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之微愣,继而笑起来。
宋盼儿被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故作微恼:“娘问你话,你笑什么呢?”
“娘,您是觉得胡婕可怜吗?”顾瑾之道。
宋盼儿这性格,发起火来跟风暴似的,可心地善良。白说了,她对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恶意,善良又任性。
倘若不是这样的性格,她也不会让洪莲母子在她面前恶心她十几年了。要是宋盼儿心再硬几分,幼年体弱多病的庶弟顾琇之早就“夭折”了。
宋盼儿的性格,虽然有时候帮了忙还要抢白人家几句、有点不讨人喜欢,却也不失真性情。
顾瑾之想到前世的母亲和自己。
她们跟宋盼儿的出身差不多,嫁入的家庭也类似,可她们从来不曾这样随心所欲生活过。
顾瑾之有点羡慕宋盼儿,也更加愿意维护她这份性情,毕竟自己这一世是宋盼儿辛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宋盼儿是顾瑾之最亲的人。
“我能治好她,虽然有点麻烦。”顾瑾之道,“娘,您觉得我该去治她?”
宋盼儿就叹了口气。
“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事。胡太太那人的确讨厌,可她往日总是奉承我,常拿东西给我,也没做过坏事害我。”宋盼儿道,“当然啦,她今天说话的确够可恶的,但是胡婕病成了那样,她做母亲的心情不好,也能理解。毕竟你这么小,她不相信你也不算大错。”
宋盼儿的确性本善,可她从来不是老好人。
像胡太太这样气她,她是不会如此轻易妥协的。虽然她不会想着见死不救,却也要折腾胡太太一番才解气。
这样轻易就原谅了胡太太,不像是宋盼儿的做派。
顾瑾之没有说话,继续看着她。
宋盼儿目光微闪,最终道:“胡婕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是有缘分的。她要是真没了,我心里只怕有个疙瘩!”
她不愿意说出来,是怕不吉利,好似平白无故诅咒顾瑾之一样,对顾瑾之不好。
可不说明白,顾瑾之只怕不会救人。
这才是宋盼儿愿意救胡婕的根本原因。她善良,却不是个没有原则的善良好老人。
她害怕胡婕的命运,会预告顾瑾之的前途。
古时讲究生辰八字和命运息息相关,而胡婕和顾瑾之又是如此凑巧的同一天的同一个时辰出生,她们前世定是有牵连的。
命运是个神秘莫测的东西。
顾瑾之假如真的能救胡婕,却又不肯出手,要是胡婕陨落,顾瑾之这颗繁星将来会漂泊在哪里?
总归不是好事。
要是胡婕因为别的事死了,宋盼儿也许不会这样患得患失,可胡婕不能因为顾瑾之不肯救治而没的。
宋盼儿是担心女儿,没有联系的事,她也能想出关联来。说到底,她爱女心切,才想事事护住顾瑾之,才宁愿委曲求全,忍了胡太太这一回。
当然,她说胡太太的为人,也不是空话。可那些理由,不足以让她改变主意,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顾瑾之从医四十多年,光领导卫生部下至灾区救时疫就有七次。她是看惯了生死的,对胡婕的惨状,心里没有波澜。
她只是谨遵前世祖父的教诲,时时刻刻谨记自己是大夫,治病救人就是她的本职,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位。
这是职业操守,更是她生活的信仰,跟人性善与恶没关系。
别人不愿意让她救治,她是没什么其他想法,直到现在宋盼儿的话,才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不能在宋盼儿心里留下疙瘩。
“我知道了娘,我等会儿就配药。如果胡太守来拿,我自会给他。”顾瑾之道。
宋盼儿却道:“别给那么痛快!今日胡太太说的话那么混账,哪里能便宜了他们家?”
顾瑾之就无可奈何笑笑。
宋盼儿也觉得自己说话前后矛盾,自己也笑了起来:“要是真的危急,就给他;要是还能缓半日,就等半日…”
反正不能便宜胡太太就是。
顾瑾之笑得不行,应了是,宋盼儿这才放她离开。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派自己的丫鬟霓裳去祖父的院子,看看祖父在干嘛。她上午离开的时候,祖父正因为南昌王的话而不高兴。
霓裳领命而去。
片刻后,霓裳就折回来,对顾瑾之说:“…老太爷在书房写字,看到我去,还问我七小姐在做什么,怎么派了我来。我说是七小姐要来请安,看看老太爷是否在休息。老太爷就说请七小姐过去。”
既是这样,祖父的坏心情已经过去了吧?
顾瑾之伏案,把六神丸的药方写好,又把最后一味配药加了,才去了祖父那边。
她把胡婕的事,说给了祖父听。
祖父沉默了一下,对顾瑾之说:“这等危急喉痹证,很快就会封喉,滴水难入。像你行医初期,不应该看这种病。”
延陵其他的大夫也是这样想的,怕砸了自己招牌,不肯救治。
“我能治好她。”顾瑾之说。
她的口气,跟当初治宋大太太时的自信一模一样。
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顾瑾之平素从来不张狂,可她对自己的医术却是特别的有信心,说话也不留后路。
“能治好”这样的话,顾老爷子一生都没说过几次。
“好想了怎么治吗?”顾老爷子问顾瑾之,目光却在她脸上打转,这孩子真叫他捉摸不透。
顾瑾之就把药方给顾老爷子看:“您能帮我制药吗?”前世顾瑾之看病功力娴熟,,却不擅长制药。
到了新世纪,分工明确,假如不是像六神丸这种一级处方药,是不需要另外配的,药店就能买到。
所以,顾瑾之对制药并不是特别有把握。
而现在的大夫,除了要看病,制药也是基本功。
顾老爷子医术了得,制药本事比顾瑾之强不止十倍。
顾瑾之就想把药方给顾老爷子制,药效应该会更好。
顾老爷子看了眼药方,眉头微蹙:“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哪里找来的验方?”
验方就是指民间偏方。
“是个验方。”顾瑾之道,“您能帮我制好吗?”
“你哪里弄来的?”顾老爷子又问。
这个问题,顾瑾之没法子回答。她不想编故事,就道:“我偶然看到的,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老爷子就想起他刚刚教顾瑾之念书时,她已经会背内经了。
他没有再问,让身边的小厮画琴去抓药来,准备替顾瑾之制六神丸。
不过半个时辰就制好了。
这药原是是清代康熙年间的雷允上发明的,所以叫雷氏六神丸。
顾瑾之犹豫了一下,就把罪恶感去了,改名叫顾氏六神丸。
也许,她就从此改变了中医史,改变了人类的进程呢。
第021节选择
胡太守府里,胡卓脚步匆忙回了家。
他跑遍了延陵府的药店,没人听说过“六神丸”。
他又想起顾瑾之临走时说,假如没有再去顾家拿,足见六神丸应该是顾家的祖传药。
他无法,只得先把顾瑾之说的六味药材抓了回来,问父亲胡泽逾应该怎么办。
胡泽逾哪里知道该怎么办?顾瑾之说的是药丸,又不是把这些药煎熬。
顾瑾之敢轻易将药方告诉他们,足见“六神丸”制作难,且有一味大家不知道的配药,起了关键作用。
因为有信心旁人揣摩不出来,所以才敢大方示人!
顾家那位七小姐,真有几分名医风范。
“拿出去扔了!”胡太太却在一旁哭着说,“让你去请顾家老爷子,你却把三岁的娃娃给请了回来,还让她胡说八道!孩子都能治病的话,这满天下的大夫也不用活了!”
胡卓不知该怎么办,拎着药材望向父亲。
胡泽逾心里有气,对胡太太的偏见有些恼火。其实他是相信顾瑾之的。他见过的事情多,知道天下无奇不有。
“你再去请大夫!”胡太太不等胡卓和胡泽逾开口,一边落泪一边咆哮着冲胡泽逾喊,“快去请了顾家老爷子来!婕儿万一有事,我就活不成!”
顾家的人不是刚刚被你骂走了吗?
胡泽逾是没本事再登门了。
顾家老爷子很护短,孙女受了委屈就要讨个公道。胡太太这样不信顾瑾之,还当面羞辱她,顾家老爷子能来?
与其浪费时间去请顾家老爷子,不如请了别的大夫,反而更加现实些。
“药先放着。”胡泽逾对胡卓道,“我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守着你娘和妹妹。”
胡卓点头,亲自送父亲出了小院门。
胡泽逾到了傍晚的时候才回来,带回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夫。他也姓周,是周老爷子的长子,周家药铺的东家,名叫周正远。
因为周正远是周老爷子的传人,所以胡泽逾软磨硬泡,把他请动了。
胡太太连忙掏了帕子抹尽泪,起身给周正远行礼。
“周神医,您无论如何救救我的孩子!”胡太太声音哽咽着,嗓子已经哑了。
周家医术平常,就是他们家老爷子,也当不起一声“神医”。只是周家向来慈悲,常给穷苦人家散药,或者不收诊资,宅心仁厚,延陵府的百姓提起周家就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渐渐就积累了名声。
周正远医术还不如他父亲,神医就更加难当了。他尴尬笑了笑:“太太放心,在下定会竭尽所能!”
胡太太又是连声道谢。
周正远没有再啰嗦,上前看了眼胡婕,他心里顿时就暗叫不好。他有点怕得罪胡泽逾,所以胡泽逾求他的时候,他没有法子一口气拒绝,想着去看看,也许能有点转机。
就算治不好,糊弄糊弄也行。
可一看胡婕这情况,分明就快要封喉的,哪里还能治?
稍微不慎,人就要治死了!
治死了人,周老爷子这四五十年积累的声望就化为乌有。他也明白了为何老爷子不来,胡泽逾求着他。
他脉都没号,连连后退几步,道:“这…在下学艺不精,只怕无能为力!告辞告辞了!”
说着,拿来自己搁在花梨木桌上的行医箱,转身就要走。
胡泽逾微急:“周大夫,您怎么也得给小女开个方子啊!小女的病,我就全拜托您了!”
周正远只感觉这屋子里有鬼似的,恨不能立马逃走。
他甩开胡泽逾的手,急匆匆往外奔,边走边说:“学艺不精,对不住对不住了!”
健步如飞的跑了。
胡泽逾想送送他都追不上。
胡太太看的分明,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大哭不止。
胡卓眼底也是痛色。自从妹妹发病这里两日,除了顾瑾之来说“非死症”,其他大夫都是迫不及待跑了,像周正远那样,谁也不想惹上这人命官司。
胡泽逾返回屋子里,一脸的晦涩。
胡太太瘫软在地上哭。
“爹,还是去请顾家七小姐来吧?”胡卓终于道,“这几日只有顾小姐说过能治好婕儿!”
胡太太一听就大怒。
倘若顾瑾之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再不济,她是个二十来岁的男人,胡太太也愿意让她一试,死马当成活马医,为女儿的命做最后一搏!
可顾瑾之只是个没满十二岁的女孩子!
让她来治胡婕,跟把胡婕往火坑里推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信任或者不信任的问题!
这是事实!
谁见过猪会飞的?
你相信猪能飞,它就真的会飞吗?
看着儿子这猪脑子,胡太太恨不能扇他!胡卓已经十四岁了,一点主见也没有,居然提出这么傻的建议。
“荒唐,荒唐!”胡太太骂胡卓,“你是念书念傻了,看不得你妹妹好!婕儿还有一线生机,咱们就不能放弃希望。而你居然让顾家那个小蹄子来治!她才几岁?她念过什么书?她一剂药用错了,你妹妹可能没命,到时候杀了她,你妹妹也回不来!”
胡泽逾头疼不已。
胡卓被母亲骂得满面通红。
这屋子里外都有丫鬟仆妇。他已经十四岁了,明年就要下场考秀才,居然还被母亲骂。
他尴尬得无地自容。
可想着妹妹的病,再看母亲红肿的眼睛,再大的气胡卓也只能忍着,谁叫他是男人?
他一言不发,出了屋子。
胡泽逾也走了出来。
他要再去想法子,总不能叫女儿等死!
胡卓看到父亲也出来了,迎了上来。
胡泽逾安慰儿子:“你娘心直口快,说话是过分了些,可她疼你,你别生她的气。”
“我知道了爹。”胡卓道,“您要再去请顾家小姐吗?”
胡泽逾叹了口气:“我是想去请的。可你娘不相信她,请来了也看不成。”
胡卓听出了点滴话音,他问:“爹,您也不相信顾小姐?”
“我原是相信的,只是被你娘一说…”胡泽逾道,“万一她真的不济,一剂药下去,你妹妹就…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人死不能复生,万一被医死了,挽救都来不及!
谁敢把命轻易交给旁人呢?
顾瑾之太小了!
“可是不治的话,妹妹更加不好!”胡卓大声道,“爹,您听我一回,让顾小姐来治妹妹!再不请大夫,妹妹就真的…”
胡泽逾后背发凉。
他突然被儿子点醒了。
作为大人,他们夫妻的想法反而被桎梏,对人世多少有点偏见。可胡卓语气里很相信顾瑾之。
顾瑾之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是唯一的选择。
只要她肯治。
“你想个法子,把你娘支开,我去请顾小姐来!”胡泽逾目光倏然坚定了,“咱们不能再耽误了。”
胡卓却犹豫,他不知道该怎么支开母亲。
“她已经两日两夜没阖眼,你让她睡上一睡!”胡泽逾低声道。
胡卓了然,点点头。
父子俩就各自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