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优: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掌心的温度很烫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凑巧也有很多万一。如果酒席那天,我们坚持让大棍打车回家,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甚至我已经预想到大棍可能会出事,下雪的天地上滑、他又喝了酒、心情状态也不好,一切都构成意外的必然元素。
接完陆优电话之后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身边人的突然离去,没有任何预兆的,甚至在几天前还和他在酒席上叙旧聊天,互相敬酒。
陆优到医院的时候,我第二瓶抗生素刚刚换上。旁边座位上是个小朋友,他刚刚被妈妈哄着坐下,看到护士的针头又一下“哇”地哭起来,拼尽了力气要离开那个座位,就是不愿意打针,周围他的爸爸妈妈和奶奶乱作一团。
他走到我面前,半蹲下来,看着我问:“你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好摇摇头。
陆优皱着眉说:“你脸色不太好。”
我朝后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休息一会。可是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一样,脑中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大棍,想起他喝着酒很悲凉地说着自己和老婆前不久离婚的事,想起酒席结束之后他晃晃悠悠站都站不稳的神态,还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他大学时候的样子,想起他突然一拍桌大声说:哥今天涨停,请你们吃火锅,走起,想起他抱了一撂书在图书馆打算考证券从业人员资格证;接着我再想到了我爸,想到他和陆优初次见面,他和陆优说:女孩子像深深,我就不主张她们去走仕途,因为官场里勾心斗角的事太多,女孩子如果沉迷在这种事里,就失去她本来的可爱了。
这些片段很清晰,像是深深地刻在脑海里怎么样都避不开。
手被人握住,他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掌心里,一直这样握着,掌心的温度很烫,像是隔了一个世纪再度重温一样,觉得遥不可及。
我没有睁开眼,想把手抽回去,但陆优握得很紧。
可能是那么一刹那,我也贪恋这片刻的温暖,耳边充斥着旁边小朋友的哭闹声和他家长耐心的安抚,这个温度是及时的,我甩不开是因为我心里真的需要。
这样半梦半醒地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护士提醒我针已经打完了,我才睁开眼,陆优握着我的手坐在旁边的座位上,他看上去很疲倦,瞌上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休息。
我这边有动静,他立马就睁开了眼。
我顺势把手抽回去,对他说:“针打完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我问他:“那大棍的后事…怎么办?”
“下礼拜一丧事。”
我再问:“他的父母呢?”
“在老家,昨天晚上我和图少刚把他们接过来。”
“哦。”
陆优送我回家,一路上有点心神不宁,胸口像是有块大石头压住,喘不过气来。
叔叔阿姨,我对不住大棍
大棍的丧事办得特别简单,他本来就特立独行,朋友不算多。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痛苦不过的,二老哭得很揪心,尤其是到头来,连个孙子也没给两位老人家留下。
我见到了大棍的前妻,穿着黑色的毛衣裙,一脸疲色,眼睛红红的,在灵堂前站了挺久,戴了一顶羊毛毡帽,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最后她和二老简单地打了声招呼,行色匆匆地离去了。
看得出来大棍前妻和大棍的爸妈不和,自始至终,他们的互动更多像宾客,而不是亲人。
自从大棍去世之后,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浅,即便是风吹窗子这样微小的动静,也能够把我吵醒。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坐在床边想事情,想一些有的没有的,但更多的是想那些曾经有过现在却失去的东西。
杜少图很自责,我也很自责,看得出来陆优也很自责,因为大家的脸色都很差。在灵堂外面,我看见陆优一个人在那抽烟,皱着眉,一言不发,看上去活像老了十多岁。
我没法说出宽慰的话,现在谁都需要安慰。
他抬头看见我,问我:“里面差不多了么?”
我点点头。
他掐掉烟,走到大棍的爸妈前递了个白包,声音沉沉的:“叔叔阿姨,我对不住大棍。”
整个来龙去脉二老还不清楚,大棍的妈妈已经泣不成声,只有大棍的爸爸握着陆优的手,哆哆嗦嗦地说:“好孩子…”
陆优神情很阴郁,之后在和杜少图低声商量着什么。
这天丧事结束之后,大家都筋疲力尽了。杜少图把大棍的爸妈送到大棍租的单身公寓里暂时住着,因为大棍离婚之后,在北京买的那套房子已经卖了分家。
陆优开车送我回家,回到我的房子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他用疑惑的眼神看了我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了,上楼歇歇脚。
他坐在沙发里,我给他倒了杯水,问他:“大棍的爸妈你们打算怎么办?”
陆优抬头环顾这个房间,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电视机柜上,那里摆着一个袖扣,银色的方框里嵌着蓝水晶,是他上次留下来的。
他似乎僵了一下,再回答说:“后天我开车送他们先回老家。这里地方不熟悉,他们住着也不舒服。以后定期去看看他们吧,也算是帮大棍尽点孝道。”
我说:“那你们要是去的话,也捎上我吧。”
“嗯。”
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我的肚子不适宜地叫起来。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我有点难堪。
陆优抬头问:“饿了?”
“还行。”
他问:“我也有点饿,你这儿有什么吃的么?”
我说:“只有方便面。我烧点开水,泡碗面吧。”
他说:“我来吧,你锅有么?”
“有。”
他走到厨房里,打开煤气灶,拆了两包方便面,下锅开始煮。这个场景好熟悉啊,之前我们在“财满街”住的时候,他总是在厨房给我做饭,也是这样,右手掌勺,左手扶住锅柄,留个迷人的侧影给我。
面煮好的时候,陆优习惯性地洗了洗锅,回到客厅,“吃点东西吧。”
接着他愣住,轻声问我:“怎么哭了?”
我赶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低头说:“没什么。”
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他喊了一声:“妈。”
用方言说了一句:“在朋友家里。”之后的对话我没有听清楚,似乎比较顾忌我,他看了我一眼,再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继续这个电话。
你今天晚上留下来好吗?
我刚坐下要开始吃面,付安东给我打电话。
他问我:“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来公司,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说:“没什么事,有点伤风感冒。就请了几天假。”
付安东试探地问:“许深深,我听你声音不太对,你是怎么了?”
我说:“感冒了当然声音不对,不和你说了,我是病人要多休息。”
“你不说清楚,我今天晚上就来你家。”
我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心情不太好而已。”
“你想起什么了?”这个问题真是直指心尖,付安东对我真是了如指掌,什么他都知道。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或许是大棍的突然去世,让我更加觉得人事无常,更加想要一份安定,这个时候陆优出现了,他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让人不可回避地想起了昨天,想起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让我想再一次尝一尝许久未有的温暖。
付安东很久没有听到我的答复,他轻声很犹豫地问:“想起陆优了?”
我不想承认,不想承认我确实想起了他。因为那时候有多喜欢他,后来就有多痛苦。我心里是怨恨他的,这种怨恨形成一道屏障,自我保护让我远离过去。
我说:“不算,想起很多事。”
付安东怒了,“许深深,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
我没有出声。
电话里有沉沉的叹气和沉默,过了一会,付安东无力地说:“我他妈的还能做什么?”
我说:“阿东,今天真的挺累的。我们改天再说好么?”
付安东说:“随你,早点休息吧。”说完,他先把电话挂了。
我挂了电话,抬头发现陆优靠着阳台门在看我,他好像在那站了挺久,等到我电话收线,才坐到桌旁,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吃面吧。”
确实是有点饿了,把面吃完,他去洗了个碗,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胡乱地换着台。
客厅里的时钟指着点半的时候,陆优坐到我身边。
他揉了揉额角:“不早了,你去睡吧,我先走了。”起身,拿起外套往玄关走。
我出声叫住他:“陆优。”
他顿住脚步。
“…你今天晚上留下来好吗?”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最后说:“明天还要上班,都早点睡吧。”
我说:“可是我睡不着。”
他转身过来,看着我,“你是想要我留下来,还是随便谁留下来都可以?”
我笑了,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付安东来不了,你不可以留下来吗?”
他深深地看着我,好像在辨别我说的是真是假,最后说:“不可以。”接着带上门离开。
这天晚上陆优没有走。他的车停在楼下一直没有发动。大概到早上点多的时候才离开。
他们会不会是…有了啊
9
同事们开始陆续离开北京回老家过年。大棍的父母离开北京之前,我们请他们吃个中饭。大棍在河北人,就定在全聚德吃顿烤鸭。
我办了些年货,提过去给两位老人。
不过几日,杜少图瘦了一圈。他出去接了个电话,然后和我说:“陆优家里有事,中午来不了了。”
我问:“什么事?”
“不清楚,大概他妈的老毛病又要检查了吧。”
“他妈有什么老毛病?”我卷了块烤鸭递给大棍妈妈,转过头回杜少图。
他说:“糖尿病,你不知道么?他爸去世之后没多久查出来的。湖南那边吃得比较油腻,后来陆优就把他妈接过来住了。”
我一愣:“他爸去世了?”
杜少图说:“你俩已经不熟到这个程度了么?已经好久的事了,你出国没多久,他爸就确诊肝癌晚期,没撑多久。”
我挺疑惑的:“我出国没多久…那不是年前?”
“对啊。你怎么完全不知道?”
我喝了口可乐:“他又没和我说,我怎么知道。”
一顿饭很快吃完,之后我和杜少图送两位老人去火车站搭火车回去。大棍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两人已经近六十,走路躬着背,回头还向我们道谢,听着真不是滋味。
下午回到办公室,张丘压低了声音和我说:“许经理,和你说个八卦。”
“嗯?”
“有同事今天中午在第三医院见着陆总监和吴莎。”
我向他重复了一句:“今天中午?”
“对啊”,张丘神秘地说:“我听投行部的同事说,今天上午陆总监和吴莎都请了假,后来就有人在医院见到了他们。”
他顿了一下,别有深意地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有了啊?”
我一口水差点没 来,这个猜测真是挺有想象力的:“不至于吧?”
“前段时间他们投行部不是加班特别严重么,总到半夜。”
我点头:“对啊。”
“吴莎也跟着一块加班到那个点,按理说实习生不用这么拼的吧,而且还总是陆总监送她回去的。”
“你怎么知道?”
“有一次我和女朋友看完电影,折回来路过,正好见着他俩出去啊。”
我说:“哦…”
张丘言之凿凿:“他俩吧,肯定有问题。一个有钱,一个长那么漂亮。”
我打断他:“今年的考核结果,你统计完了没有?”
他一拍脑袋:“还没…我现在就去。”
陆优下午没有回来,吴莎也是。
我下班前即将要走的时候,麦克过来告诉我说吴莎让他帮忙临时给请个病假。
我挺好奇:“她怎么了?”
麦克估计也是听说了陆优和吴莎的绯闻,闷闷道:“好像是病了。”
“那明天能来吗?”
他叹了口气说:“她说可以的。”
“好。”
提着包回家,下电梯的时候,正好碰见陆优从电梯里出来。他看样子确实是家里有事,眼睛里有红血丝,胡子也没顾得上刮,看上去既疲惫又不修边幅。
我问他:“下班的点你还回公司?”
他点头:“有个案子明天要上会,今天把材料再过一遍。中午你们怎么样?”
“吃了顿饭,把大棍爸妈送到火车站。”我再补上一句:“听杜少图说你家有事,要紧么?”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还行吧。”
我从包里把袖扣拿给他:“这个给你。”
他接过去的时候,明显僵了一下,看着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