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战场,我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以后,请不要再打扰我的弟弟。”香宝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冷声道。
史连微微一顿,夏日的阳光下,他的背影却仍是冰凉。
香宝转身离开。
“白痴。”身后,他丢出两个字。
香宝愣了一下,回头,他已经离开了。
甩了甩脑袋,香宝拎着小竹篮继续走,刚到门口,便见卫琴正试着要下榻,一旁有侍女站着,想上前帮忙又不敢的样子。
“卫琴!”
卫琴微微一愣,抬头。
她在清晨的阳光中笑盈盈地走进屋来,和那一日在市朝看到他要被车裂的时候判若两人。
恍惚间,卫琴想起了昨夜夫差的话,他说,你要记得,寡人不让你死,不是因为寡人心怀仁慈,而是因为她不想你死。
卫琴忽然就明白了他的话。
那个男人,真的将她保护得很好。
如果他的心意只能带给她痛苦,他怎么能够…那么自私…
因为她不想他死,所以纵然已经判了刑,那个男人还是饶恕了他。
因为她不想他死,所以…他就活着吧,纵然,会很痛苦…
香宝已经跑上前,将小竹篮搁在一旁,来扶他。
“哎呀,伤还没好呢,怎么就下来了!”香宝说着,又扶着他坐回榻上,“我带了早饭来,你吃点好不好?”
卫琴点头,微笑,“好。”
这一笑,吓着了一旁的侍女,眼前这个温和微笑的男子,跟刚刚那个满身桀骜,充满敌意的男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香宝却是高兴极了,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都退下,香宝从小竹篮里拿了煮好的粥,舀了一勺,小心翼翼的吹凉,送到他唇边,“尝尝。”
卫琴张口吞下。
“好吃吗?”
“好吃。”
就算是毒,也是甜的。
“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咽下口中的粥,卫琴侧了侧头,道。
放下粥碗,香宝伸手抚过他腕上的伤口,心里微微一痛,“那么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
“好。”卫琴咧嘴笑了起来。
有了越女的药,不过几天功夫,卫琴的伤便好了。
夫差亲自作媒,一桩好事便定了下来。
三书六礼。
庭中飞花片片,空气里带着莫名的粘稠闷热,香宝难得衣冠整齐,正襟危坐,夫差在他身边。
卫琴和越女双双跪着。
“卫琴。”夫差缓缓开口。
“在。”卫琴十分恭顺地应道。
夫差微微眯起眼睛,这恭顺,是浮华沉淀后的成长,还是佯装平静的暗涌?
“寡人封你为左司马,明日随军出征伐齐,待你凯旋之时,寡人定会亲自为你主婚。”夫差说着,感觉到身边的大肚婆嘴巴快咧到耳后根了,不由得暗自叹气。
“谢大王恩典。”卫琴低头。
夫差缓缓站起身,弯腰亲自扶起卫琴。
夏日的阳光十分刺眼,卫琴明明微笑着,可是不知道为何,香宝竟然十分荒谬地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哀伤哭泣。甩了甩脑袋,再看看,分明很高兴的样子嘛。
香宝笑眯眯地点头。
中午留卫琴和越女一起用了午膳,香宝美滋滋的享受当姐姐的感觉,越女难得有些羞怯的样子,逗得香宝直笑。
送走了卫琴和越女,香宝一个人走到莲花池边坐下,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她却只能装傻。
莲花池中的莲花开得正盛,白的粉的,漂亮极了,香宝伸手,摘了一个莲蓬,剥了颗莲子,除去苦心放入口中,清香四溢。
眼角的余光忽然触及一片火红的衣袍,卫琴?
香宝转头,看到站在走廊拐角的卫琴。
见香宝看到他,卫琴眼底的晦暗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和的笑意,他走到她身边。
“不是走了么?”香宝仰头看他。
“嗯,我把剑忘在这里了。”
哪会有人忘记自己的剑,这么烂的借口。
香宝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莲子剥了一颗丢进他嘴里,他也不问是什么,张口便吞了下去。
“嗯,好吃,还要。”卫琴笑了笑,张嘴。
“呵呵,你也不问是什么,张口就吞,要是我给你吃的是毒药可怎么办呐?”香宝又剥了一颗,取笑他。
“嗯,你给的,毒药我也吃。”嚼着口中的莲子,他笑道。
香宝微微一愣,明明听起来像是一句笑话,她却偏偏仿佛闻到了心痛的味道。有风吹来,仍是闷热,抬头抚了抚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她又剥了一颗莲子丢进他口中。
“啊呀呀…苦死了苦死了…”漂亮的脸冷不丁皱在一团,卫琴跳了起来。
香宝怔了怔,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啊,忘记去掉莲心了。”
虽然口中嚷嚷着苦,卫琴却仍是吞了下去,听她这样说,疑惑道,“莲心?”
“嗯,莲子有莲心,吃的时候若不去掉,便留满嘴的苦味了。”轻轻倚向一旁的玉石栏杆,香宝解释道,“虽然很苦,但是莲心却是一味良药呢。”
“莲心啊,原来莲心是苦的…”卫琴望着满池盛放的莲花,口中喃喃。
心里微微一紧,香宝跳了起来,想去揉他的脑袋,手伸了一半,才发现卫琴是那样的高。
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了,她甚至够不到他的脑袋。
若是以前,卫琴定会不屑地撇开脑袋。可是这一回,他没有,只是眯着眼睛,好脾气地仍是笑着,甚至于微微低下了头。
香宝的手僵了一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他眯着双眼,笑得一脸温和。看着那样的笑,香宝忽然间很不舒服,为何明明是在微笑,为何明明一脸的温和,她却仍是能够听到他的心在孤寂的哭泣?
看着他略显凌乱的长发,香宝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我给你梳梳头。”
卫琴眼睛微微一亮,点头,笑。
那样的眼神果然还是以前的卫琴,那个让她心酸却熟悉的卫琴,只是现在的卫琴,却是让她心疼,那样的笑容,让她的心疼到无以复加。
拉着他进了门,香宝指了指铜镜前的圆凳,“坐。”
卫琴依言乖乖坐下。
门和窗都开着,不时有风吹进来,扬起卫琴一身如火的红衣。拿了梳发的篦子,香宝有些怔怔地看着卫琴那被风扬起的衣摆,依然一身红衣如火,却不是那个少年了。
微微扬唇,香宝笑得有些苦。
大概是坐了太久不见香宝有动静,卫琴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香宝,“你答应帮我梳头的。”半晌,他有些闷闷地开口。
香宝看着他,没有动。
“只是梳头而已,你想食言吗?”皱眉,他略略有些气急。
“只是梳头而已…”香宝低低地重复,只是梳头而已啊,这句话,又带了多少孩子气的委屈。如今,他所能要求她的,大概也只剩现在了吧,敛去嘴角的苦涩,香宝嘿嘿一笑,“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在研究着怎么下手么。”
他没有答言,只是转身,背对着她。
铜镜里,他的容颜模糊不清。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四梳儿孙满地…”香宝笑嘻嘻地说一句梳一下,几根白发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手微微一颤,一不小心揪下他一团头发来,看着手心里那一团断发,香宝心里一阵发毛,“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红色的背影依旧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那红色的衣摆,没有似火的跳跃,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暗红…
“生气了?”小心翼翼地看向铜镜,香宝小小声开口。
铜镜里,他的容颜仿佛愈发的模糊起来。
“没有。”卫琴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一点也不疼。”
香宝弯了弯唇,转过他的身子,轻轻抚上他的长发,卫琴微微僵了一下。
“卫琴。”
“嗯。”
“战场上,自己小心。”
“好。”
细细地将他的长发盘成一个髻,香宝轻拍他的肩,“好了。”
卫琴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笑,“谢谢。”
可是,香宝看不见他眼底深埋的东西。
转身走到书案边,拿起卫琴的剑,她拔剑出鞘,割下一缕头发来,低头细细地将头发编成一个很漂亮的结。
将那结挂在卫琴的剑上,香宝抬手,把剑还给卫琴,“这是平安结,以前家乡的老人家说,亲人的头发可以保平安,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卫琴怔怔地接过,抚了抚那一个极漂亮的平安结,点头。
“还有,你去拜访一下伍子胥吧。”想了想,香宝道。
“为何?”卫琴抬头,满面不解,“为何要去拜访那个奇怪的老头?”
奇怪的老头…嘴角抽搐了一下,香宝道,“去拜访一下他吧,他知道你是要离的儿子,对你另眼相待,会教你一些行军带兵之道。”
“我宁可…不是要离的儿子…”看着香宝,卫琴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随即便轻轻散入闷热的风中…
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香宝狠狠心,别开头,“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默默走到宫门口,香宝停下脚步。
“卫琴。”
“嗯。”
“你要幸福。”
“好。”
得到保证,香宝转身回宫。
身后,卫琴还是没忍住,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香宝在心底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他,他抓着她的手,固执地不肯松开。
还是当年那个固执的孩子。
“夫人?”越女的声音惊醒了香宝。
一抬头,便见越女正站在宫门口,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卫琴和香宝的手。
“越女。”挣脱开卫琴的手,香宝笑道,“你来接卫琴?”
卫琴收回手,唇边下意识带了一抹笑。
“嗯。”越女点头。
“卫琴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我弟弟一般,你可要好好待他。”
越女看了卫琴一眼,微微红了脸,轻应了一声。
“以后可要乖乖叫我姐姐了。”香宝笑眯眯地道。
卫琴与越女都是一愣,随即卫琴转头看向别处,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显得有些苍白。而一旁的越女却是红了脸抿唇笑了起来。
盛夏的黄昏,太阳红红的像一个咸蛋黄。
越女和卫琴相携离去,香宝站在余晖里看着他们的背影,那一双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和谐。
只是,香宝没有看到卫琴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无边的黑暗,而他,正一点一点溺毙在那黑暗里。
香宝,你说,我要幸福。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幸福?
一、卫琴出征
那一晚,香宝久久不能入睡,快凌晨的时候,她才有些昏昏沉沉地睡去。还是噩梦,她梦见卫琴被沼泽吞没,那些血色的沼泽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清晨的阳光并不炽烈,但还是扰醒了浅眠的香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