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魏知古顿时有些哑然。回到主位坐下,他忽然瞥见了那个和徐瑞昌同来的年轻人,这才想起自始至终此人一句话都没说过,自己更是忘记询问此人身份。想到刚刚那一番对答,他顿时满身冷汗,几乎下意识地问道:“徐大人,和你同来的这位少年才俊,你就不介绍一下他么?”

徐瑞昌侧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魏公恕罪,我一时疏忽忘了禀明。这是昔日裴相国侄孙,如今秦州裴都督家的二公子,也是左羽林中郎将小裴大人的胞弟。魏公应该知道永年县主已经被太上皇接入了宫中,单单是这么一件事,足可想见太上皇的态度。魏公更应该知道太上皇对裴氏一族的信赖,所以,当此之时若不能当断则断,魏公无疑是失却了最好的机会。”

魏知古神情大变,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范。他曾经和裴愿有过数面之缘,此时便看出眼前少年和裴愿很有几分相似,料想徐瑞昌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鱼目混珠。沉思片刻,他便站起身缓步走到裴愿跟前,一字一句地问道:“裴二公子,令兄乃是太上皇亲授中郎将,他真的是心意已决?”

裴范一直仔仔细细地听着徐瑞昌和魏知古之间的对话,惟恐漏掉了任何一个字。此时魏知古直截了当这么一问,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魏大人,家兄虽是中郎将,但其上还有左羽林将军常元楷,而且右羽林军也大半握于将军李慈之手。再加上太平公主已经把手伸进了左金吾卫,如此一来,局势已经是岌岌可危。若是真的等到局势糜烂方才动手,家兄岂不是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

见魏知古仍有些犹豫,他索性便祭出了最后的杀手锏:“魏大人应该知道家兄早在数年前就和太上皇及陛下结缘,而且深得太上皇信赖。但魏大人大约不知道,家兄和当初尚在潜邸的陛下相交莫逆,更有兄弟之谊。”

“我记得,永年县主和已故上官昭容交情深厚……”

“大义在前,私情为后。”裴范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在那里暗自祈祷嫂子若是知道了不要责怪他。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他悄悄瞥了一眼徐瑞昌,见对方依旧是面带微笑,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个看上去仿佛只是花瓶似的人物。于是,在魏知古追问之前,他便一股脑儿把徐瑞昌在路上的那些话全都抛了出来。

“陛下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有一度意气消沉,当时皇后便请大嫂出面。大嫂和陛下在东宫西池边闲话了很久,陛下终究再度振作。魏大人,我那大嫂向来是自知自省的人,否则若是她当初在上官昭容死后便选择发难,兴许真的能够凭一己之力左右立储之事。当此之际,大嫂在太上皇身边,若是有事更可居中转圜,这岂不是最好的机会?”

魏知古虽然刚直,但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细细琢磨着徐瑞昌和裴范两人的话,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当下他便又追问了一应细节,待到徐瑞昌将所有安排和盘托出,他更觉心中悚然,隐隐约约更有些庆幸。

看样子天子早有定计,变乱不可避免。若是此时此刻自己不识相,只怕事后也必遭清算。这短短几年是大唐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段时日,张柬之桓彦范等人都死了,魏元忠也死了,韦后一流更是死了……只要事成,青史之上他也能留下美名,何乐而不为?

事情既然已经谈成,裴范便主动留在了魏宅之中,而徐瑞昌则是再走了一趟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然后留下了一封书信。待到罗琦安排好了一切回来,他却发现裴范不见了,追问紫陌无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禁气急败坏。直到这时候,门上方才送来了这样一封信。盯着那封套上的落款,他的眼睛渐渐流露出了一丝杀气和火光。

徐瑞昌?那个曾经是凌波身边“男宠”,之后又攀上了高枝的桃花眼?莫非是这家伙干的好事?

尽管很想直接撕开信封看看里头写了些什么,但思量再三,罗琦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攥着那封可恶的信,他直奔紫陌的院子,把这封信拿到了对方跟前。出乎他的意料,一向咋呼呼的紫陌此时却是面色沉静,而且丝毫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

“这是人家送给大哥大嫂的,我怎能越俎代庖私自拆开?”

“可是二少爷失踪了!”

“二郎只是去做需要他做的事情。你若是真的着急,还是赶紧去找大哥或是大嫂吧。”

罗琦闻言顿时气结。他和紫陌原本就不对盘,只是如今身份不同,他竟是没法对她大叫大吼。气急败坏地一跺脚,他转身就冲出了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马厩,拉出一匹马就急驰了出去。匆匆赶到左羽林军营,他却愕然得知裴愿受太上皇召见如今不在。此时此刻,原本就一肚子火气的他只觉得气血上脑,若不是记得这是军营,他恨不得一拳砸断那拴马柱。

于是,他便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宫城延禧门前乱转。要不是他自陈是裴家的人,只怕早就被满心警惕的卫士给抓了起来。饶是如此,无论他如何赔尽好话,愣是没有一个人肯让他进去,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通报。再足足转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等来了一个见过几面半生不熟的人,连忙脚下生风冲了上去,一把将人拦了下来。

“高大人,我有要紧的事情要求见我家那两位,你可否为我通报,或是让大少爷或是县主出来一下?”

高力士好半天才认出这是裴家的人,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古怪:“县主如今在淑景殿安胎,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能进后宫?这大太阳底下的叫她出来就更不可能了。至于小裴大人……我倒是听说太上皇兴致勃勃地拉了他去景福台散心,谁敢打扰了太上皇?再说了,你家那两位如今都在宫里,会出什么大事?”

“这……我家二少爷失踪了!”

百般无奈的罗琦见高力士不信,只得咬咬牙掏出了怀中的信交给了高力士——死马当做活马医,他记得凌波和高力士似乎交情不错,再加上裴伷先又是铁板钉钉的帝党,将这封信交给高力士料想也不会有错——然而,信交出去的一刹那,他仍是有些后悔。不管怎么样,那上头毕竟是有落款的。

“那么烦劳高大人将此信转交我家大少爷或是县主。”

高力士只是瞥了一眼便将信揣进了怀里,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回转身从延禧门入了皇城,七拐八绕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他立刻掏出那封信,毫不犹豫地拆开了封皮。他实在很疑惑,徐瑞昌那个小白脸究竟想要干什么?

然而,这不看还好,将那寥寥几句话看完,然后琢磨了再琢磨,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他终于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这下子终于有些慌了。一股脑儿把信笺塞进了封套中,他急急忙忙朝某个方向冲去。

那一对小夫妻晚些看到这个不打紧,但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天子李隆基有个准备。那个该死的徐瑞昌居然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就做出这样的安排,那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

第二百三十章 最后的任务

尽管信笺上那个称呼让李隆基很觉得诧异,但是,既然是高力士郑重其事亲自送过来的,他仍是仔仔细细展开来看了。只是扫了第一眼,他就陡然间感到一阵心跳,待到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随手将信笺折好重新放入封套中,他却烦躁了起来,站起身踱了好一阵步子,他方才对高力士问道:“你确定没有其他人看过这个?”

“陛下,之前我拿到的时候封泥尚未动过,是我看那个罗琦面色古怪方才拆开来看的,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看过。”

见李隆基微微点头,高力士不禁想到了某个自作主张的家伙,肚子里顿时窜出了一股火气。然而恼火归恼火,他乃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人,孰重孰轻还是清楚得很,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徐瑞昌这法子固然是阴毒,但从大局上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办法。毕竟,真要是逼得太平公主不惜一切代价发动逼宫,到头来又会变成当年的那一幕。

十年之中先后三次逼宫,那血流成河的场景谁会忘记?

“徐瑞昌……徐瑞昌!”李隆基忍不住念叨了两遍那个名字,心里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感慨。尽管满朝文武人数众多,但大多数人都是走的阳谋大道,少有人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用这样的阴谋小道,然而,当日他一口拆穿那个宫人元氏的身份,还不是某种不足为人道的考量?尽管有十成把握,但若是到最后却落得一个兵戎相见两军对峙,却并不是他想见到的结果。

他要的是一个繁盛的大唐,而不是一个满目疮痍的长安。

“你设法去见见十七娘,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她。”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犹豫了一会,旋即又加上了一句重若千钧的话,“你可以转告她,不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会负了裴氏,也不会负了她。”

高力士连忙躬身答应,上前将那封信重新揣入了怀中,他便由后门出了武德殿。

有道是天子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但这世上说话最不可信的同样是天子,即便是他相信李隆基此时此刻说这话时情真意切句句属实,但谁能保证十年后二十年后?归根结底,谁让裴愿那小子偏偏有缘法,娶了一个好妻子,又能博得李旦李隆基父子的青睐?

尽管是李隆基的差遣,但这么跑去淑景殿自然是显得很不合时宜,因此他特意往延嘉殿去转了一圈,假传圣旨探望了一番仍在休养中的武贤妃,以及住在那里负责照应的武昭媛。看看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的陈莞,再看看明艳不可方物的武明秀,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连连叹气。陈莞看上去仿佛是勉强有些振作,但入宫以来还未得幸的武明秀却是依旧喜笑盈盈,两人的心态自不可同日而语。

心里这么想着,可他今天过来原本就是别有心思,于是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引到了犹在淑景殿安胎的凌波身上。于是,等到他再次出门的时候,身后便多出了四名宫人和不少东西,他这一趟也就能走得名正言顺了。

凌波在宫中前前后后住过好几回,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惬意的。不用考虑那些生生死死的问题,不用考虑什么阴谋鬼计权谋暗算,更不用考虑外头的局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朝廷上的大人物有什么样的举动……她如今算是受到太上皇李旦保护的人,成天只需要吃了睡睡了吃,闲暇的时候陪几个更闲的人聊聊天,努力让自己肚子中的孩子能够有更好的享受,仅此而已。

面对那百看不厌的南海池上夏日风光,她便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如此方才不负人生……”

“十七娘!”

陡然听到背后这个声音,凌波却没有坐起来。这几天被王贤妃耳提面命,道是礼数不用管胎儿最重要,因此她已经养成了极其懒散的习惯,直到王贤妃来到面前,她方才欣然一笑,叫了一声湄姨。

“内给事高力士刚刚去了一趟延嘉殿,武贤妃和武昭媛托他带了些东西,还捎带了几句话。我寻思他也不是生人,和你也熟,平日里进进出出也多,不如让他进来陪你说说话可成?”

高力士?那个该死的家伙会特意跑到这淑景殿来陪她说话,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尽管心里转着某些很不好的念头,但凌波还是向王贤妃点了点头,谢过了她的好意。于是不一会儿,一身绯袍的高力士便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并转达了武贤妃武昭媛的问候,直到王贤妃主动避开,他方才把腰直了起来。

凌波依旧是躺在那榻上,见此情景便出言讥讽道:“你还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高力士怎会计较这种程度的讥诮,直截了当地取出那封信函递了过去,然后不等她展开来看,他就原原本本将这档子事娓娓道来,末了还不忘加了一句:“我说小凌,你家里出来的人还真是顶尖的人才。这样阴狠毒辣的计谋,恰恰把太平公主算计得死死的。陛下表面上怪徐瑞昌自作主张,可是我却知道他心中着实满意得很。有了这么一个借口,要办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可没本事调教出这样的人才!”

凌波冷冷丢了一句话回去,只扫了扫那封信就恨恨地将其揉成了一团。她自忖看人极准,却在徐瑞昌身上失了算,不但如此,这家伙的每一招每一步都是大大出人意料,让她竟是只能被动地接招。她实在很难相信,李三郎那样一个自主欲极强的人居然能够容忍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冷笑道:“七月四日……他居然敢把这样重要的日子直截了当写在信上,而且把这样一封信直接丢在门房!倘若这封信不是到了你手头才拆的,而是被我家里任何一个人先拆开来看的,只怕那结果就糟糕得很了!”

“陛下虽然没说,但心里必定也会有这样的疑虑,所以日后事成,这徐瑞昌只怕得不到什么好处。”想起那回自己好心提醒却得到了漫不经心的对待,高力士不禁皱了皱眉头,“我曾经提醒过他,他却言道是不求荣华富贵。这个人很古怪,非常古怪。”

“好了,不说他了。”

许多天不曾动脑筋,今天骤然之间接受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信息,凌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再也不想在徐瑞昌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身上多费心思。低声和高力士交谈了一番,得知自己如今并不用多做什么,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关键时刻把李旦和王贤妃豆卢贵妃留在淑景殿,或是内苑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她的嘴角不禁向上一挑。

都已经是第四回了,看来就属这一次要做的事情最简单!

临走的时候,高力士却忽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凌波垂落在软榻一边的右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裴愿那边陛下必定会派人去联络,他只怕也要忙得脚不沾地,纵使来看你也不会有多少功夫。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一定要保重,万事都以安全为优先。”

凌波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似笑非笑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是这个世上最贪生怕死的人?”

当高力士离开之后,水榭中又恢复了宁静幽深,然而,某人的心境却再也回复不到先前那种闲散中去。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是六月二十,距离七月四日不过只有半个月而已。她甚至不无恶意地想道,若是太平公主真的决定来一场兵谏,而且真的打算定在那个日子,李隆基又会怎么招架?

答案很快就有人带来了。就在这一天下午,立节王妃,也就是方城县主武伊琳忽然来到了淑景殿,而且还带来了林林总总很不少东西,有的是太平公主所赠,有的是薛崇简所赠,全都是些精致却不怎么值钱的孩子玩意。王贤妃忙着指挥宫人整理那些东西,凌波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武伊琳闲聊,但心思全都在刚刚武伊琳塞过来的一个纸团上。

这究竟是太平公主送来的信,还是薛崇简送来的信?

武伊琳并没有盘桓很久,不过坐了大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临走之际,她却附在凌波耳边,低声留下了一句话:“十七娘,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皇家人一个都信不得,你切不可轻信误了自己。”

琢磨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凌波望着武伊琳离去的消瘦背影,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及至周遭没人的时候,她展开纸团一看,却见是薛崇简刚劲挺拔的字迹,然而那上头寥寥数字所述的事实却让她吃了一惊。

“我已被囚,母亲在宫中有内应,拟定近日发动。”

凌波冷笑着解下腰中一枚金坠子,用那纸包裹成一团,然后站起身将它掷入了池水之中。见那一团黑影渐渐沉入了水中,她的眼神中方才露出了一丝漠然。看来,离最后的决战时日,真的是已经不远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事发

这一年的天气格外炎热,即便是已经到了七月,天上的日头仍然是火辣辣的。长安城冰铺中的冰早就被达官贵人一抢而空,而小民百姓们则是没有那么好运了。在外头做活的固然是热得火烧火燎,管家事的主妇们也同样是热得吃不消,小孩子恨不得扒了皮泡在井水里图个凉快。大太阳底下少有行人,纵使有也是拍马飞驰而过,于是大街小巷便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寥落来。

太极宫地势低,比大明宫更潮湿,这夏日酷暑炎炎自然也同样难耐。往年的这种时候李旦往往会移驾九成宫避暑,然而这一年他却绝口不提此事,大臣们也仿佛全都忘了太上皇怕热这档子事,从上到下都保持着某种奇怪的默契。明眼人都发现往日常常进宫见李旦的太平公主如今常常憋在家里,连上朝的时候都少之又少,私底下都在窃窃私语。

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了。

恰是月初,天上并没有月亮,乌云遮住了繁星,愈发让这个晚上显得昏沉暗淡。尽管原该是宫城各门下钥的时候,但此时的武德殿却是人头济济。尽管并没有太多的高官,但环坐四周的人却是个个大有名堂。坐在最上首的是当今天子李隆基的嫡亲弟弟岐王和薛王,可是相比其他人的淡然若定,两人全都紧紧攥着拳头,心中颇有些不安。

他们当初解下左右羽林将军,担任了太子左右卫率,在别人看来就是李隆基的左膀右臂,可天知道他们根本没干什么,而且也不能干什么。此时此刻在这里参加密议,他们实在感觉不出什么兴奋来。然而,当魏知古从容离席,道是太平公主本月四日,也就是后天准备发动羽林军逼宫行废立之事的时候,两人却没有感到吃惊,相反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天谢地,总算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把这件事解决,他们日后也就能过安生日子了吧?

煌煌灯火下,一个个身影有条不紊地躬身领命,到最后任务全部分派下去的时候,众人齐齐下拜叩首,随后在高力士的安排下一个个出了后门。此时,没有月亮的昏沉天色便给他们打了最好的掩护,而熟知宫中戍卫状况的高力士则是小心翼翼地领着他们避开了那些巡行的羽林军卫士。也只有在这种晚上,天子的这次召见才不会被起居舍人一一记下,也无有泄密之虞。

送走了这些人,高力士回到武德殿的时候却又领来了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这一次,他把人领进来就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带上大门,然后自己亲自守在了外头。尽管身后屋中的谈话一字字一句句全都落到了他的耳中,但他权当作没听见,两只眼睛警惕地注意着各处动静,同时也看到了这些天来那个极其得宠的宫女。

看见那个娇俏的身影躲在廊柱的阴影中,自以为聪明地朝这边打量,他顿时晒然一笑。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他方才听到身后的大门传来了些微动静,连忙侧身让开。见那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跨过门槛出来,他便朝里头张望了一眼。得到天子的一个眼色,他立刻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引路。然而,此番他走的却不是刚刚带其他人走的路,而是正大光明走的正门,直到把人送到了千步廊,四周没了其他人影,他方才转过身来端详着那个神秘人。

“你真的能保证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指挥不动下头那批人?”

“他不过是靠的家族余荫,平素也就知道作威作福,下头人并不服他。再说我这些天只管整兵,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他代太平公主招揽过我好几次,我都含含糊糊表示愿意在关键时刻锦上添花,他也就信以为真地到公主面前去表功了。”

“刚刚出来的时候应该有人看到了你。”

“这既然是陛下的安排,自然是有意让这些人看到的。再说,若是真的有危险,云姑姑应该会处理那些人。多谢高大人关心了。”

听到这一句,高力士顿时没好气地嘟囔了起来:“不是看在小凌的面子上,谁管你那么多。不过也好,你聪明些,小凌也能节省一些气力。”

然而,将人送到地头的时候,他仍是不忘郑重其事警告了一句:“这一回虽然万事俱备,应该不会有什么凶险,但你还是小心点。小凌如今有了身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她非得拼命不可!若是真到了什么不可收拾的时候,你也千万记着保下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别和上次在西域的时候贸贸然上战场折腾!”

斗篷罩头的裴愿面对高力士这样毫不客气的话,却是面色如常地领受了下来:“你放心,我明白。”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由于孕期不可随意用冰,更不能贪凉,因此一大早凌波就被热醒了。身怀六甲原本就怕热,她的颈上背上早就生出了不少痱子,又不能伸手去抓,因此这大热天异常难熬。而身子笨重洗浴不便,她只得让两个宫人替她擦了身子,换上一套清爽的衣裳,又硬逼着自己喝下了一碗粥,这才取了一个浸在井水中的玉鱼儿含在口中,稍稍解了些酷热。

正当她懒洋洋翻开一卷书的时候,忽然察觉背后仿佛有人,不禁立刻扭头看去。果然,站在她身后的正是神出鬼没的云娘。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云娘便忽然跪坐了下来,低声在她耳边嘀咕了一番话。

“昨晚上李三郎很是召见了一批人,之后又见了你那裴郎,把诱常元楷和李慈上钩的差事交给了他。他故意让那小子从正门走,结果我发现武德殿那边还真是牛鬼蛇神一大批。好在不用我动手,大多数人事后就被一一拿了,唯一一个倒是个体态妖娆的宫女,被李三郎召进了正殿。料想总归是些阴谋诡计的勾当,我也就懒得听,直接出来了。你可预备好,大事应该就在今日。”

今天么?凌波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就露出了讥诮的笑容。长痛不如短痛,她还真是希望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能够尽快结束,而今天和以后的任何一天都不会有任何分别。

于是,她只是略一沉吟便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旋即立刻发出了一连串呻吟。几乎是同一时间,云娘便心领神会地嚷嚷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县主这边不好了!”

尽管王贤妃才是淑景殿的主人,但自打凌波住在了这里,她便成了最重要的人物。所以,听到这嚷嚷声,王贤妃竟是只比两个太医寻常宫人稍稍晚了一步,可一进来看到的却是已经昏厥过去的凌波。被云娘三言两语一说,她也顾不得其他,慌忙命人去请豆卢贵妃,略一迟疑又亲自前去禀报太上皇李旦。半个时辰之内,当今天子最尊贵的三位长辈竟是齐集淑景殿。

两个太医原本就是李隆基命人精心挑选的,因此即便觉得此时的凌波脉象平和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仍是知机地说了一大堆违心话,无非是天气炎热动了胎气等等。总而言之,两人是忙前忙后指挥着宫人干这个干那个,硬生生唬住了李旦和豆卢贵妃王贤妃。趁着这机会,云娘便悄悄溜了出去,来到淑景殿前头张望。

果然,在里头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她就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小宦官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她三两步上前拦在前头沉声喝道:“太上皇和豆卢贵妃如今都在淑景殿,你是何人胆敢乱闯?”

“出事了……王毛仲带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感到眼前一黑,竟是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云娘这才不动声色地将白皙如玉的手掌收回了袖中,转身招来两个中年宦官,镇定自若地吩咐道:“这天气酷热,他大约是急匆匆跑来中了暑,还真是够可怜的。陛下如今哪里有工夫理会别的事情,你们先找个地方安置了他吧。”

这淑景殿内外的宦官宫人都知道云娘脾气古怪,却是凌波身边的心腹,此时哪有不依的,慌忙把人架了下去。然而,这一起头,接下来跑来奏事却因中暑或是脱力而昏倒的内侍足足有六七个,久而久之,纵使再蠢笨的人也渐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可就在一个高品内侍想要质疑云娘的时候,结果就看到宰相郭元振带着数百羽林军匆匆忙忙赶了来。这下子,所有人都忘了刚刚那点小事。

这当口一个宰相忽然跑了来,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郭元振沉声命诸羽林将淑景殿牢牢护住,自己方才正了正衣冠上了台阶,道是有要事求见。此时,刚刚一直在暗中捣鬼的云娘早就蹑手蹑脚地溜了——休说她昔日侍奉女皇的时候早就见过这个郭元振,就说昨天晚上,她还不是在武德殿瞧见过这位宰相大人?料想他此来必定是李隆基的差遣,她便悄悄到了里头,趁人不备在“昏迷不醒”的凌波耳边叨咕了几句。下一刻,大汗淋漓的凌波便悠悠苏醒了过来。

正在外边急得团团转的李旦一听说凌波已经脱离险境,顿时连宰相郭元振求见也顾不得了,三两步便冲到了里间,冲着两个太医很是询问了一番,得知一切平安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方才想到外间还有一位宰相等着,略一思忖便吩咐传郭元振进来,又命几个宫人站着挡在了凌波榻前。

“郭卿匆匆调动羽林,究竟是有何要事?”

“回禀太上皇,窦怀贞等人行谋逆事,欲图突入武德殿废黜陛下,陛下已命羽林金吾和万骑一同搜捕。唯恐惊扰了太上皇,因此特命微臣带二百羽林前来护持。”

第二百三十二章 帝王家的悲哀

那一瞬间,凌波清清楚楚地看到,李旦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表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更不是失望……那仿佛是一千种一万种表情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将真正的情绪牢牢掩藏了起来。尽管她这一次不是主导,仅仅是区区一个帮凶,但仍然感到了一丝深深的内疚。

也许,打从一开始,李旦便不应该接手那个烫手的皇位。

“朕……朕想去承天门楼上看一看。”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要求,郭元振微微一愣。承天门乃是皇城正门,站在承天门楼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大貌。如今既然已经发动,各处必定是杀戮重重,若李旦看到什么太过血腥的场景而受了刺激,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再说,宫城尽管已经由左右羽林军和左右万骑守卫得犹如铁桶一般,可谁知道会不会有漏网之鱼?天子令他保护太上皇,若李旦略有差池,他如何交待?

“郭相公,太上皇心系长安子民,欲往承天门楼一行,你还是尽快带人去安排一下。”

凌波此时已经在云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由于刚刚假戏真做,此时她早已汗湿重衣,额上犹带着细密的汗珠。见郭元振还在犹豫,她只得稍稍加重了一下语气:“这些年长安城屡次变乱,若是太上皇登上承天门楼,百姓们也可以安心一些。再者,陛下下诏讨逆原本就是名正言顺,难道这也要避着太上皇么?”

郭元振敏锐地听出这质问中带有一丝提醒的味道,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慌忙弯腰请罪,随即匆匆出去进行一应安排。他这一出大殿,李旦便深深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面色惊惶的豆卢贵妃和王贤妃,他便径直走到满头大汗的凌波跟前,轻轻点了点头。

“十七娘,你可愿意和朕同去?”

一听此言,王贤妃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道:“陛下,十七娘才刚刚胎动,这淑景殿到承天门楼尚有老长一段距离,若是半道上出了什么事那怎么了得?”

然而,面对李旦那并不犀利的目光,凌波最后却低下了头:“我自当陪舅舅去承天门楼。”

王贤妃还要再劝,旁边的豆卢贵妃却隐约瞧出了一点端倪,遂悄悄拉了王贤妃一把。须臾,便有宦官来报,道是步辇已经预备妥当,于是李旦便淡淡地吩咐说:“再准备一驾六人步辇,十七娘和朕同去。”

情知这个时候的李旦违逆不得,因此无论是云娘还是凌波,对于乘步辇去承天门楼这种十万分招摇的勾当都没法拒绝。很快,一行人便出了淑景殿,在外等候的郭元振亲自搀扶了李旦登上那架八人步辇,见凌波也已经在六人辇上坐定,遂喝令起驾。

尽管这时候烈日炎炎,但众人无不是心中有事,这一路自然是走得飞快。还没到承天门楼,阵阵喊杀声和刀剑交击声就已经扑面而来,间中还夹杂着人的惨叫和哀嚎,令人闻之色变。尽管是亲身经历了三回,但此时此刻,凌波仍是不免色变,见前头的李旦依旧坐得纹丝不动,她方才稍稍安心了些。

及至一行人登上承天门楼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却是已经细微了很多,但登高远眺,仍能看见无数全副武装的人正在长安城的各处街道上奔驰。瞧见李旦双手扶着城墙,肩头不停地微微颤抖着,凌波便朝郭元振打了个眼色,见众人都悄无声息地退出老远,她便缓缓走到了李旦身后。

“舅舅。”

“今天的事情,你事先应该知道,对不对?”

对于李旦这直截了当的质问,凌波只是微微一滞便坦然答道:“不错。”

“朕早该料到的。”李旦没有回头,但扶着城墙的手却渐渐放了下来,“三郎并不是一味隐忍的人,先头他在潞州憋了那几年,一回长安城就是雷霆万钧之势,如今在太平的压制下忍了这么久,一朝反弹亦是异常凌厉。他让你留着朕在淑景殿,大约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不让人来通风报信,也是为了朕不会在关键时刻拖他的后腿,不是么?”

“舅舅只说对了一多半。”尽管李旦的语调很平静,但凌波知道他的心情绝对不可能平静。稍稍顿了一顿,她便低声说,“就算我不留着舅舅在淑景殿,一切也不会有什么变化。陛下已经忍得太久了,为了这一次机会,哪怕是稍有波折,他也必定会坚持到底。我不想事情最终落到那个地步,也不想看着舅舅和当初的高祖皇帝一般。”

“高祖皇帝……”李旦喃喃自语了一句,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当初毫不犹豫地传位,就是想避免父子相残的惨剧,也想让太平公主打消某些念头,然而,他仍然是失败了。他的两个至亲都是视权力为生命的人,他无法让儿子放弃权力,当然也无法让妹妹放弃权力。如今,这最后对决的时刻——或许该说是一方将另一方逼到绝路的时刻终于来临。

尽管凌波没有把最深的一层意思说出来,但李旦只是性子恬淡,并不是真的愚蠢,自然知道那言下之意是什么。李隆基是他的儿子,他当然知道他的秉性,否则当初在立贤还是立嫡长的时候,他也不会最后做出偏向于他的选择。这样一个儿子他没有办法压制,所以即便是妹妹和其他人屡次暗示,他自己也屡次生出某种微妙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摇东宫,更将皇位禅让给了李隆基。

他的母亲是亘古未有的一代女皇,想不到真正承继她衣钵的不是她的任何一个子女,而是她的孙儿。人都说太平酷肖女皇,但是,太平的心仍然不够狠,太平的手段仍然不够辣,于是这一次,他注定要失去他的妹妹。

天皇天后的嫡系血脉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郭元振远远看着城头上的李旦和凌波,心中很有些焦虑和不安。当初如中宗李显那样的昏庸之君,在大势不妙的紧急关头亦能在城墙上喝出一句让军队倒戈的话,如今李旦更有人望,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太上皇,若是在城头上一怒之下说出什么要废立的话来,那又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他的面色渐渐有些发白,竟是没看见有人沿着台阶上了城楼。

“郭相公。”

这一声差点让郭元振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瞧方才发现是裴愿,登时露出了喜色。他当初曾经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西大都护,和庭州裴家有相当密切的往来,和裴愿之间自然也没少打过交道。对于这位实诚稳重的裴氏子,他也很有好感。然而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谁都知道太上皇李旦对裴愿爱护有加,再加上那边还有凌波在,这两夫妻必定能够安抚好李旦。

“你来了就好,太上皇看样子似乎情绪不太妙,你赶紧上去安慰安慰。”

裴愿轻轻点了点头,可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虽说他并没有带兵去兴道坊太平公主第,但是常元楷和李慈都是以他的名义约来的。动手的是王毛仲及其麾下的亲兵,但那两人死不瞑目的眸子至今还在他眼前晃荡。王毛仲还可以嘟囔什么各为其主的话,但对于他来说……父亲那封信上写的才是他最担心的,才是他愿意豁出去做的。

决不能让李旦和李隆基父子相残,他们都是他的恩人,都是裴家的恩人。

伫立良久,他方才一步步走上前去,最后在李旦身后三步远处立定,轻轻开口叫了一声。然而,凌波倒是第一时间有了反应,扭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李旦却隔了许久方才转过身子,面上赫然是说不上凄然还是惨然的表情。

“你要做的事情大约都做完了?”

尽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但裴愿却感到心头猛地一跳,旋即竟是退后一步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郑而重之地叩了三个头。除了在大殿上,这君臣大礼他已是许久不曾对李旦行过,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只有这种方式方才能宣泄自己的情绪。当最后一次重重碰头之后,他却感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臂膀,一抬头却看见是李旦。那个曾经让他敬爱孺慕的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并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责怪之色。

“朕明白你的心,朕不会怪你。”李旦轻轻一使劲,把裴愿从地上拉了起来。端详着裴愿额头上的青肿,他不禁摇了摇头,“你原本就没有错,错的人是朕。朕早该知道太平不是三郎的对手,早该削她的权柄将她远远打发出去,早该让她息了那心思。五哥六哥七哥都已经死了,朕只想着要给唯一的妹妹留下最好的东西,让她能够得偿所愿,最后却是害了她……”

看见李旦一瞬间泪流满面,凌波忍不住紧紧握住了裴愿的手,心里又浮现出了一句熟悉的话。

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宁死

先天二年七月乙丑,太上皇李旦昭告天下:“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伴随着这一份意义深刻的诰文,李旦徙居百福殿颐养天年,再不过问政事。

长安内外再次血流成河。自常元楷李慈死后,中书舍人李猷、右散骑常侍贾膺福、中书令萧至忠、侍中岑羲先后被杀,御史大夫窦怀贞仓皇逃窜,最终自缢身亡。而这一个个大人物,牵连到的家族数以百计,整整三天之内,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四处是杀戮,四处是清洗,心慌意乱的百姓们无不闭门不出,坊间的高门大宅倾颓无数。

那些高门大第在韦后之乱的时候就已经被清洗过一次,当如今又一次规模空前的清洗之后,长安城的世家大族竟是十不存一。而那些之前依附韦后,之后靠依附太平公主方才得免甚至飞黄腾达的家族,这一次再没能够逃脱灭顶之灾。甚至是犹如不倒翁似的崔湜,那光鲜的大门前也伫立着百多名钉子似的羽林军,再没法踏出家门一步。

然而,比起那些已经丢了性命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太多的结局了。仅仅是三天的清洗,被杀的就已经有三位宰相,十余名三品以上高官,几十名各级官员,族诛的家族更是不计其数。东西市用于斩首的高台上成日里血流成河,连累得两市之内血气冲天,就连往日最重钱财的商贾也放弃了在这种时候做生意的打算,纷纷闭门歇业。

最受太上皇李旦宠爱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这时候也没法安心呆在道观之中,两人联袂入宫想要见见李旦,却都被挡在了百福殿门外。没奈何之下,还是玉真公主知道凌波正住在宫中,于是拉着金仙公主匆匆赶往淑景殿,岂料再次扑了一个空。原来,李旦迁居之后,凌波竟也跟着王贤妃和豆卢贵妃搬到了邻近百福殿的千秋殿。而百福门内的那一片区域,一样都是闲杂人等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