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卓。”卓昭节微微颔首,“如今住在游府,烦请方娘子转告。”

“游府?”方娘子意外道,“莫非是游老翰林家的晚辈?”

卓昭节也不隐瞒:“游老翰林是家外祖父。”

“原来是书香名门的小娘子。”方娘子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笑着道,“今儿真是怠慢了。”

卓昭节道:“方娘子客气了,不过,我不曾学过这些,却不知道谢娘子的束脩如何?还望方娘子指点。”

“谢娘子虽然琵琶之技高明,但比卓娘子也长不了几岁。”方娘子抿嘴笑道,“卓娘子随便封点礼就成。”

卓昭节又和她寒暄了几句,这才让明吟、明叶接了包好的琵琶,与方娘子告辞而去。

第五十章 回府

因为去了博雅斋,回游家当然就晚了,进端颐苑时,天色已经擦黑。

卓昭节让明吟先把琵琶送回缤蔚院,带着明叶去见游若珩和班氏,却见桌上饭菜扣着绿纱罩子,两人在窗边点着灯,一盘棋正下到一半,竟然还在等她一起,不禁愕然,也感到尴尬:“外祖父和外祖母怎么不先用?”

“原本要用了,想想如今天也不很冷,索性再等一等。”班氏趁势拂乱棋局,也不怪游若珩低声抱怨,皱眉问,“你到哪去了?这么晚?孟家小娘子今儿既然拜师,必然要留师傅设宴,我想你是不会留在那里到晚宴的。”

“去了下城北博雅斋。”卓昭节顺势求道,“我也想学琵琶。”

班氏咦道:“你怎么肯学了?几年前我着你挑门技艺学,你将你外祖父的琴随便摸了两下,不是就哭着喊着不愿意?”

卓昭节红了脸:“今儿忽然想学了。”

“可别是孟小娘子拜的这个师傅就是教她琵琶,你跟着凑热闹吧?”班氏哼道,“那可不成,你如今也大了,想学什么就兴兴头头的去,过不两三天就丢开不理,这样虎头蛇尾的习性不许再长!”

“这回我是要用心学的。”卓昭节挨到游若珩身边撒娇,“外祖父帮我说句话嘛!”

游若珩为人古板木讷,却很喜欢晚辈和自己撒娇,他本来默默收拾棋子,闻言就简短道:“小娘学点乐理也好。”

“你三岁时看见炎娘做出阁用的绣件,嚷着要学,把我高兴的以为你天性淑德呢!怜惜你当时年纪小,别把眼睛累坏了,哄到你五岁,特意物色了擅长刺绣的明叶去伺候你,不指望你有古时薛针神那么厉害,心想总也能用几个孝敬的荷包之类吧?结果呢?你学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嫌不好玩,把线一卷和灿娘放风筝,上好的丝线,系个十几文钱的风筝在园子里疯跑一晌午,一剪刀剪了随风飘去!纵然不缺丝线那么几个钱——你也就是在我手里了,换做你太婆还在,我或你母亲若敢这么糟蹋东西,不被打得一辈子都忘记不掉才怪!

“七岁的时候听慎郎弹琴好听,又缠了要学,这回我没上你当,没叫你外祖父把那琴给你讹走…你在你外祖父书房里摸了多久就没兴趣了?一刻还是半刻?有盏茶光景吗?

“九岁的时候又喜欢上了打络子…

“十岁琢磨做宫绦…

“去年还学过下厨…”

班氏滔滔不绝的数落着,卓昭节越听头越低,抓着游若珩的手也渐渐松了下去…到底游若珩看不惯,就阻止班氏:“用饭罢,小孩子总是难定性,你…”

“都是你惯的!”班氏喝道,“昭节三岁那年,我就说要给她长长记性!你说她还小,将那十戒尺暂且记下了,七岁那年,你又说…九岁…十岁…去年…将来霁娘怨咱们没教好她,看你怎么和霁娘说!”

游若珩抗声道:“当初她自己说过,只要昭节身子好就成。”

“霁娘那么一说你还真只管养活了就成啊?”班氏哼道。

“这次我一定用心学!我师傅都寻好了!”卓昭节看他们就要争起来,跺脚喊道。

班氏冷笑着道:“你从三岁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最后一回!”卓昭节抓着游若珩的袖子用力摇,“外祖父外祖父外祖父外祖父——!”

游若珩被她摇得襟歪衣斜,勉强把棋盘收好,道:“你就去,用心些学。”

“多谢外祖父!”卓昭节大喜,班氏重重一哼:“你敢出门?”

“…”卓昭节再看游若珩,游若珩无奈,道:“那就把师傅请回来教。”

班氏道:“不成!”对卓昭节道,“你若是什么都没去学,将来没个拿得出手的技艺,还可以推说咱们没让你学,总之责任推到咱们做长辈的头上来罢,但你既然开始学了却没学出个样子来…这算什么事?你以为你在江南做的事情将来长安就一定不知道吗?你去问问谁家娶妇不要先打听打听为人和性情的,你这样任性的小娘有几家肯要?”

卓昭节怯怯道:“我这回是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我凭什么信你?”班氏哼道,“宁可将来人家骂我误了你,好过你被人笑话不学无术!我这是为你好!”

“真的真的!”卓昭节委屈的道,“今儿个孟小娘拜了长安来的琵琶国手李大家为师,拜师前她也拉我去李大家跟前请李大家看看来着…李大家看不中我,我…”

班氏咿了一声道:“他看你不中有什么奇怪的?我若是李大家我也看你不中,你就是有天分能吃苦么?”

卓昭节一怔,随即委屈的说道:“外祖母怎么知道我这回不能吃苦?”

“你从头到脚看着像能吃苦的人吗?”班氏冷笑着打量她,“你这年纪,若是肯下功夫学过点什么,总也能看出来点了,比如学刺绣、擅书法的少不得手指上留点痕迹,弄弦的总也能积出点琴茧来了…你这双手白白嫩嫩倒是卖相十足,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那李大家既然是大家,想做他弟子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贫寒人家靠束脩买米下锅,收你干什么?热头上过去了就一丢了事——给他淘气吗?”

游若珩皱眉道:“好了,辰光不早,用饭罢。”

班氏这回却是听了他的,也不再多言,就吩咐将绿纱罩子撤了用饭。

卓昭节为了目的达成,当然是百般的讨好,又是布菜、又是舀汤,甜言蜜语不断,这么一番殷勤献下来,班氏脸色略略缓和。

因此饭后上了茶,卓昭节以为班氏总要松口了,不想她喝了茶,又吃了卓昭节亲手剥的红菱,却只淡淡的道:“明儿个再说罢,今儿为了等你,我也乏了。”

卓昭节闻言,瞬间满脸都写满了失望二字,班氏权当没看见。

卓昭节僵了片刻,眼眶渐渐红起来,班氏也不理会…献殷勤、哭闹,小娘的看家本领使得只剩下死缠烂打一招,想想还是明儿个再说…卓昭节郁闷的、一步三回头的告辞而去…

可惜她用了一盏茶功夫才走了十几步,这中间班氏与游若珩都静静的喝着茶,根本不理会。

出了门,卓昭节气恼的一跺脚,只得怏怏去了。

等卓昭节走远,游若珩才问:“可有用处?”

“小娘家家爱掐尖,秣陵城里几家小娘中,论容貌出身,她和孟小娘子一起被捧着,从前她不在意,毕竟孟小娘也没什么让她羡慕到嫉妒的,如今李大家一挑弟子,她成了没被看中的那一个,哪里肯服?不然今儿特意跑去买琵琶干什么?借着她这口心气没下去时引导总比忽然提起来好,不然这回孟家的帖子我才不会因此解了她的禁!”班氏叹了口气,“再者从前她和灿娘一起出入,灿娘也不是爱学东西的,两个人倒是凑足了不学无术的伴了,现在灿娘被白氏拘着学规矩攒绣品,剩她一个正好也收心!”

游若珩皱眉道:“我早说过数年前就该狠下心来管教的。”

班氏顿时拉长了脸,道:“你说的轻巧!丢两个字给我,自己就走开了去!你不忍心看她挨打我就忍心?霁娘可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结果呢?她嫁在长安!当初为了你这榆木疙瘩早早回了秣陵,打从那时候起,到现在都十几年没见到她了,昭节是她让昭质特意送过来求我养的,看着她就仿佛当初霁娘在膝下的景象,我怎么舍得?!有本事你既然建议管教你怎么不动手?”

“慈母多败儿…”游若珩摇着头,“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好歹也须得都有涉猎,你宠到现在才开始引导恐怕已经晚了。”

“又不是要去和李大家同台竞技!稍微会点,小娘们或者出阁之后能够当众弹上几曲凑个热闹、闺阁里给夫婿逗个趣儿不就成了?两年时间几首曲子都学不会吗?”班氏啐道,“你个榆木疙瘩除了念书还能懂什么!你当人人学点东西都和你念书一样,须得预备金殿面圣呢?”

游若珩被骂得不吭声了。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衣服都没换,就叫着把琵琶拿出来看。

她挑的这把铁力木琵琶嵌的是象牙头花,牙色衬着铁力木的古旧之色显得很是朴素,但做工透出一股拙雅之意,那博雅老叟能够叫李延景千里迢迢下江南,只为取面琵琶,到底是有些门道的。

明合与明吉见了,都笑着道:“女郎,这是新的么?看着仿佛是旧了的一样。”

“这铁力木就是这个样子。”卓昭节不知道琵琶,但对木料倒还有些知道,摸了一摸,又轻轻拨了两下弦,叹息道,“先收起来罢,外祖母还不太肯同意我学呢,明儿个得好生去磨她。”

“那女郎早点休憩罢。”明吟抿嘴道。

卓昭节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对了,明合、明吉你们今儿个在家里,可知道外祖父并二舅舅他们去向那雍城侯世子道谢,结果如何?”

明合道:“阿公一行是晌午后回来的,回来后没叫开饭,不知道是不是那世子留了饭——二夫人今儿心情不错,婢子想来应该是都好的吧。”

“二舅母心情不错啊?”卓昭节道,“那么看来雍城侯世子应该没记恨咱们之前的失礼了。”

明吉浅笑道:“婢子看雍城侯世子虽然冷淡,但说起话来也不是不通情理及小气的人。”

卓昭节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第五十一章 再遇世子

翌日卓昭节到了班氏跟前,又是亲手端茶倒水,又是捏肩锤腿,做低伏小,百般的献着殷勤,又承诺这次说什么也要争口气,使出浑身解数的纠缠着,班氏任她殷勤到晌午后,才略微松了口风,道:“那么便让你外祖父豁出老脸,去再求一求李大家罢。”

“我另外寻了师傅的。”卓昭节忙道,“就是买琵琶的博雅斋的方娘子所推荐,即是博雅斋的新东家,是位独身的谢娘子,来往倒也方便。”

班氏皱眉道:“博雅斋?卖琵琶倒是出名,可弹琵琶就未必了吧?而且还是新东家?”

“那新东家是折服了先前制琵琶的博雅老叟才盘下铺子的。”卓昭节道,“想来技艺应该也不差。”

“再不差又怎么比得上李大家?”班氏反问,“何况那方娘子向你推荐谢娘子时,是不是问过你姓氏府邸?”

卓昭节撒娇道:“我晓得外祖母的意思!方娘子是卖个人情给那谢娘子呢,毕竟谢娘子独身一人在秣陵接手铺子,一个娘子,难免会遇见地痞无赖之类的麻烦,若是能够与游家搭上关系,必然能够少掉许多的麻烦…但方娘子知道了我住在游家,还是继续推荐了谢娘子的,若没把握那谢娘子能够教得满意,她不是给谢娘子找麻烦么?”

班氏哼道:“就被李延景说了一回…怎么现在就不敢去见他了吗?”

“我才不是不敢去!”卓昭节撇嘴,“我如今什么都不会,稍微多学两天的人都能够教我半晌的,非要去看他的脸色做什么呢?再说李延景自己都说了,他在江南不待很久,是要专心教导孟妙容的,纵然念着外祖父的面子允了,我也不过是陪孟妙容读书,李延景定然是什么都紧着孟妙容的,哪里会仔细为我讲解?反而那没见过的谢娘子,为着能够得咱们家照料也会倾囊相授的,外祖母,我就去那谢娘子处罢?反正如今我是从头学呢!”

她心里嘀咕着既然都在李延景跟前留下坏印象了,再说如班氏所言,李延景这样的国手名家,根本就不缺弟子,如今又收了关门弟子——自己从此刻努力改过,再打动他,中间要用掉多少心血诚意不说…李延景的记名弟子做着,到底比入室弟子低一头!

与其到李延景跟前低三下四,还不如让那谢娘子教着呢…当然李延景是国手,可国手的弟子难道个个都是国手?李延景的师傅也没什么名气吧?

即使李延景入室弟子的身份到了长安也许是个便利,但偌大长安也不可能每个贵女都是他的弟子吧?卓昭节才不稀罕靠某人弟子的名头才能得到的认可…

当然这些理由翻来翻去,虽然有一点,但最大的缘故的确是班氏说的——她不想再去见李延景了,虽然不全是怕了李延景,但若李延景自己嫌弃她惫懒也还罢了,可却还有长安的长辈那么一折…卓昭节认定那长辈只有自己的父母,想到远在长安的父母,碍着十五之前不能亲近的说法,连写信给班氏都不敢多问一句…到底也是极惦记自己的…

这一回长辈托了李延景,却不想自己不争气,反而成全了孟妙容,更在李延景跟前丢了脸…再看到李延景的话,卓昭节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勇气不落荒而逃。

她坚持要按着同那方娘子的约定去拜谢娘子为师,班氏劝不过来,只得道:“那我让人去打听打听那谢娘子的技艺到底怎么样…再者,她能不能到咱们家来教导。”

“谢娘子接了博雅斋的。”卓昭节提醒道,“纵然另外请了掌柜看铺子,但如今才接手,恐怕脱不开身吧?”

“她一个女流之辈,盘下博雅斋无非就是为了有个生计。”班氏不在意的道,“若得咱们家帮衬着点,也没什么闲人敢去打主意…抽出点辰光来上门教导你有什么不可以?说起来博雅斋虽然在秣陵名气不小,但如今换了新东家,还是个外乡来的小娘,以前的老主顾怕也不肯相信呢,若咱们家请了她来,也是给她宣扬了,恐怕她求之不得,如此也免了你辛苦的往外跑。”

班氏这么决定了,当场就派人去打探,到了晚饭前,去的人才回来,带回的消息却是让班氏先满意再不悦:“小的先去了太守府,江夫人让孟小娘子亲自出来和小的说的,道那谢娘子,孟小娘子也见过两次,琵琶之技是好的,李大家也赞过,道是因着年岁的关系,火候未足,但已经十分难得了。后来小的再去城北打听,博雅斋附近也都说博雅斋主是对那谢娘子非常的看重,几次亲自送到门口…不过,小的方才去博雅斋里询问谢娘子坐馆一事,谢娘子却道她只能在博雅苑里教导七娘。”

“你可与她说明是我游家邀请?”班氏皱眉问,她本以为一个外乡来的独身女郎,本地亲眷又不能帮她什么,翰林家相邀,那怎么都该跑快点才对,却没想到那谢娘子居然不肯。

“小的说了,但谢娘子说,她不肯到游家来坐馆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博雅斋原本的东家要回乡才把店转给了她,一同转的还有博雅斋主的一些制琵琶的技艺,谢娘子说她虽然之前就跟着老斋主学过点了,但究竟不纯熟,为着不至于生疏,趁着老斋主转完铺子后还要收拾些日子,她要在博雅斋后头的库房里多练一练,所以每日只能抽出一个时辰指导七娘。”

班氏看了眼卓昭节:“每日就一个时辰?还得自己跑到博雅斋去学?”

“那就一个时辰吧。”卓昭节这会也有点吃不准了,只是她实在不想再去见李延景,就硬着头皮道,“博雅斋就博雅斋…反正也是坐车。”

“…既然李大家也说那谢娘子技艺还不错,你又是从头学起,那就先去几日吧。”班氏冷着脸,道,“不过话我给你说在前头…如果你这回又是一时兴起,或者学了几日就有各种理由不去…我也不打你也不骂你,往后你也别到端颐苑来了!到了你及笄…我早早送你回了长安省心!知道吗!?”

班氏鲜少这样严厉,又是当着下人的面,卓昭节心里委屈,但也知道自己从前的确散漫,想自辩都没有理,乖乖道:“是!”

见她顺服,班氏才又缓和了语气:“我是不赞成拜这个谢娘子为师的,不过你既然坚持,那就先去学着,若是她不好,记得回来要说,别误了自己!你辰光不多了,就这么两年功夫!秣陵能教琵琶的地方也多着,知道吗?”

“外祖母,我理会得。”卓昭节咬着唇道。

班氏既然准许了,到了与方娘子约好的这一日,卓昭节早起梳妆打扮,换了一身新衣,让明合捧了琵琶,点齐了拜师用的束脩,到端颐苑辞别了游若珩与班氏——两人今日倒没了严厉之色,只叮嘱她若那谢娘子不好,寻个理由回来,自有他们出面了断此事——当然免不了温言叫她用点心。

卓昭节一一答应,又给班氏看了束脩,班氏以为太重了点,给她减了几样,又让明合与明吉都留意着,若那谢娘子不成,回来不许隐瞒云云…这么叮嘱再三,才放她出门。

到博雅斋时,已经是辰中了,虽然今日这儿换了东家,但也看不出来热闹的景象,还是安安静静的,只是门口的两个小厮却不见了踪影。

卓昭节因为有约在先,加上来过一次,只道换了新东家,一时没补上候门的小厮,也不以为意,直接带着两个使女走了进去。

到了斋前却见门是虚掩着的,隐约传出琵琶断断续续的声音,她想应该是那位谢娘子在试弦了,就轻轻敲了门,里头立刻有人道:“进来罢。”

这声音听着仿佛有些熟悉,卓昭节未及多想,推门进去——不由一呆。

宁摇碧倚在柜台上,一手执扇,膝上放着面底楼陈设的玳瑁琵琶,一只手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神情百无聊赖…那日出来说过话的胡族老者袖手侍立在旁,方才那声进来想是他说的…另有两个胡姬,一持孔雀羽扇,正替宁摇碧轻轻扑着风,另一个托金盆,盆中白汽袅袅,盛满了冰,冰里浸着把雨过天青的瓷壶,另有一名昆仑奴半跪在地上,手持玉锤,仔细的为他敲着腿,另一名昆仑奴则垂手侍立在侧。

看见卓昭节,宁摇碧与苏伯也有些意外,苏伯笑着道:“游小娘也来买琵琶?还请少等,东家如今在后头。”

“世子!”卓昭节忙给宁摇碧行礼。

宁摇碧几乎是瞬间将无趣的神情换成了高贵凛然,他将琵琶丢还给空手的那名昆仑奴,淡淡的道:“不必多礼。”

卓昭节抿嘴一笑:“上回湖上多亏世子…后来咱们畏惧长辈责罚,竟不敢告诉家中,怠慢世子,还望世子海涵!”

她因为之前被班氏再三骂失礼,如今见到宁摇碧实在有点亏心,但这个这个赔礼赔得却是很放心,毕竟游若珩都去过宁摇碧在秣陵的别院了,听明合的说法,两边至少都是客客气气的,既然这么着,宁摇碧想也不会与自己计较什么。

果然宁摇碧神情淡然道:“游老翰林太客气了些,本世子说过,不过是小事耳。”

“世子何以在此?”卓昭节寒暄过了,忍不住奇问道,“是来买琵琶…还是向谢娘子请教的?”

“游小娘认识谢娘子?”苏伯好奇的问。

卓昭节点头:“此处旧主方娘子介绍我来拜谢娘子为师…好告长者,我虽在游家长住至今,却不姓游,我姓卓。”

她这话说出来,就见宁摇碧与苏伯的脸色都有点古怪。

“莫非小娘是长安敏平侯府的女郎?”苏伯诧异的问道,“不知与如今在怀杏书院读书的卓家八郎如何称呼?”

“长者认识我八哥?”卓昭节好奇道,“卓八郎是我胞兄!”

宁摇碧露出一丝玩味的笑,目光诡异起来。

第五十二章 谢盈脉

“卓家八郎乃是长安有名的好学勤恳之人,本世子当然也有耳闻。”宁摇碧盯着她,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和蔼道,“小娘子既然是卓八的胞妹,为何会长住游家?”

卓昭节总觉得他说到“好学勤恳”时,仿佛有些不怀好意,但看宁摇碧神态中却又不像有恶意…犹豫了下,才道:“我自小身子弱,故此寄养外祖家中。”

“原来如此!”宁摇碧与苏伯对望一眼,嘴角笑意更浓。

卓昭节狐疑道:“敢问世子为何也在此处?”

“哦。”宁摇碧心不在焉的道,“本世子的祖母喜欢琵琶,本世子听说这里有面极好的琵琶,便来看看,若是当真不错,那就买了进与祖母。”

“原来如此!”这句话轮到卓昭节说了,她看了下四周,除了宁摇碧的下人,偌大的博雅斋里居然没有半个人影了,就有些纳闷,“谢娘子在后头做什么?这许久也不出来呢?”

宁摇碧微哂道:“那娘子才接手这店,据说原本的东主是将存货一并转给她的,只是她也不熟悉…须得慢慢找,才能寻出本世子要的那一面。”

转了转眼珠,他一展折扇,微笑道,“卓小娘坐下等罢。”

他这么说了,那为他锤着腿的昆仑奴立刻放下玉锤,飞奔到后头搬了一张矮榻过来——这昆仑奴臂力过人,卓昭节一眼认出那矮榻是紫檀木所制,极为沉重,并且款式也不是便于单独一人移动的,他却稳稳的放在了宁摇碧下首,退后几步,复跪下,拿起玉锤,若无其事的继续为宁摇碧敲起腿来。

卓昭节道了谢,坐下之后,不免与宁摇碧闲聊几句,宁摇碧状若随意的问了几句卓昭粹,却见卓昭节并不清楚…反而向他打听起长安来,宁摇碧漫不经心道:“长安?帝都么,自然是比秣陵繁华的,城中东南的曲江芙蓉园里很有几分江南风情…长安城内小娘最爱去的大约就是那里了,对了,敏平侯府就在那左近的通善坊里,似乎还挖了暗渠引水入府…不过本世子没进去过,不大清楚。”

这么听来这宁摇碧与卓昭节应该也不是很熟悉。

卓昭节暗自揣测,那日码头上,听卓昭粹的语气和这位世子纵然认识关系也绝对不会太好,也不知道两人都有些什么过节…说起来…那天看着那船耀武扬威撞到码头上的嚣张跋扈,与眼前这冷淡高傲的世子实在大不相同啊…

宁摇碧见她忽然沉默,似乎也觉得没什么话可说的,就让那托金盆的胡姬将瓷壶从冰中取出,那胡姬先将金盆放在柜上,复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巧的包裹,里头放着一只锦匣,打开锦匣,却是一对精致的玉杯。

“这是郁金酒,谢娘子迟迟不来,枯候无趣,小娘不如同品一杯。”宁摇抬臂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卓昭节因为到了这里后没有茶水,如今天热,到底是渴了,再加上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郁金酒如今斟的虽然不是玉碗而是玉杯,一般的波光撩人,再加上才从冰里起出,玉杯壁上一层密密水珠,看着就凉爽的沁人肺腑,略一犹豫,就爽快的道了声谢——浅啜之下,只觉入口甘洌,微带苦味,那苦味绵长悠久,卓昭节不禁赞了一声。

宁摇碧与她谈了几句酒,倒也熟悉了点,但卓昭节记得他在湖上那冷淡骄傲的模样,她虽然是侯府嫡孙女,但生长江南,也没有与公侯子弟打交道的经验,心想两次见这世子都不像是爱说笑的样子,到底少说几句的好,因此顺着宁摇碧夸了几句郁金酒后就住了口。

见她仿佛对话题没什么兴趣,宁摇碧独说无趣,也住了口。

两人各有所思的慢慢对饮,一壶郁金快见底时,后头终于传来匆匆脚步声——却见一个绿衣女郎空着双手,匆匆步出,这女郎远比卓昭节想的年轻,仅仅只有十七八岁年纪,鹅蛋脸,又细又弯的双眉,眼若秋水,瑶鼻樱唇,生得很是秀美,她出来之后,见到卓昭节也是一愣,随即也猜到了卓昭节就是方娘子托付之人,朝她微一点头——随即转向宁摇碧,道:“世子,民女已经将整个库房都翻过了,并不见世子所言的那面琵琶!”

“嗯?”宁摇碧皱起眉。

“世子若是不信,可随民女至库房寻找。”这绿衣女郎谢娘子敛了敛裙裾,恳切道,“民女接手这家铺子,今儿世子是头一位客人,若是有,怎么会放着不卖呢?”

宁摇碧皱起眉,谢娘子静静站着,只不过宁摇碧沉吟片刻,却无所谓的道:“既然没有,那就算了。”

谢娘子松了口气,也有些意外,仿佛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

卓昭节倒不意外——她觉得宁摇碧本来就是个看着冷淡、也许偶尔还有点张扬胡闹,但本质十分随和的人…

宁摇碧站起身,那昆仑奴将手里的琵琶放回原处,一名胡姬收拾酒盏…另一名上前替宁摇碧抚平衣褶,除了苏伯依旧拢着袖子外,四名侍者各司其职,顷刻之间就将四周恢复原状。

谢娘子自要恭送,但宁摇碧却没理会她,反而深深看了眼卓昭节,意味深长道:“卓小娘若是喜欢弹琵琶,闲来不如来寻本世子切磋…本世子的祖母亦喜此技,本世子耳濡目染,也略懂些…教你几首长安时兴的小调,思念长安亲人时也好弹了聊解。”

“我今儿头一天学。”卓昭节有点不好意思的道,“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弹曲子?”

“小娘看着就聪明,学起来一定很快的。”宁摇碧在门边站住脚,轻抚下颔,回过头,似笑非笑的道。

卓昭节最肯相信旁人赞自己聪明伶俐,当即自信道:“借世子吉言。”

宁摇碧走后,谢娘子顺手掩了门,转身就忙不迭的与卓昭节赔礼:“今儿实在没想到,怠慢卓娘子了。”

“不打紧的。”因为之前谢娘子为宁摇碧找琵琶——耽搁了很多辰光,卓昭节怕太迟回去班氏又要担心,也无暇寒暄,直接道,“谢娘子若是方便,咱们现在就开始罢?”

一面说,一面叫明合拿琵琶与束脩过来。

谢娘子点了点头,看着束脩却笑着道:“民女就比卓娘子痴长几岁,想着就不必拜师了罢?再说民女因为要上手方老丈所留的制琵琶之技,无暇到游府坐馆,昨儿个回绝了班老夫人派来的人,心里已经觉得愧疚,哪里还能收束脩?左右每日也才能教娘子一个时辰。”

她又道,“民女名盈脉,卓娘子不嫌弃,叫名字就好。”

“那我唤你阿姐罢。”卓昭节因为看她比自己最多长个四五岁,也觉得拜师不靠谱,就道,“阿姐也别客气…我也不是官府,不必自称什么民女了,咱们就这么说话罢——这就当我给阿姐的见面礼。”

她这么说了,加上谢盈脉看她似乎没有把拿出来的东西收回去的习惯,想了想到底收了下来,就引她到后头——卓昭节到了后面见也只她一人,就奇怪道:“谢阿姐,你这儿只你一人?那你教我时前头怎么办?”

“我如今还没正式开张。”谢盈脉立刻就改了自称,引着路,回头笑了下道,“今儿为了等你过来才开的门,哪里想到会有位世子过来…打算先关上些时日,等制琵琶的技艺上来了再开张,不然卖完了方老丈做的琵琶,接着却只能关门了。”

“也是。”卓昭节心想难怪宁摇碧一走,她就把门掩了——江南富庶,秣陵又是府城,向来民风淳朴,青天白日的,只要掩了门,旁人也就不进来了,何况外头还有游家的车夫小厮守着,她好奇道,“方老丈既然要回乡,将铺子盘给阿姐,怎么连制琵琶的技艺也传给阿姐了?”别说这自号博雅老叟的方老丈所制琵琶连一位琵琶国手都要亲自远下江南来取了,就是寻常小铺子里一些手艺,也是藏着掖着,不是极亲近的人是不肯传下去的,这个道理,卓昭节也晓得。

谢盈脉笑了一笑,却没说话。

卓昭节顿时意识到自己这话问的突兀了,遂不再多言。

谢盈脉昨日得了方娘子的话,特意收拾了一间静室出来确认了卓昭节毫无基础,倒是露出几分欣慰之色——她如今忙着,最喜欢的就是刚开始学的弟子,连底都不必探,直接可以教起来。

这谢盈脉看着年岁不大,十指上、指侧却都积了薄薄的茧子,有些看着是弹琵琶的,有些却不大像,卓昭节这次是打定主意不肯叫那长安默默关心自己的长辈失望,更不肯叫对方在李延景跟前丢脸,谢盈脉手把手教导时虽然发现了她手上茧子位置有些奇怪,尤其是右手虎口,替卓昭节调整手势时能够感觉到那里迥然年轻小娘的柔嫩,卓昭节暗忖这谢盈脉怕是自小做惯了辛苦生计的,暗生同情,不想一走神,又被谢盈脉清声喝住,忙不敢再分心了,收敛神思,专心专意的学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谢盈脉看了看铜漏,抱歉的道:“今儿辰光到了…”

“那我回去。”卓昭节有些恋恋不舍的抱着琵琶站起身,明合移步过来接过去,谢盈脉见她似乎意犹未尽,笑着道:“其实娘子继续留下来,我今儿也不能教你什么了,得先将方才教的那些练熟了才好。”

卓昭节点头道:“我回去定然不会懈怠。”

“如此就好。”谢盈脉显然忙碌得紧,寒暄的话都不及多说,就作出了送客之势。

卓昭节真心同情她——也就比自己长那么几岁,年纪轻轻的小娘独自一人到秣陵投亲,如今却还要自谋生路,这博雅斋算不得多么大的铺子,但前头放琵琶的也有小三层,后面一排屋子是库房兼住处,再加前头小园…这么些地方就她一个忙里忙外想想就够呛的。

当下决定回去给班氏再说说好话,能帮她一把就帮她一把,到了门口,看见车夫、跟车的小厮上来,心里一动,就问谢盈脉:“我看阿姐这里暂时没人用,不如借两个人帮阿姐打一打下手?”

她本是好意,但话说出来才觉得不妥…谢盈脉可不是先前的博雅老叟,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娘,独自在这儿也还罢了,弄两个小厮,除非是总角以下的,不然怎么能没闲话出来呢?但使女的话,卓昭节这回就带了贴身使女,自己也离不了的。

果然谢盈脉含笑道:“多谢娘子挂怀,不过如今铺子没开张,我一个人勉强应付得了。”

“那好,明儿见。”卓昭节不再多说,让明合扶着上了马车。

第五十三章 苦练

“卓家居然有个小娘一直放在秣陵养?”

秣陵城外的官道上,柳荫已浓,绿烟深处不时传来黄鹂脆鸣,数十名锦衣绣服的豪奴、十数名悬弓带刀的侍卫簇拥着一驾奢华的马车踟躇而行,奴骄马肥,弓良箭锐,路上行人都纷纷望之而避,此车远比寻常马车宽敞,因此连博雅苑前的巷子都难进入,垂着入水不湿的鲛绡为帘,熏了百洗难褪的荼芜香,行过之处,半日之内都有脉脉留香。

车内,冰绡铺地,锦毡堆榻,因着四角都放了冰盆,盆里湃着时果,浸了美酒,另有胡姬持扇,昆仑奴鼓风,虽然外头烈日炎炎,宁摇碧却甚觉凉爽,他微闭着眼,靠在凉玉枕上,懒洋洋的问苏伯,“连时五都不晓得?”

苏伯依旧拢着袖子,笑道:“卓家子孙兴旺,这一代连嫡带庶的小娘怕有七八个,因着那卓昭粹几次在时相跟前告过时五郎的状,时五郎向来不喜欢与卓家人接近…再说小娘家家的,若非要说亲,也不会特别说与时五听。”

“卓昭粹那厮生的平平无奇,不想他这胞妹倒是个十足的美人儿,放在长安小娘里头也是拔尖的了。”宁摇碧回想方才博雅斋里的一幕,有些失笑,“不过看起来也有些呆头呆脑的…嗯,放着本世子这么才貌双全的俏郎君,难得没什么人在的机会,她居然也没有特别多搭几句话…偏偏本世子之前端足了架子,要不是带了一壶郁金酒进去,今日等得也太无趣了!”

他摇着头,“很没眼光啊,这小娘!”

“这小娘既然是在游家寄养长大的,小主人想一想游老翰林的木讷,当知道这小娘估计也就是个恪守规矩的典型出来的女郎了。”苏伯道,“何况依某家看,她很有些慑于小主人的威严!”

宁摇碧张眼笑道:“,游家是算得上的,但要说恪守规矩那就未必了…先前在青草湖那一次,她见着饮渊在附近知道不可触怒了进食之际的猛禽,不就是从书上看来的吗?虽然看书不到家,就看了一半,但料想提到猎隼习性的书不会是游老翰林会提倡小娘去读的…本世子还道似她这个年纪的小娘除了无趣的诗书典籍外,只会偷偷藏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呢!”

苏伯知道他末了一句说的是谁,也笑了:“那宁四娘看着一副普天下数她最端庄贞洁的模样,哪里晓得私下里最爱看的就是才子佳人后花园里私订终身瞒着长辈家人双宿双飞的话本…某家到现在想起来饮渊从她房里掀出那些话本后,欧氏在长公主跟前无地自容的模样都觉得可笑!”

“嘿!”宁摇碧面上掠过一丝厌恶,折扇轻敲掌心,懒洋洋的道,“大房没有一个好东西,不必提了败兴了…今日那面琵琶居然没了…不过遇见这卓小娘倒也有点意思?本世子看她模样仿佛还不知道饮渊是本世子养的?”

苏伯提醒道:“前日游老翰林亲自登门,说过他们畏惧长辈惩罚,所以瞒下了此事,自然也不会告诉卓昭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