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心思转了一转,任家不要脸的让郑氏姐妹赖到长安来——这姐妹两个本来就是在任家寄养的,横竖不是任家血脉,她们的名誉前程任家也真是不心疼的。卓家这儿要叫这两个人消失也不怕,但之前和三房约好了婚事,任慎之又是个心软的性.子,加上年关在即,卓家上上下下都忙碌得紧,丁氏又一味怀疑任慎之,这么兜兜转转的居然叫郑家姐妹活到了现在。

不但如此,这姐妹两个还不安生的对着头次见面的外人诉说起经历来…白子华也是个糊涂的!

她摇了摇头,道:“那什么时候送人过去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游氏眼中厉光一闪,冷笑着道,“林鹤望过来辞别,走时看中了咱们房里两个使女,咱们索性送给他以壮行色…横竖有章老夫人在,要让这对姐妹听话的南下也不难。”

就吩咐泉鸣,“去找人来,今儿个晚上就把身契弄好,明日,把人和身契都送到林家去!”又叮嘱,“身契上不许写什么郑家嫡女庶女,只许写名字,就说…是慎郎离开齐郡时,他的大伯母特意指了两个身边的使女一路服侍他,盛情难却,这才让她们跟到长安来了。然后慎郎要专心攻读,而且水荭馆的下人也够了,就把她们交给了我安置,我就让她们在跟前伺候…结果今儿个被人看中的。”

如此以来,到时候即使任家、郑家寻来,游氏也可以问他们将父母双亡的郑家娘子当成使女送给任慎之是何居心了…

泉鸣领了命,自去办事。

游氏打眼一看四周,见只有两个女儿在跟前,侄女游灿却是去和白子静说林鹤望夫妇辞别经过了,便皱着眉道:“你们三嫂也太小心了点儿,这两个人横竖是要处置的,三郎也没生那心思,她这样的急。”

卓昭琼和卓昭节毕竟是已经出嫁又有了子女的女儿了,对娘家的关注不免大大减少,如今都诧异这一句,道:“三嫂?”

游氏哼道:“这郑家姐妹,我是吩咐了单独备个院子关着不许放出来的,这件事情交给了你们三嫂,不是你们三嫂暗中叮嘱,她们今儿个哪来的机会出门摘梅花?又那么巧合的遇见了林鹤望?”

很显然,虽然卓昭质没肯要郑家庶女做妾,但这么个死缠着自己丈夫、没事就往自己跟前跪下来求着自己容她伺候卓昭质的主儿,赫氏哪里能够一直容忍下去?偏因为卓昭姝和任慎之的婚事,三房要任慎之表决心,这姐妹两个被当成了表决心的用具一直养着,赫氏横竖看不顺眼——忍到现在,拼着惹婆婆不高兴也要引祸水东流的把人赶走了。

当然赫氏今日回了娘家,未必能够提前吩咐把人往林鹤望身上推。但她一定留下过相似的叮嘱,趁着过年人来人往,把这姐妹两个弄出去…结果她的人手就壮着胆子来了这么一着,不想白子华和郑家姐妹还真是配合,现成送个理由给游氏。

而游氏做的又比赫氏更绝,直接弄个身契把姐妹两变成奴婢…

卓昭琼和卓昭节对赫氏这个嫂子印象一直不错,却都不喜欢见也没见过的郑家姐妹,闻言当然要帮赫氏求一求情,游氏说是这么说,也没真的对媳妇动气,只悻悻道:“趁着今日有机会就动手,正好你们在,哪儿会不帮她说话?这孩子还真是好算计!”

卓昭琼笑着道:“三哥根本就不屑要那郑氏,这一点咱们家上上下下都清楚,否则从齐郡一路到长安,多少地方不能收了她?三哥为什么连正眼都不看她一按?三嫂的聪明还会不知道吗?若非在乎极了三哥,三嫂也不这么急了…总归三哥和三嫂恩爱,不正是母亲所想的?”

卓昭节也劝:“因为这么两个人,把任表哥和八娘的婚事拖下来实在是不值得,现下打发了也好。明儿个把人送走,再和三伯母、七嫂说婚事,料想也不会继续为难了,难道还要从林家追回来不成?三伯母之前也不是不知道任表哥是个性.子软的,但八娘也不是泼辣的人,三伯母到底还是看重任表哥的好脾气的。我想这两个人弄走了也是好事,没准恰好打破僵局呢!”

游氏被女儿说着,琢磨半晌,道:“明日我去问问你们三伯母…唉,你们三伯母担心八娘性.子和软,嫁个强势的夫婿怕被欺负,我何尝不担心慎郎?八娘性情和软好歹还不失侯府娘子的气度,可慎郎…”

提到这个唯一的外甥,游氏直叹气,“除了八娘这样好说话又文静的小娘子能和他过到一块去,换个泼辣的娘子,往后岂非被妻子管得死死的?这怎么成!”

人总是偏心的,对卓昭琼和卓昭节,游氏一边教着种种规矩,说着贤良淑德,可当初听到杨谋想纳妾,游氏立刻把贤妇二字踩到了脚底,当下就找上了当时还在的居阳伯夫人说道,软硬兼施的让杨谋打消了主意!

而小女儿卓昭节这边叫宁摇碧宠得如珠如宝,游氏也不过是场面上说几句要女儿贤惠的话,让她劝女婿不要太宠着女儿?开什么玩笑!她是岳母又不是婆婆!巴不得女儿在夫家地位更高点呢!

倒是对赫氏、古盼儿,才是真正要求贤德。

任慎之固然不是游氏亲生的,但唯一妹妹的骨血,又是个会读书的料,游氏当然也盼望这苦命的孩子能有个好结局。偏任慎之身为郎君,寄人篱下久了…却养出个什么话什么事都忍下去的性情。

这样一个外甥,按着如今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普遍的刁蛮跋扈的小娘子的性.子,往后难免事事被妻子掐在手里,游氏想想都憋屈!所以她和三夫人一个想法,自己这边的孩子既然是个软绵绵的性情,那还是配个同样软绵绵的人罢,就算过得闷一点,总比受欺负要好!

所以三房、四房都认为,卓昭姝与任慎之是非常般配的。

谁都不想轻易的罢了这门亲事,只是三房到底是女方,总归要更仔细点,却疑心着任慎之性.子过软,往后身为一家之主却半点没担当…

只是游氏母女自以为为任慎之谋算时,却不知道,水荭馆里,焦急等到了书童打探来的确切的消息——游氏的贴身大使女泉鸣领着数名健仆进了郑家姐妹的院子,在外头还能听见身契、郑氏使女之类的字眼时,如释重负!

三九的天里,虽然水荭馆有充足的炭火供应,可任慎之之前忧心过度,觉得房内炽热难忍,禁不住把炭灭了,如今正是砚台冻结的时候,但听到书童此言,揣测着郑家姐妹足有八成可能会归了林鹤望,任慎之方长长松了口气,一身冷汗,滚滚而下,竟瞬间湿透了中衣!

只是,事情到这里还不算结束,任慎之挥退书童,快步走到榻上,从枕后翻出一个锦囊,里头,赫然正是当初想给卓昭节添妆、却没能添成的那对镯子,亦是他亡父赠于亡母的定情信物,不论本身的价值,还是纪念意义,都重逾千金!

然而任慎之捧着这对镯子,不舍的摸索半晌,但目光触及到窗下书案上的几封信笺,眼中却透出狠色,他将镯子重新包进锦囊,抓紧了囊口,忽然用力向床柱甩去!

隔着锦缎,玉镯碎裂的声音很小,完全被风雪掩盖。

任慎之抱着锦囊,露出极度悲痛之色,却生生的忍耐着…

半晌后,他才收拾了情绪,想叫进书童,可话到嘴边又顿住,踌躇之色在脸上浮现,低语道:“还是…还是我亲自去罢!”

正琢磨着如何完成这事,外头,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温和、透澈:“任弟在么?听说你这几日饮食不佳?可是身子不好?”

听出是沈丹古的声音,任慎之一惊,下意识的顺手把锦囊塞进怀里,整了整衣冠,这才过去开门:“沈兄怎么来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满周、会试

正月过后,二房也除了孝,但仍旧闭门谢客,以为宁摇碧预备一个清净的读书环境。

然而二月初三是双生子满周岁的日子,几个月来都快吃住在书房的宁摇碧破例出来和卓昭节商议为子女庆贺的事情,卓昭节就嗔他:“这都只剩几天了,你怎么还来操心这个?我来安排不就成了?他们才这么点儿大,我看也不必怎么大办,抱到祖母跟前让祖母看看,各给他们做点吃食也就算了。”

宁摇碧笑着道:“横竖就六天了,难为还能扭转乾坤?这些日子我都冷落了你们,前两日你生辰我都只回来了一小会,如今咱们孩子满周怎么能疏忽?”

卓昭节闻言,斜看他一眼,要笑不笑的道:“果然孩子们如今是比我重要了。”

“这怎么可能?”宁摇碧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忙讨好道,“若没有你,咱们哪来这双掌上明珠?我是想着要教导他们往后好生孝顺你呢!”

“他们如今才开始学步学语,你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耳旁风,哪里有什么用?”卓昭节白他一眼,正要再说,也是该宁摇碧命好,长子宁夷旷却过来解围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在榻上走了两步,忽然扬头叫了一声:“米亲!”

宁摇碧与卓昭节顿时愣住了,数息后,卓昭节欣喜若狂的扑过去把他抱住:“好孩子,你方才说什么?再叫一声!”

不想宁夷旷这会却只顾腻着她怀抱咿咿呀呀,仿佛之前那声含糊不清的“母亲”不过是听差了一样,宁摇碧试探着道:“或者叫声父亲?”

然而宁夷旷似乎认为替父亲解了围便已足够,根本不理会父母的讨好哄骗,自顾自的抓着母亲鬓边珠钗上坠下来的珠串玩耍,开心的格格直笑——夫妻两个哄了他半晌都没能让这小子再叫一声,不免失望——未想这会坐在不远处摸着九连环的宁夷徽忽然转过头来,软糯的叫道:“米七!”

她叫的比兄长发音准确更不如,可宁摇碧却是如获至宝,一把将她抱到怀里,紧张的柔声哄道:“徽娘乖,再叫一声!”

宁夷徽果然乖巧,闻言不假思索道:“米七!”

“好孩子!”宁摇碧与卓昭节都是大喜过望!宁摇碧欢喜的道:“再叫声父亲?”

宁夷徽偏着头,思索片刻,才迟疑着道:“库切?”

“怪道人家都说女儿贴心!”宁摇碧原本因为自己这些日子冷落了妻儿,今日才满周的女儿未必肯听话,未想宁夷徽这般讨喜可爱,欣喜的几乎不能自已,只觉得满心甘甜几乎要流溢出来,乐得他抱着宁夷徽在屋子里直转,想到长子的“捉弄”,不免笑骂道,“这小子,若说我这些日子冷落了他,不肯理我也没什么,怎么就连他母亲也只叫一声?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卓昭节也为女儿的灵巧高兴,但听宁摇碧说宁夷旷,又心疼了:“他还小呢,哪里懂得什么?不过是一直教着他们‘父亲’、‘母亲’这两个词,硬记着罢了。”

“还说我见着孩子们就轻了你了,你看看如今是谁有了儿子就把夫婿不当一回事儿?”宁摇碧趁机取笑,“可怜我往后在这府里的地位难道还不如这两个小的吗?”

卓昭节啐道:“没见过你这样为人父的,居然和自己的子女呷起醋来了。”

宁摇碧道:“我这是未雨绸缪,先说好了,凭咱们往后膝下有多少子女,宠归宠,到底也不能越过了我去。”

见他正经计较起来,卓昭节也不禁扑哧一笑,道:“好罢,看你可怜,我就答应了你。”

“世子妇真是英明!”宁摇碧故作感激之色,“本世子感动不已,决计发誓这辈子都卖与世子妇了!”

“你岂非本来就是本世子妇的人?”卓昭节听得好玩,斜斜飞了个媚眼过去,娇嗔着道。

宁摇碧正色道:“本世子的确早就被世子妇占去了人,可如今心也被世子妇生生的攥住了…”

“呸!都说到哪儿去了?”四周下人都掩袖轻笑,卓昭节不禁面上一红,啐道。

两人一面打情骂俏,一面逗弄着子女,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才唤过下人替双生子更衣,到纪阳长公主府去见长公主。

经过去年大房的打击,长公主不但迅速苍老,精神也是大不如前,原本宁摇碧三五日一过府,长公主几乎是日日盼着他,可自从长公主痊愈后,三五日见一次孙儿曾孙,常常在中途就昏昏欲睡。

不是长公主对二房不关心了,却是元气损伤得厉害,加上年岁也长,许珍虽然隔日上门来请脉,然而也没办法一下子叫长公主好起来,不过是开着调理的方子让长公主静养着恢复罢了。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侯府这边往往一个月才去一两回,就怕累着了长公主。

今日是双生子满周,卓昭节不打算大办,特意提前请示过长公主,长公主当然不会忘记。其实依着长公主,这么一对宝贝曾孙的周岁不大办实在是太过可惜了,然而卓昭节拿了宁摇碧会试在即一事出来说,长公主权衡利弊,这才同意。

这日雍城侯先到一步,陪长公主候着,见着被特意包在了石榴红地四合如意锦纹缎襁褓里的两个曾孙,母子两个都欢喜得紧,长公主更是不顾身体虚弱硬是把两个曾孙搂在榻上端详了好一阵,少不得从私房里流水似的赏出东西来。

双生子如今还小,不会谢恩,卓昭节代子女谢了长公主,这样玩耍了片刻,老少都露出乏色,常嬷嬷就建议开席——虽然是珍馐络绎不绝,然而统共就这么点儿人到底冷清了。

不过现在除了宁摇碧外,众人心思都系在了会试上,倒也不怎么在乎。看过家伎跳了几支舞,又听了几个曲子,长公主觉得困倦,常嬷嬷忙以目示意卓昭节,卓昭节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暗中与宁摇碧说了,便草草结束宴席。

虽然双生子的满周极为低调,甚至到了草率的地步。然而宫中却没有忘记,帝后、太子妃都有所赏赐,连真定郡王也送了厚礼来。至于双生子的外家卓家自也不例外。

到了二月初九,卓昭节三更天就起了身,忙碌着替宁摇碧检查下场要带的东西,不厌其烦的叮嘱他在考场上注意身子…与这日所有下场士子的家眷一样,殷切又忐忑的把丈夫一路送进场。

相比她的担心,长公主和雍城侯倒不怎么在乎,一来他们知道宁摇碧的天赋,二来却是这两位长辈要的是宁摇碧刻苦发奋的态度,如今宁家又不缺个进士来撑门面,这次不中,还有下次。凭宁摇碧十一岁中举的资质,加上长公主爱孙、侯爵世子的身份,便是文章不入主考之人的眼,只要写的不差,料也没人敢故意不取。所以即使这一回荒废太久,温习不够,但往后总归会中榜的,以宁家的家势,等几年也无所谓。

三日之后,宁摇碧出了考场,虽然因他的身份,被着意安排在了最好的号里,然而出来之后到底也显得心力交悴了。卓昭节亲自在外头接了他,奉上参茶,让宁摇碧喝了两盏才恢复了些精神,看着妻子在马车里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宁摇碧却又不老实起来,少不得挨上几声娇斥…

到了杏榜贴出的日子,卓昭节打发了纪久去看,到晌午回来禀告,喜气洋洋的说是宁摇碧果然榜上有名。

只是与宁摇碧之前估计的差不多,虽然中了榜,但名次也不很高,足足排到了百名开外。大凉会试,每次大约也就取三五百人,这个名次若放在普通人身上不错了,按着宁摇碧这两年的名声也很好——但照着他当年中举的天赋实在低的离谱。

但会试原本就是大浪淘沙,宁摇碧又荒废了数年功课,卓昭节起初失望,但想明白后也觉得丈夫很厉害了,心花怒放之余倒是把他大大夸奖了一回。

就连雍城侯知道后,也破例赞了宁摇碧几句。这位君侯与长公主的想法差不多,以宁家如今的家势,宁摇碧不走科举之路还不是一样出仕?然而殿试出来到底是最正统的,横竖只要能过就成了。

至于名次,作为帝后嫡亲甥孙的宁摇碧排哪里都差不多。反正帝后决计不会亏待他的。

雍城侯府这边欢喜此事,敏平侯府却也是传了佳讯——卓昭粹、游焕、任慎之、沈丹古、宋维仪、白子静都是榜上有名,而且曾为秣陵解元的宋维仪一洗上一科因病落榜的耻辱,名列会试第一!

假如殿试不改他的名次,这一位可就是状元了!

沈丹古与任慎之的名次随后,一个第三,一个第六。而卓昭粹等人却不如这三人惊才绝艳,却只和宁摇碧差不多。敏平侯府一下子出了六位贡士,实在是让人侧目,一时间这个衰微的侯府倒是大大出了把风头。

但敏平侯这几年都在翠微山“养病”,而且这回中榜的人里头也就卓昭粹是卓家人,众人赞叹一番后,倒也没有生出什么风波来。

这许多人中榜,亲眷之间当然要好生庆贺。

以宁摇碧的身份,只要过了会试,殿试时圣人只会给他提名次,是一点都不用担心殿试不过的。所以卓昭节也放下了心,之前因为宁摇碧要专心温书的缘故,她这大半年来都没怎么回娘家,正月初二时也只是匆匆一晤。

这时候会试出了结果,嫡兄和表兄弟们都有收获,就想着回娘家说一说话。与宁摇碧提了,宁摇碧便直接陪了她回卓家。

相见自然大抵是喜气洋洋的。

之所以说大抵,却是因为游炽一直没肯露面,游灿悄悄和卓昭节道:“四弟出了考场后,与五弟说起题目,两人都说指望不大。结果如今五弟中了,四弟却没中…下半年他就要迎娶孟家小娘子,这几日心绪都不大好,不肯出来。”

游炽是兄长,与堂弟同科下场,结果堂弟游焕中了榜,他却名落孙山,偏他和孟妙容的婚事定在了会试之后。本来若是金榜题名,跟着洞房花烛,正好双喜临门。可这回会试失利,虽然孟家不至于因此悔婚,到底是扫兴的。游炽少年心性,也难怪会躲起来不肯见人。

卓昭节关心的道:“四表哥何必如此呢?四表哥如今也年少,偶尔失手,下一科再来,不就是了?再说这一回我七哥也没中。”卓知润这是第二次下场了,仍旧榜上无名,恐怕此刻三房里也不太痛快。

不过横竖卓知润现在不在,卓昭节和嫡亲表姐私下说话,不必担心拖了这堂哥出来说嘴会被传出去。

游灿叹道:“你晓得当初因为煊郎的事儿,三房与四房生了罅隙,四表弟和五表弟这两年关系一直都平淡得很,课业上更是暗中较着劲。如今五表弟一考即中,四表弟却…一时间到底难以转过弯来。姑姑姑父亲自开导了半晌,奈何他说自己想静一静,如今也都不去吵他——原本姑父的意思是想这回大办宴席庆贺的,但姑姑说一来不要叫你家七郎与四表弟难过,二来这事情还是问过了君侯的好。”

她说的君侯当然是敏平侯。

卓昭节自幼富贵,对宴席兴趣就不是很大,她膝下的一双儿女满周尚且没有大办,如今兄弟们中了榜不大肆庆贺倒也无所谓,道:“我想四表哥过几日定然能够想清楚的,何况过些日子他就要回秣陵去迎娶孟小娘子了,届时见着秀美可人的妻子总归也会心绪好起来的。”说到这儿话锋一转,道,“表姐夫这回高中有名,表姐往后可也是前途似锦了。”

一说到这个,游灿顿时止不住脸上都发出喜悦的光芒来:“我原本也没指望表哥一考就能中,看来还是低估了表哥的学业!”但立刻又想道,“我正要和你说呢,殿试还有之后的事儿?”

“我早就与九郎说过了。”卓昭节心领神会的道。

游灿欣慰道:“这样我就放心了——眼前就剩一关,五日后去送一送四姐,但求一切顺利,等他们上了船,我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之前章老夫人说是开春再走,但开春之际白子华的胞弟白子静要下场,横竖会试和发榜都在二月里,北地天寒,三月初才透出明显的春意来,也不耽搁几天,这样亲近的亲戚当然是等个消息、顺便带回给白家。

林家回江南,其他人倒没什么,游灿头疼的还是白子华,不要走时再生风波才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殿试风波起

——谁也没想到,游灿私下与表妹抱怨的话,却是一语成谶。

林家根本没走得了。

因为三日之后的殿试上,圣人按着会试的名次,挨个询问贡士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时斓的情面,也是为了进一步扶持真定郡王——圣人照着会试的名次,点了宋维仪为状元,却将第三的任慎之许为榜眼,而会试第二的贡士为探花。

…原本排第六的沈丹古,殿试中却排到了十名开外。要知道这一科的主考官为温峥,此人本来就有向真定郡王靠拢的做法,如今更是与真定郡王一派极为要好,沈丹古的名次,在会试时,其实就已经被压过一回了。

当年敏平侯让他缓三年考,就是希望沈丹古名次高些,然而敏平侯也没料到,三年来时局变化莫测,真定郡王到如今虽然是根基已深,然也没到大局已定的地步。再加上圣人担忧长公主,身子骨儿越发不好了,生怕这时候太子继续扶持延昌郡王,使时局不稳,所以惟恐诸臣认为自己有对延昌郡王一派留情的意思。

经过两次刻意降低排名也列到了二甲十一名,倘若不是受此牵累,沈丹古真正的名次,恐怕连三甲都能进的。

至于其他人,除了宁摇碧被刻意从百名以外提到了五十名之内外,变化都不大。

圣心所向,只看这一回的殿试名次,便是一目了然。

可内侍宣读上谕毕,众新科进士正随着礼官指挥一起跪下谢恩,未想这几年来已经越来越少出席这样的场合、即使到了也默默无声的延昌郡王忽然当众出列,高声道:“且慢!”

朝堂上一时间静可闻针,众人都用既迷惑又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位明显憔悴许多的郡王,延昌郡王这两年实在是太过沉寂了,沉寂到了众人都快忘记今儿个朝上还有这么位郡王了——以至于看到他出面阻止新科进士谢恩,众人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不知所措。

连圣人都露出了讶色,尔后若有所思的看向了太子。

太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件事情和他毫无关系。但圣人的眼眸却深沉了一分,他与皇后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储君,什么性情还不清楚?

更不要说延昌郡王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依赖,就是太子了。

圣人心中浮现出一抹不悦,自己与皇后要立真定郡王的意思如此明白,甚至几次明着告诉太子了,真定郡王也是极杰出的储君人选,可太子却一再的忤逆…

但这些话也不能当朝训斥出来,所以圣人按捺住了不悦,淡淡的道:“唐缘,你此举何意?”

圣人在朝上也一直唤真定郡王等晚辈的排行的,对延昌郡王却叫起了大名,帝心的偏向已经非常明显了,可延昌郡王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他恭敬的对着丹墀上再拜,道:“臣有要事禀告陛下。”

圣人直呼其名,显然没有让他以孙儿的身份进言,延昌郡王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此刻也只能以臣子的身份说话——即使如此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朝臣们都不傻,彼此交换着眼色,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看来,今儿个这场朝会,怕要出事儿了。

“准奏。”圣人沉吟了下,淡淡的道。

圣人当然也猜测到延昌郡王是有备而来——也不知道太子给了他什么?不过,圣人自认为虽然这两年精神不济,可这天下,到底还是在他的手中。区区一个太子,区区一个孙儿,即使竭力挣扎反抗,到底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这回不叫延昌郡王说出事情就打发他下去也不是不成,可圣人觉得不妨让他再挣扎这一把,也好看清自己的地位与处境,彻底的死心!

就听延昌郡王禀告:“臣以为今日所取新科进士,余人不论,但有一人,却是不妥!”

圣人皱起了眉,没去看因这话引起一阵骚动的进士们,而是平静的道:“哦?是谁?”

虽然延昌郡王没说是谁,朝臣们却都心照不宣的看向了宁摇碧——宁摇碧虽然已经到了殿试这儿,可他当年中举的消息还没怎么传开,许多人都和卓昭琼一个想法,这小子是什么时候中的举?怎么就能去会试了?继而就是,必是这两年靠着长公主混到的,帝后真正偏心,如此纨绔,居然还名列二甲!

但这么想的同时,众人又怀疑起了延昌郡王的用意,谁都知道雍城侯父子是真定郡王一派的柱石,可这对柱石也是真定郡王一派最难对付的。甚至于连太子都不太敢明着与他们过不去,毕竟,他们的背后,是纪阳长公主。

即使延昌郡王被逼到了绝处,可这样直截了当的针对宁摇碧,真的成么?

朝臣们心中疑惑不已,看雍城侯却是神色自若,仿佛一点也不担心,然而这时候,延昌郡王却出乎意料的道:“此人,便是今科榜眼,任慎之!”

众臣哗然!

真定郡王也露出愕然之色!

任慎之在会试中名列前茅,真定郡王当然也不会不清楚他的底细,齐郡太守任平川庶孙,却因着种种缘故是外祖父告老翰林游若珩栽培出来的,命途说来也多舛,父母早已亡故,但履历却清白之极。

虽然他的表妹卓昭节是宁摇碧的妻子…可寄居的卓家又是敏平侯府…

实际上任慎之和争储根本没什么关系!这点一查就知。再说长安就这么大,真要计较这种两边都有关系的人计较得过来吗?

哪怕今日延昌郡王证明了任慎之舞弊…或者更加十恶不赦的罪名,可这对争储来说又有什么用?

延昌郡王当众为难这样一个人,是想做什么?

真定郡王飞快的思索着,眼角却瞥见御座上圣人也是一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不好!真定郡王固然还是一头雾水,可他自幼极得帝后欢心,伴驾的机会不比太子少,对这皇祖父的性情也颇为了解——若非这任慎之有异,圣人是不会这样的!

可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真定郡王这几年来受到帝后的支持,一直在笼络贤才,上一科的榜眼范得意,因为才貌双全又忠心,甚至被真定郡王许嫁唯一的庶妹定成郡主。任慎之虽然寄居卓家数年,然而卓家如今也不能说是延昌郡王一派了,而且任慎之还是卓家四房的亲戚——卓家这四房如今多多少少都打上了真定郡王的烙印。

是以真定郡王早就把这任慎之当成半个自己人,认为凭着这人受游家恩惠、有宁摇碧的岳母和卓昭节从中穿针引线,不必特别笼络也能够到自己手下来的。

既然有这个打算,任慎之的为人性情他当然也要查一查。这一查之下因为任慎之的软弱不免有些失望,但名次放在这里,换个礼贤下士的名声也是好的,横竖笼络这人也不会耗费太大…

但现在…

到底怎么回事?!

真定郡王一无所知,诸臣也纳闷得紧,都觉得眼下这局势是往诡异处发展了——下意识的去看任慎之,却见这之前接受圣人垂询还表现得体、举止从容的少年进士脸色煞白,也不知道是真的心虚,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吓着了?

圣人威严的声音从殿上传下:“荒唐!榜眼任慎之乃是前任翰林修撰游若珩亲自教导出来的外孙!如今的首辅时斓亦称其有才华…如何有异啊?!”

真定郡王听着皇祖父这么说,心头微微一松,他听出来皇祖父这是在警告延昌郡王了,不然也不会着重强调任慎之现在已经是榜眼,还抬出任慎之背后的游若珩、时斓,这两个人都是南官里的楷模,尤其时斓多年为相,势力极大。

延昌郡王倘若听了这话还要继续攻讦任慎之,那就要把这两个人都得罪了。哪怕他今日胜了,往后想谋取储君之位,也是难上加难。

听了圣人的暗示,延昌郡王短暂的静默了数息,却是从容一笑,抬头道:“臣岂敢欺瞒君上?臣却是有证据的。”

这就是不顾一切也要揭发任慎之了?真定郡王心里满是迷惘,他忽然想了起来,看向进士人群里的宁摇碧——因着圣人近乎公然的偏心,硬生生的把这个甥孙的名次提了五十名,进士们之前欲要谢恩,是按着名次站的,如今宁摇碧的位置也算靠前,倒不难找。

看到宁摇碧时,真定郡王不禁微微一怔——按着礼制穿着绛袍皂幞的宁摇碧,即使在一群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里,亦是俊秀出众、说不出的丰神俊朗,面对延昌郡王此刻近乎孤注一掷的反击,他却浑若无事,嘴角微微上勾,似笑非笑,甚至看都没看延昌郡王,显得与此刻朝堂迥然不同的…闲适?

那是一种笃定的、一切在握的悠闲自在。

真定郡王若有所思。

难道,宁九知晓此事?怎未与自己说?

真定郡王有些神思不属。

圣人也似乎陷入了为难之中,足足考虑了半晌,都没说话,因着圣人的沉默,朝上气氛开始紧张。众臣都不明白任慎之的身份到底有何异常,又因为提出来的是延昌郡王,担忧被莫名的卷入夺储里去,皆不作声。

到底太子忍不住了,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以为三郎素来稳重,今日既然有此禀告,料想不会是无的放失,还请父皇给三郎说明的机会。”

因见圣人眸色沉沉的望了下来,太子心下一突,可为了爱子,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毕竟如今三郎已经开口点出了任慎之之名,若不说完,恐怕多有猜疑,反生是非!”

太子的声音在广阔的殿堂上响着,语气与措辞虽然还温文尔雅,可望向丹墀上的目光,却充满了恳求与祈望…那样毫不掩饰的为延昌郡王的祈望与恳求,圣人的脸色越发的阴郁,诸臣都识得眼色,一律不作声。

片刻后,圣人深深的看了眼太子,眼里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无奈,才沉声道:“你真的…既然你这么求了,那朕,便给他个机会!”说着,转向延昌郡王,冷冷的道,“说罢,任慎之为榜眼…到底有何不妥?!”

第一百五十八章 石破天惊!

一直到这里,圣人还在给延昌郡王台阶,太子和延昌郡王把矛头对准了任慎之,说的是任慎之身份上的问题,而圣人此刻问的却是任慎之做榜眼为什么不妥当——延昌郡王可以借口任慎之太过年轻,或者会试只是第三、点为头甲第二的榜眼不妥云云,敷衍过去,这台阶也就下了…

但延昌郡王闻言,却没什么犹豫,便禀告道:“回陛下的话,臣昨日得一消息,本拟立刻进宫禀告,不意,坊门已经关闭,未敢打扰,这才拖到了今日朝上!”

这个消息当然就是与任慎之有关系了,至于到底是不是昨日才得到,那就是心照不宣了。

重点是,这消息到底是什么?

“这任慎之,乃是齐王余孽,处心积虑到这朝堂上来,未知有何盘算!?”延昌郡王深吸了口气,缓缓将石破天惊的话说出!

“因此,臣以为其岂能点为榜眼?!”

“什么?!”诸臣本来都在冷眼旁观,闻言皆是大惊失色!

真定郡王的心也是猛然一跳,满是骇然的看向了那看似文弱的新进榜眼!

就连任慎之身边诸人,包括宋维仪在内,都因这话,下意识的退开一步,似乎担心任慎之随时暴起伤人!

这样的震惊之中,之前因为被延昌郡王点了名而惶惶不安的任慎之,反而冷静下来,他恭敬的对着殿上一拜,这才清声道:“延昌郡王所言,臣满心疑惑与惶恐,臣乃齐郡太守之孙,秣陵告老翰林外孙,父母皆命薄,未及臣长成即去!每思及此,臣伤心难耐,为勉泉下,日夜苦读不辍,方有今日之幸!却不知道如何与宗室有了关系?郡王之指,请恕微臣惶恐万分!”

听着他井井有条的反驳,众人也有点疑惑,先帝时就能在这朝上的臣子,如今也还有,比如说时斓,都是见过齐王,而且不只一次的。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可当年齐王叛乱,让新登基的咸平朝着实手忙脚乱了一番——这些经历过的老臣,对齐王的印象不免十分的深刻。

所以此刻纷纷打量起任慎之的形貌,继而露出狐疑之色来:“这位郎君,并不似齐王。”

延昌郡王却是胸有成竹:“虽然不像齐王,却是随了齐王昔年所纳的一名侍妾,因闺名有一桃字,是为桃姬的。此处有当年齐王亲笔为桃姬所绘小像在,诸位一比便知!”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个狭长的绣囊,从中取出一幅陈旧的画卷。

时斓看了眼圣人的脸色,干咳一声,示意附近的官员接过,画卷展开之后,果然是一幅闺中丽人图。画中女子约莫二十余岁,入画时应是夏日,她手持宫扇,身穿薄裳,倚在栏边,轻颦浅笑,甚是动人。

假如江扶风与卓玉娘在这里,定然可以看出这画中女子,与从前许镜心手里的那幅任乐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

画被递到了任慎之手里,任慎之原本的沉静,果然也露出一丝惊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