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子还是头一次看到母亲不顾仪态的号啕大哭,冒姑抱着宁夷泰往她怀里一个劲得递也不管用,子女和下人都吓得面面相觑。还是匆匆赶来的宁摇碧命下人把子女都先送回府,自己陪妻子去卓家问个清楚。
这时候卓家四房里游氏也哭得悲痛万分,游焕等人中榜后大抵都外放了,如今只有媳妇子孙陪在跟前,这些晚辈有的根本没见过班氏,也谈不上多少难过,但见游氏哭得摧心裂肝,都紧张得很。
卓芳礼是男子,虽然不曾落泪,然而神色也黯然得很。游若珩只会死读书,仕宦长安那些年,全靠班氏里里外外的打点主持,应酬来往。班氏尤其因为女儿的缘故待卓芳礼上心,梁氏早逝,卓芳礼与继母沈氏的关系非常恶劣,有几年是很把班氏当成母亲看待的。何况这岳母一心一意的帮忙,还替他抚养了嫡幼女,为人处事向来大方爽朗,从来不贪图侯府的便宜,实在值得晚辈们尊重。
如今一朝离世…
卓芳礼追想过往,只觉得无限惆怅。
待卓昭节回到娘家,先和游氏等众人一起大哭了一场,到晌午后才能够止住,问起来经过——游氏流着泪道:“说是五日的早上,你外祖父起来时发觉不对,才知道是夜间…去了…”
班氏今年六十有七,这个年岁在这会算是长寿了。去得又平静,膝下子孙众多,而且好几个有了功名——说起来这辈子也算有福之人了。
赫氏、古盼儿都这么劝说着,只是作为女儿和外孙女,班氏就是活到八十岁过世也觉得太短的。
同样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卓昭琼没有见过外祖母,虽然出于骨肉亲情也难过,但到底不比母亲和妹妹,哭了一场之后就帮着嫂子劝了起来。倒是晚一步到的唐慎之悲痛之意丝毫不比卓昭节差,游氏被他引得眼泪又止不住,心里倒是觉得班氏总算没有白疼这几个晚辈。
哭过说过,就议起了奔丧之事——因为游焕、宋维仪、白子静这些孙儿孙婿天南海北的为官作宦,长安还有侯府这样的贵亲,班氏一手养大的卓昭节如今亦是贵为雍国公府主母,这些人都不在秣陵,班氏去后若不等他们就把丧事办掉,那就太冷清了,也显得对这些人不重视。
游家当然不会这么做,虽然现在是六月里,但还是用冰冰住尸身,等着子孙们到了再行礼。现在信送了来,就是问长安这边谁回去吊唁。
卓昭节自然是头一个嚷着要去。游氏虽然被晚辈劝说天气太热,她年岁也长了,但斟酌之下,还是坚持要亲自去送母亲一程。这种大事当然不可能就两个女子出面,卓芳礼本就是荫封的散官,横竖没有正式差使,念着岳母的恩情,索性提出陪妻女走上一遭。
而卓芳礼和游氏都去了,子孙也都动了心思,但长安这边也不可能不留人——因为小孩子们到底还是不想带去的,免得他们年纪太小,路上出事儿。
议下来留了卓昭质夫妇守家,其实卓昭质和卓昭粹留哪个下来都无所谓,然而游氏走后四房总归要有个当家主母主持的,赫氏是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在当家上古盼儿究竟年轻,比不得赫氏老练。
至于卓昭琼,居阳伯府离不得她——或者说她不放心自己不在时两个妯娌,所以决定她就不要去了。
卓无忧和卓无忌现在都是十一岁,正是淘气顽皮的时候,虽然没见过班氏,然而早就仰慕江南的风情,也嚷着要去送一送曾外祖母。但卓芳礼和游氏顾忌着如今天热,到底没肯答应——他们这一辈是一个人也不带,这样也方便立刻就动身。
卓家这儿商议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还没问一个人,唐慎之之前一直在旁默默垂泪,此刻怅然道:“我若不去送一送外祖母,岂能称人?”
于是人就这么定了下来。
——虽然宁摇碧挂心膝下三个子女,而且这次卓昭节也有父母兄嫂陪伴,所以犹豫之下决定就不陪卓昭节奔丧,而是留下来照顾子女。但唐慎之侯爵的身份并不比宁摇碧国公世子的身份差多少,年迈得善终,有这样出息的晚辈吊唁哀哭,秣陵游氏的声名却也远远传了开去。
尤其唐慎之的身世,坐足了班氏的贤名。
可这样的哀荣再盛大,终究换不回端颐苑里和蔼微笑、语重心长的慈祥老人了。
游若珩在老妻去后亦是深受打击,他本来就有点木讷,这一次见了面分外的迟钝起来。看得人心里暗惊,总觉得仿佛他日子也不长一样。
好几十年没和父母见面,游氏看到这景象真是悲从中来。
游家本是秣陵名门,江南出名的书香之家,老夫人去世,自是吊客如云。告老的时斓和华容大长公主也着人扶着亲自上门来安慰游若珩——卓昭节倒是趁这机会和慕空蝉见了一面。
一见面当然是慕空蝉先安慰她,说了些丧事,慕空蝉问起长安,得知姑母慕皇后惦记着自己,还提到鸿奴,也有些感慨:“都说江南好,来了之后才发现终究家乡更叫人思念,往后我想我还是要回长安住的。”
卓昭节勉强一笑:“鸿奴大了也要上京赶考,横竖你们宅子也没卖,都在那儿。”
“据说这次你们会把照郎和皎娘带走?”见她兴致不高,慕空蝉也打消了长谈的念头,开门见山的问。
卓昭节一怔,道:“是的,之前我大表哥才去世,我就有了这个打算,所以和母亲提了。只是当时有着身孕,外祖母也还在,就想着过些时候再说,哪里知道…”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慕空蝉忙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皱眉道:“原来是养在你膝下?怪道如今游家二夫人、三夫人都在想方设法的…”说到这儿她似乎觉得当着卓昭节的面说游家人到底不大好,赶忙住了嘴。
“二舅母和三舅母?”卓昭节一呆,道,“怎的了?”
“还能怎么了?”慕空蝉扬了扬下颔叫使女出去看着,小声道,“游家在秣陵算高门大户了,可和长安的贵胄到底不能比!本来你这侄子侄女就是长房的人,名下自有双份产业,你那大舅母已经去了,大表嫂又改嫁——其他房里若抚养了这两个,还怕不能算计点儿好处去?不但如此,说起来还是他们养大了侄子侄女!结果如今倒好了…”
卓昭节眉头一皱,她在游家长大,自己这些舅母是什么人,最清楚不过,尤其是三舅母连氏,向来小气短见,当年游烁才去,游氏和卓昭节就担心过游照、游皎娘,尤其是游皎娘的抚养问题,便是不放心这些舅母表嫂。
那时候只想到她们不会对游皎娘上心或者教不好游皎娘,却不想虽然如此,这几房倒是透过了这兄妹两个觊觎起了大房的产业了…
“这话可是秣陵现在暗暗传的,可不是我胡说八道挑唆你们亲戚之情。”慕空蝉见她皱眉不语,倒是会错了意,忙提醒道,“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过,我就是想着你们现在光顾着伤心怕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别到时候没个防备得罪了亲戚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怎么会?”卓昭节心想当年大舅母江氏才过世呢,二舅母和三舅母就明争暗斗的抢起了管家之权,若非大舅母早有防备,留了帐本副册免得媳妇巫曼娘吃了亏…想到当年之事,便又想到班氏,她心中难受,顿了片刻才道,“大舅母和大表哥都去世的早,照郎和皎娘都可怜的很,他们的东西若还有人想打主意,我必要告诉外祖父和大舅舅的。”
慕空蝉见她没怨自己多嘴,这才松了口气,正色道:“现在事情还不止这些,本来传言里都说只是把他们带到卓家去养,虽然卓家也是侯门,但袭爵的不是你父亲,何况你父母子孙不少,到底会先顾自己的子女…倒还不会很嫉妒他们。可若是给你抚养…连我这个到江南才不久的外人都听说过当年班老夫人对你多么宠爱,你在宁家能当家,宁家如今何等的富贵、人丁又少,往后这兄妹两个前程还要说吗?这些…唉,你最好和父母商议商议罢。”
被慕空蝉提醒,卓昭节送走她后就去寻了游氏,才说了一句,游氏就冷笑起来:“方才你二舅母才走,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雪娘也跟着咱们走!”
游雪娘是二房的嫡孙女,卓昭节的二表哥游炬的嫡女——卓昭节听了这话不禁半晌作不得声,游氏又道:“三房也是差不多的意思!都觉得既然大房的孙儿可以养到长安去,他们的子孙不去就吃了亏,也不想想若不是…烁郎命苦,这两个孩子可怜,咱们何必插这个手?你二舅母还好,你那三舅母…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差说咱们是图谋你大舅舅的那份产业了!真是可笑之极!”
“三舅母…就是那么个人。”卓昭节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秣陵游家是她记忆之中温馨而依恋的地方,可没想到再次归来时不但是为了奔丧,班氏一去,几位舅母的面目竟是如此陌生…外祖母不在了,亲戚们又是这样…与少年时候的那个游家,终究不一样了。
到这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心心念念某个地方,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因为人罢了。
如今人没有了,这地方和其他地方,虽然还有差别,可差别也没有想的那么大了。
她定了定神,道:“三舅母的话不必理睬,咱们这样的门第怎么会去贪图大舅舅的东西?只是…大舅舅年岁也长了,照郎和皎娘的产业,旁的不说,大房要继承的祭田之类总归是带不走的,这些大舅舅又不怎么管…”
“我想让二房、三房、四房一起帮着管,彼此监督,每年的利润分他们一部分。”游氏叹了口气,强打精神为游照和游皎娘盘算着,“你大舅舅虽然做过父母官,但这些庶务…他倒是能管,就是不上心,到底不是什么精细的人。二房和三房现在就打这样的主意,照郎和皎娘是绝对不能留下来了,本来我还想着照郎是郎君,如今也有九岁了,留在秣陵陪一陪你大舅舅也是…可你大舅舅那人未必护得住他,别叫二房和三房对他动起歪心思。”
卓昭节道:“大舅舅这儿还有四表弟,虽然沉默,但仿佛也还算孝顺。”
“不管你舅舅了。”在亲生女儿跟前,游氏流露出些许对游霰的怨意,“当年他若肯收敛些,你大舅母不至于操心太过,若能活到现在,二房、三房哪里敢把主意打到大房头上去?”
人带走容易,产业上头吃亏总归是难免的,游氏又说,“三郎、八郎、五娘他们不说,你是受了你外祖母抚养之恩的,如今日子也过的好。照郎和皎娘吃亏的产业,往后你若是肯,就由你给他们补上吧。横竖对你来说也没多少银钱…也不要从宁家出,这事儿和宁家没关系,就从你嫁妆里出。”
卓昭节点头:“这是应该的。”她犹豫了下,又道,“其实,当年外祖母是给过我一笔银钱的…”
之前班氏给的数万银票,遵循班氏的意思,卓昭节自己那份始终没和旁人说,游氏却也不知道,此刻听她说了,不禁泪流满面,道:“可怜的母亲,她这是怕你父亲斗不过沈氏,一旦你那五叔承了爵,咱们房里两手空空的被赶出去啊!”
第二百十一章:亲戚
游氏这么一哭,卓昭节想起当年班氏的殷切叮嘱、种种筹划,也觉得悲从中来,母女两个哀哭半晌,才彼此劝说着收了泪,继续商议起游照和游皎娘:“这笔银钱横竖你是用不上了,依我看还是贴还给游家吧。”
卓昭节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照郎和皎娘身世可怜,又是长房子孙,合该双份。”
“这钱是你外祖母私下里给的,叫你二舅母和三舅母知道了必然会怨怼你外祖母,不能让你外祖母去了还要被媳妇私下里编排。”游氏想了想,道,“所以只能不提你外祖母的名头,用别的名义还给他们了。”
公开的给又怕卓芳礼和游氏的子孙会有意见,卓昭节这次匆匆南下也没带上银票,游氏决定回了长安再琢磨怎么把这些银票还回游家。
银票的事情按下,丧事虽然排场大,但到底到了入葬的时候。
安葬完班氏,游氏就请了娘家人聚集端颐苑,提到要把游照和游皎娘带到长安去的话。果然她一提,二夫人和三夫人都不同意,连说:“霁娘这是骂我们了,照郎和皎娘又不是没有叔叔婶婶在,他们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怎么就要姑祖家来养了?”
游氏伤心着班氏之死,心情本就不好,而且她在娘家时,受班氏宠爱,也是有几分脾气的,如今的身份也不需要看嫂子弟妹们的脸色,就径自道:“这事情是母亲生前和我说的,当时我就答应了,不过是因为母亲还在,舍不得他们远离,这才没告诉你们。”
二夫人和三夫人听了这话都是一噎——尽管不信游氏这话,但不信归不信,又不好公开的质疑游氏胡说八道,只好委婉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别说母亲,这两个孩子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咱们也舍不得他们呢。”
“我也知道你们向来拿他们当自己的孙辈一样养大的。”到底是亲戚,也不能一个劲的拿势压人,游氏又缓和了语气,道,“如今要分别,向来雪娘他们也舍不得。不过又不是一辈子不见面了,大房的产业也带不走,往后照郎总归要回来接手的。”
这话一是提醒二夫人、三夫人,她们如今自己也是有儿孙的人了,能多么舍不得旁人的孩子?二是直接提到了产业。
若是之前听她说产业,二夫人和三夫人当然要心疼了,可现在听说游照和游皎娘可以到国公府去受栽培——治亨帝养病几个月了,慕氏正位中宫,与太子殿下一起摄政听事,如今这天下根本就是皇后与太子做主。宁家作为从开始就站在还是郡王的太子殿下这边的膀臂,两朝荣耀那是肯定了的。
何况雍国公宁戡只有世子宁摇碧一子,如今天下都知宁摇碧对正妻卓昭节宠爱万分,府中连个通房都没有,向来对妻子是千依百顺宠爱有加的。卓昭节的娘家亲戚在国公府怎会受委屈?卓昭节还时常出入宫闱——不拘是郎君还是娘子,跟着这个表姑,沾点儿光指不定就是一辈子受用无穷!
…毕竟治亨帝是病了,但太子殿下正年轻呢,皇孙今年是五岁,和雪娘这几个孩子差不多大,若是时常见面,游家的门楣当然不敢妄想中宫之福,可又不是每个皇帝都像咸平帝,做个一宫之主,国戚的福分也不是不可能吧?
二夫人心里转着主意,就试探着道:“雪娘还真舍不得皎娘,到底她们小姐妹是一起长大的,皎娘这么一下子到了长安,怕也不习惯…不如…让雪娘陪她一起去小住上几日,等皎娘习惯了再回来?”
只要游雪娘去了,游家这边不派人去接,难道卓家宁家还能把个小孩子往外赶吗?横竖这两家都不多个小娘子吃饭。
三夫人听了也道:“灵娘前两日还说燕州那边气候不大好,想把意郎送回来,小孩子家多了总是热闹的…”
听她们果然争先恐后的想把孩子往长安塞,游氏心里实在烦,便淡淡的道:“二嫂和三弟妹怕是忘记了,长安那边也不是没有小孩子陪照郎和皎娘,无忧和无忌现成的西席,照郎去了可以和他们一起入学,就在家里,方便的很。至于皎娘,她和我膝下的畅娘差不多大,昭节的长女夷徽也年岁仿佛,是不缺小孩子做伴的。”
游氏这话就是明确的拒绝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失望的很,但家势放在那里,也不敢对游氏说什么,都是讪讪的。游氏定了定神又道:“雪娘和意郎现在都还小,贸然出远门怕是不好的,依我之见还是过几年再说罢,都是兄弟姐妹,秣陵和长安走水路,黄河不封冻的话也是快的。”
听出她语气里的松动,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是大喜,忙不迭的谢了又谢——游氏再提到大房的产业请他们代为照拂,权衡了下孙辈的前途,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敛了趁机下手的心思,决定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激怒游氏,免得往后不许二房、三房的子孙去长安,岂不是因小失大?
又听游霰许诺他们代为打理也可以分润,二夫人和三夫人彻底没了遗憾。
…这样彼此让步之后,到底一家子又重归于好。
各人又和故旧别过,到了日子,游照和游皎娘穿着素衣拜别了曾祖父和祖父等长辈,跟着卓芳礼一行浩浩荡荡的去往长安…
宁摇碧和卓昭质、卓昭琼都亲自到灞陵渡口迎接。
卓无忧和卓无忌也在,他们都大了,倒也没什么,倒是双生子,减了几件金珠饰物,穿了略显素净的衣裙——毕竟班氏只是他们的曾外祖母不说,他们的曾祖母纪阳大长公主还在世。
看到双生子蹦蹦跳跳的迎上来,卓昭节有点意外:“你们怎的也来了?”
双生子一起说是想她了,卓昭节听得心头一暖,因为班氏故去的哀愁也被冲淡了几分,哪知说了没两句话,宁夷徽就忍不住露了原形,向着船上抬下来的箱笼张望着,道:“六姨母说江南好吃的多,母亲带了多少?”
“…”卓昭节无语的看了眼宁摇碧,宁摇碧笑着轻轻拉了拉女儿的小辫子,道:“徽娘真不听话,跟你说不要只记着吃…怎么就听你六姨的话,不听父亲的话?”
宁夷徽正要说话,那边游氏领着游照和游皎娘见过了卓昭质等人,卓昭节忙拉了子女过去和表兄姐见面。
已经九岁的游照看起来像个小大人了,他长的很像游烁,为人也像游烁,沉默寡言的不爱多话,好在身体不像游烁,打小还是比较健壮的。
他一丝不苟的领着妹妹游皎娘和宁家兄妹见礼,五岁的游皎娘生得像了巫曼娘,青稚可爱,神情之中有些怯意,但举止还大方,总归是班氏跟前养过的人。
卓昭节也是这次回去才见到游皎娘的,倒是游照是她看着出生和满周的,想起来当年游照玩砚台弄了满手墨汁,怕巫曼娘责骂,偷偷扯了自己的裙角擦拭,弄得姑嫂两个都哭笑不得——她及笄离开江南回父家时,这侄子还干过扯自己衣裙擦嘴擦手,害得她临出门了又转回去换衣裙…
那时候的游照,淘气却活泼,卓昭节记得他被班氏抱在怀里时,乌黑的眼珠那样明亮新奇的看着四周,雪白的藕一样的手臂和腿,做坏事后躲在巫曼娘裙后的狡黠模样…但现在的游照身上完全看不到那时候的影子了,他是个懂事沉默肯用功的孩子。
失了父母的孩子,总归更快些长大。
算起来不过七八年光景,可已是物易人非。
卓昭节的思绪被双生子打断,究竟小孩子更不知愁些,游照沉默寡言,双生子问了几句对他就没了兴趣,倒是游皎娘好奇的问起宁夷徽裙子上绣的花,宁夷徽骄傲而得意的道:“这是凤凰花,是南诏那边才有的,长安只得一棵,就在咱们家园子里…”
两个小娘子就着凤凰花一路谈下去,等东西卸得差不多,众人彼此招呼着上车分别时,宁夷徽已经恋恋不舍的邀游皎娘到自己家去看凤凰花——其实这时候已经快八月,长安暑气不足,凤凰花多半是落了。
看到这一幕,游氏和卓昭节都舒了口气,莫名的感到了些轻松。把游照和游皎娘接到长安不难,难就难在了小孩子之间的相处,宁夷徽和卓无瑕都是被捧在掌心的小娘子,万一和游皎娘处不好可就糟糕了。
如今见宁夷徽和游皎娘显然玩得很好,做长辈的也就放了心。
虽然早就商议过了,游照留在敏平侯府读书,游皎娘由卓昭节抚养,毕竟以宁家现在的权势和地位,卓昭节抚养的小娘子说亲更方便。不过游家兄妹才到长安,叫他们立刻分开了也不好,而且卓昭节南下时,只顾伤心了,还没顾得上给游皎娘预备住的地方。
何况忽然接个表侄女来住,纪阳大长公主那儿也得说一声。
所以游皎娘还是先跟游氏回敏平侯府。
而宁摇碧既然带着子女来接了,卓昭节自然不回娘家、直接回雍国公府了。回府去的路上,宁摇碧告诉她长安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为了开解卓昭节对班氏的怀念,他特意捡了喜事来说,头一件就提到谢盈脉终于生下了阮家的嫡长子。
谢盈脉的身孕是年初断出来的,当时就有一个来月了,七天前生产,因为卓昭节不在,宁摇碧让冒姑做主送的礼。
果然听了这个消息卓昭节也露了丝笑色,道:“回头礼单我看看,别漏了东西。等日子满了我再去阮家贺她。”按制她为班氏服小功,须穿葛五个月,这期间也不好到处跑的。
宁摇碧见这法子有效,又道:“苏宜笑和时二的嫡长子下个月也要满周了,还有淳于十一娘的嫡长女是再下个月满周。”
“回去看看库里有没有合宜的东西…”这些都是喜事要随礼,但先帝先皇后去了还不到一年,东西很需要斟酌,不能太打眼也不能太素净,卓昭节揉了揉眉心,开始思索着这两个月的人情世故如何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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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沈,偶有的是可惜与遗憾。
人的出身不可选择。
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如卓七,万千宠爱下长大,如骄阳,身聚璀璨星光。
有人出生即是原罪,如沈丹古,在已知命运之决绝下斗狠,云淡风轻下满目疮痍。
除了唏嘘感叹,真真怅然若失、徒呼奈何。
第二百十二章:花氏私奔
向纪阳大长公主禀告接表侄女游皎娘在宁家长住的事情很顺利,尤其是宁夷徽再三表示很喜欢游皎娘这个表姐,大长公主还意思意思的赐了个赤金项圈,让卓昭节给游皎娘,算是见面礼
——当然面是不想见了,大长公主本来就不是博爱所有小孩子的人,除了自己的血脉,她对别人家小孩子向来没有什么耐心。这两年身子亏损下来,就更不愿意见外人了。
得到大长公主的准许后,卓昭节回到国公府这边,就挑了距离陌香院不算太远的锦春园,命人打扫好了,又修饰一番,添了许多小女孩子会喜欢的花草盆艺,还搭了两个秋千,供宁夷徽和游皎娘一起玩耍。
如此收拾好,卓昭节才带着宁夷徽到卓家去接人,不想回娘家又听了件事儿:“年底怕是你五叔要续弦,你和高家十六夫人不是交好?得空帮着问上一声,九娘是不是回来给继母敬个茶?当然若她母亲不愿意,那就算了,毕竟这些年为了九娘她都没再嫁。”卓昭节惊讶得很:“五叔居然肯续弦了?”卓芳涯这辈子可以说就是毁在了花氏身上,虽然花氏只是个侍妾,可五房里门一关,她比卓芳涯的元配发妻高氏在时还更像当家主母些。再加上她生了五房至今唯一的一个郎君,卓昭节还以为这五叔这辈子都只会守着小妾庶子过了,怎么忽然又想续弦了呢?
游氏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嘲笑,道:“他自己能想得开就好了!当年也不会把九娘的母亲气得自请离去!”“啊?”卓昭节一愣。游氏压低了声音:“花氏跑了!”卓昭节呆了片刻才道:“什么跑了?”“跟人跑了。”游氏淡淡的道,“就是咱们还在江南的时候,有天她说府里闷热得紧,想带凝郎到城外庄子上小住。你五叔向来就拿她当个宝的,自然无不应从——你也知道你这五叔没什么事情做,成日里守着他这妾和庶子转罢了,就要和她一起去。横竖如今你祖父还有那沈氏都不在,各房各过各的也没个人去管他们…结果他们就这么出了门,过了几日你五叔独自回来,一回来就慌慌张张的跑到你大伯母那儿问花氏和凝郎是不是回来了!”
卓昭节吃惊道:“怎么庄子上出了事情吗?”“哪里到了庄子上?”游氏哼道,“就你五叔说,路上在马车里,花氏拿了酒出来说路途太长,喝些解乏,他喝了两口就不省人事了!跟着醒过来时被扔在了翠微山中,四周全是下人,惟独少了花氏和她进门时带着的那个使女,还有凝郎!这傻子还以为他们是遭遇了匪人、花氏是被掳走的呢!也不想想,掳走花氏和凝郎倒有可能,可把那使女带着干什么?难道匪徒还要给他们母子留个伺候的人?恐怕当初花氏进门就不怀好意!”
“既然其他人都和五叔一起着了道儿…这花氏怎么就能把所有人都得手呢?”卓昭节无语道。游氏道:“所以说花氏来历很有问题,当初她自称良家子,实际上你大伯母使人查过,根本就是个暗门子!本来以为她生了子了,能够攀上咱们家也算命好了,总不该有旁的想法。然而这种人到底是求财为首的,什么夫妻之情在他们眼里那都是不知一提…不是早有图谋,哪儿能办成这事?你那五叔也蠢,死活不肯信,被你大伯母提醒回五房里查了财物堆放之地,才发现果然五房里什么都没有了,之前分给他的产业不引人注意的这几年都在陆续的卖,到最近才全部转手,宅子田地这些容易引起注意的,是这半个月低价折出去的!怪道她在五房早就能做主了还要在咱们家停留这些年呢,原来是为了处置这些产业!”
卓昭节知道暗门子即是暗娼,不禁吐了口气,道:“这么说来是遇见奸人了,可曾报官?”
“这些人筹划数年,即使报了官,哪儿那么好找回来?”游氏叹了口气,“而且你祖父知道后气得极了,却不赞同报官——难为你这五叔这几年给咱们家丢的脸还不够?你祖父手里还留了点儿养老的产业,还有你小姑姑的嫁妆那一部分,如今你小姑姑出着家是用不上了,便是淳于皇后已经去了,怕是慕皇后也未必肯对你小姑姑松这个口的。而且当年陈子瑞…你小姑姑现下也是心如死灰,没了这个意思。所以你祖父打算把这部分产业转给你五叔,你几个伯父还有你父亲都答应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事情遮过去,所以你祖父让你大伯母速速给他寻个续弦,也不必考虑门楣了,只要是良家子,便是寡妇也无所谓,对外就说是为了续弦才把花氏打发走的,至于凝郎,就说夭折了。”她皱着眉道,“你大伯母猜测花氏把凝郎带走恐怕不仅仅是怕他留在卓家会因为花氏受委屈,凝郎是在外头怀上的,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咱们卓家的血脉?不然凝郎在卓家再受委屈到底也比跟着花氏好。”
卓昭节狐疑道:“祖父不赞同报官?虽然丢脸了,可难道就这么便宜了花氏?”“这话是卓页回来说的,但我想着之前延昌郡王揭发你唐表哥身世那一回,不正是经过了林鹤望还有你这五叔?”游氏冷笑了一声,道,“五房向来和延昌郡王走得近,你这五叔又糊涂得一味宠爱那花氏,当初延昌郡王遇刺的消息才在长安传了开,本来因为‘发现’慎郎身世得赐散官之职的林鹤望可不就是带着平康坊的妓人去城外游赏、结果醉酒过度失足跌落湖中溺毙?虽然那次的妓人都说他是喝多了,可林鹤望乃是江南长大的,凫水犹如天性——再说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淹死,中间为什么没人救?那两个妓人说自己不会水,那叫人也不会吗?就算说附近没人会水,可既然知道林鹤望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去水边?章老夫人是个明白人,所以事后什么都没说,拿了那家妓馆的银钱就领着孙儿孙女回震城去了…”说到这儿,游氏一皱眉道,“说岔了,我想可能花氏拿了你五叔什么把柄,这种事情他肯定不会告诉你大伯和咱们房里的,只会去和你祖父说,所以你祖父才不肯报官的。不然那花氏凭什么走得如此公然?”
卓昭节顿时没了言语,心想卓芳涯也真是糊涂透顶了,这样关系身家性命的事情叫个妾知道也就算了,而且延昌郡王身死也不是一天两了,他居然也不把证据销毁掉,生生便宜了花氏!“我如今身上也不大方便去高家,不过我才回来,过两日缓缓大约会来看我,到时候我和她说,让她去转达罢。不过我想九娘的母亲怕是不会答应的。”卓昭节想了想道。
高氏以宰相嫡幼女的身份嫁给卓芳涯,当时卓芳涯可没笃定能袭爵,实际上他也没得过世子之位,所以当初高氏算是低嫁了的。那是因为高献陵以为卓芳涯会在学业上有成就,加上当时延昌郡王一派势大,敏平侯乃是这一党的骨干,高献陵才动了这个心思。未想高氏过门之后一直不得卓芳涯的喜欢不说,自卓芳涯迷上花氏后,越发的冷落嫡妻,甚至对嫡长女、九娘卓昭宝也毫不亲近。后来高氏忍无可忍带着女儿回了娘家,与卓芳涯和离——之后卓昭宝年节回来,宁可和大房、四房走动都不到五房里去,如今高氏怎么肯让女儿去给继母磕头请安?游氏道:“不过是意思意思,到底九娘是你五叔的嫡长女,你五叔要续弦,不告诉她,那是咱们家没把她当自己人看了。告诉她后她不来,那是另外一回事,横竖她母亲会给她寻好理由的。”卓昭节一听这么说也就放了心。
她接了游皎娘回国公府,过了两日宁娴容果然回来探望安慰。卓昭节把卓芳涯要续弦、问卓昭宝到时候回不回去见继母的事情和她说了,宁娴容就笑:“嫂子别怪我多嘴,我觉得高家既然对九娘子好,九娘子还回去做什么呢?不说九娘子,怕是新的五夫人进了门也觉得腻的。”宁娴容和卓昭节这样说话,是姑嫂两个真的毫无芥蒂才敢这样说卓家私事了。卓昭节道:“我猜她的母亲也不会让她去,不过我大伯母和母亲说的也对,九娘她到底是卓家血脉,父亲娶妻总得和她说上声,不然就是咱们把她忘记了。”
“原来是这样。”宁娴容恍然,点头道,“过两日我去寻兮墨,让她帮着问一问。”又说游皎娘,“方才在外头看到还吃了一惊,想着这小娘子怪眼生的,问了才知道是游家小娘子,生得怪可爱的…我瞧她和徽娘玩得很好,小孩子家还是有伴才热闹。”就叹,“唉,我这一年也没个动静,看着诺郎怪孤单的。”卓昭节笑着道:“横竖都有了嫡长子了,雷涵也不是那花心之人,你还怕往后没人和诺郎做伴?”又笑,“我一直都没问过,为什么你们嫡长子要起名为‘诺’呢?不知道是雷涵许诺了你什么,还是他在你跟前只会诺诺答话?”
“嫂子越发坏了!”宁娴容娇嗔着推她,“我好心回来看你,你还说我!”姑嫂两个说笑了几句,宁娴容问过大长公主近来的身体,也就告辞了。
数日后她传回来消息,高氏果然不想凑这个热闹——卓芳涯的婚期都没定呢,高氏就说卓昭宝怕是到时候不便过去的,因为要替外祖母抄写经文祈福。虽然外祖母不比父亲亲切,但卓昭宝的外祖母几年前就去世了,人死为大,到时候这个借口也可以拿出去搪塞宾客了。
第二百十三章:芳菲郡主
才从外院调到主人跟前伺候的鸣籁小心翼翼的提着食盒从庭中经过,虽然是秋初,但连着下了三天雨,这清晨的时候已经要穿两件夹衣了。
“你拿的是什么?”清脆的声音从廊上传来,鸣籁不必抬头就听出这是芳菲郡主的声音,这是雍国公最为宠爱的嫡长孙女,鸣籁自不敢怠慢,她小心的拎开些食盒,屈膝一礼,才恭敬道:“是厨房里才熬好的参汤。”“是拿给祖父的吗?你跟我一起去吧。”芳菲郡主歪了歪头,道。鸣籁答应之后站起身来,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却又忍不住把目光偏了偏,才十六岁的芳菲郡主已经展示出来她那传自父母的绝世容华,虽然此刻因为祖父雍国公的病重,无心装扮,只戴了简单的钗环,穿着家常衣裙,却依旧容光慑人,这满庭秋风秋雨过后的凄凉景象,都因为她的出现被镀上了一层脉脉的春光。
——也难怪世传慕太后极喜芳菲郡主,不但三不五时的召她进宫小住,若非雍国公世子一力反对,早就聘下她做太子妃了。虽然如此,太后也封了她一个臣女为郡主,以示喜爱之情。只不过,太子唐兴十七岁了,至今没有选妃,据说心慕芳菲郡主,一直在磨着雍国公世子答应…
鸣籁走了神,差点撞到芳菲郡主使女的身上,被大使女横了一眼才惊觉,她歉意的看了眼对方,忙走好了路。到了雍国公宁戡的院子里,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宁戡的病断断续续有快一个月了,起初是避暑时多用了病,伤了风。按着年纪来说还不该到凶险的时候,但他意志消沉得很,药石的效果当然不会太好。
所以拖着拖着却是越发的严重了,不但世子和世子妇日夜侍奉榻前,连去年秋天才过了举试的大郎君宁夷旷都放下功课过来守着。
父母和长兄如此,常被太后召进宫去小住的长姐芳菲郡主宁夷徽亦辞别太后回来侍奉汤药,二郎君宁夷泰、三郎君宁夷易、二娘子宁夷姡自也轮流伺候着。就连才四岁的四郎君宁夷由,每日早晚也要缠着乳母带自己过来扒着门槛嚷上几句。
芳菲郡主进院子时,恰好看到二娘子宁夷姡领着幼弟宁夷由出来,长安皆知,雍国公世子和世子妇恩爱非常,膝下子女不但都是嫡出,而且个个容貌绝世——毕竟他们有着一对本身容貌堪称长安数一数二的父母。芳菲郡主的美貌,使得太后都因此对她格外宠爱,视同嫡亲爱女,在宫中小住时待遇竟是比着太后唯一的养女庆熙长公主,更不必说皇太子殿下唐兴几乎是公然恋着她了。
但二娘子宁夷姡却并不比姐姐差,她松松绾个飞仙髻,穿着五成新的家常衣裙,走在秋风瑟瑟的庭院里却好似九天谪仙。被她领着的宁夷由虽然年幼,却也是粉妆玉琢仿佛金童也似,只是此刻这金童显然老大不高兴,他嘟着嘴,满脸的泪痕,俨然受了天大的委屈。芳菲郡主不禁站住,奇道:“四郎怎么了?”
“祖父要和大哥单独说话,父亲和母亲就叫咱们都退出来,不想他倒是闹上了,说为什么只能告诉大哥不能告诉他。”宁夷姡叹着气,把宁夷由往长姐跟前一推,道,“喏,大姐回来了,你跟大姐闹罢!”芳菲郡主因为是嫡长女,打小被已故的曾祖母纪阳大长公主爱如珍宝的长大,到了三岁时才有二弟宁夷泰诞生来分宠爱,所以在兄弟姐妹里性情最泼辣,宁夷由虽然顽皮,却最怕这个姐姐,这会被她一看,顿时就低着头不说话了。
“祖父要和大哥说什么?”不想这会芳菲郡主却也没心思教训弟弟,亦是关心上了雍国公的举动。宁夷姡一脸无奈,把手一摊,道:“我哪儿知道?横竖父亲母亲把咱们都赶出来了,哦,父亲母亲都没进去呢。”“祖父向来疼爱大哥,可对我也不差啊。”芳菲郡主自言自语了一句,她却是和宁夷由一样吃上味了…
宁夷由是小孩子使性.子胡闹,芳菲郡主却是自认为和大哥宁夷旷乃是双生子,一般被曾祖母和祖父当珍宝一样看着长大的,既然雍国公要和宁夷旷单独说话,怎么漏了自己?她觉得郁闷了…宁夷姡斜睨了眼姐姐,提醒道:“父亲这会心情不太好,你可别和四弟一样去闹。
方才是父亲叫我领四弟出来的呢!”芳菲郡主不以为然:“父亲心情再不好,难道还能拿咱们撒气不成?”“这倒是。”宁夷姡一抿嘴,他们的父亲雍城侯世子宁摇碧在外头那是人见人怕,尤其去年掌了刑部之后,更是让长安众多纨绔闻风丧胆——
宁夷姡虽然才十岁,但因家世的缘故,也常参与些宴饮,时常听到那些自恃门第家世的五陵年少对宁摇碧何等畏惧,说来好笑,听说宁摇碧自己年轻的时候,本身就是叫无数京兆、大理正、刑部尚书头疼过的纨绔之首、据说那会还和另外两个狠辣的纨绔一起有个绰号叫什么长安三霸?只是前年才回长安的时采风,在宁夷姡兄弟姐妹的眼里是个终日笑嘻嘻,除了喜欢买容貌好的小娘子和狎.妓外与寻常长辈也没什么两样,绝对没有什么威严和凶狠的…至于还有一位淳于桑野,是连长安都不在了,据说因为他所恋慕的女子、时家大娘子时未宁游历岭南时路遇盗匪杀掠无辜黎庶,时未宁愤然出手阻拦,血战三昼夜,浑身无一处是好,生生将人数众多的贼寇惊退,但自己也因伤重而亡——这奇女子身死之时尸身兀自不倒,横枪坡前、浑身浴血、凤目含威、粉面带煞,威仪之重、战死之凄烈,以至于前去收尸的衙役心神为之所舍,竟不敢近前…因为时未宁已故的祖父时斓曾为大凉首辅、祖母更是贵为华容大长公主,她的身死,惊动朝野,钦命岭南驻军清剿时未宁身死之地方圆千里之内所有盗匪,宁靖一时。
而淳于桑野自请为先锋,获上意准许——他亲手诛杀了围攻时未宁的那窝盗匪,跟着却再也没有回到长安,道是要代替时未宁看遍这泱泱天下、锦绣大凉…
就连传闻里仅有的两个知交好友时采风和宁摇碧,也再未能收到他任何消息,只在山川之间,偶尔听人惊鸿一瞥。传闻里一度威慑长安众纨绔豪门的三霸,在宁夷姡这一代看来大抵是虚名了。毕竟宁摇碧在家中是出奇的好脾气,子女们甚至不曾见过几次他发火,要发火也是对着下人,转头看到妻子或子女立刻又是笑脸迎人了…所以宁夷姡从来没觉得父亲不高兴有什么可怕的?然而宁摇碧不可怕,里头却还有一位:“母亲也在里头…母亲心情也不大好。”
芳菲郡主顿时郑重起来:“母亲生气了可是要动家法的,那我还是不提了。”其实她小时候卓昭节也是宠女儿得很的,可这上上下下长辈对他们没有不宠爱的,却没个肯管教的到底也不成。而且他们的舅舅卓昭粹也是个好管闲事的,最看不惯没规矩的晚辈,没少从旁教唆卓昭节严格调教子女,卓昭节虽然没全听兄长的,但也不许他们失了分寸。久而久之下来宁家倒有些慈父严母的意思了。
芳菲郡主泼辣又顽皮,被这个母亲管得最多,挨的家法也多…所以她对卓昭节还是有惧心的。姐妹两个这儿嘀咕着,鸣籁壮着胆子越过她们把参汤送进去。花厅里团团坐了一圈人,世子宁摇碧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他身边的世子妇卓昭节微蹙着眉尖,两人都仿佛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二郎君、三郎君显然也识得分寸,此刻都乖巧的坐在下首,慢慢喝着茶,眼睛不时往内室方向看去,显然都对雍国公支开旁人,只和长孙说话感到好奇。看到鸣籁端着参汤进来,宁摇碧扫了一眼,正要说话,十一岁的三郎君宁夷易反应迅速,立刻跳起来道:“我来送进去吧!”“你们祖父正和你们大哥说着话,先候着吧。”宁摇碧摇了摇头,止住三子的小心思。宁夷易失望的坐了回去,拿眼睛望向母亲,卓昭节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于是他脸色立刻怏怏起来。鸣籁怯生生的站在门边,她觉得此刻厅中气氛很是古怪,本能的觉得不适合自己在这儿。可谁叫她就是去厨房取参汤的人呢?这会世子让候着,也不能不候着好在没过多久,内室的门就开了,众人一起望过去,却见宁夷旷在袖子里攥着什么出了来,眼眶红红的,显然在里头哭过。
出来之后迎着父亲弟弟们好奇与询问的目光,宁夷旷犹豫了下,却只含糊道:“祖父和我说了些以前的事儿。”一眼瞥见鸣籁,就道,“参汤拿进去罢。”这么一句话的回答当然不能让弟弟们满意,若非顾忌着里头雍国公要静养,而严母卓昭节就在跟前,宁夷易简直要跳起来了。两个弟弟都不住给兄长使眼色,只是宁夷旷移开目光不理会他们…
宁夷易索性凑到二哥耳畔嘀咕着回头要设法把大哥抓到一旁问个清楚…其实也不只他们好奇,这日伺候着雍国公用了药,等他歇息了,宁摇碧亲自带着次子和三子守夜,让长女和次女去看着幼子——支开了碍手的子女们,卓昭节单独把宁夷旷叫去询问雍国公到底和他说了什么?…毕竟雍国公现在病得虽然重,但也没到需要准备后事的地方,难道他绝望到了以为不成了,这就要和长孙交代什么吗?
卓昭节心想公公心里到底是什么事情这样的沉重?按说谥号孝宗的治亨帝已经在十二年前就驾崩了,如今在位的真和帝乃是雍国公数十年前就一力保扶的,就连慕太后也对宁家极为亲善…虽然四年前纪阳大长公主的去世,让宁家上下都十分哀痛,然而大长公主享寿八旬,高寿而终,临终前道是看到宁家子嗣兴旺,心已无憾——那时候雍国公也没这样的心事啊?宁夷旷被母亲单独叫来,自也明白要问什么,当下道:“母亲,祖父说了这些话只能在祖父…去世之后…再说。”卓昭节听了这话,心里一突,道:“什么?你们祖父…怎么会这么想?如今病情也没到那一步啊!”
第二百十四章:惟太息兮长悲哀
“孩儿不知。”宁夷旷道,“反正祖父这么说的。”
闻言,卓昭节紧紧皱着眉,半晌才道:“我想你们祖父的意思未必是不告诉我,恐怕还是不想告诉你们父亲,是不是?”
宁夷旷道:“但祖父说了如今不许说。”
“那么我来猜一猜…”卓昭节沉吟片刻,道,“是不是…和你们祖母有关?”
宁夷旷虽然迟疑着没有回答,但脸色却已经说明了。卓昭节叹道:“你们祖父和祖母的事情复杂得很,咱们做晚辈的,一来没资格说,二来其实也不敢说完全的了解。毕竟时过景迁,何况很多事情,不是其人,如何知道全部?因为你们祖母之事,你们父亲和你们祖父颇有罅隙,这一点这些年下来,料想你们也知道了?只是到底父子天性,当年你们还小,不记得了,那次你们祖父在西域中伏受了重伤,你们父亲担心的整夜难眠,等人回来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对苏史那发那么大的火!”
顿了一顿,卓昭节道,“你们祖父的为人,我这几年看下来也有些清楚了,其实,倒和你们另外两位已故的长辈颇为相似,一个是为娘的祖父,一个是为娘的外祖父…都是有什么事情都藏在心底不肯说出来的。
“为娘像你这么大时,头一次回自己家里,祖父沉默寡言,处处为了子孙考虑却不说明,反而叫晚辈们误会。后来若非你们父亲点醒,我怕是到这会都恨着他呢。那时候为娘的祖父也有过一次凶险,险些就去了…若非如此,为娘后来知道了缘故,懊悔又有什么用?你祖父说是他在生时不能说,你就忍心看这芥蒂永远都解不了吗?”
宁夷旷虽然和祖父感情好,也听祖父的话,但到底年轻,被卓昭节这么一番劝说,顿时动摇起来,道:“祖父说想以后和祖母合葬,却怕父亲不肯,所以和我说了件事儿。”
卓昭节闻言一怔——申骊歌的骨灰是送回月氏安葬的,就是雍国公还是雍城侯那会,虽然在前往月氏的路上遇伏,但后来月氏代头人到东夷山请罪和探望,顺便将骨灰带回族里安葬了。
依着宁摇碧对父亲的怨怼,恐怕当真会以母亲葬回族中,父亲惦记中原、或者不忍离开纪阳大长公主之类的托词,不使两人合葬…不过在外人看来是不会觉得宁摇碧不孝的,因为谁都知道雍国公并不喜欢他那异族的元配发妻。
可现在…
她定了定神,问道:“你们祖父和你说了什么事儿?”
“祖父说了祖母名讳的来历。”宁夷旷沉吟着道,“祖母汉名姓申,其实是因为祖父当年…嗯,才被俘虏时,不想曝露身份,胡乱说了自己姓申,所以祖母后来起汉名也随了这个姓氏。至于祖母的名讳,却是有一次,祖母与祖父在沙丘上说话,祖母对祖父唱了一支月氏的歌曲,要祖父也还唱一支,祖父无奈,就…唱了一支《骊驹》。后来祖母问祖父唱了什么,祖父说了是骊歌,尔后祖母又问骊歌是什么意思,祖父就说,骊,是并列、对偶的意思。后来祖母就用申骊歌做了汉名。”
他道,“祖父说,等他身故之后,若父亲不肯送他去月氏与祖母合葬,就将此事说与父亲听。”
卓昭节皱紧了眉,久久未能言语——骊驹在门,仆夫具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这首《骊驹》本是古时客人临去时所作之歌,此后告别之歌又称骊歌。但单独的骊字确实是有并列之意的,所谓骊四骈六…那时候申骊歌根本就不懂得中土言语,哪里会想到宁戡狡猾的只解释了一个“骊”字,“骊歌”二字却正好与她向往里的成双成对意思恰好相反呢?
卓昭节少年时候喜欢看闲书,知道胡人大抵能歌擅舞,青年男女多会借互歌表达情意,所谓沙丘上说话,料想是申骊歌对宁戡一见钟情,拉了他去说话罢?
尔后申骊歌唱着月氏语的胡歌表达自己的心意,缠着宁戡回应——那时候身为俘虏的宁戡怎会有心情回应她什么?仗着申骊歌言语不通,唱了《骊驹》敷衍,这《骊驹》也是他的心声——身为俘虏,他当然盼望着早点和这俘虏自己的胡女告别,最好永别才好——多么耻辱的经历啊?
而申骊歌一定要问个究竟…
但宁戡现在却把这无外人知道的事情告诉了长孙,要托长孙在自己去后转告独子,以求与这胡族发妻合葬,甚至宁可放弃陪葬帝陵的荣耀不要,埋骨到遥远的西域去——这么说来他对申骊歌是有情的?
可为什么当年申骊歌在时却留下来冷淡发妻致其红颜早逝的恶名呢?若说外人污蔑,那时候已经记事的宁摇碧,亦因此对宁戡深怀怨怼…
她抿唇许久,忽然想起数年前去世的祖父敏平侯曾写过那两句:“纵知纵悟身已老,惟太息兮长悲哀”。
…也许宁戡并非不爱申骊歌,长安城中曾经轻浮的高门子弟,长公主心爱的幼子,生长于繁华锦绣的长安,打小阅遍环肥燕瘦各色美人,然而在申骊歌之前和之后,也没见宁戡恋上过哪家娘子.
那些侍妾,也不过是侍奉他罢了…
可宁戡与申骊歌的开始却太过戏剧了些,倘若反过来,是宁戡俘虏了申骊歌,也许这段结发之缘不至于以悲剧收场…到底宁戡是男子,是长公主爱子,在贵人如云的长安,他这个天子嫡甥亦是地位非凡。
…却在长公主为他争取到的上战场捞军功的机会里,头次上阵就被俘虏,还是被个女子俘虏。
一直记挂着这一次的耻辱,年少时候料想骄傲叛逆一如宁摇碧当年的宁戡,试图用对申骊歌的冷漠和疏远、无视与放.荡来证明自己的尊严。
可申骊歌却没能等到他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天…
独子宁摇碧毫不掩饰的怨怼,让宁戡也无法放低身段说出真相。
好些年了,宁戡默认着长安的议论,默认着谣言里都说他利用发妻封了侯,最终却冷眼旁观发妻的死…也默认着宁摇碧心目中他的冷酷与残忍。
也许申骊歌去了,旁人,哪怕是独子的怨怼他都不在乎了。只是如今病倒,想起身后事,为了能够与发妻合葬,宁戡才不得不吐露一二——这看似沉默的国公其实内心的骄傲并不比宁摇碧差多少,他宁可与宠大的孙儿交代此事,也不肯和独子敞开心扉。
卓昭节沉吟了很久,才道:“这事情为娘自有分寸,你在你祖父跟前不要提就是了。”顿了顿又道,“你们祖父其实也没有病得非常厉害,你还是劝他往好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