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也是。”宁摇碧沉吟了片刻,才道。

卓昭节继续自己要说的话:“我听小郡主提到沈表哥的时候语气有些古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小郡主对沈表哥有什么意思?可惜沈表哥现下的身份不足以匹配郡主。若是等下一科的会试过后呢,我揣测着沈表哥怎么也该有结果的,但郡主如今也有这个年岁了,未必好继续等下去。”

宁摇碧淡笑着道:“你希望沈丹古娶到唐千夏吗?”

“若能如此,往后五叔那边也多个帮衬的人。”卓昭节道,“我自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小郡主有没有这个意思。”

宁摇碧淡淡的道:“唐千夏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若当真是看中了沈丹古,区区两年不算什么。”

“说的也是。”卓昭节是知道唐千夏在延昌郡王一派反间多年的事儿的——这么想着倒是的确不用为唐千夏担心,这位主儿看着娇滴滴的好似一阵风都能吹折了,可内里却是极精明厉害的,不然怎么会把卓芳甸骗得那么惨?至今还在道观里出着家,看着这辈子都没什么指望了。

既然唐千夏不用担心,卓昭节就说起了宁娴容:“大房都被流放,十娘却叫祖母留在了府里头。我之前答应祖母会设法好生安置她——毕竟这么做了咱们府里也能有好名声,但给十娘寻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却没底,到底这长安各家的人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可有什么主意?”

“十娘的婚事?”宁摇碧闻言,思索片刻,随即道,“我大致有数了,明儿个再细说与你听…不过是个妹婿,去年的新科士子也不是每个都成婚了,咱们还怕挑不出个好的来吗?反正也不过是堂妹,随便选个外头人人都夸的也就成了。总归叫这长安上上下下都晓得她受了咱们府里的恩惠。给咱们挣个不记恨不落井下石以德报怨的名头——不过那么回事。”

卓昭节嗯了一声,正要靠着他沉沉睡去,却又想起一事,仓皇道:“咱们在这儿…这儿可不是侯府,祖母那边…”

“那边有常嬷嬷守着,之前祖母说我匆匆赶回来,怕我路上累着了,所以叫我早点休憩。”宁摇碧摸了摸她鬓发安慰,声音里也有了一丝难掩的倦色,道,“你放心罢,这屋子本来就是我在祖母这儿小住时住的地方。再说…如今大房被流放去了剑南,祖母跟前的人只得咱们这一房,不免冷清!是巴不得能添个曾孙,决计不会说咱们什么的。”

“你…”卓昭节听他说到曾孙,面上一红,想嗔他胡说,然而之前游氏心心念念的就是雍城侯府子嗣不丰,出阁之前就提点过过门后若能立刻有了身孕那是最好不过——到底这偌大的侯府不可能无人承爵的,若是卓昭节迟迟没有身孕,往后和宁摇碧再恩爱,为了嗣子,多半也要纳妾。

所以反驳的话就说不出口——究竟觉得尴尬羞涩,索性把头往宁摇碧怀里一埋,权当没听见这几句话,道:“好啦,既然都困了,那就睡罢!”

第五十一章 早饭

次日一早,两人起了身,梳洗后,一起往正房去探望纪阳长公主。

长公主跟前换了另一个得用的李嬷嬷在,正指挥着使女们伺候长公主梳洗。见到宁摇碧与卓昭节进来,李嬷嬷忙欠了欠身,恭敬道:“世子、世子妇!”

这时候长公主正靠在榻上,任两个使女绞了热帕子给她揩面,闻言就把帕子挡下,回头道:“九郎起了?”

长公主毕竟是中了点儿毒的,即使她有分寸,为了给太医交代——那么一大群,也不可能叫他们都知道内情,总归也要服点毒下去应付应付。

究竟年纪大了,何况昨儿个帝后亲临,虽然圣人一向尊重长公主。但让大房就此脱身去剑南,想也不必想,帝后在里头那么几个时辰谈下来,总是不小的损耗。此刻脸色自是又苍白又憔悴,一贯保养精细的面庞显出难以维持的老态来。

虽然如此,长公主仍旧目光炯炯,精神却不差。

宁摇碧边挽起袖子向榻边走去边笑着道:“是,我起迟了,本想着今儿个我来伺候祖母。”就让使女把帕子递给自己。

“你昨儿个匆匆忙忙的从翠微山跑回来,今儿个该多睡会的。”长公主摇了摇头,却叫他将帕子还给使女,“横竖本宫这儿不缺人伺候,不必非要劳累了你。”

宁摇碧不肯还,道:“祖母这是嫌弃孙儿的手艺了吗?”

“你有什么伺候人的手艺?”长公主听得一笑,嗔道,然而也不拒绝了,任凭宁摇碧伺候着她擦了脸和手,又递上漱口的柳枝盐水。

如今二房得势是极明显的,长公主贴身伺候的都是人精——虽然卓昭节在祖孙两个的话里插不上嘴,但使女们递拿东西给宁摇碧,总是从她手里过一道,免得这极得宁摇碧宠爱的世子妇站在一旁无事可做的尴尬。

这个好卖得极是熨帖,卓昭节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暗暗的感激。

其实比起大房那些长公主正经的孙女来,长公主对她这个孙媳可谓是和颜悦色了。然而宁摇碧一到——凭什么和颜悦色也成了黯然失色。

不过这也不奇怪,卓昭节深知自己能够让长公主和颜悦色也是沾了丈夫得宠的光。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平,只是长公主眼里全然只有孙儿,偏巧她在旁边不免有些尴尬了。

亏得这些下人有眼色,不至于叫她枯站着。

她一边给宁摇碧打着下手,一边思忖:如今长公主待宁摇碧和从前一样,似乎大房被流放与二房半点儿关系也没有——这也不对,应该说似乎大房没被流放一样。

虽然祈国公,不对,如今夺了爵,只能说是宁战了,虽然宁战曾经一而再、再而三的伤过纪阳长公主的心,到底是嫡亲爱子。如今他偕同妻子儿女幼孙一起被流放,即使是长公主亲自下的手,怎么说也是伤心的事儿…但现下无论是纪阳长公主还是宁摇碧,却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昨儿个把事情解释好了,还是这祖孙两个不欲在第三个人跟前表露真情。

她这边胡思乱想,宁摇碧却已经伺候着长公主收拾好了。当下李嬷嬷踏进一步,柔声请示:“殿下是现在就用饭吗?”

长公主打眼一看孙儿孙媳,道:“你们可用过了?”

宁摇碧微微一笑,道:“孙儿以为祖母过会才起,想用些再过来。未想昭节挂心祖母,提议先来看看,是以还没用过。”

卓昭节知道,虽然宁摇碧这样把孝顺的名义推到自己头上来,但…

果然长公主闻言,半点都没觉得感动,反而不悦的指责道:“本宫好歹也是个长公主,这偌大的长公主府里,至于连几个伺候本宫的人都没有吗?你昨儿个还在这里口口声声说,你是九郎的妻子,事事都要为九郎考虑!你难道不知道九郎昨儿个才匆匆打从翠微山回来,连本宫都舍不得叫他守夜。这么一大早的,你不叫他吃饭,叫他先过来伺候本宫——就为了给你博取那点儿贤名?”

卓昭节苦笑着赔罪:“是孙媳之过!”

“祖母这话可是叫孙儿里外都不是人了。”宁摇碧含笑圆场,道,“虽然这提议是昭节说的,但孙儿也是这么想。毕竟祖母昨儿个就怜恤孙儿,不叫孙儿陪在这里了,今儿个一早,不来看看祖母,孙儿哪里能放心?只不过揣测着祖母昨儿个累着了,今儿许是起得要晚些。所以昭节就说过来看看,兴许祖母起了呢?这不是恰好撞见了么?再说昭节这么做,哪儿是她自己博取贤名,这是撺掇着孙儿来讨祖母高兴呢!”

长公主见孙儿开了口,有心给孙儿留面子,这才略缓脸色,哼道:“本宫的孙儿本宫自是心疼,何用你特别的讨好?本宫的孙儿几时需要讨好谁了?”

“都是孙媳的不是。”卓昭节作出恭顺之态做低伏小的再三认错。

长公主又被宁摇碧扯了好几回袖子,这才放过了她,肃然道:“你敬茶那会,本宫说的话,本宫如今再说一遍,这一次你给本宫记好了——好生照料九郎,本宫自然会护着你!至于旁的你就不要操心了!本宫可不是你家里那些个长辈,不要拿讨他们欢心的那些手段用过来,本宫不吃那些!知道了么?”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孙媳遵祖母之命,往后定然将九郎放在首位!”

长公主听了这话,才满意,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传了饭,命宁摇碧与卓昭节陪着用。

往常卓昭节和宁摇碧单独用饭的时候,总是宁摇碧无微不至的伺候着她,如今既然在长公主跟前,自然是要反过来。

——奈何卓昭节打小就没服侍过旁人,即使在班氏跟前讨好,也不过是偶尔为之。如今才被长公主敲打过,责她对丈夫伺候得不够尽心,这会不免格外紧张。

几乎是度日如年的用过了早饭…

好在长公主到底卧榻难起,胃口不好,略吃了一点就放下了。宁摇碧和卓昭节自然跟着放下牙箸。长公主心疼孙儿,就道:“你们吃你们的就是,不必管本宫。”

却见宁摇碧没有再拾牙箸的意思,反而关心的道:“祖母今儿个吃得却比从前少了足足小半碗粥。”

“九郎就是细心。”长公主一向把二房的话全往好处想,立刻先夸了他孝顺,继而道,“许是昨儿个那些药吃多了,本宫就说既然有解药,随便喝一副就好了。奈何许院判和甘太医为一副方子争执不下,你们常嬷嬷李嬷嬷胆子小,非要逼着本宫两副都喝了…也不怕冲了药性!”

闻言宁摇碧顿时一皱眉,陪在旁边的李嬷嬷赶紧喊冤,道:“殿下这话,婢子们哪儿担当得起?昨儿个婢子们可是问过了诸位太医,都说两副药不相冲,这才敢劝殿下都吃了的!到底许院判虽然是院判,但甘太医最擅长辨毒解毒…婢子们不懂这些,殿下又是金枝玉叶的人儿,那会庞家令在宫里回话,府里没有能主事的人。婢子们听说两副药不相冲,自然是劝殿下都喝了以策安全!”

宁摇碧听她这么说了,神色才略缓,道:“我想常嬷嬷和李嬷嬷都是祖母跟前的老人了,行事素来最稳妥,怎么会让祖母同时喝两副解药?原来是如此。”

又不放心的问,“当真不会相冲吗?那为何祖母今儿个少吃了粥?”

李嬷嬷嗔道:“婢子哪儿懂医术呢?但许院判他们一致这么说的,殿下金枝玉叶,又有圣人与皇后看着,婢子想太医们怎么敢胡乱说话?”

长公主听他们一答一问的到这会,就懒洋洋的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谈什么金枝玉叶,本宫啊早就是老枝枯叶了!”

宁摇碧微微一笑,道:“我盼着祖母如古松茂柏遒劲抖擞是真的。要说祖母自以为是老枝枯叶,李嬷嬷你信不信?”

李嬷嬷伺候长公主数十年,虽然不像常嬷嬷那样自梳为妇终身不嫁的跟随,但也是积年心腹,不是大事,几句笑话是说得长公主的,当下就啐道:“世子别理殿下了,殿下最精明不过,这会说了这话,还不是等着世子与世子妇说这真话呢!”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长公主也笑,道:“你这张嘴…连本宫的颜面也越发的不留了!”

“殿下说这话,根本就是招人恨。”李嬷嬷啐道,“说什么一大年纪,世子年轻罢?往殿下跟前一站,叫那不知情的人来看了,活脱脱当殿下是世子的阿姐呢!哪儿就老就枯了?殿下明明青春仍在,却还说这样酸叽叽的话儿,听得婢子们这些真正的老人心都要碎了,还不许咱们说殿下几句解恨吗?”

长公主笑着与她求饶:“好了好了,本宫不说这样的丧气话…也是,本宫的九郎还小,本宫还指望着看九郎的子女呢!”说到此处,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卓昭节——卓昭节顿时红透了脸,比羞愧更快一步的却是压力——雍城侯府子嗣不丰,这是长安上下都晓得的事情。

早先游氏等人反对卓昭节嫁到宁家,也有这个缘故在里头。虽然论起来阮致与卓芳华的子嗣比起雍城侯还要不丰,但好就好在阮家一门都不是刻薄计较的人,卓芳华厉害归厉害,对生得酷似亡母的嫡亲侄女是真心疼爱的,她自己也吃过子女缘浅的苦头,断然不会在这上头说侄女什么。

但宁家可不一样,长公主这样的人,先帝爱女,今上胞姐,打小就是旁人处处围着她转替她着想的人,叫她设身处地的为个孙媳考虑,可能吗?

何况雍城侯作为长公主的爱子,多年来膝下只得宁摇碧一子。由于更加溺爱宁摇碧的缘故,长公主也许不会希望宁摇碧有得宠的父妾或庶弟出来争宠抢位,但一定是盼望着宁摇碧膝下早日儿孙绕膝的。

卓昭节心里才忐忑着,宁摇碧已经笑了起来,道:“祖母必然能够看到的,如今昭节过门才几天?祖母是命中注定要长命百岁的人,孙儿不是早就说了么?往后膝下儿孙可都指望着祖母帮着教养呢!祖母何必心急?”

“你啊!”长公主在榻上伸指虚虚朝他一点,摇头叹息,道,“本宫也没说什么,你倒是先护了起来!瞧你这小气的样儿,亏得本宫疼你这些年!”

被长公主这么一挑明,卓昭节脸色更红——宁摇碧却仍旧气定神闲,笑着道:“我护着的也是祖母亲自进宫替我求来的发妻,岂非也是孝敬祖母吗?不然像六郎那样,明明也是求了祖母娶了那祖氏,不想成婚之后反倒是成天吵吵嚷嚷,闹得四下里不安,也叫祖母跟着操心懊悔——私下里没少说早知如此,很该再替他掌一掌眼,不要那祖氏了…祖母说,我比六郎哪个更孝顺?”

他这样突兀的提到大房,原本轻松活泼的气氛陡然之间,似蒙上了一层阴影。

卓昭节心头一惊,不知道宁摇碧忽然来这么一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五十二章 过继

纪阳长公主似乎也没料到他忽然这么一说,原本平静的神色顿时蒙上了阴霾,淡淡的道:“如今左右他跟着父母一道去剑南了,你还提了做什么?”

这一句到底透露出长公主对于长子一房人被流放——虽然这个结果是她的选择和亲自为之,总归是不平静的。

宁摇碧却似乎未听出她的不悦,微微而笑道:“其他人都走了,但十娘还在祖母府里吧?”

闻言,卓昭节心一跳,不想长公主居然缓和了脸色,道:“你可是有什么盘算?”

“父亲只我一子,膝下再无所出,到底冷清了些。”宁摇碧慢条斯理的道,“大伯那边左右女儿不少,我看过继十娘给父亲,大伯也不会舍不得。”他在宁战还是祈国公的时候,当着长公主的面也没叫过一声大伯,这会忽然以大伯相称,自是透露出了和解和不愿意斩尽杀绝的意思。

长公主无声的吁了口气——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你真愿意叫十娘过继吗?”

过继嗣子是大事,须得开祠堂商议的,如今宁家的族长宁战又被流放…但这会宁摇碧提出的根本不是过继嗣子,不过一个小娘子罢了。虽然至今还没出阁,但左右将来打发一份嫁妆出去了事。

以雍城侯府的富贵,这不过是小事。

而且长公主又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和强势的性情,宁摇碧也不是省油的灯。宁家其他房一则疏远,二则也都惹不起这对祖孙。

所以这件事情,祖孙两个都同意,也不过是吩咐一下,挑个日子把仪式走一走就是了。

卓昭节的心砰砰的跳着,既恼宁摇碧根本不和自己商议就来了这么一下,又觉得这法子也好——左右宁娴容是个小娘子,还是个庶出的小娘子。她生母早逝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毫无拖累,又和嫡母有仇,怎么想对大房也没什么留恋的。

何况宁摇碧要她过继到雍城侯府的名下也不是为了当真为雍城侯寻个孝顺的女儿,无非是为了一个态度,一点名声罢了。

如今满长安都知道了原本的祈国公苛刻下人,以至于连累生母纪阳长公主中毒,若非家令庞绥在侧,事情可就太大了!

以至于圣人与皇后都是勃然大怒,即使长公主说情,祈国公也被夺爵,合府流放。庶幼女宁娴容之所以没走,是因为之前惹了祖母生气,被罚在长公主府里禁足思过一年,按理来说,一年后,宁娴容也要去剑南的。

当然,如今的局势,任谁都知道圣人与皇后发作祈国公上下到底还是为了真定郡王。所以宁娴容这样不起眼的庶女流放不流放、一年中长公主会不会为这个庶女求情…这些都是小事。

所以宁娴容留在长安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怎么说她也是长公主的亲孙女,将来纵然糊里糊涂的留了下来,只要长公主在,也没人会不长眼的拿这个说嘴。

然而…

长公主年事已高。

何况即使长公主在时,她被留在长安,又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到底是被夺了爵的宁战庶女,没了国公府小娘子的身份,即使有长公主帖嫁妆,再给她找好了,也很难有可以帮衬的娘家人——更不要说,宁战和欧氏被流放剑南,宁娴容这个庶女不跟过去伺候,这孝顺与不孝的名声了。

不过卓昭节心念转了一转,却想到,长公主对庶出的孙女说不在意那不可能,但说多么在意…却也不至于。

本来长公主膝下孙儿孙女就不少,曾孙都有一个了。然而大抵是与她有芥蒂的大房那边的,不免就让长公主淡却了几分慈爱长辈的心怀,绝大多数心思却全扑在了二房父子身上。

所以这会宁摇碧提了让宁娴容过继的事儿…更重要的是一种态度。

在外人看来,雍城侯虽然子嗣不丰,多年来仅宁摇碧一子。但也没听这位君侯感慨缺个女儿承欢膝下过,本来么,雍城侯对宁摇碧这独子都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冷淡,更不要说侄女了。

朝野上下都晓得宁家两房不和睦,祈国公与雍城侯都没不是对侄子侄女亲热的人。即使之前有宁瑞婉和宁娴容先后求助过雍城侯,到底是私下里的事情,也没个凭证。

但现在宁摇碧代二房提出让宁娴容过继——在这祈国公合府被夺爵流放的局势之下,任谁都会认为二房这是在设法保大房的人了。

因为大房的五子四女中,唯一不曾婚嫁的就是宁娴容。

所以她也是过继最方便的。

虽然流放宁战一房的圣旨一下达了,但如今纪阳长公主在,帝后都不会在些许小事上逆了长公主的意思——这点也是人人清楚。

宁娴容一过继到二房,成了二房的小娘子,自然就不会在流放之列。这样她就可以靠着雍城侯父子之势,定定心心的在长安出阁、过安生的日子。

而纪阳长公主关心的重点当然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孙女。

到底宁战才是长公主亲生的。亲生子与嫡孙们虽然一样是自己的血脉,到底是有些区别的。

——所以宁摇碧如今提出来让宁娴容过继,看似只救下了宁娴容一人。然而二房这么做了,自然也给旁人留下了不计前嫌、危难之际尽力庇护侄女的印象。

这在短时间里对二房是好的。

但从长远看,二房既然得了这样的好名声,往后大房即使远在剑南,当真遇见了难事,托人或遣人来求助——连个庶出的侄女都庇护了,嫡亲兄长求上门,雍城侯若是不答应,岂不是白做了前头的工?生生的叫人议论他是拿嫡亲兄长满门被夺爵流放赚名声?

即使宁摇碧一向肆意妄为,但他心中却自有分寸。

其他人不知道这位纨绔的精明,长公主还不清楚吗?

“祖母这话问的可叫孙儿伤心了。”宁摇碧微微而笑,然而站在他身旁的卓昭节察觉到,他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更多的却是无奈与不甘,只是他到底把这不甘压了下去,温柔的道,“这儿没外人,孙儿与祖母说句实话交底——也就是十娘孙儿才这么想,她如今也到快出阁的年纪了,即使过继,在这侯府里也赖不得几年就要出阁。不过给笔嫁妆打发了事,往后年节意思到了就成。左右也动摇不得孙儿的世子之位,区区一笔嫁妆,按着侯府小娘子的身价…祖母难道认为孙儿这点大方都没有吗?”

长公主久久的凝望着孙儿淡笑的脸庞,神色复杂,最终背过脸去,低声道:“本宫晓得你是个好孩子,既然这么着,那本宫一会让庞绥…进宫去说罢!”

“多谢祖母。”宁摇碧轻声道。

“本宫有些乏了,你与昭节下去罢…你离家多日,昨儿个才回,怕是还没回侯府那边去过。回去收拾下…到晚上再过来罢。”长公主面朝榻内,淡淡的道,“你们到底新婚不久,也说些私房话,本宫这儿有李嬷嬷、常嬷嬷在,又有庞绥照应,不必总是守着。每日过来叫本宫看一眼定定心也就是了。”

宁摇碧闻言就起了身,道:“那祖母好生安歇,孙儿与昭节先不打扰祖母了。”

“嗯。”纪阳长公主淡淡的道。

出了庭院,卓昭节疑惑的看了眼宁摇碧,想问什么,想了想却到底没问出来。

宁摇碧此刻的脸色虽然不如昨日那么难看,但显然也好看不到那里去。他察觉到卓昭节的迟疑,犹豫了下,道:“咱们回府里去说罢。”

卓昭节正是一头雾水,不过是见他神色不豫,似乎有无限烦恼,这才没忍心问,如今听宁摇碧这么一说,心头不禁一松。

宁摇碧显然是强自按捺情绪,携着她的手时松时紧,卓昭节心下一忽儿疑心一忽儿惊异,从长公主府到雍城侯府这一路上,两人都走得七上八下,气氛古怪之极。

本来卓昭节从出阁以来,备受宁摇碧怜爱,但凡两人在一起,总是欢喜无限的。今儿忽然都不作声,冒姑和使女们半知不知内中情况,均是面面相觑。

晓得两人不曾争吵,均想到:难道是长公主殿下不好?可方才听长公主殿下与世子说话,也没有什么出阁的呀?还是殿下她怨怼大房,不愿意世子对大房伸出援手?然而要过继的宁娴容可是长公主亲自留在府里庇护下来的。

在下人们疑惑与担忧的注视下,宁摇碧与卓昭节回到侯府。

不想宁摇碧还不及开口,伊丝丽就走了进来,神色略带慎重的道“主人,苏将军来了,说有要事与主人商议。”

闻言,宁摇碧的脸色更加难看。卓昭节略带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竟在他眼中察觉到了一丝退缩——这可实在不像他的为人。

足足半晌,宁摇碧方沉吟着道:“告诉苏伯,本世子想与昭节说会话…请苏伯晚些再来。”

“…是。”一向对宁摇碧言听计从的月氏使女顿了一顿,才恭顺的应了,转身而去。

只是伊丝丽才走了几步,宁摇碧却又改变了主意,道:“慢着!”

伊丝丽顺从的原地站住,转身询问的望上来。

宁摇碧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轻声道:“昭节你先到后头去,我先与苏伯把话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卓昭节皱起眉,却没有听他话的意思,而是端坐不动,沉着脸道,“你要和苏伯说什么?”

第五十三章 重伤

宁摇碧睁开眼,低声道:“一点事情…我回头告诉你。”

卓昭节蹙紧了眉,不悦的道:“你瞒我的事情还不够多吗?让十娘过继的事情,你又何尝对我透过风声?倘若你当真打算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我不能一起在旁边听?”

见宁摇碧听得“过继”二字脸色又变,冒姑心头一突,生怕宁摇碧此刻正在火头上,卓昭节发起脾气来小夫妻当真吵上了伤感情,忙圆场道:“世子妇,咱们还是先回后头罢?”

卓昭节猛然转过头,盯紧了宁摇碧,冷冷的道:“我就不走!你们退下!请苏伯进来,我倒要听听究竟是个什么事情,要如此神神秘秘的!连我这个世子妇也不能知道!”

冒姑见她这会发起脾气来,不由大急,道:“世子妇快点不要闹了,你忘记夫人叮嘱的话了吗?”

“冒姑!”卓昭节陡然瞪了她一眼——到底是生来为主之人,固然年轻,然而发作起来威势不小,冒姑也不禁下意识的噤了声。

这么僵持了数息,宁摇碧目中亦有了怒火,他冷冷的道:“你非要听?”

“不错!”卓昭节还是头一次见他当真着恼,微微一愣,只是她究竟也是被宠大,又素得宁摇碧呵护忍让,自然不会就这么被宁摇碧吓倒,寸步不让的与他对视,冷笑着道,“要么你如今硬赶了我出去!要么我就在这儿一起听!你选罢!”

两人冷冰冰的对望了片刻,冒姑正心惊胆战,然而宁摇碧果然对妻子狠不下心,他疲惫的先一步转开视线,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那好吧。”

冒姑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卓昭节,然而卓昭节根本没有让步的意思,反瞪她一眼,道:“你们都下去!”

待人都走了,两人端坐堂上,心不在焉的抚着茶碗。

片刻后,苏史那走了进来。

他才进来,卓昭节就是一怔——这老者,今日居然穿了一身胡服。

而且还不是寻常的胡服,乃是一身厚重的黑衣。

卓昭节不谙月氏族的习俗,然而那身纯黑的胡服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对劲,忽听耳畔呼吸一乱,却见宁摇碧的目光定定落在苏史那衣上,放在几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捏成拳,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十分激动!

苏史那像是根本就没有看见这一幕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站在下首,甚至不曾似往日那样谦和的行礼,目光冰冷而失望,同样定定的看住了宁摇碧。

这一主一仆,此刻显然都无心去留意一旁的卓昭节。

足足过了半晌,就在卓昭节撑不住越发紧张诡异的气氛,欲要开口时,苏史那却先说话了——只是他一开口,就叫卓昭节脸色一沉!

倒不是苏史那说了什么惊骇之语或者冒犯的话,而是…他说的乃是胡语。

自然而然,宁摇碧回的也是胡语。

卓昭节捏紧了帕子,目中露出怒色!

怪道宁摇碧肯让步、怪道苏史那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这儿!原来这主仆两个早有后手,只要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压根就不在乎当着自己的面说!

虽然听不懂月氏语,然而苏史那与宁摇碧显然都十分的激动,苏史那起初目光神色都冰冷已极,渐渐的声音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急促!而宁摇碧的语气却越发缓慢、声音也越来越低,似乎因为什么缘故理亏,被迫在了下风。

但卓昭节知道,宁摇碧根本就不是理亏便会低声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没理也要强上三分理。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只是如今局面已经十分胶着,卓昭节思忖自己这会加进去吵,只怕这两个人也不会理会自己。她冷着脸,将手中丝帕几乎绞破,心念如电,飞快的推算着可能的缘故。

两人一高一低的吵了半晌,最终苏史那目露怨毒,一个音、一个音的吐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说出之后,宁摇碧似整个人都愣住了,半晌,才也提高了声音,急促的说了一句。这次却是苏史那久久不语,随即嘿然一声,一振袖子,就要转身而去!

宁摇碧似大惊,急忙起身,奔下堂去拦他。

卓昭节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吵,但此刻宁摇碧一拦,也醒悟过来——苏史那怕这不是普通的气得拂袖而去,倒仿佛是生了离开雍城侯府的心思了!

这老者名为下仆,实际上的能耐,以及对宁摇碧的重要,她自然清楚得很,见状也变了脸色,一拉裙裾跟着站起,正思索着要怎么帮着劝上一劝才不突兀——未想宁摇碧拦住苏史那厉声说了几句什么,苏史那似是大怒!

这月氏老者看着年岁已长,究竟是沙场悍将出身,盛怒之下,抬腿一脚踹向宁摇碧!甚至口中还犹如雷霆般怒骂了一句月氏语!

卓昭节惊得呆住了——苏史那身份特别是特别,可怎么说也是宁摇碧的下仆——这老者可是以申骊歌陪嫁之人的身份到长安的!

他可以不把雍城侯当主人看,也可以不把纪阳长公主的吩咐放在心上,然而申骊歌唯一的血脉宁摇碧…纵然苏史那如今离开了雍城侯府,另外飞黄腾达了,按着自古以来的规矩,宁摇碧永是其主!

因着这呆怔,她奔下堂去的辰光就耽搁了一息,不想下一息让她更意外的事情亦发生了——宁摇碧对着苏史那当面踹来这一脚,虽是面无表情,目光如刀,却是躲也未躲,竟是任凭苏史那踹了个正着!

苏史那沙场悍将出身,近身搏杀之技未必多么高明,但沙场作战,最讲究以力压人。他老当益壮,含怒之下,这一脚固然没有用尽全力,亦是力道不轻!

宁摇碧当即被踹得倒飞而出,重重的撞在紧闭的门上!

“九郎!”卓昭节尖叫着扑下去,心惊胆战的奔到他跟前——这时候宁摇碧却已经挣扎着扶着门欲站起,只是才跪起来脸色就是一片煞白,就着卓昭节搀扶的手,冲口呕出一口赤血!

看着他苍白如死的脸色、嘴角色泽沉暗的鲜血,卓昭节脑中一片空白!

苏史那显然也吃了一惊!怔了数息,随即一撩袍角,严厉而快速的说了几句月氏话——究竟是沙场上下来的人,虽惊不乱,二话不说上前拨开卓昭节,沉声道:“主母请出去打发人请大夫…某家送主人到后头去先躺着。”

卓昭节颤抖着手,看着他将宁摇碧抱起,大步向后堂走去,想说什么问什么竟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下意识的重复了苏史那的话数遍,才醒悟过来伸手去开门,然而那一截门栓仿佛是浇铸了一样怎么拉都拉不开——片刻后,还是冒姑惊慌失措的从后堂冲过来,看着地上的血迹,尖叫着问:“娘子?!娘子这是怎么了?!”

“姑姑!”卓昭节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冒姑眼里,脸色比宁摇碧更可怕,她紧紧抓住冒姑的手臂,低声道,“请大夫!快!”

冒姑之前带着人在后面,自然是看到了苏史那抱着重伤的宁摇碧进去才跑过来询问卓昭节。她决计没想到苏史那一个下人居然会公然对宁摇碧动手,却把大部分的疑心都落到了卓昭节身上——两年前卓昭节引的事情,四房把敏平侯气得吐血的事儿虽然没有公开,但冒姑乃是游氏的心腹,事后或多或少也听到些风声,晓得自己伺候的这位娘子不讲理起来是极气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