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一个的鲜卑屠夫被砍杀在地,尸首堆叠,血流满了一地,足踏下去,溅出血花。

他追上了最后一个逃走的鲜卑士兵。

那人倒在了他的面前。用恐惧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向他乞讨饶命。

高桓没有半分犹豫,一刀下去。

一道热液,猛地喷溅到了他的面门,将他面庞,彻底染得血红!

他手中倒提卷刃的长剑,闭目,任那腥血沿着自己的脸,一滴滴地滴落。

片刻后,睁开眼睛,慢慢转脸,朝向身后那座千年前起,便已矗立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古老巍峨城池。

两面布满累累刀砍斧斫、火烧木撞伤痕的城门,缓缓地,在他面前开启。

……

李穆统领联军北上之后,整个义成,都开始了等待。

他刚走的那些天,满城气氛,紧张而压抑。

刺史府里,每日上午的孩童书声依旧琅琅,但午后,刺史府前原本总会吸引许多孩童聚集玩耍的那片空场,变得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孩童的嬉笑之声了。因那些孩童都得过父母的叮嘱,命不许再去那里,唯恐打搅了刺史夫人的清净。

谁都知道,刺史夫人在等着战讯。这座城中,应当没有人会比她更为急切了。

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渐渐地,消息终于开始传回来了。

接二连三,全都是好消息。

先是大军夺取顺阳,在大河之畔,击溃了来势汹汹的西金大军。

就连西金皇帝谷会隆,也死在了乱战之中。

接着,又一个此前大约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消息,也随之飞抵。

长安,这座自上古起便见证了华夏巍巍的古老城池,在异族铁蹄轮番践踏,伤痕累累,沉陆多年之后,今日,又重新被夺了回来。

李穆取了长安!

据说,他的大军开到长安的那日,整个长安都为之沸腾。民众洒水清道,扶老携幼,出城数里之外,跪地迎接他的到来。

消息传开之后,义成全城,亦是跟着沸腾了。

当日,几乎全部的城民,从四面八方,涌到了刺史府外。

李穆不在。

但那些人向着空门,纷纷跪地拜谢。最前的几个白发老者,更是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他们都曾是长安故人。当年沦陷,幸运地逃离屠杀,从此浮萍飘零,苟延残喘,幸存至今。

离开时,黄口垂髫,而今老大,鬓发苍苍。故土旧城,已经遥远得连梦中也不会记起了,却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够听到它归来的消息。

洛神本无法和他们一样感同身受。但当她亲眼目睹这一幕时,她整个人,却亦被深深地感染了,心潮澎湃,乃至激动落泪。

她开始暗暗地盼着郎君的归来。数着手指,等他一天又一天,度日如年。

终于,在传来长安回归消息一个月后,在洛神感觉好似已经等了漫长的三百年,这一天傍晚,李穆回来了。

这原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暮春的傍晚。夕阳西下,余晖照着静谧的城垣头上的垛口,将青黑色的城墙,染成了昏红。城垣之外,一望无际的原野,芳草青青,远山头上,半轮落日,天际之上,燃烧着的漫天烧云晚霞,将人面庞,映成了红彤彤的颜色。

洛神本以为他还要数日后才能到的。

他发给蒋弢,和写给自己的私信里,都是这么说的。

忽然,就在这个火烧云的暮春傍晚,一个斥候就这么纵马入城,奔到刺史府,给她带来了刺史提早归来,人已到城外的消息。

她方沐浴出来,懒梳头,慵着衣,闻讯,从屋里奔了出来,奔到院子口,被身后的阿菊,生生地唤停住脚步。

“我的小娘子哎,你瞧你那模样……”

洛神又奔回了屋,一叠声地唤来侍女,梳头,换衣,一边催,一边不忘照镜。

终于梳好了头,换好了衣裳,她爬上自己那辆小马车,催促去往城门。

还没有人知道刺史归来的消息。

城中,炊烟袅袅,耕夫结束了一日劳作,荷着锄头,从田地归家,妇人唤着门外的孩童,孩童却贪恋着白天的这最后一缕天光,兀自嬉戏玩笑着,口中一边应,一边跑得更远,认出夫人乘坐的小马车,见往城门匆匆而去,腼腆的,停在路边,好奇望着,大胆的便追在后头,亦跑向了城门。

城门口的士兵如常那样,巡逻走动,忽见夫人来了,马车中下来,肤光照人,容颜殊色,皆不敢多望,低头行礼过后,方悄悄望着她飞快登上城墙的背影,皆面带惑色。

洛神一口气登上城墙,立在那日曾目送他誓师北上的墙头之后,睁大眼睛,眺望着城门外那条仿佛延伸到了远方地平线尽头的驰道。

李穆没有叫他的小妻子等待多久。

洛神站在城头,在漫天绮丽的晚霞中,看到远方,出现了一列疾驰而来的人马。

战衣烈马,滚滚烟尘。

渐渐近了。不止她,城门附近的士兵和归城的民众,也终于发现了。

“刺史归来——”

兴奋的呼喊之声,此起彼伏,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原本有些冷清的城门口,突然如同集市一般,热闹了起来。

洛神飞奔下了城楼,在身后之人的簇拥下,出了城门,朝着正往这里而来的李穆迎去。

他纵马而来,身影越来越明。

很快,洛神便看清了他的面容。

身畔那么多的人,他的两道目光,却好似立刻寻到了她。

身后,越来越多的人涌出城门,迎接他归来的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洛神忽然心跳加快,停了脚步,站在道上,望着他向朝自己纵马而来,越来越近。

乌骓终于将他,带到了她的面前。

李穆停马,微微低头,望着她那张仰向自己的被晚霞烧红了庞的娇颜,忽然,朝她伸出一只大手。

洛神心跳加快,迟疑了下,亦慢慢地,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微微俯身,一下抓住她手,轻轻一带,她人便被他抱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

四周短暂寂静,继而,又爆发出一阵新的欢呼之声。

“阿弥,长安为聘,你满意否?”

耳畔,传来男子的低语之声。

洛神便如此,和身后那个以长安礼聘自己的男子,在道旁越来越多闻声而出的民众的呼迎之下,从城门口,同乘一鞍,回到了刺史府。

……

谷会隆死,李穆取长安。此战,令南朝人李穆的声名,再次震动天下。

风闻前来投军的北地汉人,不计其数。

此前,才短短一个月,他的兵员,便迅速扩张。

李穆留孙放之、高桓等人驻守长安,训练新兵,自己和侯离的仇池兵以及两万军队,先回义成。

当夜,刺史府前灯火通明,满城到处是庆祝的欢声笑语。李穆将犒军之事交待给了蒋弢,自己便早早地回了后院,再没出来过。

直到次日午后,蒋弢在前堂等待良久,才终于等到了李穆的露面。

蒋弢呈上了一道诏书。

诏发自建康皇宫。御笔玉玺。昨夜送到。

皇帝得知他为朝廷夺回西京,龙颜大悦,为彰显褒宠,布告天下,特命他即刻归朝面圣,受封接赏。

第96章

午日的明媚春光,从半开的窗扇里照入。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的声响。

记得自己走时,窗前那片她移栽的野石兰还在拔节抽叶。昨日回来,半圃的兰,已是绽出了花,白的,紫的,兰香郁郁。这个静谧的午后,带着兰香的微风,便无声无息地漫入窗隙,轻轻地掠着床前一幅轻软的雨过天青床帐。

帐子半遮半挂,低低地落着,被风拂动了一角,宛若微波漾动,替床里人挡着光,笼着若有似无的沁脾馨香。

她还酣眠未醒。脑袋微微地歪着,面庞枕在一截鲜藕似的玉臂上,身子侧趴在枕上,一幅轻薄的水色被衾,不知何时,被她伸出被角的一只光腿给缠住了,从肩头凌乱地挂扯下来,只掩至腰身,露出了整片散着乌发的光溜溜的雪白后背。

李穆从前堂回来,衣裳齐整,人便坐在床畔,默默地瞧着她的睡态。

想到此刻被衾之下那不着寸缕的模样,眼底眸色一暗,情不自禁,俯身靠了过去。手慢慢地探入被角,唇落在光滑的薄肩上头,轻轻触吻,停留了片刻,慢慢地,沿着漂亮的蝴蝶骨,柔美的背沟,一路往下……

长睫颤动了几下。

洛神被弄醒了。

是熟悉的,略带糙感的大手,在被衾的遮掩下,摸着她光滑如丝的肌肤。

知是他回了,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人却依然还沉浸在浓睡未醒的慵懒之中,感到浑身还是发酸,眼闭着,不想睁开,只懒洋洋地缩了缩腿,又蜷起身子,以此表达她对这个从昨晚起便总不叫她好好睡觉的男人的不满。

男子非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从后,将她整个人抱住了。

洛神真的还没睡饱。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软软地抬臂,想推开他,手却被捉住了。

唇改而印在她手背上,沿着她细细的雪白胳膊,亲了上去,一直亲到她面庞。

男人和她继续耳鬓厮磨了片刻。

“还很累吗??”

洛神听到耳畔,传来一道温柔的问话之声。

她还是有点迷糊。下意识地摇头。忽然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人一下彻底清醒了,睁开睡眸,点头。

李穆望着她睁大眼睛,戒备地瞧着自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昨夜,对着自己这个热情无比的小妻子,他意兴盎然,放纵得几至狂宕的地步。睡睡醒醒,数度云雨,今晨醒来,犹未餍足,抱着怀里还困得不行的小美人,强又要了一遍,方拥着她一眠至午,直到蒋弢来寻,他才起身。她当时却还是困得很,仿佛连眼睛都睁不开,得知蒋弢来寻他,眼睛一闭,便又睡了过去。

补眠了一个上午,他已精神奕奕,却知她被自己累坏了,应还没缓过来,见她终于醒了,问她肚子饿不饿。

“已过午了。我是怕你饿坏了。不如先吃些东西。若还困,吃完了再睡。好不好?”

被他提醒,洛神才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乖巧地点头。

李穆摸了摸她脑袋,下了床,将帐帘子挂起,也不叫人进来,自己亲自帮她穿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方再次开门,唤人入内服侍洗漱。

两人一道吃了饭,又一起回了屋。

嫁他都一年多了,仿佛只有今天,他的白天也属于她的了。

洛神心情极好,哪里也不想去。

一进屋,她便挂在他身上,要他抱自己。

“我浑身都好酸,走不动路了,都怪你……”

她娇声娇气地埋怨,声音软的出水。

李穆微微蹲身,双手托住她臀,一下将她抱起,抱得高高。

冷不防便离地三尺高,比他还要高。

洛神被吓了一大跳,哎了一声,抬手打他,要他赶紧放自己下来,不让他抱了。

李穆哈哈大笑。心下因片刻前收到的那个消息而引出的些许阴影,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将她抱到了床上,让她躺下,自己坐在床边,将她双腿搬放到自己膝上,替她揉捏起了腿脚。

他手法极好,捏得洛神服服帖帖,舒服地眯着眼睛,享受着来自郎君的服侍,忽记起中午蒋弢曾来寻他,便顺口问了一句。问完,没听他回答自己。顿悟,想着或许是什么不便说的军机之事,忙睁开眼睛。

“若是不方便和我说的事,不说也是无妨的。”

李穆的手停了下来,抬眼,注视了她片刻,微微一笑:“无别事。只是昨夜,到了一道建康宫的圣旨,宣我回去,要封赏于我。”

洛神倒没想到过是这样的事,起先有点诧异,坐了起来,再一想,又欢喜了。

“这是好事啊。郎君你取了长安,如此功勋,谁人能及。你依功封赏,天经地义。”

“郎君打算何时动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望了她片刻,才道:“阿弥,你觉着,我该回去受封吗?”

洛神不禁一愣,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方才乍听这消息,她起先意外,随即便感到欢喜和骄傲了。为自己嫁了如今大英雄的一个郎君,与有荣焉。

却未曾想,他看起来,似乎不愿回去受封。

她立刻想起先前,他和父亲之间曾起过巨大分歧的那个问题。

他丝毫没有将父亲苦心维持的这个朝廷放在眼里。甚至,还大不敬。

便是因此,她当初才会被父亲从京口他的家中强行给带走。后来若不是自己执意追来此地,如今两人如何了,还未得知。

这半年多,她在这里,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原本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事。

此刻,突然又想了起来。

她的心,蓦然一沉。

迟疑了许久,终于说:“郎君,如今的皇帝,已不是从前我皇阿舅了。先前我阿姊的信,你也看过的。陛下和阿姊,亦是一心向好,新朝应是有中兴之心的。”

“但你若真不想回去受朝廷的封,我绝不会逼你。那你便回一道奏疏,道你并非藐视朝廷,抗命不回,而是义成和长安还不甚稳固,你军务繁忙,脱不出身,无法归京。”

“他们如今给你发这道诏书,应也是出于好意。不要为了这个,和我阿耶,还有陛下他们起了不快,乃至惹他们疑心。好不好?”

她说完,用央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李穆凝视着她,起先沉默着,片刻后,道:“等这里的事安排妥当了,我带你回。想来,你也想见岳父岳母的面了。”

洛神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最怕的,就是李穆固执己见,在这个当口,对朝廷公然不敬,落人口实。

只要他肯回,说不定就能感受到新朝的气象,继而慢慢改变想法了。

再乐观些,她更期盼着,有一天他和父亲一起,两人能同心协力,一齐做事。

何况,她确实也想念阿娘和阿耶了。

她爬了起来,跪在他的身边,带着感激似的几分讨好,低低地呢喃:“郎君,你对我真好。”

她微微地红了面,悄悄握住他的一只手,将他引向自己,压在了他喜欢的她的漂亮胸脯上。

“我已经睡饱了……郎君想要什么,阿弥都陪你……”

李穆闭了闭目,抽回了手,改而将她身子搂住,带着她,和她并头躺了下去。

他亲了亲她温暖的额,柔声道:“我也有些乏。你陪我,再睡一会儿就好。”

洛神昨夜实在被他折腾得狠了,真的还没睡够。乖巧地缩在李穆的怀里,被他搂着,闭上眼睛,很快,又沉沉地睡着了。

李穆凝视着在自己身边安然睡着了的妻子的恬静面庞,心里那片起先因她而散去了的阴影,又再次,慢慢地笼罩了回来。

如今的这个新皇帝,甚至还不如兴平帝。

至少,兴平帝还有几分争心。

而这个皇帝,从前留给李穆的唯一印象,便是贪图安逸享乐。

李穆记得,高峤还在世时,他收敛些。在登基次年,高峤死后,他便彻底化身名士,只知风花雪月,朝政由高雍容和新安王萧道承把持,与许泌、陆光这些士族明争暗斗。直到数年后,许泌叛乱,他救驾平叛,此后一路上位,权倾朝野,官至大司马,又因执意北伐,引来高雍容和萧道承的忌惮,他自己亦是一时不慎,死在了精心设计的美人计下。

而这个皇帝,早在许泌叛乱之时,便连惊带吓,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李穆可以肯定,昨夜送达的这封诏书,托名圣旨,背后之人,必定是高雍容。

他也猜的到,高雍容如今,应该还只是想笼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