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延昌郡王至今无所出的情况下。
而帝后要为赵式封爵,这摆明了是为真定郡王未来的储君之位再行巩固。
虽然奏本中有几本表示因孙女诞子而获爵,实在荒谬。但帝后决心已下,非群臣所能阻止。更何况人都看得出来,至少在帝后还在时,真定郡王的太孙之位无可摇动,重臣们都有眼色的很,即使心中反对,至多不言语——就算不担心得罪了帝后,总也要为子孙留条后路,免得往后真定郡王登基了算帐。
所以真定郡王府大摆满月酒席的次日,封赵式为康乐伯的圣旨就下了来。
自此,真定郡王一派迅速壮大,车水马龙一路排到十六王宅外,都是想方设法拜访、求见真定郡王之人。
而与真定郡王密切的人家,如雍城侯府,亦是身份不足以直接见到郡王者的选择。从十一月起,每日里雍城侯府收到的名帖几乎要拿筐来装。
宁摇碧对这些拜访之人挑挑拣拣的见,即使如此,每日里也鲜再有辰光看书。他怕卓昭节劳累,对女眷们试图通过卓昭节攀谈却是一概拒绝,为此不惜请出长公主发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卓昭节安胎。
在这样的繁忙里,这一年也渐渐到了末了。
不管怎么说,局势总是朝着真定郡王有利的这方面发展。所以这个年卓昭节虽然拖着笨重的身子,过得也极放心。
除夕之夜的守岁,长公主担心卓昭节身子已经沉重,若到长公主府去,虽然就隔一道角门,然而路径满了雪,扫过亦是湿滑。长公主本来就不是非常重视繁文缛节的人,权衡之下,就命宁摇碧留在雍城侯府陪着妻子。只把雍城侯与宁娴容叫去长公主府陪伴自己。
这一夜,窗外风雪呼啸,夹杂着清脆的爆竹声响,屋中却被地龙烧得犹如融融春日之时。窗下几盆暖房里栽培的月季散发着甜腻的芬芳,夹着一旁香炉里袅袅升起的升霄香,混成一片旖旎软糯。
夜深人静,宁摇碧轻轻揽过微露疲色的妻子,小心的将她头靠在自己肩窝处。卓昭节以额抵住他腮侧,听着滔滔风雪声与接二连三爆竹声中隐约的心跳,只觉得说不出的心安。
虽是雪虐风饕,此一室却似正春暖花开。
照着此时的风俗,正月初二,宁摇碧请示过纪阳长公主和雍城侯,陪着卓昭节回了娘家。随行的车马浩浩荡荡,因为考虑到雍城侯府人丁的单薄,宁摇碧决定让卓昭节在娘家生产。是以车马中装的不仅仅是年节贺礼,更多的是两人的随身之物。
敏平侯府这边是早就准备好了,游氏思来想去没有让女儿住已经习惯的镜鸿楼,而是另外打扫了镜鸿楼附近的一间院子。这院子景致远不如镜鸿楼,然而胜在院中屋子非楼非阁,便于卓昭节如今出入。
庭院里除了修整平坦的青砖外,也没什么假山之类的装饰,只在人不去到的角落里种了些草木。因是冬季,大抵被雪掩着。
宁摇碧亲自扶着妻子的手,从侧面的回廊绕到正屋,屋中地龙是早就烧好了的,迎面的八折琉璃屏上烧着栩栩如生的可爱孩童,追逐嬉戏,大大小小布满屏上,正是应景儿的百子千孙屏。
屏风下紫檀木云母榻畔却是一盆搬进来的红梅,正恣意怒放,芬芳满室。
游氏给回家待产的亲生女儿备的屋子,那当然是用尽了心思,处处照着卓昭节的喜好习惯来。
两人略看了看都十分满意,在屋中少坐,换了外袍,就复去念慈堂里给长辈们请安。
到念慈堂,游氏摆手就免了卓昭节的行礼,道:“你如今这个身子能行个什么礼?这些都不要管了。”又说,“你如今要多走动走动,不过这样的雪天,往后还是不要出院子的好。你那院子的回廊上,我使人都通了地龙,且又垫了锦毡,软的,不伤脚。你可以在那回廊上来回走。”
游氏拉着女儿絮絮叨叨,还是头一次把宁摇碧晾在一旁。宁摇碧也不生气,却是认真听着游氏的话,预备回去之后一件件的约束好卓昭节,免得她忘记或躲懒。
正说话间,古盼儿的乳母孙姑姑由人打着伞,抱着一件裘衣进来。游氏见状诧异的问:“怎么把畅娘抱过来了?路上冷着了她怎么办?”
孙姑姑行了个礼,忙道:“夫人请放心,畅娘子健壮着呢。少夫人又令婢子拿这火狐裘裹了,路上都没着风。却是这么回事,今儿个早上少夫人起来有些伤风,担心过了病气给畅娘子,所以让婢子把畅娘子抱来,求夫人照看几日。”
游氏闻言,这才神色略缓,叫泉鸣把畅娘接过来,轻轻解了外头的裘衣,露出里头的襁褓。但见襁褓内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正闭目睡着,呼吸匀净,面色白嫩中透出红润来,的确是个健壮的女婴。
卓昭节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己这侄女,她如今自己也即将为人母,正是对普天之下小孩子最有爱心最有耐心的时候。伸长脖子看了片刻,想抱一抱又怕自己如今身子太重不便,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游氏也考虑到这一点,没有把襁褓给她。看过畅娘无事,游氏这才问孙姑姑:“盼儿好端端的,怎么就伤了风?”
孙姑姑面上掠过一丝尴尬,道:“许是因为昨儿个窗没关好,不仔细透了风进屋罢。”
游氏精明,四房里的事情又多半能够先知先晓——今儿一早她就听下人说,朗怀轩昨晚响动有点大。算着日子,古盼儿出月子也没多久,才出月子又赶上了腊月年关,虽然她现下还没当家,四房的琐事有赫氏帮手,但朗怀轩里的事情总要她操持的。
何况卓昭粹年前也与同窗好友有一番来往应酬。
前儿个除夕须得守岁,也就昨日正月初一,祭祖之后,一家子都劳累不堪,各回各房去安息。
正血气方刚的,之前古盼儿怀孕时,卓昭粹也没纳人伺候,这近一年忍耐下来,好容易得了功夫,两人玩得疯了点,也不是不可原谅。
不过…媳妇居然伤了风…这到底折腾成了什么样子?今早过来说朗怀轩昨儿个动静有点大的下人,可是在院外伺候的,大过年的,这…
游氏心念转了几转,看了眼旁边的小女儿、小女婿,到底没说出责备的话来,只道:“如今天冷,屋子里烧着地龙,穿的皆是单衣,不要太疏忽了门户。”
孙姑姑暗松了口气,心想掐着七娘和雍城侯世子过来果然是对的,游氏即使知道古盼儿伤风的真正原因,也不会当着女儿女婿的面敲打这种事情。她忙代古盼儿恭敬的应了。
游氏又道:“这样的话,怕是盼儿与八郎今儿个都不能去古家了,免得把病气过过去。泉鸣你一会打发人陪孙姑姑走一趟,与齐夫人说明,免得她惦记。”
孙姑姑忙又谢了游氏。
卓昭质是早就陪赫氏领着双生子去赫家了,而卓昭琼那边,今日却也不便回来,因为居阳伯腊月里就病倒了,世子杨谋自然要伺候榻前,世孙杨淳亦然。这父子两个不能陪卓昭琼,卓昭琼独自回卓家觉得太过无趣,年前就打发人来说明过。
所以这一日,卓昭粹与古盼儿前一日纵.欲太过,一个伤了风,一个自觉惭愧,索性打着陪妻子的名义继续腻在朗怀轩里不出来。卓芳礼与游氏跟前的子女,居然只有卓昭节夫妇。
好在游家的几个孙儿、外孙、孙婿如今都在卓家寄读,年关暂时歇了学业,簇拥到念慈堂来,倒也极为热闹。
游炽如今还没迎娶孟妙容,而孟妙容当然不在这里,她现在也不在江南——去年孟远浩调任厘郡,离了秣陵,往山南任职,孟妙容随行。他们的婚期是两年前就定下来的,是明年的五月。所以开年之后,孟家就要着人到长安物色合宜的屋子,以便送嫁了。
游炽没成家,宋维仪当然也没娶成游灵。再加上游焕、任慎之、白子静,五个士子俱是满身书卷之气,身染笔墨清香,卓芳礼和游氏在堂上看着,怎么看怎么都是一片生机勃勃,心中实是喜悦。
传席之时,游灿自是与卓昭节邻席而坐,两人得空就说几句小话,游灿道:“我与你说件事儿,却是吃不准要不要告诉姑姑。”
卓昭节笑着道:“是什么事情?”
“任表弟。”游灿轻声道,“总觉得他这些日子很有心事。”
卓昭节闻言,就看了眼任慎之,但见他虽然与其他人一样着锦衣佩美玉,端坐席上,神色温和,但眉宇之间,果然有一抹沉甸甸的郁色。
本来任慎之就是偏于阴郁的人,所以如今这抹新添的郁色不仔细还真难以察觉到。卓昭节猜测道:“莫非为了会试担心?”
“会试还得两年,早着呢!”游灿道,“我有一次,就是腊月里的时候,偶然在四房外遇见任表弟回来,本想和他招呼,却瞥见他袖子像被谁大力扯过一样,破了两三寸长的豁口。可他却根本没察觉到,满脸愤然的走着——见这情况我又怕问了反而伤他心,就只多看了几眼——却发现他那次似还受了伤,颈侧被抓伤了几道…衣襟上甚至还有抹不知道是血痕还是胭脂痕。”
卓昭节吃了一惊:“抓伤?胭脂痕迹?”
游灿道:“是啊。我也吃不准是什么痕迹?那些伤又是怎么受的?那些日子姑姑也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扰,隔了两日,趁任表弟出府,把他拦在路上问了可是外头谁欺负了他——不曾想他听得脸色顿变,当时的神色…怎么说呢?倒仿佛羞恼交加一样,反正他沉吟良久,说是没有的事,又求我保密。”
她叹了口气,“上回你回来,咱们一起遇见五房那个妾打从水荭馆里出来,倘若没有这么一件,我倒也不这么惦记着了。到底小姑姑就任表弟这么一个儿子,更何况任表弟功课一直不错的,若就这么被人耽搁了,实在太过可惜…你说呢?”
第八十九章 意外的解释
想到那日花氏从水荭馆里出来时那装扮得格外妖娆妩媚的模样,虽然当时恰好遇见的沈丹古侧面证明了花氏是去找他的——但,想到之前蕊蝶别院里沈丹古的判若两人,卓昭节对他再难信任,不禁想到:“水荭馆也不是没有后门,若沈丹古是送花氏出来的,当时就在门后,听到花氏被我们撞见了。他就从后门转出去,装作是从前头回来一样,那岂不是就骗到了我们?”
又想水荭馆里虽然住了沈丹古和任慎之两人,但沈丹古是那么的诡谲,即使和花氏有染,也不至于青天白日的被撞见。倒是任慎之更有可能被引诱?
这样想着,卓昭节心下一突,道:“若当真…那可不是耽搁不耽搁的事儿了,任表哥虽然是咱们家的亲戚,论起来也是我五叔的晚辈,这可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
大凉律对乱.伦通奸判得不轻,而且这种丢脸的事情当真落了实,那是上下几代人都没脸的事了。真被揭发出来,任慎之别说前程,流放都是轻的。届时敏平侯府上下都是声名扫地。
游灿道:“年前事情多,姑姑忙得极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担忧,但也不能肯定。我就想着还是等正月里你回来了,先与你商量商量再说,万一不是,一来任表弟难以下台,二来也叫姑姑平白的操了一回心。”
“难得这几日闲下来,却不想还是不能得消停。”卓昭节叹了口气,道,“回头人散了咱们一起和母亲说罢?这事儿也不能太拖了,不然,你能撞见,旁人也能撞见,万一传出风言风语来,即使不是真的,怕也污了名声。往后叫任表哥怎么做人?”
游灿道:“既然这么着,那一会我先打发表哥回去。”
这样宴散了,游氏留众人说了几句话,听着外头簌簌雪落之声,就笑着道:“都先回去歇着罢,这一天忙到头,也就这么半个月能够松快松快。你们也别太刻苦了,本来功课就不差,难得正月里,还是各处走动、游乐的好,不要整日伏在案上读书,总也要当心着身子。”
游家众晚辈一起垂手领受教诲,便依着长幼告退。
卓昭节这会也有点疲乏了,宁摇碧就低声道:“咱们也回去罢?”
“我要与母亲说点事情,你先回去。”卓昭节摇了摇头,扯着他袖子轻轻道。
宁摇碧沉吟了下,没问是什么,只道:“那我在外头等你,如今下着雪,虽然有下人扫了路。但到底湿滑,使女力气小,怕未必能够扶稳你。”
卓昭节抿嘴一笑,伸指在他臂上轻轻蹭了蹭,眼波流转道:“仔细冷。”
“带着裘衣呢。”宁摇碧微微笑道。
这边游氏见众人都走了,只有女儿和侄女留下来,晓得有事,面上就露出一丝诧异。等卓昭节使眼色把下人大部分打发下去,游氏就蹙了眉尖问:“怎的了?”
卓昭节和游灿对望一眼,游灿就将任慎之的事情说来,道:“姑姑说如今怎么办罢?”
游氏听到一半就沉了脸,待听完,也不回答游灿,直接命鹿鸣:“去把慎之叫回来!”
游灿忙道:“姑姑,我答应过任表弟…”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事情?亏你还知道要和七娘商议之后来告诉我!”嫡亲侄女,游灿也不是小性.子的人,游氏毫不客气的教训道,“再说不直接问他,如今这寒天雪地的还是正月里,怎么个打听法?指不定打听打听着,就把消息走漏了出去!”
游灿尴尬道:“我也是看姑姑年前太忙了,不敢随便拿事情再烦着姑姑。”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游氏皱着眉道,“你不想想这事儿若闹出来,我却什么都不晓得,是什么后果?”
“是我错了。”游灿忙认错。
正说着,外头鹿鸣已经把任慎之追了回来。
任慎之虽然性情阴郁些,然而又不傻,本来他都快回到水荭馆了,忽然被姨母跟前的大使女叫回来,还道是姨母另有话叮嘱。然而却见余人不在,答应过为自己保密的表姐游灿目光躲躲闪闪的在旁边揉着帕子,另个表妹卓昭节也是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哪里还猜不到游氏把自己叫回来的意思?
他心里叹了口气,行礼后,不等游氏询问就道:“姨母是要问我腊月那次受伤之故吗?”
游氏还想着要不要说两句场面话再问起来,如今见他直言,索性省了这个功夫,点头道:“正是为了此事——你不要怪你表姐,她也是担心你年少,又正血气方刚,别叫人骗了去。”
任慎之苦笑了下,道:“我如何敢埋怨表姐?我晓得表姐是好意。其实这件事情并不像表姐和姨母想的那样,我那些伤是被林鹤望的外室抓伤的。”
“林鹤望的外室?!”游氏这儿三人之前都揣测十有八.九是花氏勾引了任慎之,不想任慎之却说到了林鹤望身上去,大出意外之余,都是面面相觑!
游氏心一跳,却想到了难道当年章老夫人与游家谈好了条件,也拿了补偿,但怨怼未消,却要没完没了、居然现下就欺负到任慎之头上来了吗?当下紧了脸色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慎之神色郁郁,颇有些忿意,道:“据说林鹤望欲接那外室进门,却为章老夫人所阻,但林鹤望心意极坚。章老夫人被他纠缠不过,就发话说除非那外室有了身孕,结果林鹤望与那外室就寻上了我。”
游氏三人听得一头雾水,道:“这…这与你有什么相干?”游氏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任慎之不慎中了林鹤望的计谋,被他咬住了与那外室有什么瓜葛?
未想任慎之听了这一问,嘴唇张合半晌,面上露出羞恨之色,却道:“只因林鹤望那外室出身青楼,据说在楼中时吃过几剂…断子之药,所以难以有孕。她…她以为我会有什么法子解了那药效!”
游氏呆了片刻,随即大怒,道:“真是荒谬!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士子,怎么会知道那些龌龊的东西?!真亏这两个东西说得出口!”
游灿也是目瞪口呆,道:“这林家,昏了头了吗?怎么会把任表弟你当作了大夫看?”
“这是因为卓表妹的身孕之故。”任慎之叹了口气,瞥一眼卓昭节道。
卓昭节惊讶道:“我?”这事儿倒奇了,怎么牵三扯四的都拖下水了?
“卓表妹福泽深厚,过门不久即有身孕,但林鹤望却听信谣言,道是表妹有什么生子的秘方…他认为这秘方多半还是我给的,不然姨母如何会收留我在府中,而且姨夫也一直关爱有加?”任慎之露出一丝无奈之色,道,“虽然我与他解释,姨母和姨夫对游家表哥、表弟们也是极关心的,我是从来无寸功于姨母姨夫。奈何林鹤望…他说我的母亲并非外祖母嫡出,当年远嫁齐郡,虽然日子过得不好,娘家也没个人去齐郡探望。可见…所以姨母如今拿我当游家表哥表弟一起对待,显然是另有别情!”
游氏脸色变了又变,道:“这姓林的,他还真是把咱们卓家当软柿子了?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
任慎之道:“我反复解释不成,也不想与他们多纠缠,就待要走,未想林鹤望怒极出言谩骂——我亦不想与他相争,还要走,他那外室就扑上来与我拼命,我无心与那妇人计较,便将她推开,然而那妇人指甲甚长,这才留了许多伤痕。”说到此处,他看了看游灿,淡淡的道,“却叫表姐担心了。”
游灿脸一红,怎么听这话怎么像是挤兑自己,忙分辩道:“我是怕你被人害了前程。”
“都是自家人。”游氏圆场道,“一家子骨肉怎么说也不会故意给你难堪的——说起来如今你们都在这卓家住着,我又承你们一声姑姑或姨母,不能不对你们的长辈有所交代。”说着微微一叹道,“尤其是慎郎你,我统共就你母亲一个妹妹,虽然不同母,但早年也是极好的。后来她嫁到齐郡,听说任家待她不好,我当时还写过信,劝说她若是实在过不下去,索性到长安来。奈何她与你父亲恩爱,到底舍不得…总而言之,如今你父母都去了,只剩你一个,我想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过得好。现下你又在我跟前,万一你被人蒙蔽谋害,我护你不周,往后却如何对你父母交代?不说那么远,就是你外祖父外祖母那儿,我也交代不过去——你表姐也是这样,这儿我又要说你了,既然是林鹤望与他的外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找你麻烦,甚至于抓伤了你的脖颈!这样的泼妇,你自恃士子身份不和她计较是对的,但为什么不回来告诉我?”
游氏挑着眉,道,“你姨母我在长安虽然不能说是多么厉害的人物,然而也不至于在林家跟前都护你不住!你说你这样刻意隐瞒,还求着你表姐不说,却叫咱们险些误会了你,岂是认为我会不管你?”
任慎之一惊,忙道:“不敢,是…”
“总归你这次是糊涂了!这件事情你做的很不对!”游氏提高了声音,呵斥道,“你说是不是?!”
第九十章 寻滋缘故
任慎之被游氏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番,连连认错——还是中途去厢房醒酒的卓芳礼回来才给他解了围。饶是如此,游氏还是气愤难平,道要写信给班氏说一说这个不被信任的委屈,卓芳礼见任慎之嗫喏着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心有不忍,从中说和,好容易才哄得游氏答应暂时不提此事了。
虽然如此,但气氛还是尴尬,卓芳礼想着大过年的没必要叫晚辈们惶恐,尤其任慎之这样总是寄居的更是容易多心。就竭力安慰了任慎之几句,又亲自送任慎之回水荭馆。
他们才出门,游氏就敛了怒容,本来她发作就是三分真火七分作戏,主要还是搅得任慎之把被游灿出尔反尔的事情给忘记。次要才是呵斥任慎之拿自己这个姨母当外人,在卓家住着,受了外人欺负居然也不敢回来说。这传了出去,旁人还道她平常都刻薄这个外甥,所以任慎之不敢信她呢!
游氏看着女儿、侄女道:“林鹤望实在太过分了,许是因为他们晓得灿娘你和白子静如今都在这儿的缘故。这是不怕没人求情吗?”
毕竟林鹤望总是白子静、游灿的姐夫,游氏真要追究起来,那边打发白子华来寻弟弟、弟妹哭诉求情。相比异母妹妹所出的外甥任慎之,论理总是嫡亲侄女游灿与游氏更为亲近的。所以林鹤望敢招惹任慎之——他也就敢这么欺负任慎之了,换了游炽这几人,林鹤望哪里来的胆子?
但在游氏看来,外甥再不如侄子亲近,总也比林鹤望这外人近。再说任慎之现下住在敏平侯府,林鹤望又不是不知道,还要对任慎之下手,这摆明了就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更不要说抓伤任慎之的还是个下贱的青楼女子了!
游灿听游氏这么一问就知道游氏是真的动了怒,而且并不打算给自己留什么人情——她心下一个咯噔,照着她的选择呢,当然也是偏向于任慎之。毕竟这个表弟的身世实在很叫人同情,而且白子华那样扶不起来的性情,游灿早就烦她得紧了。
然而她又担心白子静的态度,白子静就这么一个胞姐了,不拘白子华多么不争气,白子静总归不可能不管她的。而白子静只是游家的女婿,跟游氏求情的责任还不是托给了游灿?
见侄女神色变幻,游氏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事情叫白家那孩子知道了,他但凡是个明理的也没什么可说的。说起来也是白家教女无方!白子华一点也管不住这姓林的,居然把个外室宠到如此地步!这小贱人我虽然没见过,然而对着慎郎都这么气焰嚣张,等将来进了门,我看哪里还有白子华的日子过!”
游灿极勉强的笑了笑,道:“姑姑,依我说这女子必得下重手管教管教了,实在太过欺负慎郎忠厚了些。”
被游氏提醒,游灿也想了起来即使林家求过来,这个情也不能求。正如游氏所言,林鹤望也就算了,当真把这样张狂跋扈泼辣有为的外室放过了,就白子华那软绵绵的性.子,将来还过个什么日子呢?
最好是趁着这件事情永绝后患了才好。
游氏见侄女明白过来,脸色略缓,道:“你晓得轻重就好!别到时候白子静一催促,你又改了主意!”
“怎么会呢?”游灿娇声道,“姑姑方才盯着任表弟问罪,可不就是为了替我遮盖?姑姑这样苦心为我,我自然是听姑姑的话,又省心又有好处!”
“如今正是正月里,咱们家招待正经的亲戚故交都来不及,林家也当不起咱们家亲自登门去拜年。”游氏略一沉吟,道,“明儿个,让纪久带份薄礼亲自跑一趟,先把事情和章老夫人说了。章老夫人若是知趣那是最好,她要是压不住林鹤望,咱们家再动手不迟。”
区区一个青楼女子,居然抓伤了自己外甥,游氏越想越是恼火——就不说亲戚了,任慎之是很有指望中榜的,游家卓家栽培他多年,这可是个往后可以给两家子弟做臂助的人,万一被那外室抓伤脸面,落下痕迹,和林鹤望一样失了科举进身之阶,那怎么办?
见游氏果然雷厉风行,游灿松口气之余,却是飞快的盘算要如何说服白子华与白子静,不干涉游氏替任慎之出头。
卓昭节由冒姑和游灿一左一右扶着手臂,慢慢出了门,才到廊上,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的雪花顿时沾上了面颊。因屋子里地龙和暖,她倒不觉得冷,随手拿帕子沾了沾颊上的雪,便左右顾盼的寻找宁摇碧的身影。
她也没找多久,就见披着一件紫貂裘的宁摇碧从回廊尽头大步而来。风雪肆虐之中,这紫裘将宁摇碧的面容映衬得越发晶莹如玉。他手里拿了两枝新折的梅花,卓昭节晓得念慈堂侧种了三五株梅花,约莫就是从那里折的。
人才走近,暗香浮动。冒姑极有眼色的让开位置,游灿见状忙也松手,退开两步。
宁摇碧随手将梅花给了冒姑,自己搀了卓昭节,含笑道:“说了这许久的话,可是乏了?”
“倒还好。不过还是先回院子里去罢,如今天黑得早。”卓昭节抬头看了看外头铅灰色的天,其实这时候才未中,但只看天色已经有点傍晚的意思了。
宁摇碧自无不允,卓昭节与游灿招呼了一声,就被他扶着慢慢走出了念慈堂。
游灿没想到宁摇碧居然会在外头等这么久,而且一点烦色也无,又想到白子静如今怕是正和游炽等人一起嬉乐,却不像宁摇碧肯在这儿专门等着妻子。游灿虽然早就知道他们夫妇感情好,然而亲眼看到,自以为与白子静也很好的她也不禁有些羡慕了。
游灿的心思,卓昭节与宁摇碧都无暇去留意。
回到院中,喝了初秋递上的羊乳,卓昭节倒是精神了许多,就打发了下人,把之前与游氏商议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宁摇碧,道:“因为是席上三表姐忽然告诉我的,这事儿又拖不得,我怕回头再说就要出事。所以宴散后就直接留了下来。原本还道涉及五房呢,自然不好留你下来。”
宁摇碧笑着道:“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你与岳母大人说几句私房话也忍不得?”
卓昭节眼波一转,道:“咦,我以为你在外头孜孜不倦的守着就是为了听壁脚来着。然而长安冬日天冷,如今这屋子四面都掩得严严实实的,想偷听可没那么容易!”
“越发的促狭了。”宁摇碧伸手捏一捏她鼻尖,好笑道,“我想知道你与岳母大人说了什么还用得着听壁脚吗?本世子往这儿一站,岂不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问都不必主动问,你可不就是色授魂与的告诉我了?”
卓昭节怔了怔,随即笑得打跌,拿两手扯住他面颊,戏谑的道:“啊哟,到今儿我才知道,原来你是靠美色过活的吗?”
宁摇碧洋洋得意道:“能迷倒昭节,那也是我的本事!”
“是是是!”卓昭节哈哈笑着摸一摸他脸,语带轻佻道,“如此花容月貌,为妻我怎舍得瞒你一字半句儿?嗯,美人儿,快让本娘子摸一摸你那小白手儿…”
见她调戏自己,宁摇碧自要捧场,大大方方的握住她手,含情脉脉道:“好娘子,单只摸手有什么意思?用不用再摸一摸旁的?为夫决计千依百顺、无不从命!”
说着不怀好意的伸手去解衣带,卓昭节撑不住大笑出声,按住他手道:“行啦行啦…我如今大笑不得,再笑可是难受。”
宁摇碧忙敛了玩笑的心思,关心道:“怎么了?”
“如今没什么。”卓昭节摇了摇头,依偎到他怀里,道,“你呀…你可真是促狭!”
宁摇碧见她神色自若,未露难受之色,这才放了心,低头在她鬓发上吻了吻,微笑着道:“那咱们说会事情罢——我倒奇怪,任家又不是医家,怎么林鹤望为了外室生子会问他要方子?”
卓昭节拿手指点着他胸膛,道:“这你就不晓得了,任表哥的亲祖母,曾是…醉好阁的行首。”
宁摇碧一挑眉,道:“原来如此!”
勾栏里买进女子,说到底是为了赚取银钱。而女子若是生育,前后足有年余光景不能接客不说,对容貌、身量损毁也不小。年余光景的耽搁,有时候就是一代新人胜旧人。鸨母心中算着帐,谁会愿意手底下的女子去替人延续子嗣?
是以各家都有避子的手段。如醉好阁这样的勾栏翘楚,更是对此控制极严。这也是章老夫人给林鹤望那外室定下限制的缘故,林鹤望与那外室勾连牵扯的也有一两年了,似这样的烟花女子,只看花氏就是个例子。她们自己出身卑贱难以进入正经人家的后院,最迅捷的一条路子就是挟子自重。
当年花氏做了卓芳涯多少年外室,可不就是这么进的门?
而林鹤望那外室若能生子,早就生了。既然没有,以章老夫人的精明如何不知她定然是在醉好阁里时伤了身子?
正常来说,越是众人追捧、一宿千金的女子,鸨母看得越紧。到了行首这一步,那更是放在了心尖尖上的留着神,惟恐一个不小心跌了身价、捞不回成本了。
所以醉好阁这几十年来,寻常的妓女被赎出后也许调养个几年还能够生儿育女。行首却鲜见再有子女缘分。任慎之的祖母却是个例外——也难怪林鹤望会把脑筋动到他身上。
宁摇碧想通此节,便嗤笑道:“这姓林的倒是想得出来,你过门未久就有身孕,那是咱们两个福缘深厚。他居然会认为咱们得了什么秘方?若当真有这样的秘方,任慎之但凡抄写一份给义康表姑,表姑不必他开口,就会许他一个锦绣灿烂的前程!”
卓昭节道:“这个人从前还好,自毁了容貌之后,就急噪了起来。如今看着,竟仿佛疯魔一样了,他们林家现下也就林鹤望有个举人的功名,还是不能参加会试的。居然敢与外室一起打任表哥,母亲今儿个气得极了!”
“正月里的岳母大人何必为这些个小人烦心?”宁摇碧笑着道,“回头我去替岳母大人分一分忧好了。”
问也不必问就晓得他的分忧决计是干脆利落的。
但卓昭节却摇了摇头,道:“若是三表姐与三表姐夫不在长安,咱们快刀斩乱麻也就是了。如今三表姐和姐夫都在,白姐姐那性儿…到时候头疼的还是三表姐。”
宁摇碧心想,游灿头疼不头疼关我何事?但卓昭节既然反对,以林家的底蕴,游氏足够问罪了,就歇了插手的心思。
第九十一章 林瑰娘
纪久亲自去了林府,章老夫人闻讯,惶恐极了,非但托了他再三向游氏赔礼,许诺一定会给卓家一个交代。隔了两日,章老夫人甚至带着媳妇白子华、嫡孙女林瑰娘亲自登门,借着拜年来与游氏解释。一见面,章老夫人未语泪先流,不顾自己年长,先裣衽行礼,道:“我德浅孽多,生此孽障,却给夫人添了许多麻烦。”
游氏虽然恼恨林鹤望,但见章老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儿子奔波,也有些感慨,遂和颜悦色的亲自上前搀扶,道:“老夫人这话可是折煞我了,依我说,知错能改,便是好事。老夫人何至于此?”
章老夫人听出她语气里的意思,那就是只要林家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游氏也不是一定要穷追猛打,心里倒是松了口气。感激的道:“大郎不懂事,若夫人能给他次机会,我这儿先代他拜谢了。”
“我怎么当得起老夫人的谢?”游氏见章老夫人比之上回见面明显苍老了许多,心下微叹,语气又委婉了许多,“我晓得老夫人是明理的人。这事情托给老夫人,我想照理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章老夫人知道这意外就看自己够不够“明理”了。她心中愁苦得紧,眼泪都止不住,又怕正月里哭着叫游氏觉得扫兴。胡乱擦了把,就将白子华和林瑰娘招呼过来,让她们给游氏拜年。
游氏一直就不喜欢白子华,不过如今游灿也在,总要给侄女点面子,很和蔼的与她寒暄了几句。相比之下,林瑰娘倒是颇让四房里的女眷喜欢。
这林家小大娘因着年幼,粉颊丰润,眼睛已经可以看出水杏形,黑白分明盯着人看时,透着股儿精神劲。她穿着大红织金锦缎交领瑞锦纹深衣,五色彩绦缚了两个小辫子。脖子上挂着璎珞圈长命锁,腕上戴着绞花银镯儿,打扮得非常喜庆。
跟在畏畏缩缩、迎风欲倒的母亲白子华身边,这林瑰娘倒是举止落落大方,一板一眼的行了礼,口齿伶俐的说了祝贺的话,就静静站在那里,任凭满屋子人打量,声色不动。
赫氏和古盼儿这日都在念慈堂,赫氏因为自己只得二子,没有女儿,本来就对小娘子有几分喜欢,古盼儿是看到林瑰娘就想起自己的女儿畅娘,望着这小娘子的目光都分外柔和。
趁着游氏与章老夫人说话,赫氏就拿盘子里的柑橘逗她到自己身边。然而林瑰娘扬头看了她一眼,道:“多谢赫舅母,只是我今日无物孝敬各位长辈,却怎么能先收长辈的柑橘呢?”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赞她年幼却非常的孝顺。赫氏掩嘴道:“好孩子,舅母最爱看你吃柑橘了,你要孝顺舅母,不如就吃上几瓣?”
林瑰娘却又看了眼章老夫人,章老夫人今儿把媳妇和长孙女带上,就是为了同游氏说话时缓和气氛的。然而白子华怯懦,显然游氏也不耐烦和她多说,倒是林瑰娘派上了用场,她也是松了口气,点头道:“还不快谢过你赫舅母?”
得了祖母准许,这小娘子才端庄的走到赫氏跟前,行礼道谢后,继接柑橘。
赫氏趁势揽了她在膝边,轻抚她头顶,笑着道:“我若是有这么个小娘子就好了。偏我膝下就那么两个魔星,一个比一个顽劣,再长些都要管不住了。”
古盼儿因为自己生的是个女儿,再夸旁人家小孩子,总归还是认为自己家的最好。何况畅娘尚在襁褓,未来大有可为。古盼儿虽然觉得林瑰娘好,但却觉得林家门楣如何能和卓家比?自己的女儿将来定然是胜过林瑰娘的,就道:“三嫂这话说的,我瞧无忧和无忌都聪慧得紧。”到底也夸了一句林瑰娘,“小娘子年纪虽小,举止倒已有大家风范,真真是聪明。”
林瑰娘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听到这儿就又放下橘子谢了她,这小娘子果然胜出白子华极多,如今方四岁,居然已经能很伶俐的寒暄了:“我听说古舅母新得了一位小妹妹,将来定然是比我好的。”
古盼儿现下就爱听这话,虽然畅娘话都还不会说,但这并不妨碍古盼儿坚定的相信自己女儿将来必能才压苏语嫣、颜黯卓昭节,也不管这话是不是章老夫人进门前叮嘱孙女的,顿时眉开眼笑道:“这孩子嘴可真甜!”
她们这儿逗着林瑰娘,本是林瑰娘嫡亲舅母的游灿神色之间却有些淡淡的。卓昭节察觉到,便悄悄碰了碰她,了然道:“可是想莺娘了?”
游灿瞥一眼林瑰娘,叹道:“可不是?”
林瑰娘的表妹白莺娘就是过了年也才三岁,秣陵到长安千里迢迢的,游灿和白子静夫妇两个现在都在长安,想接过来也怕路上有个闪失。
这正月团聚的辰光,白子华倒是与女儿陪着婆婆出来走亲戚了,为了这个大姑子,游灿却要忍耐着与女儿分离之苦。偏与白莺娘年岁仿佛的林瑰娘在眼前晃来晃去,提醒着游灿这母女两个正是自己母女分离的罪魁祸首,也难怪她对林瑰娘这嫡亲外甥女还不如赫氏、古盼儿热情。
“辰光过着也快的。至多到两年后会试,必能团圆。”卓昭节劝慰道,“何况伏舅母是莺娘的嫡亲祖母,定然也会好好待她。你看这林瑰娘,从前不也一样养在伏舅母跟前吗?”
游灿瞥一眼林莺娘,却皱着眉道:“之前她还在白家时,我常过府去看她,她待我是极亲热的。然而现在进来,却处处听着她祖母的。我倒不是说她怠慢了我,但这么点大的小孩子么还是活泼任性点的好,何必小小年纪就这么会看眼色呢?现下看着她也怪难受的,四表姐自己都顾不好,当然教不了她什么。这叫长辈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