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齐宣插话道:“太夫人,邱澍一家搬回来了。”

“邱澍?”阮春临记忆力还可以,但这个名字实在有点陌生。

“跟二少爷定有婚约的邱家啊。”

阮春临想起来了,她跟顾齐宣的反应一样,“是六儿他们啊,回来就回来吧。”说着说着看顾齐宣,“婚约?呵呵,我顾家落难的时候,怎么不见这门亲家,现在风光了,就——”阮春临说得顺溜,忽然想起顾家现在的风光是她口中那个外人赋予的,急忙刹住,改口道,“他是带着女儿回来的?”

顾齐宣笑着看了顾锦书一眼。

“太奶奶!”顾锦书抱着阮春临的腿撒娇,一声更比一声长地唤,“太奶奶——”

阮春临心生微微不妙,顾沁文讥讽道:“有人春心萌动了,太奶奶,看来那邱家的小姐必有其过人之处呀!我哥从来没对哪个女人一见钟情过!”

只见顾锦书精美的脸蛋儿因为顾沁文这句话红了一片,让阮春临心生大大不妙!

不过转念一想,锦书的年纪也到了,成个家或许会稳重许多,至少有媳妇管束,不会再成天跟往外头撒欢似的泡着,也不会张口闭口的大哥比我更适合当家……阮春临暗忖至此,抚着顾锦书的桃花面颊说:“嗯,我家锦书这么憨实,挑媳妇一定得找个精明能干的才行!那邱家的,姑且先见个面吧,齐宣你也从旁打听着。”

“是。”

下午邱澍登门,顾锦书想着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哥,留话一会儿就回来,不由分说越墙而去,顾沁文躲在会客厅的屏风后面偷窥,阮春临端坐主椅之上。

甫见面,少不得客套寒暄,拉拉杂杂,说说场面话,吐吐苦水,悼念一下顾氏夫妇,得知着名的十指春风是邱家的产业,阮春临便首肯了三分,又听说邱家双生姐妹女红名动京师,好感升至五分,再从邱澍那里了解到,锦书对妹妹可谓一见钟情,顿时觉得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反正顾家现在风光得意,哪还会死抠着十几年前短暂落魄时邱家的不告而别。

“这是震寒兄和愚弟当年交换的玉佩,请太夫人过目。”

“嗯。”阮春临看了看,随口道,“孪生姐妹?那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么?”

“是的,几乎……差不多。”邱澍心虚地抹汗,他不是有意欺瞒,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邱若蘅脸上胎记。

“那六儿你可享福了。”

“太夫人谬赞,我家若蘅性情温静,芷蕙直爽开朗,都是仔细调教的好女儿,不过看贤婿的反应,似乎对芷蕙更为偏爱一些……”

“原来如此。”阮春临当然是中意性情温静的那个,直爽?说得不好听就是缺心眼,家里已经有个顾沁文了,不打算再多养个,还是温柔的好,温柔的会疼人,会理家。

邱澍察颜观色,发现了阮春临内心的矛盾,小心道:“其实吧,芷蕙她……也是很懂事的,毕竟娘去得早,她平时又总被姐姐宠着,性子才跳脱了点,我看锦书不拘小节,正好和芷蕙很像呢!”

“这样啊。”阮春临不得不站在顾锦书的立场上琢磨开了,直爽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好欺负,会呛人,顾锦书要是被欺负,她一定跳出来跟那人对着干,真是想想都爽。

有了盼头,阮春临浑身是劲,双目炯炯有神,她甚至盘算到了如何教育二人后代那一步。

“半山有个娘娘庙,下月初八我要去进香,你让姐妹俩也去罢,给我看看模样,不用刻意,随兴就好。”

邱澍大喜过望,忙应承道:“是!”

顾锦书飞檐走壁到了盐会,不过让他失望的是,他要找的人压根不在,大掌柜曹立节迎出来说:“二少爷,什么风把你刮来了,真不巧,大少爷和朱大人喝酒去啦!刚走,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知道去哪喝了吗?”

“说不好,扬花尘,翠帷歇,都有可能!哟,不对,我记得大少爷走的时候吩咐准备马车,肯定是出城了!要是那样,今天回转不来。您有事?我能帮上忙不?”

顾锦书摇摇头,曹立节也只是说说,当即送他出门,自顾自忙。

顾锦书回到家,顾沁文拉住他,把邱澍来造访的情形一说,完了嘻嘻地拍着他道:“恭喜哥,看来我很快就要有嫂子啦!”听得顾锦书眉飞色舞,得意忘形,跳起来撞倒了花架,赶紧扶住,顾沁文又吃惊又好奇,抚额道:“我哥已然是生了一张比女儿家更美的脸,见到邱家小姐,都神魂颠倒迷成这样,那二小姐得美到什么地步?”心下不禁盘算起来,下月初八如何缠得阮春临带她同去,一睹芳容。

这厢邱澍也回到家中,脱下外袍,邱若蘅接过,在衣架上担起,然后去预备饭菜,邱澍喊住她问道:“芷蕙呢?”

“妹妹说要买一些东西,也快回来了。”

邱澍点点头,道:“辛苦你们姐妹了,这两天我就去转转,买个合适的丫头。”

邱若蘅微笑道:“爹爹不用破费,都是些简单的活,我应付得来呢。”

邱澍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一阵心酸,感慨道:“往后,就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了。”

邱若蘅脸上神情一顿,很快又微笑起来,自言自语地道:“嗯,是呢。”

“我可怜的女儿,爹爹没用,委屈你做这些下人的粗活……”

邱若蘅忙安慰他道:“爹爹说什么话,若蘅生平所愿唯二,一是留在爹爹身边侍奉尽孝,二是重振娘亲留下的十指春风,一点都不委屈。”

“哎……”邱澍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但也只有长叹一声。

饭菜端上桌时邱芷蕙高高兴兴地进门,后面还跟着两个手上怀里塞得满满的小伙计,她喊道:“爹,姐姐,看我买了什么!”

两人一看,胭脂水粉,发钗手钏,还有两匹绸缎,邱芷蕙笑问:“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邱澍嗯嗯赞叹,邱若蘅把邱芷蕙拉到一旁,小声问:“你哪来的钱?”

邱芷蕙笑:“我把那颗倾月东珠当了。”

“倾月东珠……”邱若蘅喃喃,突地一惊,疾问,“宫里赏的?”

“嗯。”

“当了多少?”

“五十两。”

邱芷蕙答得自然,邱若蘅顿觉似被一把斧子劈在自己头顶,邱芷蕙知道此举冲击力过大,忙道:“没有死当,等有钱赎回来就是。”

邱若蘅张口就要训斥她不知轻重,但转念一想,她马上就要嫁入顾家,一颗珍珠,还会放在眼里吗?不要说一颗,十颗都赎回来了,这一思量,责备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邱澍和她想的一样,所以并不在意什么珍珠,还叮嘱邱芷蕙要好好打扮,切莫寒酸了自己,见父亲和妹妹有说有笑,邱若蘅也就更没底气多话了,一家三口坐下吃饭,邱芷蕙吃了两口便抱怨道:“姐姐,肉这么少,怎么吃得饱。”

邱若蘅放低碗筷,淡淡道:“我明天多买些就是了。”

邱芷蕙察言观色,牵着她的手撒娇道:“钱方面不用舍不得,我相信凭我们姐妹俩的手艺,过上以前的日子只需一年。”

邱澍笑道:“不用不用,顶多半年。”

邱芷蕙讶异道:“此话怎讲?”

邱澍和邱若蘅对看一眼,邱澍带着笑,邱若蘅便也跟着挤出一个笑容,对邱芷蕙道:“你呀,就要嫁人了!”

“什么!”邱芷蕙惊闻站起,带翻了烛台,邱若蘅忙稳住,邱澍道:“什么‘什么’?和顾家二少爷的婚约啊,这也能忘了?”

邱芷蕙气急败坏道:“我不嫁!”

“女儿啊,若那顾锦书配不上你,倒也罢了,问题是人家一表人才,心地人品无可挑剔,你为什么不嫁?”

“因为我不喜欢他!”邱芷蕙瞪圆了眼睛道。

“这是什么歪理!”

“不喜欢便不能嫁,要嫁爹自己嫁去!”

“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邱若蘅喝住两人,柔声道,“先吃饭,吃过饭我们再聊此事。”

她说话的神态语气像极了去世的邱夫人,邱澍和邱芷蕙不由自主消停下来。

接下来还算相安无事地吃过饭,邱若蘅回房,又点起灯绣了会儿裙襕才去睡,刚躺下门就吱呀开了,邱芷蕙的脑袋探进来:“姐姐,我睡不着。”

“来吧。”邱若蘅侧身,拍拍床内侧。

邱芷蕙挨着她躺下,两人体温渐渐一致,邱芷蕙道:“姐姐,为什么女人非得嫁人不可?”

“……”

“两个人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呢,不互相喜欢怎么行?”邱芷蕙幽幽地自言自语。

黑暗中,邱若蘅微微一笑,与其说那是笑声,不如说是叹……

邱芷蕙也沉默了好久,直到邱若蘅说:“别想了,睡吧。”

“我是不会嫁给他的!”邱芷蕙突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

邱若蘅一愣,不解地问:“你就那么讨厌他么?”

邱芷蕙把脸贴在邱若蘅脖子处,一字一句道:“对我来说,男人只有两种,一是郑冠,一是其他男人。”

“你呀……”邱若蘅又是悠长的一叹,她太务实,芷蕙则是她另一头的极端,梦幻得不得了,整个人在天上飘,还郑冠呢!

她听着细碎的风声,看着窗棂晃动的竹影,轻轻哼起一支曲子,邱芷蕙听出那是小时候娘亲哄她们睡觉时的曲子,以前凝神细听一会儿,睡意不知不觉就上来了,可今天却是格外清醒,没有半点睡意,反而满心的怅然,慢慢盈散在胸腔中。

“姐姐,为什么女人非得嫁人不可?”

这个问题,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邱若蘅做绣活时,总会不时跳出来萦绕在耳边。

她叹了口气,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困扰的?女人不嫁人,难道做尼姑?她不是瞧不起尼姑,只是觉得,若非被伤透了心,怎会好端端的,惟愿孤老终生?

“大小姐,你绣得真好。”

暖儿是刚买回来的丫头,今年十六,全家逃荒时走散了,只剩一个人在街上晃,邱澍运气实在好,没花什么钱便把她领了回来。

暖儿诚心诚意地夸赞,邱若蘅置若罔闻,只顾发呆。

暖儿撇撇嘴,她虽才来几天,却已经摸清主人家的脾气,这大小姐绝对是最好说话的一个,就是总心事重重,和她相处怪压抑的。

邱若蘅下针下到一半,忽然不经意地问:“暖儿,你想嫁人吗?”

暖儿起身去水缸舀水喝,闻言一顿:“嫁人?不想不想。”

邱若蘅侧首问:“为什么?”

“因为……嫁得不好怎么办?”

邱若蘅又问:“怎么样算不好呢?”

暖儿在院子里踱步,一个来回后道:“嗯,比如、比如像我婶婶那样的,生不出儿子,三天两头挨打,生的三个表姐,一个嫁给苦力,饭都吃不饱,一个嫁给赌鬼,坐月子时还要洗衣服还债,最后这个倒是嫁了秀才,可婆婆总疑心她偷这偷那,还不如不嫁呢!”

邱若蘅恻然,讪讪道:“这样啊……”

暖儿结束了凄惨的回忆,表情像变戏法似的一变,灿烂笑道:“不过,我听说二小姐要嫁的是顾家二少爷,天呐,大小姐你知道么,昨天我去买菜,那些摊主一听我是邱家的丫鬟,都抢着往我菜篮里添呢!最夸张的就是那个卖肉的老张,一开始欺负我不懂,后来知道了,居然特意拎了好大一块腱子肉追我。”

邱若蘅饶有兴致听着,顾锦书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浮现眼前,柔和如三月春风的笑容,连桃花都能吹开,她不由得抬起头看着院子上方的天空,微微有些熏醉。

她真的不懂,这样的男人,比起郑冠又差到哪里去,芷蕙怎能不喜欢?她怎能说得出拒绝的话?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邱若蘅心烦意乱。

让她心烦意乱的邱芷蕙此刻正站在顾家素叶渡的大门口台阶下,仰头看着那块匾,许久,下了决心似的,上前叩门。

对方一开,她便先声夺人道:“我是邱芷蕙,我要见顾家说了算的人。”

于是,阮春临没等次月初八,就见到了她感兴趣的人。

她坐在园子里,在爬满木香的花架下,靠着软椅看邱芷蕙在小厮的引领下由远及近,到了面前。

果然生得闭月羞花,阮春临看过太多太多人,邱芷蕙这样的美人,绝对是不多见的,她一路走来,目不斜视,既不低眉也不顺眼,直直看着她要找的人,花瓣一样的脸颊上,没有半点柔弱感觉,反倒一股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阮春临想,难怪锦书着迷,能跟这丫头在容貌上一较长短的,也只有当年让震寒迷得死去活来的冯小屏了……

她不喜欢想起这个名字,于是收拾思绪,轻咳两声道:“你就是邱芷蕙?”

“是我,见过顾老夫人。”

“嗯。有什么事?”

这时婢女端茶来,邱芷蕙看一眼,拒绝道:“不必了,我说完就走,老夫人,我是来退婚的。”

阮春临一怔,本来向左歪着的头,慢慢改为向右歪着,调整过程中,她一直看着邱芷蕙,而后者也很坦然地承接她的注视。

“为什么?”

邱芷蕙答得干脆:“因为我不喜欢你家的二少爷。”

阮春临思忖片刻,问道:“你有心上人了吗?”

这回换成邱芷蕙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眼珠转来转去,在阮春临看来,就等于承认了:“原来如此。锦书他可知道?”

邱芷蕙摇摇头。

阮春临眯起眼睛,不知为何有正中下怀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更中意姐姐些的缘故,她揭开茶盖慢条斯理地撇了撇茶叶,道:“退婚也不必吧?你有心上人,你姐姐也有吗?”

姐姐的心上人不就是……邱芷蕙猛地一震,无言以对,整个人不知所措。

坏了,该不会是想改让姐姐过门?这可不行!她要和姐姐、爹爹继续过以前那种安安宁宁、开开心心的日子!永远永远也不分离!否则她何须费这么大劲跑来退婚!

“你不想嫁,我不勉强,回去吧。”

邱芷蕙站着不动,阮春临喝了口茶,又看向她道:“还有事么?”

“顾老夫人的意思,是要顾锦书娶我姐姐?”

“是啊,你姐姐不会也不愿意吧?”

邱芷蕙脑袋里直接蹦出答案,怎么可能,姐姐简直太愿意了,她没曾提防老太婆还有这么一招,顿时乱了阵脚。

目送邱芷蕙失望离去,阮春临心里乐开了花,目前为止,邱澍所言句句不虚,他这个女儿芷蕙,果真貌美如花,性子直接,看来她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姐若蘅,一定是貌美如花,性子温柔了!妙极妙极,还有比她更适合做重孙媳妇的大家闺秀吗,阮春临恨不得跳着日子过,直接初八才好!

顾沁文下轿子时正好与邱芷蕙擦肩而过,邱芷蕙看也不看她,她却盯着人家直到人家拐弯,“宝春儿!那小妞是谁?”

送邱芷蕙出门的宝春儿翻了个白眼:“是邱家二小姐,您的未来嫂子!”

“那就是我哥一见钟情的女人?”顾沁文不服气地撇撇嘴,“也还好嘛。”

“什么‘还好’啊,三小姐,那是我目前看过的最美的姑娘。”宝春儿朝着邱芷蕙离去的方向一个劲陶醉,仿佛空气都是香的。

顾沁文刚要说“因为你见的少!”冷不丁瞥见贴身丫头黛珠也是频频点头附和宝春儿,顿时气结:“有那么好看吗?比起本小姐如何?”

宝春儿和黛珠先是不假思索点头,反应过来后忙摇头,顾沁文怒道:“什么意思?到底是比得过还是比不过?”

“文妹又和谁比啊?”一个爽朗的声音打身后传来,顾锦书双手背在身后,笑盈盈地踱近,摸摸她的头,“不过不用问,和谁比都是文妹更好看啦。”

“哈,有眼光!”顾沁文愠色一扫而空,拍拍顾锦书胸口,故意刁难地道,“即使和你的心上人比吗?”

“芷蕙?”顾锦书反问,然后毫不犹豫地笑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两个都很美啊。”

顾沁文不依不饶地纠缠他道:“如果一定要你选一个呢?”

“呒……”顾锦书陷入沉思,拇指轻抠唇缝,顾沁文见状跺着脚撒泼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选她的!你这有了老婆便忘了妹妹的死没心肝的!”

顾沁文打人一向不知轻重,反正她用尽全力打出去顾锦书也只当挠痒痒,在那里哈哈哈笑个不停,黛珠和宝春儿乐得看热闹,掩口站在一边,黛珠眼角余光一扫,忽然脸色大变,忙一个箭步窜至顾沁文身边,拽她衣袖。

“三小姐,三小姐,回来了。”

顾沁文正全神贯注殴打顾锦书,不悦地一瞪:“什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