来,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大口,咕噜一声咽下去,吧砸了一下道:“的确还不错。”

皱眉盯着他手里的酒,江玄瑾不高兴了。

“听你大哥说,白四小姐出事了。”江深把酒壶还给他,轻声问,“是因为她吗?”

江玄瑾摇头:“我不认识白四小姐,我只认识长公主。”

说完,又朝他笑:“二哥知道长公主吗?就是有很多面首、祸害了朝廷八年的那个,被我亲手送了毒酒的那个。”

江深怔愣,江崇没告诉他这茬,他不知道。

“长公主可厉害了,死了都还能复生,不仅复生,还骗了我。”江玄瑾嘀咕着,又将手里这一壶喝空,扭头朝掌柜的道,“劳驾,再来一壶。”

掌柜的穿着寝衣披着外袍,显然是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的,眼下脸上满是恐惧,二话不敢说,就又奉上几壶过去。

重新捏上一壶满的酒,江玄瑾伸手撑着眉骨,墨瞳半阖,似笑非笑:“怪不得陆景行对她那么好呢。”

李怀玉和陆景行,他们是什么关系。全京都的人都知道。

“别喝了。”江深伸手将他扶起来,“先回府吧?”

“不要。”江玄瑾摇头,“不想回去。”

这脾气上来了,当真是谁也劝不住。江深想了想,找来乘虚,让他去买点蒙汗药回来。

乘虚很为难,但一看自家主子这模样,还是领命去了。

于是,喝了最后一杯酒,江玄瑾很是安静地睡了过去,睡得很沉。

他做了个很暖和的梦,梦里四月春光好,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他在一棵树下醒来,抬眼就看见了白珠玑。

那张瓷白的小脸蛋甜甜地笑着,高兴地对他道:“我种的橘子树结果子啦,给你剥橘子吃好不好?”

他忍不住跟着她勾唇,却是很嫌弃地道:“酸。”

“不酸不酸,我给你剥个最大最甜的!”她眼睛弯成月牙,朝他比划了一个月亮那么大的形状,声音轻柔地哄他,“给你尝尝,好不好?”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

阳光从树枝间照落下来,斑驳了人的眉眼,白珠玑咯咯地笑着,伸手抓着他,将他抓得紧紧的,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月亮安静地挂在天上,从牢房的窗口看出去,显得有些小。

陆景行走了,怀玉靠在栅栏上,呆呆地捂着自己的小腹。

情况已经是一团糟了,她没敢跟他们多说这个肚子,可从在大牢里醒来开始,小腹里就一直在坠疼。

她有点害怕,只能尽量平和心态,照医女说的那样,克制住不大怒大悲。

可是…这怎么能控制得住呢?就算努力装作今日的一切都没发生,不去想怀麟为什么不替她解释,但,脖子上的伤是在的,并且很疼,疼得她想掉眼泪。

隔壁牢房响起了锁链声,怀玉一愣,连忙跪坐起来,就见徐仙浑身是血地被推了进来。

“将军!”她惊叫。

看见她身上无碍,徐仙松了口气,倒在稻草里笑道:“殿下莫慌,一点皮肉伤,不打紧。”

这还不打紧?囚衣上都沾满了血了!怀玉起身去两个牢房之间的栅栏边,抓着木栏看着他,着急却没什么办法。

徐仙动着身子靠过来些,喘着气小声道:“殿下,他们想让咱们承认谋逆之罪。”

“我知道…”怀玉红了眼,“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假意江玄瑾有难,引她上钩去救,进而用谋逆之罪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徐仙犹豫地问,“您知道是谁布的局吗?”

一问这个问题,怀玉脸色发白,垂了眼死死地抓着栅栏。

“您还是不肯相信?”徐仙轻笑,“早在之前您出事的时候,臣等就说过,陛下并非您以为的那般纯良无辜。”

李怀麟是穿着龙袍长大的人,虽说是一直受着长公主的庇护,但他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很多时候锋芒露出来,都会让他们吓一跳。

但长公主,从来没有察觉到…亦或者说,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弟弟。

“他才十五岁。”怀玉哑着声音道,“你让我怎么相信?”

她宁可相信他是被那些个老奸巨猾的人给欺骗利用了。

“您觉得,他要是不想您死,谁能逼他写了赐死您的圣旨?”徐仙忍不住沉了声音,“他要当真无辜,御书房前为何会一声不吭,任由您被抓走?”

“他…”

“他自小跟着江玄瑾,学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东西。”徐仙道,“而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从未与他解释过什么,您将他护在那些脏污肮垢之外,可曾想过他会怎么看您?”

杀了平陵君的长公主、凌迟了老宫人的长公主、大权独揽,刚愎自用的长公主,哪一个在皇帝眼里看起来是好的?

小皇帝长大了,他也会有一颗惩恶扬善的心。

而他的皇姐,就是全北魏最大的恶。

怀玉抓着栅栏,低低地笑出了声:“我…是被他当成亲政给百官的下马威了吗?”

徐仙点头。

幼帝亲政,缺乏威严,而灭掉长公主,就是他立威的最快最好的方式。

“可是…”怀玉下意识地摇头。

怎么能这样呢?怀麟怎么可能为了立威,就能把她的性命给舍了呢?

她是真的,把他当亲弟弟在看啊…

跌坐在地上,怀玉深吸一口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殿下?”徐仙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我…”伸手捂住小腹,怀玉皱眉。咬着牙轻吸一口气,“我肚子疼。”

肚子?徐仙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就想喊人。

“别!”怀玉连忙拦住他,轻声道,“若真如你所说,怀麟想我死,那就一定不能让人发现我不对劲!”

徐仙顿住,很是担忧地看着她,眉毛皱成了一团。

怀玉倒在稻草堆里休息了片刻,轻轻放缓呼吸,硬是把这股抽痛给挺了过去。

没事的,她丹阳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些事打不倒她,一定会没事的。

反复安慰着自己,她轻抚着肚子,小声地呢喃:“他们都不要我了,你可不能离我而去,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疼痛渐渐平息,怀玉眼眸微亮,笑着在心里夸了它一句。

身心疲惫,她这一倒就没力气再爬起来。

稻草脏污不堪,味道也难闻,但她实在是太累了,一合上眼,就直接睡着了。

天亮得有些晚,乘虚看了看时辰,站在主楼外头犹豫了许久,才推门进去。

君上刚刚睁眼,有些睡意惺忪的,唇边还挂着一丝笑意。

“乘虚。”他问,“夫人呢?”

乘虚一惊,满脸惶恐地看着他。

江玄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表情,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床边,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良久才慢慢反应过来。

昨晚做的才是梦。

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起身。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神色恢复了正常:“是不是该进宫了?”

“是。”乘虚答,“已经辰时了,早膳都备在了侧厅。”

点点头,江玄瑾若无其事地更衣洗漱,看了看妆台上放着的那厚厚的护身符,伸手拿了自己的铭佩系上:“在我回来之前,让御风把这屋子里多余的东西都收干净。”

“多余的?”乘虚怔愣,接着看了看那护身符,瞬间了然,低头应下。

府里大部分人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更是不知道宫里那一场叛乱与他们的君夫人有关,所以江玄瑾出门之后,徐初酿还很茫然。

“君夫人哪儿去了?”她问灵秀。

灵秀更茫然:“奴婢不知,小姐两日没回来了,昨晚君上也什么都没说。”

紫阳君归府了,那她就不好再叨扰,徐初酿让丫鬟收拾了东西就告辞,打算等这夫妻二人都回来、公布了喜讯再来庆贺。

今日没有早朝。一众大臣都聚在龙延宫,李怀麟频频看了江玄瑾好几眼,问他:“君上可还好?”

江玄瑾垂眸:“臣无碍。”

“君夫人混在叛贼之中,想必君上也是措手不及。”李怀麟道,“朝中非议甚多,为了禀明公正,这谋逆之案,不如就交给齐丞相…”

“陛下。”江玄瑾拱手,“齐丞相尚有罪名在身,理应革职查办。”

旁边站着的齐翰一愣,接着脸色就难看起来:“君上,翻案一事摆明了就是丹阳长公主的阴谋,您怎么还揪着不放?”

“认证物证皆是真的,那就该定罪。”江玄瑾冷声道,“本君向来不看党争,只看事实。”

齐翰一噎,有些慌张地看向主位上的帝王。

李怀麟无奈地道:“君上说的也在理,但眼下朝中大量缺人,若是还将丞相定罪。朝纲何稳?”

“是啊。”司徒敬也帮腔,“君上三思。”

江玄瑾皱眉,看了他们一眼,而后道:“暂不定罪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