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额头、掌心、后背,顷刻间冒出冷汗,心坠到了冰冷的深渊之底,脖颈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给紧紧掐住,几乎就要窒息,却见那门房又露出了笑脸,叫他稍等,随即转身入内,很快飞快跑了回来,双手持了封信,恭敬地递上,笑道:“李郎君,怎就被我家小娘子给猜中了?小娘子随李郎君走前,交给我这信,道李郎君若是寻了回来,就叫我把这信转给你。”

李穆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突然之间,又活了回来,劈手夺过了信,“哗”的一声,撕破了整道封口,拉出里头的信纸。

才看了一眼,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凝住了。

门房见他双眼盯着信纸,一眨不眨,面容扭曲,表情似是笑,又似是哭,再瞧一眼,又像在咬牙切齿,极是怪异。一时看得呆了。

“李郎君?你怎的了?可是身体不适?小娘子又怎的了?她没和你一道?”

门房问他。

“我无事。你家小娘子也很好。不必告诉岳父母我来过的事。”

李穆嘶哑着声,吩咐了,一个箭步下了台阶,翻上马背,一人一马,疾驰而去,转眼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

这个深夜,李穆又赶回了京口。

他没有入镇,而是直接去往南郊。

乌骓这样的脚力,在终于赶到位于京口南郊的那座庄园大门前时,也是跑得筋疲力尽,浑身汗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感到主人松开马缰,背上一轻,乌骓两只前蹄便并拢在了一起,无力地跪趴在地,吐出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么晚了,庄园大门早已闭合,门口黑漆漆的。

李穆奔至门前,用力拍门,发出的砰砰之声,在夜色里迅速递散开来。

樊成手中举着一支巡夜火把,疾步而出,看到李穆,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目露歉疚之色,忙向他行礼,低声道:“刺史见谅。那日实在事出突然。我才送小娘子上船,小娘子便说要走,一刻也不许再等,我实在是……”

还没等他说完,李穆便从他身边穿过,朝里大步去了。

“小娘子就住后头的清辉楼里!过回廊!左拐!池子过去就到了!”

樊成冲他背影喊。

李穆疾步穿过回廊,向左,奔向那座池边小楼。

楼中人已经睡去,门窗漆黑,楼下大门紧闭。

李穆几步并做一步地奔到门前,抬手去推,推不开。

门反闩了。

他拍门。

“谁啊?”

门里传出一道仆妇的问话之声。

“是我!”

他的嗓音又干又哑,但那仆妇还是辨了出来,哎了一声,急忙起身,点亮了灯。

“李郎君稍等,我先去和小娘子说一声!”

一阵噔噔噔的登梯之声。

李穆站在门前等待着,人依然还在喘息,带着他灼热体温的汗,一滴滴地从他额面上滚落。

过了一会儿,楼上一扇窗里亮起灯火,透出一片暖黄的灯火。

李穆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那仆妇下来的脚步之声。

仆妇回话了,声音里却带了惶惑,隔着门道:“李郎君,实是对不住,不是我不给你开门,是小娘子说,知你一路辛苦,叫你自便,先去好好歇息。有话,明早再说。”

李穆目光暗沉,抬手想再次拍门,又停住了。

他退了出来,站在楼前地上,仰头望着楼上那扇小窗。

窗后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灯色。

他望了片刻,收回目光,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近旁的一株老樟树上,走了过去,攀着树干往上,很快上树,站在一簇枝干之上,朝着丈许之外的小楼纵身一跃,身影仿佛一只灵猿,跃了过去,伸臂一把抓住飞檐下的一道横梁,借力往上一荡,人便稳稳地落在了屋顶之上。

他踩着屋檐,足底无声无息地踏过瓦顶,朝着那扇窗户走去,到了窗前,伸肘用力一顶,咔嗒一声,窗户开了。

他翻身而入,双足站在了实地之上。

这是一间女子的卧房,宝帐低垂,兰香弥漫。隔着一道珠帘,李穆看到一个女子身披曳地长衣,背对着自己,坐在镜匣之前。

她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闯入,静静地望着镜,犹如沉醉在了镜中人的娇颜之中,握着手中一柄玉梳,慢慢地梳着垂落在她肩上的一束长发。

发如墨,衣如云,腕如雪,人如玉。

他终于找到了她,他那个几天之前,莫名丢下他,叫他经历了一番噩梦般寻妻经历的的小妻子!

在来的路上,李穆曾不止一次地咬紧牙关,想着等他抓到了她,他该如何叫她知道她的任性和她这种任性举动而带带给他的所有焦虑和怒气。

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在他日夜兼程,几乎跑瘫了乌骓,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这里,再次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之时,此前所有的担忧、愤怒,焦虑,不满,以及疲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满满的激动和狂喜,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许她离开自己视线一步。

“阿弥!”

他唤了她一声,一把掀开珠帘,朝她大步而去。

洛神拢了拢自己那把梳得犹如绸缎般平滑光亮的长发,回头,瞥了眼他风尘仆仆的一副落魄样,淡淡地道:“总算还没蠢到家,知道找来这里了。”

“不是叫你自便先去歇了吗?你又做贼似的爬我窗,意欲为何?”

珠帘伴着她的清脆话声,瑟瑟而动。

第106章

仿佛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李穆猝然停了脚步。

他望着一脸淡漠的她,方才乍见她时心底涌出的狂喜和激动之情,慢慢地消退了。

“阿弥,你分明没回建康,却说回了!你气我无妨,为何要如此骗我?你可知这几日,到处寻你不着,以为你出了事,我是如何过来的?”

他的脸色凝重,语带质问,嗓音发闷,听起来干涩又嘶哑。

洛神哼了一声。

“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

“那晚上我分明向你解释了琴谱的事,说我和陆柬之已过去了,嫁了你,便对你一心一意,你怎就不信了?”

李穆沉默了片刻,道:“那夜我也已对你说了,我信你!你还要我如何自证?”

“啪”!

洛神将手中那枚梳子重重扣在了镜匣上,倏地站了起来。

“你胡说!你若真的信我,那晚上你拿回了琴谱,那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当面问我?却把气闷在心里,一味地拿我身子发泄?你分明是信了陆焕之的话!”

“那会儿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过后,我又屡次三番地问你,想你告诉我实情。你为何就是不说?你可知我那几日心里有多难过?若不是后来我自己去寻人,终于叫我得知那晚上发生的事,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

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眸里,映了跳动着的两点烛火的光点,犹如点着了火星子,亮得异常。

“李穆,你说你信我,但你扪心自问,有你如此信人的吗?”

“我宁可你回来,将琴谱丢在我的脸上!是我的错,我不会认吗?可你没有!你分明心里装着阴私,面上却在装着大度罢了!怕是连你自己都觉自己大度吧?可我不稀罕你这好!”

她微微地喘着气,胸脯随她呼吸不停起伏。

“初嫁你时,我确实不愿。但后来我为你做的事,你是瞎了还是聋了,难道你都没有半点感知?我写下这琴谱的那段日子,发生过什么事,难道你都忘了?阿耶以你对朝廷存心不利为由,强行将我带回建康,不许我再跟你了。那会儿倘若不是我心里有你,我会不顾阿耶反对,自己去往义成寻你?”

“我知道,比起你对我的好,我为你做的,确实微不足道。但我真的认定你是我这辈子的郎君了,我想你也将我视为你的妻。”

“如今我才知道,你并没有。当初是你强行娶了我的。你一边自以为是地对我好,一边却总是在心里抓着我和陆柬之从前的事不放!”

“李穆,你到底为何如此?你告诉我!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好,我真的可以改……”

洛神眼眶发热,鼻头一酸,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悄悄滑落。

她飞快地偏过了脸,将泪珠隐在了烛火照不到的暗面里。

窗上树影摇曳,小楼里陷入了静默。

李穆望着朦胧烛火里她只留给自己的半张侧脸,眼底那片因了星夜兼路而熬出来的血丝,颜色愈发地红了,连眼角之处,亦跟着,慢慢地泛出了些许红痕。

洛神等了许久,未听他开口发一句话,蓦然偏回一张俏脸,盯着他双目凹陷、一脸胡渣、神色憔悴,却始终沉默的样子。

“你当你这幅样子,担心了我几天,没睡好觉,我就会心疼自责了?告诉你,我的心狠着呢!倘若不是不愿阿家担心,我会忍到现在?倘若不是不愿阿耶阿娘知晓,我会给你留书叫你来此?倘若不是想着再给你个机会,我会在这里等着你来?”

“你不信我,有事宁可闷在心里也不和我说清楚。”

她冷笑。

“这回陆大兄的琴谱侥幸是无事了,下回,说不定再冒出来个张大兄,王大兄!一辈子长着呢,似我这么蠢的人,也不敢保证,我就再不会犯错,不会开罪你了。谁知到了下回,你又会是如何?与其这样,我宁可一拍两散,大家各自清净!”

“这回我就是故意的,你又能怎样!实在气不过,你走就是了!”

李穆脚步微微动了一动,却又止住了。

她顿了一下。

“你还是不说是吧?”

“好,好。”她气得俏脸发白,点头。

“你立马给我走,回你的义成去!”

他依然没有做声,脚步也未再挪动。

洛神朝他走来,伸手推搡起他。

“你快走!我不想看到你了!”

李穆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气力,被她轻而易举地推着,双脚往后退去,不断地退,直到退到了门边,再无路可退。

他的后背,被胸膛上的那两只小手给摁在了墙上。那手又离了他的胸膛,伸过去要开门。

就在她那只手要碰到门把之时,李穆忽然抬起一臂,捏住了手腕,拽了一下,洛神足下一个趔趄,人便扑向了他,被他张臂,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给我走……你放开我!”

人分明都在他怀里了,她一张俏面犹含怒气,奋力地挣扎,不住地打他,踢他,犹如一只亮着尖牙利齿的凶恶的小老虎。

李穆一手紧紧地箍住她的后脑勺,低头,一下便堵住了她那张不停地一张一合地赶着他走的小嘴。

洛神呜呜地叫着,拼命晃着脑袋,想要挣脱出来。但他的吻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有力。任她胡乱踢打着自己,不叫她离自己唇舌半分。

洛神双手渐渐垂落,无力地搭在了他的臂上,身子也跟着软了下来。

男子的吻炽烈而狂野。他红着双眼,鼻息呼出的潮热,犹如荒野中在烈日喜爱蒸蔚沸腾的无边热雾,夺走了两人各自的呼吸。唇和唇相贴,齿和齿相撞,纠缠在了一起,再也没有留下半丝半毫的空隙。

洛神那段纤细修长的天鹅颈,无力地往后仰去,任凭脑后他那只宽厚手掌的依托,闭上眼眸,承受着来自他唇舌的犹如狂风暴雨般的侵略和攻袭。

仿佛这还远远不够。

他猛地松开了她的嘴,大口地喘息着,又将怀中那无力的娇小的人儿整个地抱起,转身,将她压在了自己滚烫的胸膛和那坚硬的墙体之间。

夜凉如水。一阵风,从那扇方才被他顶开的窗中涌入。烛火摇曳了几下,灭了。

小楼里陷入了一片昏暗。

珠帘随风轻轻碰撞,伴着小楼里断断续续的男子的剧烈喘息和女子的娇喘,发出如水般的轻灵瑟瑟之声。

…………………………………………………

昏暗中,夜风里,门墙角落的发自相依唇齿的那阵喘息之声,终于慢慢地平息了下去。一道道的热汗却依然宛若落雨,从男人皮肤上的每一只毛孔里不断地渗出,他的心房,也还在胸腔下激烈地跳动着,他没有放下洛神,依然用自己的身体将她紧紧压在墙上,双手托着她,慢慢地低头,将自己的脸,压在了垂散在她肩头的那片又凉又软的发丝里。

“阿弥,我控制不住自己……”

良久,昏暗里,洛神的耳畔,传来了他低低的沙哑之声。

“我在嫉妒那姓陆的。”

洛神一呆,听到他含含糊糊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阿弥,当初我是凭了当初一股执念,费尽心机,也算是上天成全,运道够好,才得以娶你。娶了你之后,我慢慢才知,你到底是如何好的一个女孩儿。你越是好,我便越是患得患失。我不知我何以能得你倾心。他却能陪你吹箫抚琴、吟诗作画。你赠他一曲,不必言语,他便知你所想。你与他箫琴和鸣,过去了那么多年,至今建康城中,还流传佳话……”

他的声音愈发地黯哑,如这笼罩住了小楼的无边暗夜。

“我却连字都写得没法叫岳父满意。他有我如此一个女婿,想必也是万分无奈……”

他顿了一顿。

“阿弥,那夜陆焕之偷出琴谱寻人想要四处扩散,被我拿回琴谱后,在我面前说你念着他的兄长,说你从小心肠最是善软,你是可怜我,才对我好。回来后,我分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他的那些话,都不过是无中生有,恶意离间。但我却还是没法不放在心上。因他恰好说出了平日或许连我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心底所想。”

“阿弥,哪怕我被人设计丧命,我也从未像恨他那般地恨一个人,所以我才往死里打他……”

“我便是如此一个人。你方才说得没错。分明在心底里怀着不可告人的阴私,充满了疑虑,回来将余怒撒在你的身上,过后却还要在你面前故作大度,只字不提,便好似我原谅了你的过失,就差连我自己都要感动了,我可真是个混帐……”

洛神在他怀里,动了动身子。

“……你方才骂得没有错……阿弥,我知道我错了……”

声音愈发沙哑,似乎哽住了。

他顿了一顿。

“当初要娶你的人是我,如今不信你的人还是我……阿弥,都是我活该……只要你能消气,无论如何对我,都是我该受的……”

“不要赶我走……”

耳畔那话声,猝然断了。

洛神感到自己肩头微沉,他的头靠了过来。

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叫胡人望而生畏,叫南人万众敬仰的伟岸男子,此刻犹如被剥去了盔甲和护盾,只剩一身软肋,将他的一张脸,深深地埋入她的发堆之中,一动不动。

他潮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滚烫的体温,透过那层薄薄的衣衫纤维,灼着她的肌肤。

洛神又感到他的心跳,在撞击着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凝滞而沉缓。

她一动不动,任凭他这样抱着自己,将他的面庞埋在她的肩上。

良久,黑暗中的小楼里,只剩下了夜的寂静。

她终于扭了扭身子,推开了他,从他的怀抱里下来,双足踩落实地,借着窗外透入的夜色,走到那盏被风吹熄了的烛台前,点亮了火。

昏黄的光,再次充盈了小楼里的这间屋子,将方才的暗夜,彻底地驱散。

她转过身,在他望着自己的黯然眸光之中,朝着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仰头,凝视了他片刻,抬起了自己的胳膊,向他伸了过去。

“郎君,你不是混帐。你是个傻子……”

她低低地唇语,小手轻轻抚过他长出了一层凌乱胡渣的脸。

“我和陆柬之的那些过往,早就已经结束了。在我心里,他和我阿兄并无两样。箫琴相鸣,以曲传声,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取而代之。”

“惟你,于我才是独一无二,谁人也无法取代。”

“字叫我阿耶不满能如何?不知琴韵又能如何?我爱的便是你这人。见到你的面,听到你的声音,我心里便就欢喜。我只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再给你生几个小娃娃,叫你阿耶,叫我阿娘……”

她停住,长睫轻颤,贝齿咬唇,脸庞悄悄地红了。却还是踮起脚尖,红唇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

李穆定定地面前的洛神。

烛火在她身后映照,光温柔地将她笼住,薄薄一层衣衫的纤维,又怎挡得住她纤细身子的玲珑轮廓?

仿佛一支夜的幽兰,朦朦胧胧,亭亭地绽于他的面前。只要他伸手,便能将她折下,彻底地叫她归属于他,成为他的所有。

“阿弥——”

李穆眼眶发红,眼底隐隐似有水光闪烁,向她伸出了手。

洛神却又睁开眼眸,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他一愣。“阿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