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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拣秋叶,白发乌衣廊。经年不得许,来生若可偿。
那是用小刀刻上去的几句诗行,银杏生长了许多年,疤痕已有了模糊的迹象,冯宁凝不敢置信,指尖微微发颤,触碰那些线条。
林筝已站在木门前,朝着门上悬垂的珠帘伸手一分,哗啦啦的珠子相碰声像下雨一样。
她问冯宁凝:“怎么了,不进来吗?”
“不、我……就来。”冯宁凝又深深看了几眼银杏树干,摇摇头,难道她写在那本雕花羊皮抄上的句子,出处竟是这里?她来过这里?为何全无印象?
进门以后,一道四折屏风,底座是扬州剔红漆雕,半透明的丝绢上有画有绣,冯宁凝曾在日本见过一件烟灰色海棠和服,花是画的,叶子和骨朵是绣的,令人眼前一亮。而这座屏风,比起那和服又细致出不知多少倍。
屏风每一折上皆绣一种形态的花卉,并写一句话,连起来便是:
芷女有幸生十指,
又得百色千丝桑。
以绣留芳贮□,
仍同前尘旧时光。
两人绕过屏风,这才发现一道折上去的台阶,台阶一面是扶栏,一面是墙,墙上挂着纪念馆简短的介绍。冯宁凝留心看了会儿,原来此处纪念的是一位邱姓绣娘,名唤芷蕙,在明朝嘉靖年间,邱芷蕙在江南一带设绣学,将自己的技艺传授邻里坊间,此后数百年,苏绣自成一派,飞速发展,于清朝时达到巅峰。传说邱芷蕙十指能留春风,绣任何物事形神兼备,然而这样一位蕙质兰心、精于女红的女子,却一生未嫁,孤独寿终。
木梯上传来吱呀吱呀的下楼声,二人循声望去,胸前别着工作证的工作人员走了下来。
冯宁凝礼貌地问:“我想知道,厅里那扇折屏是邱芷蕙绣的么?”
工作人员笑了,说:“怎么可能!四百多年前的东西这样摆在厅里?是个仿制品,那首诗是邱氏晚年写的,原屏没有,后来仿制的时候加上去的,不过就算是仿品,这个水平的也很珍贵了。”
冯宁凝意识到闹了笑话,尴尬地笑。
“你们随便看吧。”工作人员领她们上楼,“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这种房子都有些年头了,踏上最后一层楼梯,扶梯左边有一个带阳台的厅,不大,花凳上放着一盆吊兰,桌椅都是明清式样的,阳台比厅高出一截,中间用木质移门隔开;扶梯右边是一扇门,门上也挂了水滴状的珠帘,晃动的摇光映在脸上,眼上,冯宁凝霎时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二楼并不比一楼大出多少,整个纪念馆袖珍而简陋,几分钟就能看完,两人却流连不去,仿佛每一件小物什都是一段浸透岁月、带着香气的往事。纪念馆中不乏历年来苏绣爱好者的杰出作品,其中一幅宝蓝绢纱上绣了一朵白芍药,重重花瓣薄如蝉翼,丝线细如婴儿胎发,透过最薄的边缘还能看到底布的颜色。
离去前,冯宁凝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首,据说是邱芷蕙晚年写下的诗。
我有幸生了双手十指,又有幸得到百种颜色和蚕桑,于是用刺绣的方式贮存下眼前的□,好叫你一下便想起当年的时光。
当年的旧时光是不是很美好,而你却没有珍惜?曾经的秋叶上,你又许了什么不能实现的愿?你独自度过余生,那个值得你费心留住□的人却去了哪里?
冯宁凝并不觉得悲伤,泪水却慢慢温热了眼眶。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明嘉靖末年,松江府进士顾名世在上海九亩园置产,取名露香园,家中女眷精于刺绣,以针作画,画绣结合,得名“露香园顾绣”,有史料载称:
尺幅之素,精者值银几两,全幅高大者,不啻数金。
亦有传言称,顾绣最早源于宫绣,是当年北京着名绣师南下定居,授艺演变而来。
种种说法,莫衷一是。清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中,露香园百年风华,被火药一夕夷为平地,不复存在。时光荏苒,露香园的水蜜桃、顾菜等名产,皆慢慢消逝于时光长河,或面目全非;而最负盛名的顾绣,在举国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也几乎走到了无人关注、无人继承的穷途末路,举步维艰。
考完试后便是寒假,林筝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冯宁凝已经退学了,回北京过完这个春节就得出国,林筝不觉有些难过。
临行,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戴逢卿的助理,说:“林筝小姐?戴女士有一样东西,让我务必转交给你。”
几个小时后,林筝收到一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四张邀请函,使用日期为二月到四月,地点在上海博物馆,内容是大型顾绣特别展出。
林筝会心一笑,只是微微觉得有些奇怪,为何数量是四张?看展出,一个人去的可能性固然不大,但就算找个伴,两张也够了,这种套票在一定时间内可以重复使用,这多出来的两张有必要吗?
不过,也许只是以防万一,林筝没有多想,见信封里还有一张纸,迫不及待抽出展开。
那是戴逢卿写给她的信,一手钢笔字十分娟秀,见字如人。现在电脑网络普及,都流行发Email了,这一笔一划的郑重让林筝受宠若惊,读时也就特别仔细,仿佛这样才不辜负了那份敬意。
林筝:
仓促之间,给你写了这封信,言辞凌乱,望勿见怪。
如果可能,我多想在走之前与你面对面的再叙一次话,将这四张票亲自交到你手中,无奈公司突生变故,只好将重逢留待年后。
我与你一见如故,所以我猜,你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送你四张票。
一张给你,一张给你最好的朋友。剩下两张,分别给你们挚爱的人。
看到这里,你是否在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将他们的存在透露给我的?
事实上,你并没有说过,一切都是我感觉到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前世吗?
有的地方从未去过却有很深的印象,有的事从未做过却得心应手,有的人,第一次见就心有灵犀。
如果我说,这是因为每个人身上,都带了前世的影子,你觉得荒谬吗?
如果我说,我之所以捐出我所有收藏中最心爱的扬州小屏,是因为我相信它在民俗博物馆里,会碰到一个它等了十世的女子,那个人就是你,你会认为我胡言乱语吗?
十世轮回,才有一次幸福,这便是你的第十世。不必再执着寻找前世的蛛丝马迹,记住珍惜眼前人,今生的你会很幸福,这是你应得的善报。
戴逢卿字
林筝从戴逢卿的助理口中得知,戴逢卿此番回国,主要就是为了筹办这次展出。在来年开春后,数百珍品将从故宫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南通博物馆、苏州绣物馆、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等全国各地甚至境外的馆藏地汇集上海博物馆,这种情形,有点像出阁的大家闺秀们集体回娘家。
扬州小屏亦在此列。
戴逢卿信中所言,林筝已不再当做无稽之谈,她解释不了在看到那扇屏风的第一眼时、以及之后,她所遭遇的一连串不可思议,那些事情,哪件是科学、逻辑抑或情理可以说通的?她一个人连番碰巧也就罢了,何以与她交好的冯宁凝,也是震惊不断?
颠簸的公车上,林筝随之晃动身体,无意识间,插在兜里的手碰到那张邀请函。
值得珍惜的眼前人,是卓宁曦吗?
会有结果吗?而且还是美满的结果。
今后风风雨雨数十年,共历荣衰,一起白头,直到其中一方离开人世,会吗?
那将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啊,长得林筝没什么信心,她和卓宁曦都才二十出头,人生还不到三分之一,未来,什么都可能发生。
一见到他就会乱跳不已的心脏节奏,也许有一天归于平寂,始终追随他身影的目光,也许有一天会投向了另外的面孔。现在不管沉默还是嬉笑都显得那么美好微妙的相处,也许很快就会腻味,这一切,如果真的发生,该当如何?
从林筝手里接过顾绣展出邀请函,卓宁曦仔细看了两遍。
“如果你没空的话……”林筝迟疑着说。
“展出时间足足三个月呢。”他说,“怎么可能没空。”
“你真的来?”林筝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利,顿时喜出望外。
卓宁曦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展树人突然手举电话从外面冲进来,大叫道:“卓——宁——曦!老子跟你拼了!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条稳定的生产线,你说停产就停产?”
郑冉在旁边拉架,但看得出来这两人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都想要个解释,他说:“宁曦,我知道这公司对你来说是玩票性质,哪天你不想干了,随时可以回去当你的少爷,可你也为我和树人想想。”
林筝一阵尴尬,不知该告辞还是沉默,卓宁曦把她拉到身后,淡淡说:“明知道有技术缺陷,仍然大量生产的,才是自绝前程好么。另外,打从我父母离婚那天起我就放弃继承权了。”
展树人看到林筝在场,忍了忍说:“你新的方案什么时候搞出来?”
卓宁曦想了想:“一个礼拜吧。”
展树人提高音量:“多少?”
卓宁曦:“一个礼拜。”
展树人:“为了你小子,我就再装一个礼拜孙子!晚上下馆子,林筝你来不?”
林筝又好气又好笑,其实郑冉和展树人的辛苦,大家有目共睹,而卓宁曦在任何时候都表现得云淡风轻,似乎真的没出多少力,可林筝是这么想的:不管出力多少,只要无可取代,就不应该成为别人的出气筒,换了她,她是要抗议的,也不知道卓宁曦是脾气好还是无所谓。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她觉得男生之间这种友谊挺好,事都不憋在心里,吵架不够还可以打一架,打完该干嘛干嘛。
席间大家有说有笑,完全没有刚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林筝听他们说了一会儿生意经,不知从哪句拐的弯,开始议论她和卓宁曦了。
“这么说来你们俩的媒人,是一扇屏风?那必须去拜拜。”听完个中离奇曲折,郑冉表态。
林筝大囧,刚要澄清,卓宁曦纠正说:“严格说来,应该是那个古董胭脂盒。”
展树人不屑一顾道:“图案不是差不多么?”
林筝十分之囧,目光投向卓宁曦,心想,你关注的焦点是在哪儿啊?但她又弄不懂自己,既然不是,何以不但不澄清,反有一丝将错就错的窃喜?
“明天几点的火车?”送林筝回去的路上,卓宁曦问她。
“啊?七点。”林筝说,“你别来送我了,睡个懒觉。”
他笑道:“难得一天不睡,不要紧的。”
声音温柔,让林筝连客气的拒绝都说不出口。
“放心睡,明早我打电话叫你。”
把她送到宿舍楼下,他转身走了,背影没入夜色,许久出现在远处一盏街灯的亮光范围里。夜晚是安静的画卷,而他像卷轴中流动的风景。
林筝洗漱完毕钻进被窝,拿起手机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调闹钟。
第二天当她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林筝呆了两秒,猛地抓起手机来看,只见首页一个短信息,是卓宁曦发来的:
“懒觉睡醒了的话,打给我,一起午饭,然后送你回家,下午三点的火车,慢慢来,不用急。”
她真是哭笑不得,朝天花板翻个白眼,终是忍不住地笑了。
“你是早有预谋的吧!”
就在林筝刷牙洗脸的空档里,卓宁曦到了她宿舍楼下,甫一见面,林筝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你坐同一班啊。”他挥了挥手里的两张票。
“你也去南京?”林筝吃惊道。
“嗯,我要把你一路护送回家,然后……”卓宁曦停在这里,恰逢一辆出租经过,他抬手拦下。
林筝懵懵地等着后半句:“然后什么?”
他去后备箱放好行李,坐进车子拉上门,才一板一眼说:“然后让你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女儿是和谁在一起啊。”
林筝心跳如战鼓,她的确喜欢卓宁曦,喜欢到无法冷静分辨他这些话是发自肺腑,还是油嘴滑舌,可是喜欢归喜欢,她却做不到像他这样,亲昵得理所当然。
卓宁曦是第二次到她家做客,上次也是寒假,他谈吐不俗举止得当,早就赢得了父母一致的欢心,这回更是连三令五申大学不许谈恋爱的老爸都明显松动了,说是如果碰到十分合适的,那,那他就不管了。
席间父母还提到了张慕阳,说:“上次那个小伙子也很不错呢,是宁凝的男朋友吧?这次怎不一起来玩?”林筝用牙签叉着水果,闻言扫了卓宁曦一眼,说:“他们俩被棒打鸳鸯了,宁凝让家里打包送出国,慕阳也在家族安排的相亲中煎熬。”
追根究底这全是因卓宁曦而起,他却丝毫不以为耻,还高深莫测地微笑道:“好事多磨,注定在一起的话,谁也拆不散;轻易就能分开的,那只能说没缘分。”
他的轻描淡写让林筝一头汗:“你好狠的心啊,一个是你妹妹,一个是你兄弟,你就这么折腾他们。”
“上辈子欠了我的,这辈子来还债。”卓宁曦说,“没办法,谁叫我发现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尤其快乐。”
晚上卓宁曦去酒店,林筝送他下楼,回来后,父母在沙发上摆开了架势,一个道:“说,这小子是怎么把我女儿追到手的?”一个道:“说,你俩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林母白了林父一眼。
对此,林筝也是云里雾里,不甚分明,许久她耸耸肩,不太确定地说:“他说,他上辈子欠了我的。”
二零零二年的除夕姗姗来迟,大年初二就是西洋情人节,也是上海博物馆大型顾绣展出的第一天。
除夕夜里林筝和卓宁曦互相拜年时,他主动问她,后天的情人节,要不要一起过。
林筝很想,但有点犹豫:“才初二啊,你不用陪家人走亲戚吗?”
“少陪一年死不了的。”他在电话里笑,“再说我倒无所谓,可某人要是再没进展,接下来的几个情人节就只能死到国外去哭了。”
林筝知道他指的是冯宁凝,忍俊不禁:“那,约好了,一起去上海看展出吧,我们四个人,不见不散。”
除夕夜好像是一道分水岭,只要跨过,一夜之间,大地回春,万物复苏。街头的积雪化了大半,春节期间,上海几乎是一座空城,林筝坐在飞驰的出租车后排,看着窗外镀上一片灿烂春光的花花世界,心中也不自觉地相信,一切有情人皆会在今天成为眷属。
她住得最近,所以到得最早。把邀请函交给接待人员后,被领着穿过走道,安置在一间休息室里,林筝留意了一下,发现休息室门上挂着她的名字,不由感激戴逢卿的细心。
接待人员将她的邀请函换成了一张磁卡:“这个可以进入所有的展厅参观,在展柜前面的机器中插入磁卡就会听到讲解,如果累了请回来这里休息,很高兴为您服务。”
游客寥寥无几,柔软的红色地毯和一排排打着金黄暖光的小灯组成了整个博物馆安静温柔的基调。林筝在若干展柜中缓步穿行,那些展品精美绝伦,可林筝仍一心想要看到她的扬州小屏,仿佛此行就是为它而来,只有看到它一切安好,她才有心思去欣赏其他展品。
然而林筝寻遍所有展厅,不见她心心念念的屏风,她回到休息室,问接待人员一共有几个展厅,接待员回答:“东南方向还有一个,入口摆着非请勿入的牌子,你一定是没有进去过吧?”
“我可以进去?”
“当然,你的卡可以进所有展厅嘛。”
谢了接待员,林筝来到她说的12展厅入口,入口处立着一块“非请勿入”的不锈钢站牌。那是一道走廊,里面也没有灯,昏黑一片,她两手按着左右墙壁,一步一步前行,拐个弯后,看到了出口的光亮,当即不假思索,加快步伐。
眼前一片光明,不同于其他展厅打的灯,来自天空的阳光透过头顶暖房玻璃,铺满整个庭院,院中有一株开得正好的梅树,一条人工瀑布,一道篱笆,一口井,一座扇亭。
此外还有三间小屋,林筝怔了许久,推门而入,那扇屏风被封存在玻璃柜里,摆置一角,林筝把磁卡□旁边的机器插槽,然后,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卓宁曦的声音。
“这是一个发生在四百多年前,古城扬州的故事。一对邱姓姐妹自京城南下,于扬州开设绣坊十指春风,也就由此结识了当地经营盐业的顾家……”
十八岁那年,她在梅花谷遇到深爱的人却不自知。
命运安排他成为她的丈夫,牵着她的手,走过了足够她回忆一生的两年。
分别时刻,他说:“来生我定去寻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你果然找到我了,凌章。
林筝双眼模糊,笑着眨了眨眼,视线恢复清明。回头时,卓宁曦正站在门口。深色呢大衣,墨绿围巾,脸上带着一别经年不改温柔的笑意。林筝依稀又看到那个着青色长袍的身影,向她走来,拥她入怀,在他怀里,她感觉到当年戛然而止的时光又开始流淌,未能善终的情缘悄然抽枝,十世轮回,方能幸福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林筝想起什么,收敛情绪,抬起头问:“对了,宁凝和慕阳来了吗?”
卓宁曦一阵莞尔,了然揽着她,把她拉到窗边:“你自己看。”
林筝扶窗望去,冯宁凝坐在中庭那口井的井沿上,正四下张望,神情有几分好奇新鲜,林筝想去与她打个招呼,刚举起手,卓宁曦一把按下:“有好戏。”
好戏?林筝露出询问神色,这时有人从那条昏暗的甬道中出来,不是张慕阳又是谁?冯宁凝抬眼一瞥,哼道:“无聊吧?”
他温温的一笑:“怎么会呢。”
“你看得懂吗?”
“呵呵,”张慕阳傻笑两声,“不懂。”
林筝忍俊不禁,捂住了嘴,冯宁凝没好气说:“不懂你还来看,我可没逼你。”
“你没有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我看不懂没关系,你喜欢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