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着罢。”卓昭节道,“我瞧祖父脸色也不是很凝重,兴许不是什么大事呢?”

据卓昭节这几日看下来,许是因为霓夫人和舞夫人都是年轻美貌的侍妾,伺候也用心,敏平侯对这两个妾还是很温和的,不是有重要事情的时候,也许她们不时到书房里探望慰问,送些羹汤糕点之类,不过若有大事时却不许打扰了。

霓夫人听卓昭节这么说了,才松了口气,道:“妾身多谢小七娘指点。”

“我也就是被祖父才打发出来,遇见你这么一说。”卓昭节笑着与她道了别。

等霓夫人走远了,阿杏提醒道:“娘子今儿功课还没做,君侯给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本来已经不够了,娘子与霓夫人这儿寒暄又耗费掉辰光。”

卓昭节听到“功课”两个字就想哭,有气无力道:“你不要提了,我和霓夫人说两句话都快忘记了,你怎么还要说这个?”

“…可是娘子,一个时辰后要拿什么给君侯看?”阿杏幽幽的道。

主仆一行心情沉重的回到院子里,阿杏顾不得伺候卓昭节更衣梳洗,随便安置了下小狮猫,就研起了墨,又催促阿梨摆放起文房四宝,劝卓昭节快点做起功课。

卓昭节今日出了门,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加上心头厌倦,虽然心中惧怕敏平侯,竭力想要完成功课,但紧写慢写进程到底不如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却也只写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功课,且估计写出来的这些敏平侯也不会满意,卓昭节心灰意冷之下,把笔往才写好的一张白宣上一丢,立刻糊了好几个字,敏平侯对孙女功课的要求不低,这种污了卷面的一律不算的,阿杏和阿梨一惊,就见卓昭节举起袖子把脸一蒙,恼羞成怒道:“我学这些功课有什么用?我又不考状元!凭祖父怎么说,反正我不学了,爱怎么罚就怎么罚罢!”

——她今日与宁摇碧卿卿我我良久,心思都放在了旖旎甜蜜上,且本来就觉得自己不刻苦学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儿还能收了这个心来用功?索性横下心来耍赖到底,心想祖父还能打死自己不成?拼着这回被罚狠一点,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祖父气极了再不要自己在跟前,打发了自己回侯府里去最好!

阿杏看这情况不对劲,忙劝说道:“娘子别这样,君侯亲自教导娘子,这是咱们府里只有大娘子得过的,可见君侯看重娘子…今儿个娘子出了门,回来之后困顿也是有的,娘子若是实在不能写,不如和君侯好好儿的说,究竟是娘子的嫡亲祖父,怎么能不心疼娘子呢?”

阿梨也道:“今日娘子出门也是君侯准了的,或者娘子请求君侯准许,将功课移到明日再交?”

卓昭节闷闷的道:“我写不下去了!”

“娘子今儿个是累了。”两个使女彼此对望了一眼,轻声细语的道,“不如…娘子先去榻上躺一躺,婢子一会去问一问卓片?”

这就是探一探口风,卓昭节今日可能装作身子不适躲过去了。

卓昭节虽然闹起了脾气,到底还是怕敏平侯的,既然有更温和的法子躲过去,自然不容放过,忙放下袖子道:“那你快去问罢!”她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期盼。

阿杏可不敢打这个包票,道:“婢子去问问,成不成却不知道的,依婢子之见,娘子还是再写几张罢?”

“…我不想写。”卓昭节委屈的道,“这些赋文有什么意思?单是春赋,我这几日就写了五篇了,祖父还不许重复,别说我了,外头的才子,有几个能办到的?春日也就这么几样东西罢了,还能写什么样的新奇?今儿个又有两篇春赋…我写什么呀?我如今看到春字头都疼!”

阿杏和阿梨苦笑着正待劝说,却听庭中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主仆三个一怔,抬头向窗外看去,就见沈丹古一袭玉色袍衫,趿着木屐,头上同色玉色绸带束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卷屈成拳,放在唇边。

见卓昭节已经发现了自己,沈丹古迟疑了下,放下拳,点一点头道:“小七娘,这个也许是你的。”

卓昭节正疑惑他为什么会忽然进来自己的院子,闻言惊讶道:“难道我掉了什么东西?”

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卓昭节身上的东西她们两个最清楚不过,虽然回来之后还不及梳洗,但实在没少什么的,沈丹古拿了什么来?

不想沈丹古背着手走到窗前,隔着窗棂却递了一卷厚厚的纸来,纸上墨迹淋漓…阿杏心头一突,心想难道这小子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咱们的面给小七娘写些不该写的东西?

卓昭节茫然的看了眼沈丹古,道:“这怎么会是我的?”

沈丹古眼神晦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小七娘看看就是了。”

卓昭节狐疑的看着他,见沈丹古眼神温和,想了想到底是敏平侯看重的人,自己今日能够出门也亏了他帮着说话,使女也在身边,青天白日的,何必驳了人面子,就接了过来,略一翻,顿时瞪大了眼睛!

阿杏和阿梨在旁边,赶紧探头看着,却不见那纸上有什么倾慕的措辞,反而有不少描绘春时景致的骈句诗章,正在疑惑之间,卓昭节已经飞快的翻完,再一端详字迹,整个人都不能平静了!

她刷的站起,激动无比的扬着宣纸问沈丹古:“这是…你写的?”

沈丹古嘴角微勾,意有所指道:“是小七娘你写的,我只是…恰好捡到,过来还给小七娘而已。”

“沈家哥哥,你人真是太好了!”连字迹都描摹得一丝不差!终于可以对祖父交代了!今天不用挨打了!卓昭节心中同时冒出这三个念头,这一刹那,她对沈丹古当真是感激得无以形容,她双眸亮若星辰,面容皎然发光,手按书案,与沈丹古隔窗对望,直接把对沈家的芥蒂丢到了一旁——沈丹古又不是沈氏!他比沈氏可爱太多了!

卓昭节以充满了感激与赞叹钦佩的目光凝视着沈丹古,甜甜的道:“所谓救人一命,必得好报,沈家哥哥明年下场,必然可以一举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甚至会是状元的!”

她变脸变得这么快,一声接一声“沈家哥哥”叫得发自肺腑,简直是甜到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以沈丹古的沉静淡漠,原本温和的笑脸也不禁一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屋内,仗着书案的阻挡,沈丹古看不到的地方,阿杏和阿梨差点把卓昭节的袖子裙角都扯断了…两个使女都在心中默默的垂泪:娘子你已经十五岁了,你不能学赫家那对年方六岁的双生姐弟啊啊!

第一百十三章 偷听

敏平侯照例面色沉郁、神情严厉的接过了卓昭节的功课,为了避免被怀疑,沈丹古比卓昭节先到书房,如今正站在了敏平侯身后伺候着笔墨,见卓昭节还有些忐忑,背着敏平侯,递过一个安心的眼色。

果然敏平侯查看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和往常一样,把孙女叫到跟前逐字分析讲解,最后再板着脸训斥一番作罢。

听祖父道了一句:“就这样,叫外头摆饭罢。”

卓昭节大觉逃出生天,她究竟头一次干这种找人代笔的事情,心里不免虚着,就讪讪的应了一声,丝毫不敢多说。

倒是沈丹古笑着赞了一句:“小七娘有所进步。”

…你这是在夸你自己罢?

敏平侯哼了一声道:“不过尔尔,还不值得多提。”又顺势教训卓昭节,“你莫以为丹古赞你一句就值得骄傲!你这点儿水准也就是逗个趣罢了,旁人说你好,还不是看你长辈们的面子?你以为是真心夸你吗?就你…嘿!真正论到学问差的还太远!”

卓昭节默默的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沈丹古,再默默看了看敏平侯,心中暗咽一把泪水:“祖父怎么就这么偏心这沈丹古?我又不要考科举,我长的好,也算聪明伶俐呀,外祖父和外祖母多喜欢我?舅舅舅母们都说小娘子里像我这样招人爱的最不多见了…继祖母也还罢了,到底父亲不是她亲生的,可祖父总是我的嫡亲祖父啊!他怎么就更喜欢这沈丹古呢?祖父真是太偏心了!”

她这里正在心中嘀咕着敏平侯的不公平,那边敏平侯和沈丹古小议了几句学问上的事情,外头卓片就进了来,书房里的众人都道是花厅那边饭摆好了来请,不想卓片却道:“君侯,二娘子来了,如今在府邸外求见。”

敏平侯住这别院是为了上下朝方便,他政务繁忙,膝下也很有几个子孙晚辈,本身也不是多么喜欢逗弄儿孙的人,所以除了他会亲自指点功课的卓昭粹、沈丹古外,哪怕是沈氏想要过来照拂探望,也得提前几日招呼过了,得到敏平侯准许方可过来,卓家上上下下心照不宣,从来没人触犯过,

这次卓芳甸忽然过来,敏平侯微微皱了眉,道:“她来做什么?”

卓片沉吟道:“二娘子看着似有恼意,仿佛遇见了什么事情。”

卓昭节一想,难道是为了定成郡主?

算一算时辰卓芳甸如果是回侯府,应该早就回去了,沈氏那么贤德的人,会叫卓芳甸再过来纠缠敏平侯吗?还是卓芳甸实在气不下,执意跑过来?她对这个小姑姑没好感,巴不得她更狼狈点,只是敏平侯对自己这孙女也不怎么样,不管是挑唆还是求情卓昭节都轮不上,就斜眼看向沈丹古。

沈丹古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这回事,按说他能够寄养卓家,是受了沈氏的恩惠,论亲戚还得叫卓芳甸一声表姑,这时候很该说话的,敏平侯也素来听他的劝…

卓昭节好奇的想:难道这沈丹古与沈氏母女居然不和睦吗?这倒是奇怪了。

她这么东想西想的时候,敏平侯虽然有些不悦女儿贸然寻了来,但到底还是道:“着她进来罢。”

半晌后,卓芳甸红着眼眶被引到书房,见了礼,卓昭节看她身上还穿着离开天香馆前的衣服,就疑心她其实没有回过侯府,也不知道是去了其他什么地方?不然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卓芳甸见着了父亲,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她年纪和卓昭节差不多,比起沈丹古还小一点,这会也顾不得两个晚辈在,语带哽咽的道:“父亲!”

眼看她就要告状,不想敏平侯却看了看屋角的铜漏,淡淡的道:“辰光差不多,该用晚饭了,有什么事情用完了再说。”

这话一下子把卓芳甸堵得噎住,她捏着帕子的手因用力显得一阵青白…半晌,才咬着唇道:“是。”这么说了,她低下头,露出恭顺之态,连情绪都仿佛平静了。

卓昭节忽然高兴起来——她倒不是对卓芳甸幸灾乐祸,而是有卓芳甸这个嫡亲幼女作对比,小七娘发现,其实祖父对自己也不算太差了…至少没有亏待嘛!

她高兴了一小会儿才猛然发现——和外祖父、外祖母对待自己,祖父对自己哪里就没有亏待了!分明是自己对祖父的要求越发的低了!

暗咽一把辛酸泪,卓昭节祈祷着自己早日脱离这样书山题海的日子…总不能天天指望沈丹古帮着做功课吧!别说沈丹古肯不肯,到底人家明年要下场,如今自己还要温习着功课呢!就是沈丹古有这个心,卓昭节也不想领多了这样的情,辰光长了,敏平侯不发现才怪,到时候卓昭节相信自己一定会万分惨烈的…

这样到了花厅,霓夫人和舞夫人方才得了吩咐就开始预备了,因为卓芳甸忽然过来,耽搁了会,如今饭菜的热气已经有些淡了,舞夫人就请示道:“君侯,是不是再热一热?”

这舞夫人听说是敏平侯自己在外头看中的,寒门良家子,她不似霓夫人那么艳丽丰美,而是生得娇小玲珑,容貌只是清秀,透着一种小家碧玉的味道,衣裙也只着了丁香色绣团花的深衣,毫不张扬,与霓夫人正是一正一妖,一清一艳,犹如池中莲开红白,相映成趣。

敏平侯当着晚辈的面对侍妾们自然是不会太亲热,这会就不冷不热的道:“还没全冷,就这样吧。”

食不言、寝不语,几人随着敏平侯一丝不苟的按着礼仪用毕,下人呈上茶水来,漱了口,又递上茶水消解油腻,敏平侯对霓夫人道:“方才的油茶鸭子是谁做的?下回油少搁点,太腻!”

霓夫人尴尬道:“是妾等一起做的…上回君侯回来提过喜欢这油茶鸭子,妾与舞姐姐就…”

“做的还成,就是油太多。”敏平侯皱了下眉,挥手道,“都下去罢。”

打发了侍妾,他这才问女儿:“何事?”

卓芳甸吸了口气,却看了看沈丹古和卓昭节,敏平侯眼皮一撩,道:“你们先下去罢。”

沈丹古和卓昭节都不敢违抗,起身告退。

只是告退出门,卓昭节步伐却越走越慢,看了看四周除了两人的使女小厮,再无外人,她眼珠一转,低声道:“沈家哥哥,借一步说话!”

沈丹古惯常与卓家大房、四房疏远,听她叫一声“沈家哥哥”就没来由的一寒,谨慎道:“小七娘?”

卓昭节不理会阿杏的惊讶疑惑,和沈丹古走开几步,小声道:“咱们回去听听?”

沈丹古一怔,卓昭节指了指花厅的方向,“咱们叫下人都闭嘴…折还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样?小姑姑也是沈家哥哥你的表姑,如今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咱们到底不能放心呀!”卓芳甸特别要避开自己说事情?什么事情?

反正,有偷听的机会不容错过!

因着对这儿不太熟悉,再加上万一被发现,拖沈丹古下水应该是个好主意…敏平侯那么喜欢沈丹古,料想不好意思重罚吧?自己可以跟着沾点光…真是可怜,嫡亲孙女在祖父跟前去沾个外人的光…

“…”沈丹古干咳一声,道,“这个,不太好罢?表姑同君侯都叫咱们避开的。”

卓昭节一抿嘴,凑近他小声的说道:“啊哟,咱们关心小姑姑不成吗?反正,咱们也不明着听!”见沈丹古似不赞同,她又道,“你方才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我的院子,如今就当不小心在那花厅外站了会不就成了?”装什么正经嘛!我都和你说了偷听的事情了,你不答应也要拖你下水!

沈丹古张了张嘴,半晌,才喃喃道:“其实,我方才有敲门,只是一直没人应,怕辰光耽搁太久,你不及把功课先看一遍,届时君侯问起来回答不了,看出破绽,这才闯了进去的…”

“…”卓昭节见说不动他,又怕耽搁下来那边事情都说完了,就跺脚道,“那我可去了,沈家郎君你既然这样君子,不肯听人壁脚,料想也不肯告状的对不对?”

方才还是“沈家哥哥”,现在又迅速变回了“沈家郎君”,沈丹古无语片刻,道:“也好,我同你去看看…你最好先把环佩摘了!”

卓昭节闻言,转嗔为喜,手脚利落的解着玉佩和步摇等物,口中又甜甜道:“沈家哥哥你人真好!我就知道你定然也担心着小姑姑的!”

沈丹古无奈了…

有沈丹古的帮忙,折回花厅很顺利,不但巧妙的避过了数名护卫,还寻了个极好的偷听的位置,两人摸着黑靠到了后窗下,后窗后本是一片草地,借着夜风声,小心些倒也不怕被里头的人察觉——才躲好,就听敏平侯轻描淡写的道:“小女孩子之前斗诗落败吃了亏,心头不忿罢了,定成郡主才多大?你不用理会她,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宗室女,太子亲生骨肉,上下有别!”

卓芳甸呜咽着道:“父亲也看过她给我的这首诗了,这哪里像是小女孩子不懂事了就能写出来的?‘常傍芙蓉绣面来,也并桃花衬香腮。一日西风吹幕至,终季深藏争无奈’,这诗看着是写珊瑚凤头——玉簪子里头也有这么一种,宫里时兴的规矩,春夏用玉,秋冬用金,她似说簪子,还不是在影射咱们吗?”

敏平侯淡然道:“纵然影射又如何?定成郡主乃太子妃抚养长大,自然是向着真定郡王的,这是朝野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连太子也清楚,你以为太子不想子女和睦吗?”

“可太子属意的未来储君只延昌郡王!”卓芳甸低低的道,“父亲,这回斗花真定郡王胜出,延昌郡王…很是失望。”

见敏平侯没作声,卓芳甸的声音大了一点,“何不借了定成郡主此举,也叫真定郡王丢个脸?”

敏平侯缓缓道:“你以为定成郡主没人护着吗?太子妃不是好欺负的!否则太子何必如此束手束脚!”

卓芳甸抿了下嘴角,才怏怏的道:“父亲既然这么说,我自然听父亲的…不过,我特别过来,是因为今儿个花会才完,陈翰林不便直接来拜见父亲,所以,托我转了句话儿。”

听到这里,卓昭节呼吸一屏,知道这才是卓芳甸敢不打招呼就跑过来的缘故,正待聚精会神的听下去,不想沈丹古却扯了扯她袖子,似示意她离开…

第一百十四章 坦白

卓昭节如何能够甘心?

到底沈丹古是向着沈氏母子的,如今卓芳甸要说的肯定是紧要事情,沈丹古自然不想卓昭节听了去——这么想着,卓昭节任沈丹古再三示意,就是不走,沈丹古无奈,手下用了点力,不料卓昭节娇生惯养的,吃受不住,竟然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两个人都愣住了!

卓昭节又气又惊又羞又急,若不是怕惊动了敏平侯,差点就要跳起来和沈丹古拼命!沈丹古也尴尬得紧,赶紧放开了她,低不可察的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冒犯。”

“…”并非有意?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有意难道他还会承认吗?之前对沈丹古的好印象此刻是一塌糊涂,卓昭节心中乱七八糟的,哪里还敢和他单独在这昏暗的地方待下去?连偷听都没心思了,一声不吭的站起来就往外走,因着怕被敏平侯察觉,两人的随从都是被打发在远处的,走离了花厅些路,上了回廊,借着廊上灯火看到卓昭节紧紧咬住嘴唇,脸色阴沉欲雨的模样,沈丹古欲言又止,片刻才小心翼翼的道:“小七娘…你的袖子…最好抖一抖。”

卓昭节这会心里满心怒火和羞恼,沈丹古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就刷的转过头来瞪住了他,沈丹古面色尴尬,迟疑半晌,见卓昭节明媚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与指责,他无可奈何的道:“我方才拉你袖子其实不是叫你不要继续偷听——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爬到了你袖子里?”

“你说什么?!”卓昭节愣了一愣,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因为今日沈丹古帮着她做了功课,才有心思梳洗,她如今穿的是里头一身交领折枝莲花丁香色曲裾衬鹅黄色中衣,由于别院阴冷些,又知道用过晚饭回房时多半晚了,怕着了冷,外头另罩了件对襟翠绿绸衫,正是像着三重衣的样式,其中绸衫是广袖,内里的曲裾却是垂胡袖——这垂胡袖因为袖口收束,内中宽大,很能放些东西,卓昭节一日要换几身衣裳,加之在自己家,有使女帮着预备,所以她是什么都没放的,被沈丹古这么一提醒,立刻感觉出来方才被沈丹古扯的左袖仿佛有些沉重…的确有什么东西?

再一想,沈丹古说的是“爬”进去?

卓昭节这一瞬间毛骨悚然,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对劲!

她颤抖着指尖问:“是…是什么?”

算一算辰光,惊蛰已过,百虫出土,长安虽然地处偏北,但蛇虫之物,也该出来了,后窗下头是一片草地,蛇虫之物不是最爱在这样的地方待着么?但如今早晚的气候还是比较冷的,蛇…这会应该出来了,但也怕冷,难道是自己恰好就被找上了?

卓昭节在江南长大,蛇虫见的不少,不至于像寻常闺秀一样被吓得死去活来,但她却担心遇见毒蛇——那样被咬一口谁知道大夫来慢一步会怎么样?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沈丹古摇了摇头,慎重道:“你先不要动,别把它惊着了…我也没看清楚,咱们方才在的地方只有窗口能透出些灯光,我偶然看到你袖子散在草上,有什么东西在你袖子里动…”

“…你先不要说了!”卓昭节自认还算镇定,听沈丹古这形容却觉得一阵阵的不舒服,低喝道!

沈丹古微一皱眉,手按住腰间,低声道:“趁这儿没人,我…”

却见卓昭节咬着嘴唇,警告他道:“我知道了!你别出声,给我看着点!”就转过身去,沈丹古还在诧异,就见她小心翼翼的、极为谨慎不碰到袖子下部的脱下了外衫!接着,似乎还在犹豫…沈丹古咳嗽一声,低声道:“这个,小七娘,还是我来罢?”

“你敢!”卓昭节心知衣裙里若当真被混进了毒物,自然是宜早处置不宜晚,这时候两人正走到了一处短墙下,前头是座小小的假山,两面被挡住,另外两面都空无一人,四周灯火也不怎么明亮,她自然要趁早把袖子的事情弄清楚了,但沈丹古在这里,脱了外衫倒没什么,但曲裾…正迟疑着是不是拖到去寻阿杏、阿梨时,听沈丹古这么一说,心头一个激灵,猛然扭过了头,喝道,“你敢无礼?”

不想她话音才落,却听沈丹古咳嗽了一声,道:“得罪了!”

卓昭节大怒,忽觉左袖一轻、跟着一凉,她愣愣的看到沈丹古将软剑重新小心的插回腰间的鞘内,再看着和着一截布料掉在地上的一条小小的赤练蛇,冷汗渐渐沁出额角…

“多谢你了!”卓昭节深吸一口气,微微哆嗦着道。

——也不知道她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要说运气好,赤练蛇剧毒不说,沈丹古当时和她近在咫尺,偏就无事!要说不好,这小蛇滑进她袖子里取暖,居然根本没有惊动她,反叫沈丹古看见了,而她方才畏惧敏平侯,固然被沈丹古拉进怀里,却也没敢过度挣扎,再加上这垂胡袖十分的宽大…一直没有惊动这蛇攻击,偏偏沈丹古还带着一柄软剑在身上,极干脆的削了她袖子…

沈丹古垂下眼,伸足将欲溜走的赤练蛇碾死,道:“夜间风冷,小七娘还是把外衫再穿上罢,一会下人看到。”

卓昭节重新穿上外衫,认真道:“今儿多谢你了,沈家哥哥!”

“…没什么。”现在又是沈家哥哥了…沈丹古心里叹了口气,眼中也不禁带出一丝笑意,道,“我还没有谢你。”

“咦?”卓昭节奇怪的看着他。

沈丹古想了想,才道:“今儿在天香馆的时候,多谢你帮忙。”

“是李氏兄弟不好,先招惹我的。”卓昭节尴尬的道,“这个谢我可不能接,其实当时我才上楼,原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也没帮你什么。”

…我实在不好意思在现在和你说,若非那李三郎骂了阿杏,我本来打算绕开你们走自己的,而且,我实在没有帮你说过什么话嘛…

卓昭节有点心虚,忙转移话题道,“我就奇怪了,那李氏兄弟怎么会要找你麻烦呢?”

沈丹古淡淡的笑了笑,道:“若非你,我也寻不到机会动手。”他看着卓昭节,慢慢的道,“你不会武功,所以大约不知道,习武之人的耳目要比常人来的聪明,加上当时我站的地方离楼梯也不远,你上楼时,我就听了出来。”

卓昭节一怔。

“所以我是故意把李三郎踹到你面前的。”沈丹古神色平静的说道,“我想对付他们很久了,奈何…一直寻不到机会。”

卓昭节迷惘的道:“啊?”

“我知道你素来得长辈宠爱,决计不是肯忍气吞声的人。”沈丹古抿紧了薄唇,低低的道,“一旦和他们起了冲突,你不会放过他们的。”

卓昭节心念转了一转,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是在侯府长大的,嗯,你的事情我大约听到过一些…沈家…至少现在你也回不去了,你的生母…仿佛也过世了?李氏兄弟既然对你不好,你做什么一定要寻到了理由才能动他们?我看祖父疼你比咱们这些孙儿孙女还甚,难为李家还敢到祖父这儿来说你什么吗?”

沈丹古眼中露出一抹苦涩,片刻后才道:“动手不算什么,其实我算计上你…目的就是让他们登门赔礼,我想借这个机会和他们商议一件事…我不能主动找他们,一来势单力薄必然自讨苦吃,二来这事情只能和李四郎谈,不能有其他人在场,可我寻不到这样的机会。”

卓昭节蹙起眉:“是什么事?”

“讨回一物。”沈丹古捏紧了拳,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下,低声道,“所以小七娘,你不必谢我,是我算计你在先,我…我今儿不过是补偿你罢了。”

李氏兄弟…自己又不是惹不起,比起惹上一位御史的子弟,卓昭节觉得文治之每天布置下来的功课更可怕!

这么一比较,卓昭节立刻就原谅了沈丹古,她思索半晌,不确定的道:“我也不知道你打算要回什么来…不过,若不是我承受不住的事儿,帮你一把也没什么罢?反正我看李氏兄弟也不顺眼得很,你要我怎么做?”

沈丹古愣了一愣,面上闪过一丝复杂,却笑了,摇头道:“今日算计上你,已经心中愧疚,又怎么还能继续拖你下水?而且他们主动登门,在侯府之内,我…我自己来就是了。”

卓昭节转了转眼珠,忽然道:“你当真愧疚?”

“我…”沈丹古苦笑着正要说话,不想卓昭节眯起眼,道:“那么何不再帮我一回?”

她慢条斯理的、充满期望的道,“你帮我和祖父说,别叫我这样刻苦用功了,好不好?你若是帮成了这件事情,李氏兄弟的事情,我保准帮你到底!”被小小的算计一把,假如可以换回从前在侯府的快乐无忧时光,那该多好多好多好啊…

只是沈丹古连想都没想就摇头,歉意道:“真是对不住,这个我却说不上话的,君侯教导晚辈,不喜旁人多言,你看方才表姑到君侯跟前说事情,我也不敢多说什么的。”

“…”卓昭节失望无比,不甘心的道,“那…若是不影响你明年会试,每日的功课你能不能…”

沈丹古爽快道:“小七娘放心罢,我都替你做了!”

“沈家哥哥!”卓昭节眸子顿时亮了起来!再次甜甜的道,“你人这么好,那李氏兄弟居然还要百般的寻你不是,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这等人上了门来赔礼,我定然不饶他们!若是他们敢不听话,沈家哥哥尽管喊我帮忙就是!要打要杀,沈家哥哥一句话…”

沈丹古嘴角抽搐了下…用无奈的语气道:“多谢小七娘了…”

见卓昭节喜笑颜开的告辞而去,沈丹古也不禁有些失笑:“这小七娘…君侯这样特别抽空指导她,姑祖母与表姑为此恼极了,她居然躲之不及!”

静静守护在一旁的小厮惟奴闻言,上前一步,低声道:“郎君,何必如此?”

第一百十五章 苦涩的心

“嗯?”沈丹古一怔。

惟奴声音很低,却难掩沮丧与懊恼:“君侯答允将小七娘许配给郎君,这是老夫人与二娘子好容易促成的事情…如今小七娘固然与雍城侯世子有来往,但若君侯坚持,未必不能成,郎君才高俊秀,假以时日,何愁不能夫妻和睦?君侯乃太子师之一,这小七娘是其嫡孙女,亦是如今卓家最适宜郎君之人…郎君此举实在不智。”

“这门婚事本来就不可能成的。”沈丹古却神色平静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姑祖母与表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大房、四房不可能答应此事,即使君侯执意而为…卓家不是还有个大娘子的例子?当年阮致无力逼迫君侯,但小七娘如今交好的那位却是连君侯都不怕的,何况小七娘根本对我无意,我何必结这些仇?”

惟奴道:“但君侯栽培郎君多年,郎君如今拒绝了此事…”

“君侯不会生气的。”沈丹古淡淡的道,“你放心罢,为了延昌郡王,君侯也实在不能得罪了纪阳长公主…长公主怎么可能容忍旁人抢夺她最疼爱的孙儿看中的未来孙媳?若君侯当真迫着小七娘嫁与我,真定郡王定然会利用此事,煽动长公主迁怒延昌郡王…否则你以为真定郡王那边的人对小七娘和颜悦色为的是什么?当初君侯同意此事,是根本不知道此事,否则怎么可能答应?”

“…郎君让的太多了。”惟奴轻叹,“小的心疼郎君。”

沈丹古只是笑了笑:“本来就不是我的,何来让字?我生来命途坎坷,错过的也不只这一件…左右习惯了。”

惟奴顿了一下,道:“郎君总会否极泰来的,明科高中之后,郎君自然便能出头了。”他沉吟着换了个话题,“郎君方才…可是与小七娘说了白日之事?”

“已经和她说清楚了。”沈丹古看着深邃的天幕,微合双目,吐了口气道,“说来奇怪,看她使人殴打表姑,对姑祖母与表姑自然是厌恶的,对我也不该例外,我本以为要使好些法子,不想她居然一点也不在乎?这小娘子…”

惟奴叹了口气,道:“小的不知郎君为何要选择与小七娘说清楚内中关节?照理小七娘也不会怀疑郎君的,小七娘究竟是四房之女,万一她因此怨怼或者怀疑郎君…岂非反而使事情不顺?”

“你不懂,我真正要利用的根本不是小七娘。”沈丹古眼中闪过决然与怨毒,他慢慢的道,“小七娘也不可能吓得李四连场面话都不争一句就认错赔礼…你以为他怕的是谁?”

“雍城侯世子宁摇碧,纪阳长公主爱如性命的幼孙。”沈丹古低低的道,“狐假虎威啊,只有靠这位世子的威慑,我才能取回…不然,将来纵然有回陇右的机会,你以为李氏会不籍此来拿捏我么?她终究是我的嫡母,父亲…父亲到底也在乎她与嫡兄们的,为了前程,这不孝的名头我背不起!我不会,也不能给她继续拿捏我的机会,答应…的事情,我不能叫她在泉下失望…寄人篱下这些年,我已经受够了,再受李氏的拿捏,我活着,又算什么?”

惟奴轻声道:“但李四既然已经答应会登门赔礼了,从前郎君不是说过,只要能够私下里与李四接触,郎君自然有法子?”

“李四是个聪明人,所以若能够避开旁人与他私下里接触我有七分把握可以说服他。”沈丹古摇着头道,“你以为我利用小七娘逼他们上门来…一旦去寻了他们谈话,李四会想不出来李三那么凑巧的撞到阿杏跟前的缘故?”

“他不想得罪宁摇碧,你以为我会高兴被宁摇碧惦记上么?”沈丹古淡淡的道,只是他这么说了,心头却有一些迷惘——今日向卓昭节坦白是他计划之内的事情,惟奴担心卓昭节是四房之女,但沈丹古却清楚,这小七娘年幼,向来被长辈们爱护得极好,是以性情里带着少女的天真,纵然她为此气恼了,自己把故事说的可怜些、凄惨点,未必打动不了她…

所以趁着阿杏、阿梨两个使女不在,和小七娘坦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风险,锦绣堆里千宠万爱长大的小娘子,看这个世上有多少东西不是美好可爱的呢?再说了,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他都哄不好,还拿什么去和李四谈?

可沈丹古也没想到卓昭节的反应会是这样,她根本就没详细问,就直截了当的选择了原谅,甚至还打算再助他一把…比计划时预期的更好,沈丹古回想起来,此刻心里竟有着无法掩盖的、淡淡的羡慕——

这样爽快的原宥,如此干脆的支持,孩子气的交换条件…以及那声时来时去的“沈家哥哥”,是要自幼被人捧于掌心呵护怜爱,才能娇惯出来的明媚开朗罢?

纵然她明知道四房与沈氏向来就不对盘,可她还是不在乎——这种不在乎不只是因为少女的单纯善良,更多的却是有恃无恐!

沈丹古的这点儿算计、这次的坦白,卓昭节都不在乎,她为什么要在乎呢?她是四房的嫡幼女,在江南游家有上下三代的人倾心怜爱养育她长大,遮蔽掉一切的风雨,所受过的最痛苦的大约也就是玫瑰花下的一排刺…那刺伤也不过伤几处指尖儿,兴许眼泪还没落下来,已经有的是人涌上前关切心疼安慰了…

在敏平侯府,她有亲生父母、嫡兄嫡姐的照拂与看顾,还有那个早就与敏平侯闹翻的卓家大娘子卓芳华,她是再形象不过的掌上明珠,被小心翼翼擦拭与珍藏的连城宝…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宁摇碧更是满长安都无人敢招惹的主儿。

卓昭节有什么好怕的?

沈丹古兜兜转转的算计也不过是李家这么个门第的仇,她接得起!没有宁摇碧,凭她敏平侯嫡亲孙女的身份也接得起——甚至卓芳华嫡亲侄女的身份就足够了!再高的门楣沈丹古也不敢拖她下水,比如说,陇右的沈家,他必须掌握住这个线,否则,一旦过了,哪怕卓昭节自己懵然不知,那些惟恐怎么做都不够怜爱她的人察觉到,必然会为她出手,这些人一个两个沈丹古还有心思算计一番,可那么多,而且都不是省油的灯,沈丹古还没疯,他才学出众前程远大,所以更需要珍惜自己,拿捏好任何的分寸。

沈丹古主动坦白是不是有什么计谋卓昭节也不怕,庇护她关心她的人实在太多了,这许多双眼睛看着,她有足够的资本去尝试信任,反正被算计了,自然有人护着她、帮着她、教着她,她有无数的机会,跌倒了再爬起就是,连教训大抵也是带着怜爱与轻嗔说下来的,她输得起…这小七娘生来就注定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一样——沈丹古失神了片刻,嘴角却忍不住勾了勾:“我居然这样嫉妒起这不求上进的小娘子起来了?”

他不是卓昭节,庶出的身份,嫡母的防备,嫡兄们的嫉妒,父亲的软弱,多年的寄人篱下,亡母的心愿…这一桩又一件,他必须独自一件件扛起来,敏平侯因为爱才的缘故,对他的确是非常的关怀照料,可沈家…陇右的沈家,那才是他的家,想要回到那个地方,到底还是只能靠自己。

陇右道观察使,正经的地方大员,沈获的家事,还不是敏平侯可以随便指手画脚的,尤其敏平侯须得为延昌郡王考虑,不能让真定郡王一派寻到攻讦的机会,何况,即使敏平侯能帮也肯帮这个忙,靠着敏平侯究竟不是长久之计,沈丹古要的是堂堂正正,要的是名正言顺,要的是…尊重,真正的尊重,只因为他这个人,靠着谁也是虚浮的名声。

如同今日苏语嫣写的那句“曾饮瑞露沾仙缘”,那沾来的,他不要。

他要的是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是“洗却铅华现本真”,是“明月光里辨真仙”。

所以只能自己来。

这个道理,从他生母含屈而死、从他被仓促送到长安,他就清楚了。

这些年来,沈丹古闻鸡起舞、夜半乃歇,天资?大凉地域辽阔,子民众多,哪一郡哪一州寻不出些个俊才人杰?不刻苦攻读,天赋再好终究也会荒废、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