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闻言站住脚,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随即正色道:“世子请看,我一点都没生气——所以,世子可以放心了,快去楼上躲着等人散吧!”

“没生气啊!”宁摇碧从袖中摸出折扇,轻敲掌心,悠然道,“真是太好了!本世子待会去告辞,离席这么久,总也要有个理由吧?奈何对游府不熟悉,不如卓小娘帮本世子寻个地方交代?”

卓昭节立刻加快了脚步:“我忙得很,世子随便寻个地方就是了!”

“这样?”宁摇碧也不失望,点头道,“本世子郑重想了想,觉得对着游老翰林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谎实在欠妥,尤其游老翰林刚刚被远在长安的爱女、女婿,并满心欣慰迎来的外孙伤过心,本世子实在不忍心再骗他了,还是说实话罢!”

卓昭节一下子站住,警惕的回望:“世子打算怎么说?”

“当然是实话实说!”宁摇碧一展折扇,正色道,“不过卓小娘放心,本世子今日到这书房来是一时兴起,即使小娘对本世子有意,也不可能提前料到,本世子一定会对游老翰林特别说明这一点,绝对不会让游老翰林误以为…你对本世子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之类,所以特特遣走了余人,在此欲向本世子倾吐衷肠之类的…不过卓小娘,这偌大游府你偏偏在本世子跟前小憩…当真…没有一点点期待本世子到来的意思?”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卓昭节,神色真挚,大方道,“本世子俊秀不凡又出身高贵,小娘子们恋慕上本世子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如今此地无他人在,小娘若要倾诉衷肠,可是最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在卓昭节心中最后一点好印象,一瞬间跌了个七零八落碎如齑粉,卓昭节深深深深的懊悔——自己怎么就没有听胞兄的话呢?卓昭粹那可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啊!又是长安长大,对这雍城侯世子了解哪里能是自己这样偶然撞见过两回的人能比的?

不听兄长言,吃亏在眼前!这宁摇碧哪里好说话哪里好人了?游灿误我!

卓昭节捏紧拳、松开、再捏紧,半晌后,看着宁摇碧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回想起他湖上轻松跃过两船的身手,明智的放弃了武力讨回公道的打算,长叹道:“我带你去四房…四房离得比较远,四舅母如今应该在外祖母身边陪着,恰好没女眷在,你到时候就说,走错了!”

“不用不用!”宁摇碧客气的道,“小娘不是还要陪班老夫人送客吗?本世子这么体贴的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麻烦小娘的,小娘千万别为了本世子,耽搁正事!本世子自己去见游老翰林就好!”

“…不耽搁,世子大驾光临,游府上下都蓬荜生辉,怠慢了谁,也断然不能怠慢世子的!”卓昭节更客气的道。

宁摇碧折扇一合,轻敲了下掌心,正色道:“小娘子这可就错了,本世子今日前来是贺寿的,可不是为了摆世子的架子的,小娘子说是不是?”

“世子当然是高风亮节,胸怀坦荡!”卓昭节咬着牙道,“所谓客随主便,还望世子不要再为难我了!”

“此言差矣!”宁摇碧肃然道,“客随主便,可不仅仅作字面这么解,更有登门作客,便当为主人着想,不可使主人家为难之意!如今,本世子就是为小娘子考虑,小娘子不必多言,本世子决计不会叫你为难的!”

卓昭节深吸了口气:“我一点都不为难!!!”

“小娘子方才还急于去见班老夫人,怎么会不为难呢?”宁摇碧一脸的体贴,温文尔雅的道,“本世子说的乃是真心话,小娘子,快去罢!”

…卓昭节举袖掩面,悲愤道:“宁世子——算我求你,去四房成么?”

宁摇碧唔了一声,折扇再张,笑吟吟的问道:“卓小娘,你当真不为难?”

“世子请相信我!”卓昭节放下袖子,恳切的道,“简直太不为难了!”

“据说此去四房很遥远啊,实在太过劳累小娘引路了…”宁摇碧斜眼看她。

卓昭节立刻毅然道:“我最喜欢引路了!这么点路一点也不远!”

宁摇碧思忖片刻,见卓昭节目中怒火已经几欲爆发,这才施施然一拂袖,俨然给了天大的面子她一样,道:“既然卓小娘如此诚恳的要为本世子引路,本世子向来体贴,实在不忍心拂了你一片心意…嗯,那就由你带路,去那四房转一转罢!”

卓昭节才举步,就听身后宁摇碧按捺不住,哈哈大笑!

这一刻,她决定往后卓昭粹说什么都相信!!!

宁摇碧一直笑到了出院门才有所收敛,重新恢复了人前冷冷淡淡、傲慢矜持之态,卓昭节行前一步,阴着脸,沿着墙,向端颐苑外走去,才走了几步,猛然醒悟过来…端颐苑门前的仆妇…自己要怎么应付?

她站住脚步,正待说话,却不想祸不单行——前头转角处,人声清楚传来,竟是恰好被撞见了…

卓昭节脸色变了又变,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宁摇碧,低喝道:“快!先躲回去!”

拉了一把、再拉一把,宁摇碧还是笑吟吟的摇着折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很是怜悯的望着她。

见卓昭节急得直跺脚了,他才叹息着收起折扇,忽然声音不高不低的道:“敢问卓小娘,可见着本世子身边的苏伯并余人?”

卓昭节呆了一呆,下意识的松了手,退开一步,这会墙角正好转出一行人来,却正是游灿打头,领着游灵、游怜,并一群使女,见着他们,都咦了一声,卓昭节心中七荤八素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几乎是恍惚着顺着他的问话道:“对不住世子,我却不曾见到,或者为世子问问旁的人?”

“嗯?”宁摇碧温文尔雅的颔首,目光很自然的越过她落在游灿等人身上,略略扬声问,“本世子方才迷路,有些寻不着随从,未知几位小娘可曾遇见?”

游灿狐疑的看了眼他们,道:“仿佛还在前头等着世子?世子怎么跑到后面来了?”

宁摇碧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甚好,前院可是这条路直走?”

“前头遇见假山右转的。”卓昭节抿了抿嘴,迎住游灿的目光,“三表姐不如遣个人为宁世子引路罢?”

游灿被宁摇碧那么冷淡的一看,也觉得自己那么一问有点近乎质问,可别得罪了贵客,当下就叫荔枝为宁摇碧引路。

宁摇碧目注她们身后,忽然咦了一声,游灿等人心下奇怪,自然而然的回头去看——卓昭节也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眼中疑惑才现,不想宁摇碧却利用这短短刹那,凑近她耳畔飞快的道:“呆头呆脑啊…这有什么可躲的?唉,正对着你也能上当!啧啧!”

卓昭节脸色一瞬间精彩无比,然而这会游灿等人因为背后并无异常,已经重新回过头来——就见宁摇碧神情高傲,用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口吻,道:“这株槐树生的不错。”

游灿等人再次回头——目光一路越过花草、院墙、假山、照壁…一直到端颐苑外,通往前院的道上,郁郁葱葱的树荫里,的确…是能看到那株春天时让游灿吃过好几顿槐花饺子的槐树影子的…只是…如今又不是春天槐花怒放之际,现放着到处迎着骄阳开放的姹紫嫣红不夸奖,偏偏去夸远在院外的槐树…

而且还是“这株”,不是“那株”…

…难道,帝都长安来的人都是如此的…呃,高瞻远瞩?还是说…只喜欢长的高的东西?

“…”在几个小娘诡异的沉默里,宁摇碧用折扇优雅一指荔枝:“走罢。”

一直到他们的身影不见,游灿才有点回神,狐疑的问卓昭节:“你方才去哪了?问明吉说你寻个地方休憩了,怎么宴散了都不见踪影?祖母只好说你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不得不被送回缤蔚院里去了。”

“的确是有些不胜酒力。”卓昭节抿了抿嘴,“又怕耽搁了宴散,所以就在书房里小睡片刻来着,不曾想,明吉竟没去叫我,所以刚刚才醒来,一出来就遇见了那宁世子在问他的随从,我哪里知道?”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的酒量平平,游灿是知道的,眼中疑惑退去,道,“如今人都走光了,那世子约莫是最后一位客,外祖母正盯着明吉问你呢!”

第五十八章 游灼

班氏皱眉道:“睡着了?你在什么地方睡的?”

“在书房二楼。”卓昭节虽然不想让游若珩知道自己凑巧听见了他与崔南风的密谈,但也知道自己寿宴中途去书房休憩的事情不可能瞒过去,索性将事实改了改,“原本想吹会风,醒醒酒就回来的,不想酒意上来竟睡了过去,一直到方才才醒,出来遇见三表姐,才知道睡过头了。”

“噗嗤!”

班氏听了这话,还没说什么,底下一个十岁模样的俊秀男童忽然笑出了声来!

闻声,紧挨着班氏而坐的一个端庄秀美的蓝衣少妇忙轻斥:“宜郎不许对表姨无礼!”又笑着对卓昭节道,“表妹别恼,也是我教子无方,将他宠得没了规矩。”

这少妇是游家嫡长孙女游灼,即游炎、游烁的胞姐,她的夫婿盛居正如今任泽阳太守,向来随夫在任,这回游若珩生辰,盛居正职责在身不能脱身,特意让妻儿一起回来庆贺,偏路上耽搁,却是今儿才到、与宾客一样辰光进了门的。

游灼在孙女里与班氏的感情不一般,她因为是嫡长孙女,当时江氏又已经接了掌家之权,所以是班氏抚养到出阁的,班氏对这个嫡长孙女也向来宠着——不过一般被宠着长大,游灼性情却很温柔贤德。

卓昭节因为心虚,正巴不得有人出来岔开话题,当下就摇了摇头,看着盛宜道:“宜郎也这么大了呢,大表姐还是年轻得紧…”

“这话旁人说也还罢了,表妹说来,我不照镜子都亏心得紧。”游灼哑然失笑,那盛宜骨碌碌的转着乌黑的眼珠,忽然道:“表姨母也才比我大三岁,这话说得倒仿佛比我大了十三岁一般。”

游灼待要叱他,班氏却已经笑了起来:“她啊,也就仗着表姨母的辈份在你跟前充一充长辈了,哪里能有什么长辈样子?”

卓昭节不服道:“我上回见着宜郎,他才八岁,如今都十岁了,怎么不是长大了许多?我比他只大三岁,就不能说他长大许多吗?”

班氏招手叫了盛宜到跟前,搂着他笑道:“你把你表姨母惹恼了,怎么办?”

盛宜却机灵,当即伸手拽了班氏的袖子撒娇道:“太婆可不能不管我!”

“外祖母见着宜郎心就要偏了!”卓昭节撇嘴道,班氏笑着说:“难为你也晓得他既比你小,辈份也比你低,你还不让着他点?”

卓昭节见班氏说笑起来,没有盯着书房一事仔细盘问下去,心头一松,就问道:“怎么就大表姐在跟前?二表姐呢?”

“她先去大房里了。”游灼笑了一笑,道,“我也是等着看一看你就要走了。”

卓昭节忙问:“大表姐要去哪里?”

“看一看你,再去大房探望下就要走了。”游灼含着笑,笑容里也有一丝无奈,“泽阳那边脱不开身——婆婆病着。”

盛居正父亲已故,他是独子,也是孝子,不忍让寡母独居,就一直带着,游灼因为是翰林嫡长孙女,当年又是盛母在外面觑见了她,主动派人提的亲,婆媳相处倒还不错,这一回能够回来庆贺游若珩,估计也是这婆婆发的话,否则游灼到底已经出阁,也不能说为了自家祖母的寿辰,将病了的婆婆丢在榻上不理,一走了之的。

如今虽然能够来贺寿,但显然耽搁不起,匆匆与亲人们见个面,也就得走了。

卓昭节与这个大表姐年岁相差很大,只看盛宜和她年纪就差三岁便知,因此游灼虽然也是班氏跟前养大的,但实际上表姐妹还真没怎么相处过,所以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如今看她这么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又急急忙忙的回去照料家事,还不忘记等自己到了招呼一声,既感动也有些惆怅,暗叹出了阁究竟不如做女郎时候自由,忙着与她问候了几句,游灼就要去大房话别了。

等游灼带着盛宜离开,班氏这才责备卓昭节:“要逃席怎么也不叫个人留意着,到了辰光去叫你?”

卓昭节心想如今也只能冤枉明吉了,就委屈道:“我正要来问明吉呢!”就转向缩在旁边的明吉,“不是说了宴将散的时候去叫我么?怎么一直不见你踪影?”

明吉委屈道:“婢子去了的,但游安守着门口,说阿公与崔山长正在里头说话,让婢子不要打扰。”

班氏一皱眉,卓昭节惊讶道:“外祖父与崔山长?”

“你到底喝了多少杯?睡得这么人事不知!”班氏斥道,“也不晓得带个人身边照料!真正没规矩…你在二楼?亏得你外祖父没带崔山长上去呢,不然成何体统?”

卓昭节自知理亏,低着头任她说了半晌,班氏才缓和了语气,道:“回去换身衣裳罢…晚上是咱们自己的家宴,随便穿一穿就好,还有点辰光,你再睡一会也可。”

卓昭节答应着正要告退,忽然想了起来,猛然回头问明吉:“我的琵琶呢?”

明吉看她神色严厉,慌忙道:“孟小娘用过之后,明合怕放在这里让小娘子们随便拨弄弄坏了,所以就先送回缤蔚院了。”

卓昭节这才满意。

回到缤蔚院,换了身家常衣服,又叫明合取出琵琶来仔细看了看,略弹了几个音,见并无异常,就重新收了起来,只凭空琢磨着待会所呈之曲的要诀。

如此到了晚饭,游家上下齐聚端颐苑,更赏了下人酒席,除了晚辈叩见祝寿,下人也由游集带领,有头脸的仆侍都到了游若珩跟前、低些的只能在庭院里,粗使更只能在更外…一起敬了游若珩一盏,献上心意,游若珩自然也有赏钱…

这么到了宴中,卓昭节觑着众人兴致正高,奔到游若珩跟前,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游若珩自无不允,笑着让众人暂且安静,让卓昭节上来献曲。

卓昭节让明合拿了琵琶上来,便为游若珩弹了一曲苦练多日的《寿比南山》,这曲子流传甚广,曲调欢快,不算长也不算短,班氏虽然不懂琵琶,但默数拍子到底没错过,心道卓昭节果然是知道用心了,暗觉欣慰。

一曲终了,班氏含笑道了个好字,余人自然没有说不好的,这么热热闹闹的结束了家宴。

翌日,任慎之、游炽和游焕就要回书院里去,卓昭粹却被游若珩借口指导功课留了下来。

游炽走时虽然竭力忍耐,到底露出了不忿之色。

卓昭节恰好留意到,心下一叹——若是寿宴前,她也会觉得游若珩这么公然的偏心,实在对不住游炽,但昨日偶然听到的那番谈话,如何不知游若珩这回单独留了卓昭粹哪里是为了指导什么功课?恐怕是要摊牌问个底了!

这件事情卓昭节全然没有主意,游若珩是个有些认死理的人,子女里头他对嫡长女游霁最为疼爱,又因为游霁远在长安,自己却早早致仕回乡,留她独自在都,总觉得特别亏欠一些,所以之前卓昭粹持了游霁的书信前来,游若珩连嫡亲孙儿都没向崔南风开过口的人,却为卓昭粹接连破了例,可如今崔南风却告诉他,卓昭粹所谓南下求学、为父母分忧完全是个幌子——他根本,就是得了祖父敏平侯的命令而来,为要借着拜在崔南风门下,将崔南风的同门、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时斓拖下水、拖到延昌郡王那边去!

这么存心的利用,卓昭节扪心自问…实在寻不出半点儿辩白的余地…

她悻悻的回了缤蔚院,也没心思练琵琶——一直到明合迷惑的问:“女郎,今儿不去城北了?”

“嗯?”卓昭节一怔,才想起来之前和谢盈脉说好的是就寿辰这日歇一天,今日还要去学琵琶的。

左右在缤蔚院里也是心神不宁——卓昭节叹了口气:“差点忘了,为我更衣,去叫马车预备好。”

博雅斋里倒是一如既往,谢盈脉谢了一回昨儿赴宴,就专心指导起来,到了辰光,就露出送客之意。

本来平常的时候,卓昭节也就回去自己练习了,但今日她心中有事,就没话找话道:“谢阿姐,我看你这些日子也没聘小厮仆妇,想来不大方便,可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时叫他们做一做?”

“并没有什么。”谢盈脉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不过小娘若是有兴趣,却可以帮我看看这博雅斋若要重新开张,该怎么改一改些陈设的好。”她补充了一句,“尤其进来时的正堂,改成你这样小娘喜欢的摆设。”

她这是看出卓昭节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不想早早回游府,特意给她个留下来的理由了,毕竟卓昭节能懂什么生意?卓昭节暗赞她蕙质兰心,在知道卓昭粹与游若珩之间摊牌会造成什么后果之前她实在没勇气回去,固然她有理由骗过游若珩…但若是卓昭粹不肯放弃,要她帮着一起说服游若珩,又或者…游若珩让她去开解卓昭粹呢?

这么想想都觉得头疼,卓昭节现在只要有个理由能留在外面就好,当下想也不想道:“我这就去看。”

在博雅斋磨蹭到了晌午,谢盈脉从后头出来,笑着道:“卓小娘今儿留下来用些便饭罢?只可惜仓促之间东西不齐,怠慢的地方还望莫要见怪。”

“那就叨扰阿姐了。”卓昭节就对明合、明吉道,“你们去帮忙罢。”

两婢正待答应,谢盈脉却含笑阻拦:“都弄好了,小娘过来就成。”说着有歉意道,“奈何地方有限,外头的人…”

“叫他们在附近寻个地方用点去罢。”卓昭节吩咐明合道。

谢盈脉倒也没谦逊,她招待卓昭节的确只是几道家常小菜,不过是银鱼炒蛋、莼菜豆腐羹、蒸腊肉、拌茄子四样,配着芡实粥,但一来做得清爽利落,卓昭节向来被游家厨娘用尽心思伺候着,难得在外头吃一回,偶然换换口味觉得也是极不错的,二来她这么忙里忙外,居然还能不声不响的做好了这么一桌饭菜,真正是能干得紧。

卓昭节用完后,让明合、明吟帮着收拾,看着谢盈脉挽起袖子利落擦拭饭桌的模样,忍不住道:“谢阿姐真是厉害,琵琶弹得好,如今还学着自己做,连厨艺也这般了得!”

谢盈脉笑着道:“几样家常菜算什么呢?我不比小娘生于富贵之中,有诸事不必操心的福分,其实寻常人家的女子,做这么几道菜,收拾内外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见卓昭节听说寻常人家女子都能够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就流露出来怅然之色,又笑着道,“小娘生而命里有富贵,又事事常常如意,很该珍惜上天赐予的这份福气,何必羡慕咱们这些须得终日忙碌才能糊口的人呢?”

“我只是想,自己若能有阿姐一半能干就好了。”卓昭节认真的道。

谢盈脉微微一笑:“小娘可不要像我,我一无父母长辈照拂、二没有能够依靠扶持的兄弟姊妹,这才不得不能干些,从前长辈还在时,我可也没有如今这点儿利索的,观小娘是被长辈珍爱之人,利索不利索…长辈喜欢就成,左右小娘这样的人家也不会缺了做事的人,是不是?”

卓昭节一抿嘴:“阿姐好生体贴。”

第五十九章 胡姬

未中的时候卓昭节还在磨着辰光,但随车伺候的下仆却不得不进来催促了:“七娘该回去了,若不然,老夫人须得担心。”

卓昭节无奈,只得与谢盈脉告辞,怏怏的出了门,只是她才出小园,就见自己的马车边一个金发碧眸的胡姬正笑语盈盈的同车夫说着话儿,不觉皱眉,轻斥道:“那是谁?”

进博雅斋叫她出来的下仆也是一呆,道:“小的不知,小的进去时,却没有这胡姬的。”

说话的光景那胡姬已经转过头来,见着卓昭节,远远的就朝她粲然一笑,照大凉人的审美来看,这胡姬也算得上明眸皓齿,只是嘴到底略大了些,凑近了看皮肤也远不及汉人精致,卓昭节到了马车边,见她还不走,正待询问,那胡姬却先从腰里解下一只锦囊,笑着递过来道:“卓小娘?这是伊丝丽姐姐答应的药,她今日须得伺候小主人,无暇脱身,故而让莎曼娜代她前来。”

这胡姬声音娇软,与宁摇碧一般是纯正的长安口音,毫无胡声。

卓昭节听得一头雾水,就听那自称莎曼娜的胡姬紧接着道:“昨日伊丝丽姐姐在游府端颐苑的书房外偶然遇见卓小娘,因见卓小娘十指俱为练琵琶受伤,伊丝丽姐姐当年也是吃过这个苦的,当时与小娘说正好有种特别好的药,偏没带在身上,允了今日亲自送来的,奈何不巧,还望卓小娘不要见怪才好!”

她这番话也等于是向四周的下人解释了经过。

卓昭节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狐疑道:“你们…是宁世子身边的人?”

按说宁摇碧跟前的胡族侍从她至少也该见过两次了,却还是没认出来,这并不奇怪,毕竟她见的胡人不多…在她眼里,胡人大抵都长得差不多…

那莎曼娜格格笑道:“卓小娘昨日遇见伊丝丽姐姐时仿佛正喝多了,不想还记得伊丝丽姐姐提过莎曼娜吗?”她举袖掩嘴,“卓小娘放心罢,这是伊丝丽姐姐的药,并不是从小主人那里偷出来的,也是小娘手上的伤叫伊丝丽姐姐想起来从前自己吃过的苦头,才拿出来的呢!”

卓昭节脸色变了几变,有心不要她递过来的药,奈何这莎曼娜把话说的亲切,若一定不收,又怕反而因下人猜疑,只得勉强作出恍然之色,道:“昨儿我喝多了几盏,怪道今儿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呢。”

既然这么说了,也只能让明合收下锦囊,与莎曼娜告辞而去。

回到游府,班氏自然是要问她为何到下午才回来的,卓昭节随口用谢盈脉挡了回去,因为见班氏神色如常,心里越发不定,索性直接问道:“八哥回书院了吗?”

“没呢。”班氏笑着道,“如今暂时住着翠岫院,你外祖父要给他指导几日。”

卓昭节看班氏的模样又不太像知道了事情,心里就狐疑起来——难道游若珩这次留下卓昭粹居然没摊牌吗?这实在不像是游若珩的为人呢…

只是昨日偷听固然是无意,但实在尴尬,卓昭节不敢多问下去,免得惹了班氏疑惑,就道:“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来陪外祖母。”

班氏点了点头:“去罢。”

回到缤蔚院,卓昭节才换好了衣裙,正拿着多半是宁摇碧送的锦囊里的药瓶发呆,卓昭粹却过来了。

卓昭节忙把药瓶随手放下,起身相迎。

卓昭粹温和道:“七妹不必多礼。”

明合奉上茶水,就与明吉对望一眼,都极有眼色的取了针线到外头院子里去做,顺便与陪卓昭节来的卓缓说着话。

“八哥近来功课可觉沉重?”卓昭节见明合等人退出后,卓昭粹面色沉吟,心头就是一紧,故意岔开了话题道,“虽然科考紧要,但八哥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功课倒还能应付。”卓昭粹笑了一下,眼中却毫无笑意,道,“我是来与你说一声的,恐怕两年后,你须得独自回长安了…不过也不见得,也许到时候,我若有空,自然要来接你。”

卓昭节知道多半是游若珩训斥了卓昭粹隐瞒南下的真正用意后,心中厌烦,要打发他走,但这件事情按理她是不知道的,所以忙作出吃惊之色:“八哥这是什么意思?”

“古家出了点事。”卓昭粹带着丝怅然,淡淡的道,“哦,你大约不知道古家?就是古太傅,前年祖父为我与太傅孙女定了亲,昨日祖父收到长安来信,说古太傅身子不是很好,虽然古家女郎还没过门,但在长安的时候,古太傅对我也是颇为照料的,如今他有恙,我也不能不回去尽一尽心意。”

这不过是个借口。

先不说古太傅膝下正经子孙了,卓昭粹这个年岁合该认真读书兴旺家族的,莫要说未婚妻的祖父,就是敏平侯自己病在床上,也断然不肯叫嫡孙们个个放下手中之事只管伺候自己,纵然孙儿们有这个孝心,家族也吃不消!

如今卓昭粹无非是拿了古家做个筏子,好体面退场罢了。

卓昭节心中一黯,面上就显了出来,卓昭粹只道她全是舍不得自己,不免又按捺下自己的愁绪好生安慰了她一番,卓昭节不想叫他太担心,勉强打点起精神,问:“那么八哥还能待多久呢?”

“既然是回去侍疾当然越快越好。”卓昭粹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轻声道,“只是我在书院还有点东西,今日派了人去收拾,明日还要和山长辞别,再请这些日子结交的几位同窗饯别一番,快则三五日,慢则六七日就要走了。”

卓昭节抿着嘴,说不出话来——若她没有听见崔南风和游若珩的那番话,如今还能纠缠不舍一番,此刻却是深知卓昭粹定然心绪混乱一片…听起来,敏平侯…自己那嫡亲祖父,既然是他差了卓昭粹过来,如今卓昭粹却无功而返,也不知道回去了会不会还要另外受罚…

见她忽然怔怔出神,卓昭粹自是认为她是乍见胞兄就要分别,故此不舍,又温言安慰了她一番,许诺届时一定尽量过来接她,又说了几句让她好生侍奉游若珩与班氏之类的话,趁着室中无他人,就从袖子里抽了一叠银票出来。

卓昭节忙道:“八哥,我不缺这个。”

“你听我说,这不是给你的,却是来之前祖父托了我带给外祖父。”卓昭粹苦笑了下,含糊的道,“但你也知道我若直接给,外祖父一定不肯收,你想个法子,等我走后,再叫外祖母收了下来罢,你看,四位舅舅如今都无官职,外祖父为人豁达,致仕后也未置多少产业,到底是咱们的嫡亲外家,又抚养了你,祖父也是聊表心意。”

…也不知道是卓昭粹不死心,还是却不过敏平侯的意思?

卓昭节沉默了一下才道:“好。”

反正班氏不可能自己做这个主,如果游若珩也不同意收,自己回长安时,班氏有得是办法让自己带回去。

就算只这两年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往卓家感谢游家替他们养了孙女上头推,长辈之间的勾心斗角,做小辈的也就这么回事了…

卓昭粹见她小心收好,才放了点心,但很快留意到她指上的伤痕,皱眉道:“你才开始学琵琶,不必心急——可是听人说了长安这些年时兴琵琶?其实大多数小娘,包括咱们家的姊妹,也只是会点皮毛,真正精通的总是少数,随便学学也就是了,不用这样刻苦…嗯?”

正劝着妹妹,卓昭粹忽然看见她手边的药瓶,狐疑道,“你这‘粉团儿’哪里来的?”

“什么‘粉团儿’?”卓昭节心中一跳——卓昭粹来的突然,她根本不及收好,又恐怕被卓昭粹进来时觑见了反而生疑,还欣喜这药瓶看着是极寻常的碧玉瓶…哪里想到还是被卓昭粹看出了端倪…

她心里暗骂宁摇碧多事,就听卓昭粹皱眉道:“这‘粉团儿’是粟特那边的伤药,专门用来涂在指上,你知道琵琶本是胡乐,粟特那边尤其盛行,因着练习之际容易伤指,就出了这么一种伤药,非但可以使磨破的十指迅速愈合,还能防止苦练后生出茧子来,维持双手仍旧如粉团儿一般,故得此名,只不过此药中原不能仿制,都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贩卖而来,一到长安市上,就被各家瓜分,是以常人鲜能买到…你有这‘粉团儿’倒不怕苦练伤到手指,只要忍得住就成…但你这药从哪里来的?难道那些粟特商人还特意到秣陵来卖?”

卓昭节用力掐了下掌心,含糊道:“这些日子多亏了祖母送药来…只是这药是什么‘粉团儿’吗?我还没打开呢。”

卓昭粹抬手拿了过去,看了片刻道:“应该错不了,你看这碧玉瓶口处刻的粟特文字。”

“…”卓昭节暗骂自己不仔细,不过她方才才拿出来,卓昭粹就到了,的确不曾留心,这会看去,果然瓶口的地方刻了一行异域文字——卓昭粹放下药瓶,倒没过多追究这“粉团儿”的意思,但他开口却差点让卓昭节摔下榻去,他道:“闻说你和下江南避祸的雍城侯世子遇见过两回?”

第六十章 罅隙

卓昭节吃不准卓昭粹到底听见多少风声,战战兢兢的道:“就是游湖时遇见过一回,当时碰上点事,被他救了,后来怕外祖父和外祖母责备,没敢告诉…”

“此人向来不肖。”卓昭粹告诫道,“而且他的伯父祈国公与咱们敏平侯府的关系虽然不错,但雍城侯与祈国公府却向来不和睦、与咱们敏平侯府也都不对盘的,不知道这纨绔会在江南停留多久,以他的性情很难不生出是非来,你…”

“八哥放心,我往后避着他就是了,再说寻常时候又哪里能总见着他呢?”卓昭节越听越是心虚,飞快的打断他道。

卓昭粹点了点头,迟疑了下,还是道:“我倒不是不相信你,却是怕你年纪小,容易被人哄骗,听说…昨儿个他混进端颐苑,还拉了你问东问西?”

“…”卓昭节尴尬道,“也没有怎么问,我昨儿席上喝多了,在外祖父书房里醒酒,却不仔细睡了过去,醒来后出了书房恰好遇见他与随从走散…”

卓昭粹皱眉道:“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别说纪阳长公主爱他如珍宝,无论他到何处,明里的侍卫、暗中的影卫那是怎么都少不了的,就说他身边那些胡人,连纪阳长公主都不认,个个视他如命!哪里会和他走散?他要和身边人那么容易走散,凭他这些年在长安做下来的事情,死十次都足够了!”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问:“他可是也对八哥无礼过?”

这是卓昭节预料中的事情,不想她这么一问,卓昭粹非但没有立刻承认,反而面露尴尬之色,顿了一顿才含糊着道:“他为人不肖,又总是带坏时相的嫡孙,你也晓得咱们母亲当年能够与父亲结缡皆是时相做的媒,所以咱们家与时相常有来往的,为了这个缘故…我说过他几回,但此人仍旧我行我素…嗯,这些事情和你也没什么关系,谅他也不至于迁怒到你身上去!对了,上回你让我在生计上看顾些任表弟,偏我如今就要走了,不如这样,我留份礼,中间夹上银票,你届时去探望小姨时留下罢。”

“好。”卓昭节抿了抿嘴,卓昭粹如今这辰光还能惦记起自己当时一封信上隐约的意思,可见是当真把自己这个妹妹放在了心上的,偏这个哥哥匆匆而来,如今却又要走了…还不知道,回了长安,等待卓昭粹的会是什么…

怅然的送走卓昭粹,回到缤蔚院…卓昭节忽然一惊——对于宁摇碧的事情,卓昭粹为何只是寥寥数句?

毕竟当日湖上猎隼惊魂那一幕,班氏后来知道,都气得传了戒尺!

卓昭粹既然如今还能分心帮一把任慎之与游姿,再怎么急着收拾东西去,总也该安慰一番自己或者训诫一番罢?

可他却只提了昨日宁摇碧向自己询问随从之事,也只详细说了此事…对于湖上、猎隼,皆只一带而过…

别说嫡亲兄长了,就是疏远些的亲戚,为着客气也该更多的询问湖上惊魂才是罢…到底宁摇碧主动搭话,哪里比得上花容月貌的小娘差点被毁了容、连性命都受了一番威胁?

卓昭节觉得卓昭粹是真心记挂自己的,那么他忽略湖上猎隼的事情,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他不知道!

游湖游得差点出了大事的事情,游家上下如今当然是都知道了。

但卓昭粹之前一直在怀杏书院读书的时候,与游家这边信笺往来没有提此事倒不难解释,一来卓昭节平安无事,二来怕他为此分心学业。

这一次游若珩寿辰归来后,卓昭粹居然还不知道…这缘故就值得推敲了…

卓昭粹来时带足了下人,这些下人因为在游家没怎么待,二夫人管家也还算严谨,卓家的下人随着卓昭粹这么来去匆匆恐怕是没功夫套什么话的…再说卓昭粹此行的目的在时相,即使下人里有机灵的,也不可能一个劲的打探自己这个卓家之女,否则,游家仆下能不生疑?班氏知道了肯定也要提醒卓昭粹的。

问题是这件事情…竟也没人告诉卓昭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