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是被李穆抱着下来的。

一直抱到了寺门,才将她放下。

阿停撅嘴,埋怨他们不叫醒她去观潮的时候,洛神的脸上,还带了点没有消退干净的红晕。

她忍不住,偷偷地瞧着李穆。

他笑吟吟地哄着阿停,说下回赔她几只最好的纸鸢,任她自己去市东店铺里挑选。又说不早了,催着好回去了。口里说着话,视线却一直不停地在瞟自己,目光闪闪,带着异光。

洛神心知肚明,知他在想什么。

想起昨夜,自己心里亦是如同鹿撞,脸又热了,撇过脸,不再看他。

阿停一听有纸鸢,气也就没了,急忙点头。于是收拾了东西,被方丈送下金山,僧人亲自渡船,将一行人送回了对岸。

回到李家之时,天已黑透,大门之侧的拴马石上,系了几匹高头健马。

家中仿似连夜来了客人。

门口,一个仆妇正在左右张望,见李穆一行人归来了,急忙迎了上来,说道:“李郎君,你们可回了!高相公到了!老夫人正在陪着叙话呢。”

李穆目光微动,神色却也无多少的波动,只翻身下马,去接洛神下车。

洛神人还车里,隐隐听到了仆妇的话。

阿耶来京口了?

她急忙钻出车厢,问李穆:“方才是说我阿耶来了?”

李穆伸手,将她抱了下来,笑道:“是。”

洛神欢喜,提裙便奔上了台阶,丢下他,朝里疾步而去。

李穆望着她轻快的背影,面上笑容渐渐敛去,跟入。

第59章

高峤是骑马从建康来到京口的,简装上路,身边只带了高胤和几名近侍。

他一向注重外表,于人前,衣冠楚楚,袜不沾尘。

但此刻,却是风尘仆仆,衣角沾灰,可见赶路之急。

他正坐于客堂,高胤陪坐在旁。他与卢氏叙话,两人都是面带笑容,相谈甚欢。

“阿耶!你怎来了?”

洛神奔了进去,欢喜地叫了一声。

高峤转脸,见女儿飞奔而入,露出笑容,等她停在了自己身边,方低声责备:“阿家在前,不可如此冒冒失失,不知礼数。”

洛神抿了抿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卢氏笑了:“明公这就见外了。阿弥怎会不知礼数?不过是将我当作自家人,方如此不拘性情,我极是喜欢。”

洛神冲父亲一笑,又朝高胤唤了声阿兄。

高胤笑着点头。

高峤无奈,只得摇头苦笑。

李穆入内。卢氏辨出他的脚步之声,立刻道:“穆儿,你岳父从建康来了,快来拜见!”

李穆面露笑容,上前向高峤恭敬行礼,说道:“今日恰好带阿弥和家中阿妹去了趟金山,观潮方归,有些晚了,不知岳父到来,实是失礼。”

说完,又和高胤相互见礼。

高峤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一眼,见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眼底掠过了一缕暗芒,却笑着颔首:“无妨。我亦才到。”

“阿耶,你来可是有事?”

洛神笑问。

高峤道:“女儿嫁了京口,阿耶无事便不能来了?”

“阿耶!你明知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洛神不依。

高峤抚须而笑。

卢氏道:“岳父与大兄一路辛苦。穆儿,你引他二人先用些饭食,早些歇息下来?”

高胤忙道:“阿姆无须费心。伯父与我已于路上用过饭了。”

李穆看向高峤。

高峤道:“敬臣,你若无事,可引我四处看看。我来时,见江畔有几分景色,瞧着还是不错。”

李穆恭声道:“请岳父随我来。”

高峤便和卢氏笑着道了声暂别,朝外而去。

李穆叫洛神先回房歇息,自己也随了高峤而去。

两人到了门外,各自上马,朝着镇外疾驰而去。

须臾,耳畔隐隐涌入一片江流之声。

渡口到了。

白日,渡口一带人来人往,舟船争渡。此刻却是人去船空,只余头顶江月,静静照着人间。

高峤下马,立于江畔。

江风吹得他须髯贴面,腰间剑柄穗饰亦随风狂舞。穗上的几颗玉珠,扑击着剑鞘,发出泠泠之声,宛若长剑在匣里嗡嗡震颤,便要破鞘而出。

“我的信,你可收到?”

他与方才在卢氏和女儿面前的态度迥然不同了,冷冷发问。

“晌午之时收到。原本应当遵照岳父之命,立时去往建康。只是恰当时应了阿弥出游,不忍令她扫兴,故延迟了半日,想明日动身。不想岳父竟亲自赶来了,小婿惶恐不已。”

高峤盯着对面的男子,眉头皱了皱。

“罢了。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你须得老实言明,不得有半分隐瞒!”

“岳父问便是。”

高峤眯了眯眼。

“陛下有意以你为义成刺史?不但如此,我听闻,先前你在巴郡募了私兵。那些私兵,如今并未随你回来,尚在原地,待命而发?”

“所谓刺史,不过空衔而已,连单车都不及。”

李穆说道。

“岳父也知,义成经多年战乱,如今如同不毛之地。陛下雄心勃勃,欲将国土推回北方,乃趁前次巴郡之胜,派我去往义成辟荒开境。除宣我衣冠教化,扬我天子恩威,亦是为了日后再次北伐之时,能有一始兴之地。”

“至于募兵,当时乃巴人同仇敌忾,自愿投军。战后愿继续从军者,十不过一二,留下之人,实不足千,也称不上私兵。”

高峤注视着他,神色莫测,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有北伐之志,很好。为何当初却又不来我广陵?只要你来我广陵,他日时机到来,我高氏之兵,尽可由你遣用,比你如今深入北地拓荒开境,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岂不更为便宜?”

“李穆感恩岳父提携信赖。只是此事,一为上命。二来,广陵如我大虞江北门户,岳父之兵,还需时刻防范北夏南侵,若分兵北伐,恐怕会有门户洞开之险。北伐固然为我生平之志,但孰轻孰重,李穆尚能分清。”

“果然有机辩之才,可惜,你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我高峤!”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厉。

“义成在旁人看来,确是不毛之地,但我当年北伐之时,却曾取道附近,勘察过地形。此地北接并州,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若加以经营,足可做战略之地!陛下确是志向高远,惜才干流于寻常,生平第一念想,也绝非北伐!他怎会凭空想到派你去义成开境?分明是你自己谋划此事,借陛下之口,达成目的罢了!”

高峤的神色,陡然转为严厉。

“李穆,你道谋取义成,是为北伐谋地。我却疑心,你另有所谋!”

“如今天下动荡。北方胡獠,但凡稍有机会,据一弹丸之地,便觍颜称帝,征伐不断,致令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南朝亦是祸患连连。皇室不振,叛乱不绝。这些年来,狼子野心不自量力跳梁之辈,层出不穷。”

“当初你强娶我的女儿,我便知你心机深沉,非甘愿屈居人下之辈。我高峤,今日放话在此,你若要做乱臣贼子,哪怕我已退隐归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高峤一身正气凛然,两道目光肃然。

这是一个执掌南朝多年的权臣对野心家所发的警告。

话语之声,和着身后江流,振聋发聩,极具气势。

等了片刻,未听他回答。高峤又冷笑:“怎的,你无话可说了?”

“克复神州,当亦是岳父生平之夙愿。岳父当年亦曾两度兴兵,但容李穆斗胆问一句,似岳父这般循规蹈矩,北伐可曾有成?”

高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年轻的野心家,在自己的逼问之下,终于开口了。

但高峤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没有辩解,相当于默认,竟还这般冒犯,直接就揭他心底那块消弭不去的老疤。

又听他继续说道:“岳父两次北伐,胜势一度曾逼东都,然终还是无功而返。除强敌阻挡,岳父身后之朝廷,上从皇室,下到门阀,诸多掣肘,尾大不掉。二十万兵马,身后却粮草不继,致令举步维艰,大业沉沙!”

“岳父,你可曾想过,当年你若能一手掌握朝廷,焉知今日中原,又是何等局面?”

“北伐中原,光复两都,为我父祖当年之愿,亦是我李穆之愿。岳父要我去往广陵,道日后借兵于我,兴兵北伐。岳父固然还有当年之志,惜乎深受陛下忌惮。即便陛下信任,尚有诸多门阀,皆各怀心思,虎视眈眈。岳父又如何就能确信,以如此混乱软弱之朝廷,能保证北出之广陵兵,再不重蹈当年覆辙?”

高峤惊呆。

数日之前,他因关心李穆日后安排一事,入宫私见皇帝。三两下套话,便从皇帝口中得知了计划,回来之后,越想越觉不妥,遂修书一封,命人加急送往京口,命他即刻来见自己。

信送出后,才过一夜,被心中疑窦所驱,因事关重大,终究还是急不可耐,索性自己亲自赶了过来,当面质问。

以高峤多年从政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女婿的这番应对,他岂有听不出话下之意的道理?

显然,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要借这机会,另起炉灶,立下基业。

到了日后,倘若真叫他羽翼丰满,独当一方,北伐之外,他的所图,恐怕也就不是朝廷所能钳制了。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李穆,北伐固然是我心愿,但我也不容任何人图谋不轨,败坏国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来不来广陵?”

李穆迎上他两道逼视目光,道:“多谢岳父。然我还是那话,广陵非我去处。”

高峤勃然大怒,猛地抬手,按住腰间剑柄,拔剑而出。

一道寒光掠过,剑锋便架在了李穆的脖颈之侧。

“看起来,你是要做定这乱臣贼子了。也好,我这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一缕乌云蔽月,江畔夜色,忽然黯淡了下来。

高峤双目如电,冷冷地盯着对面那个被夜色掩了的男子。

“莫以为我是在恫吓于你,更不要以为你娶了我的女儿,我便会姑息!我从前便曾对你言,倘若叫我知道你另有图谋,为天下计,杀你一个,又能如何?”

他执剑的那手,倏然发力。

宝剑的锋芒,轻而易举在皮肤上割出了一道口子。

“人生有死。七尺之躯,既立有誓愿,又何惜头颅?只恨壮志未酬,死不得其所!”

李穆忽道。

“岳父若以为杀了我,南朝便可苟安万世,动手便是。”

夜风吹荡,吹散了蔽月浮云。

一道殷红的血,正沿着剑锋,从李穆的脖颈蜿蜒而下,染红了一片衣领。

他的一张面容,在月影下也再次变得明晰,眉目冷峻。

高峤脸色铁青,握着长剑的那手,手背青筋交错。

李穆始终垂手而立,直视着他,身影凝立。

高峤眼皮跳动,半晌,切齿道:“今日我若这样杀你,你必不服。也罢,我暂且留你一命,容你去往义成。我倒要瞧瞧,你李穆到底何等能耐,才不过一个卫将军,竟就僭拟至此地步!你给我记住,日后,你若真有所不轨,我高氏之兵,既杀胡獠,亦灭叛贼!”

他话锋一转。

“我今日容你不死,但阿弥,我必要从你李家带回了!高氏之女,能嫁寒门,却决不能嫁图谋不轨之人。望你知!”

高峤说完,蓦地收剑,将那柄染了血迹的宝剑归入鞘中,转身便去。

李穆望着他疾行背影,忽道:“一年之内,我必拿下西京。高相公,你敢不敢与我赌?”

高峤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难掩一脸诧色。

西京是为长安,乃北夏陪都。羯人早年便活动在长安之西,崛起后,趁乱夺取,用心经营,拟借潼关之防,将关内打造为自己的大后方,进可攻,退可守。去岁江北战败之后,夏国国都洛阳,岌岌可危,当年对西京的战略部署,愈发凸显重要。

如今驻防之重,可想而知。

李穆的私兵,如今最多不会超过两千,却放出如此之话,叫高峤如何不感意外?

李穆走了上来。

“高相公,我只问你,你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

“如何赌?”高峤淡淡道。

“赌阿弥。”

“你是阿弥之父。虽于礼法而言,阿弥如今是我李家人了,但倘你真要带走她,我不拦。一年之后,我以西京为聘,再去迎她!”

“你敢不敢与我赌上此局?”

高峤盯了李穆片刻,忽放声大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后辈,我高峤生平所见不少。但你,倒是叫我又长一见识!”

他的话里,掩饰不住讥嘲。

“不过胜了一个袁节,竟敢如此逞性妄为!”

“也好。我且瞧着,一年之后,你到底会是怎生模样!”

高峤呵呵冷笑,再不看李穆一眼,拂袖而去。

……

洛神再天真,也是瞧了出来,阿耶今夜突然这般到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两人走后,她见卢氏神色凝重,仿佛若有所思,知她必也在担心,自己又何来的心情回屋休息?朝大兄不住地丢眼色,终于将他叫到院中一无人之处,拉住,追问父亲此行目的。

莫说高胤其实也不明所以,便是知道,也不会道与洛神,自然无果。洛神见问不出什么,大兄也只安慰自己,叫她不必担心,反而愈发忐忑不安。

父亲和他出去,已经有些时候了,却久久不见归来。

越等,心情越是焦急,隐隐又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正坐立不安之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心一跳,急忙迎了出去,果然,看见父亲和李穆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

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倒没出过什么不好的事。

仿佛翁婿二人,方才真的只是一道出去溜达了一圈,才刚回来。

只是,洛神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所见给吓了一跳。

出去了一趟,李穆一侧的脖颈之上,竟多了一道伤口。

虽然瞧着已经简单处置过了,血也在慢慢地凝固,但那道伤口,也不知是被什么给割的,竟有一巴掌那么宽,连衣领都沾染了血痕,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她吃惊,正要上去问,却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