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只是想说,皇后也知道韦家人不中用,所以有意为韦家留一个能干的儿媳。即便没有这位韦公子也有那位韦公子,如今这位对于县主来说许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凌波若有所思地接过那清心符,瞅着第五英儿倒退着离去,她方才低头看了手中那鬼画符似的东西一眼,忽然一把将其捏成了一团——隐忍才有未来,比起李重俊那一次,这一次她至少还有时间,还有条件隐忍。

第一百五十六章 急速进展的婚事

三月三原本就是六事皆宜的好时节,因此在韦后授意之下,在问名之后,韦家的纳采之礼便是放在这一天。由于凌波父母双亡,武三思作为伯父,这一天便郑重其事地充当了这个主人。按理说韦运的爵位只是开国县公,在朝中也只是担任了一个闲官,这纳采的使者由家中长辈前来也就行了,谁知韦后一句话,竟是宰相韦巨源亲自前来,除了执雁的使者之外,巨大的扈从以及排场队伍把整个小巷塞得满满的,居住在平康坊的人家更是把外头堵得水泄不通,一面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一面在啧啧称羡。

就是公主下降,也不过如此吧!

尽管还不到最后尘埃落定的时候,但一想到这么一来自己的终身大事就给敲定了,凌波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外头的喧哗不断,她恨得把衫子下摆揉了个一团糟。恰好此时陈莞闪了进来,瞧见这幅模样不禁叹了一口气。

“小姐,这只是纳采,之后还有问名纳吉纳征等等,说不定还有变数。”

“这就是没有变数,我也非得造出变数来!”凌波恼火地迸出一句话,见陈莞抿嘴偷笑,她不禁投过去没好气的一睹,这才冷笑道,“我那伯父今天在前头得意得很吧?把我家里的下人支使得团团转,真当自己是我爹爹了!当初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过他登门!今次倒好,皇后一句话,他就乐颠颠地来了,就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见他那么操心过!”

“那是当然,谁叫皇后亲口答应,说是异日她主韦家,陛下亲主武家?”陈莞鲜少看见凌波这样气鼓鼓的表情,此时忍不住又调笑了一句,发现凌波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可怕,她悄悄吐了吐舌头,这才换了郑重的表情,“好教小姐得知,今天在外头观礼的除了太平公主和上官婕妤安乐公主,就是相王也派了临淄郡王过来。既是临淄郡王来了,裴公子当然也一样来了。”

“他来做什么!”

此时此刻,凌波终于勃然色变。虽说这事情她知道瞒不过裴愿,但却不想在这种时候让他看见。相王李旦不是老好人么?他又不是不知道裴愿这愣小子的死心眼,就是拖也得拖住他,怎么会让这小子一起来!还有那个李三郎那个该死的家伙,他分明是老三,这种场合让寿春郡王李成器出面就好,为什么要亲自跑来,难不成是为了看她的笑话!

陈莞看到凌波这般大怒的模样,心中原本那股因为看到“某人”的喜悦立刻烟消云散,醒悟到自己一不留神说错了话。讪讪地站在那里默然了一会,她便小心翼翼地说:“我瞧见裴公子面色沉静,似乎不像是有什么恼火的意思……”

“别说了!”凌波颓然坐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说,“相王既然会让李三郎把他带来,应该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只希望他真的不要钻牛角尖就好。反正就算真的嫁过门,我也不会让那个病秧子碰我一下!”

看到凌波那铁青的脸色,陈莞毫不怀疑这位主儿会说到做到。自然,站在她的立场上,绝对不会站在韦运那一边——这年头哪位世家子弟婚前没碰过女人,活该他碰不到小姐一根手指头!

前院的纳吉之礼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前来观礼的宾客多半是各家长辈,例如太平公主武攸暨夫妇便是双双莅临,两人俱是满脸笑容,仿佛先头薛崇简的婚事仿佛从来没有提过。而在他们旁边不远处,李隆基和裴愿并肩而立,裴愿虽然没有死板着一张脸,但那表情绝对不好看。

即便李隆基曾经说那个韦运是病秧子,指不定还熬不到成婚那一天,但他还是心里憋着一股火气——他的小凌怎么能嫁给别人!

李隆基脸上虽然带笑,但看着武三思的眼神却很有些冷。他本能地对裴愿隐瞒下了先头武三思提出让凌波改姓李氏和亲吐蕃的事。此时,他心想韦后明知道韦家没有什么人才,居然会想出这么一遭,难道她就以为那丫头是随便揉搓的性子,给点好处她就会卖命一辈子?凌波的聪明在于审时度势进退有度,却没有权握天下的野心,确实是男人的贤内助,但那也得要她愿意才行!

他斜睨了一眼身边的裴愿,再一次生出了某种莫名的感慨。

心头同样恼火的并不仅仅是这边的两个人,遥望着那条水泄不通的巷子和人头攒动的景象,李重俊那张脸上也布满了乌云。那个即将出嫁的女子并不是他的心上人,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仇人,在他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的仇人。一想到她就要无比风光地嫁入韦家,他就觉得五脏六腑有一股邪火在燃烧,在肆虐。尽管他已定下中眷裴氏女为太子妃,但为了报那一箭之仇,他还是曾经向李显提过,说是他想纳凌波为良娣,谁知道他那父皇竟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曾给他。

他这个太子究竟算是什么?婚事不能自主,政事不能过问,甚至还要受人羞辱,他受够了!

“走!”他勒转马头厉喝了一声便拍马离去,一帮扈从忙不迭追了上去。同行的陈珞回头望了那喧闹的豪宅一眼,慌忙也纵马跟上,心中却有些不妥当的感觉。

这些天李多祚和李千里两人频频出入,和李重俊在书房一商量就是老半天,仿佛在谋划些什么。偶尔参加的人甚至还会多几个,似乎不是羽林军军官就是金吾卫将领。看刚刚李重俊那怒极的模样,以及他隐约从仆婢下人中听说的只言片语,这位刚愎的太子似乎还不曾断了对凌波的企图——尽管这企图并非为了什么爱慕,而是出于愤恨和嫉妒,但也足够让人警惕的了。

这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纳采之礼终于到了尾声,等韦家之人以及韦巨源告辞离去之后,武三思少不得携夫人纪氏到后院去探望了一番凌波,露出了老怀大慰的神情,像煞了真正的父亲。而太平公主没有亲自过来见凌波,而是让侍女送来了一对精心雕琢的翡翠双凤手镯。倒是上官婉儿赶了过来,当着纪氏的面便嗔着武三思说了置办嫁妆的事,一张口就是林林总总一堆物事。

看到自己那位完全被人忽视的伯母露出了尴尬而又不敢言的脸色,凌波不由晒然一笑。她这伯父在家里头就是美艳姬妾无数,在宫里还要和韦后上官婉儿偷情,也不知道纪氏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这个王妃站在风韵犹存的上官婉儿身边,竟是犹如老了一辈的人。

“十七娘,你那嫁妆就不用操心了,我自然会让你伯父把一应物事都备齐。”上官婉儿和武三思商量了片刻,这才转头端详着凌波。她看也不看旁边木头人似的纪氏,笑着上来在凌波肩头轻轻一按,又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根双凤衔珠宝钗,郑而重之地插在了凌波的秀发上,“这支宝钗是先头皇后赐给我的,如今就当是给你添妆裹,到时候我再挑几盒金珠首饰让人送过来!对了,娘亲对我说窦从一曾经提过要给你制一些楠木紫檀木家具,到时候索性多做一些,你陪嫁一套,放在这里一套,你若是嫌那边憋闷就住回来……”

武三思见上官婉儿絮絮叨叨,又瞥见妻子神色尴尬,便索性借口说家里有事先告辞走了。而上官婉儿等他一走,刚刚还阳光灿烂的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

“这个该死的混球,如今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十七娘你大约不知道,他一下子在中书门下安插了十几个人,又把但凡逢迎他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提拔到了高位,甚至连那些好地方的刺史也打算一个个换过来!如此张扬,难道他还嫌皇后疑忌他疑忌得不够?我为了他屡屡在诏书里头拔高武氏贬抑李家,可他也应该有个分寸才行!安乐公主羞辱太子也就算了,武崇训居然也敢这么干!”

凌波心中一动,见四下无人,沉吟片刻便低声问道:“如今伯父是否还常常去姑姑你那里?”

“他如今在含凉殿过夜都少了,还说什么长安殿!”一提起此事,上官婉儿便嗤笑了一声,“这天下美男子又不止是他一个,皇后贵为中宫,就是陛下也从不违逆她的意思,要什么绝色美男子没有?就在前几日,听说皇后还召见了两个羽林军军官,都是英伟的美男子,左右不过是聊解空旷之意罢了。武家对皇后来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所以你这时候嫁到韦家,异日那混球有什么事情也不会连累到你。”

难道上官婉儿已经预见到武三思的好日子不长了?可若是如此,她为什么不提醒一下他?

“丫头,有些男人直到碰得头破血流才知道后悔莫及,你那伯父就是这么个态势。他如今地位稳固,对皇后对我都不若从前了,既如此,我又何苦煞费心思还要惹不是?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死绝了,女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出嫁之后,一定要施展手腕把丈夫牢牢攥在手心里,若是能像皇后那样将陛下揉搓自如,那今后做什么事情还不是任你心意?”

第一百五十七章 泥潭深陷

纳吉行过奠雁礼之后,没过几天便到了纳征的日子,民间俗称送聘礼。比起先头不少达官显贵前来观礼,这一天围观的多半是百姓。遥望着那一车车一担担的东西送进那深宅大院,所有围观的妇人们都在暗自撇嘴,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有的在计算这韦家究竟送了多少抬东西,有的则是在计算那些物事的价值,到最后,还是有一个老妇人叹了一口气。

“送的聘礼再多,这位永年县主又没有兄弟姊妹,到时候还不是一并陪嫁到韦家?不说别的,她自己的家产少说也有几十万贯,这样丰厚的陪嫁哪个男人不乐意不喜欢,这会儿就是送再多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老妇这么感慨一句,众人登时都默不作声了。不说别的,听说这位县主在长安洛阳还有好几处房产,单单平康坊的这座宅院便是价值不菲,再加上平日造访的那些大官送的礼,还有宫中的赏赐,再加上其他各式各样的俸禄钱粮……不管是哪家男人娶到了这样的媳妇,等于平空赚了一座金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足足花了一个上午,韦家的人方才将聘礼全都抬了进去。等到他们告辞回去,芳若带着陈莞亲自整理清点,核实单子上的东西明白无误,两人便一起到书房中报说。

“玉镜台铜镜台各一架,黄金白银各百两,金银首饰二十盒,上好南珠十盒,玉质屏风两件,玉摆设十件,蜀锦一百匹,云锦一百匹,越州轻容一百段……”

听到那长长的清单,凌波本能地一阵烦躁。这聘礼多寡她又无所谓,再说了,她上无高堂下无兄弟姊妹,就自己这么孤零零一个,这要是嫁到韦家,连带这些聘礼和她的家产,岂不是都成了韦家的?摆摆手示意芳若无需再念下去,她便意兴阑珊地吩咐道:“把东西扔到库房里头去,我不缺穿的戴的,用不着这些!”

陈莞早知道凌波不乐意这桩婚事,连忙答应一声去了。而芳若虽是新来没多久,但这等察言观色的本事却还有,心中不由得嗟叹了一声,也默默跟着去了。两人这么一走,诺大的书房中顿时显得空空荡荡。凌波站起身在书架上随便取了一卷书,只是翻了几章便没兴趣继续往下看,索性支着下巴在那里发呆。不知不觉地,她又想到那天纳吉之礼后裴愿的眼神。

尽管那个愣小子什么都没说,但她又怎么会瞧不出那眼神中的坚定之色?所幸有李三郎在旁边打岔,说什么那韦运是个天生的病秧子,现如今还躺在床上靠参汤续命云云,反正很是鄙薄了她那位“未婚夫”一通。虽然这么做很有些不厚道,但如今之际,除了诅咒韦运缠绵病榻或是干脆死了,她还有什么办法?

“小姐,宫中派人来了,是那位高内丞!”

门外紫陌咋呼呼的声音打断了凌波的遐思。高内丞这三个字让她愣了一下,旋即便站起身来。虽则她如今常常入宫,但身份际遇不同,受到的关注自然不同,想要像以前那样和高力士谈笑无忌就成了奢望,连觑着空子单独说几句话也是难上加难。比起昔日女皇的宠信,高力士算不上深得韦后上官婉儿信任,但好歹也是赐绯的高品内侍,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和她这么一个超级大红人往来。

上前打开房门,见紫陌满面促狭地站在那里,她立时没好气地在那小脑袋瓜上敲了一下:“什么高内丞,装神弄鬼的!”

“可是,他是奉了上官婕妤之命来送东西的,自己说是宫闱丞!”紫陌捂着脑袋撅了撅嘴,随即便一溜烟跑出去老远,这才回转身吐了吐舌头,“朱颜姐姐已经带他进来了,我知道小姐肯定有事情和他商量,我到外头去望风!”

“这个死丫头!”

凌波嗔了一声,一抬眼就看到院门那边,朱颜正引着高力士进来,后头却还跟着一个云娘。瞧见高力士那身光鲜的绯袍,等到人近前,她便忍不住打趣道:“看你穿着这身官皮在外头招摇过市,不知道有多少苦熬资格升迁的人得羡慕。就是状元入了仕途也不过从八品开始,竟还是不如你!”

“小凌你这话分明是别有所指,莫非是指崔家的那位状元?”高力士嘴上功夫何曾含糊过,立刻原封不动地反击了回去,“崔湜既然是你那位伯父的得力爪牙,崔家老三水涨船高,早就不单单是八品了。你舍了这么个前途远大的不嫁,结果摊上了韦运那么一个病秧子,这些天宫里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说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聪明反被聪明误……话是这么说,可她宁可嫁给一个病秧子,也绝不希望嫁入崔家那种阴险的豪门!要是她得日日面对崔湜那张如沐春风的俊脸,心中却得想着怎么和这家伙斗来斗去,她非得疯了不可!

朱颜如今虽隐约知道这高力士和凌波的交情不一般,但觑着他们似乎有话要说,便悄悄退了下去,临走时还看了云娘一眼。发觉这位云姑姑似乎还打算杵在这里,她不禁有些讶异,想到人家也是上官婕妤送来的人,这才释然了。

书房大门一关也就不存在什么礼数,当下高力士和云娘一左一右都坐了。甫一坐定,高力士便先把今天的官方来意说了。不外乎就是上官婉儿先头提到的送首饰,虽只有四盒,却都是千里挑一的珍品。这正题撂下,他便嘿嘿笑道:“也就是今天,那位准太子妃的纳征礼也已经行了。我特意绕过去瞧了一次,送过去的聘礼也就是礼制上规定的那些,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总之还不及你这边光鲜。之前我还混在纳吉的人里头进了一趟裴家。啧啧,那裴小姐人固然是长得不错,可惜就是和一根木头似的,什么情趣也没有,和你差远了。”

什么人也拿来和我比!

凌波恶狠狠瞪了高力士一眼,见他举手打了个哈哈,这才冷哼了一声:“我恨不得李重俊明天就被废黜,后天就给流放岭南!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谁嫁了他谁倒八辈子霉,说起来那位裴家千金倒是怪可怜的!”

“十七娘的心肠太好。”一旁的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中眷裴氏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那毕竟是太子正妃,异日的皇后,目光短浅的人可看不到那么远。皇后如今瞧不起李重俊,只要熬得陛下殡天,李重俊登基,谁还敢瞧不起他?”

凌波听得眉头大皱,暗想某些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从大唐立国到现在,这太子横死的被废的难道还少么?

“不说这个了,我这次来,还有另外一件事。”高力士轻咳一声,打断了凌波的沉思,“你也知道,我在宫里的位置很尴尬。除了云前辈和芳若姑姑,昔日侍奉则天大圣皇后的那些人都被闲置高高供起,我虽然活动了一下还升迁了一点,毕竟不如一直跟着皇后和上官婕妤的人。可是前几天,我在宫外正好遇见临淄郡王闲聊了一阵,他流露出笼络之意。那一次你在李重俊那里遇险,他也曾经恰好在场,这些巧合未免过分了,你看……”

这李三郎还真够会钻营的,这不,连一个在宫中还不怎么起眼的高力士都“勾搭”上了!一想到那个待人接物无懈可击,其实却野心膨胀的家伙,凌波就忍不住想叹气——人家好歹帮过好几次忙,她如今倒不觉得他讨厌,可是总觉得这么个人挺让人心悸的。想想裴愿和李隆基义结金兰的交情,她这次货真价实叹了一口气。

“那位临淄郡王雄心壮志雄才大略,跟着他大约是没错的。”之所以用大约,在于凌波实在搞不懂李隆基究竟打算怎么做。毕竟,就算当今天子李显死了,父死子继才是正理,李旦怎么也不可能兄终弟及,这要轮到李隆基就更离谱了。“只不过,你和他打交道可别给他那种豪侠仗义的表面给骗了,他这人最是精明不过,若是你陷得太深,到时候可别后悔。”

不论是为了裴愿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已经泥潭深陷拔不出来了。脚踏三只船的战战兢兢,这滋味别人决计无法体会。

“果然,临淄郡王确实和小凌你深有默契。”验证了自己心中的判断,高力士的脸上顿时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以你的聪慧,绝对不会一条道走到黑。若是皇后嫡子尚在,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那一边,可惜重润殿下已死,昔日吕后前车之鉴尚在,我不得不多做一层打算。对了,你最近小心些,皇后似乎对德静王深有不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寻由头发作。”

武三思……一想到那个两面三刀的伯父,凌波就不由感到心中有气。她对韦后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价值,而武三思在消灭了张柬之等人,扫除了朝中反对势力之后,其利用价值已经完全消磨殆尽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暴乱的开始

四月里,金城公主和吐蕃赞普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这位天真烂漫的金枝玉叶明白吐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也足以让她的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她不再大声笑大声说话,或是露出俏皮的鬼脸,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淡然而温婉的笑容,一如那些金枝玉叶在人前的笑容一样。无论是谁拉着她的手问些什么,她的回答永远是那么温文恭顺有礼。

尽管等到金城公主及笄出嫁少说也有三年,但这是已经昭告天下的婚事,再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这段日子中,凌波被婚事中那些层出不穷的礼仪给绊住了,几乎再也没机会和金城公主好好说话。虽说韦后在含凉殿赐宴的时候,她也见过金城公主好几次,可她再也没有听这位金枝玉叶叫过十七姨,取而代之的是和别人一样的十七娘,那一成不变的笑容中永远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而其他公主则是照旧在长安城圈地皮盖房子,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金城公主的变化。

用上官婉儿的话来说,那就是女人总要长大的,早懂事总比晚懂事好。

这一年夏天,由于干旱,谷价又从前年李显刚刚登基时的几十文一石陡然涨到了百文一石,而在部分闹饥荒的州县,据说谷价甚至涨到了两三百文。富商囤积大米以待高价,官仓大门紧闭,长安城中的权贵人家照样是笙歌曼舞锦衣玉食,安乐公主和长宁公主新落成的两座宅第极尽奢华之能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同坊之中那些平民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甚至有人活活饿死。

到了初秋时节,由于米价仍然居高不下,大慈恩寺这样的大寺庙都摆开了粥铺向贫苦的百姓施舍粥,虽然那粥看上去极其稀薄,甚至还散发出一种难闻的霉米味道,但能够填饱肚子,人们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而在几家寺庙舍粥三天之后,相王李旦也让人给几家道观送去了数千石米,以供舍粥所用,一时间激起无数百姓感恩戴德,人人都道是相王体恤民生。

这天傍晚,随着太阳的落山,大街小巷的行人也渐渐少了。一骑快马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门口停下,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利落地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丢给一个门子就匆匆进了门。连脸也来不及洗一把,她就径直来到了凌波的下处,面上尽是忧心忡忡的神情。

“小姐,今天在粥铺那边排队的人足足有好几百人,其中好些人都说家里完全断粮了!可朝廷一不曾平抑物价,二不曾赈灾劝农,竟是就那么些官样文章。相王因为主动舍粥,引来了不少人的称赞,大家都说相王宅心仁厚,就连今日亲自前往崇圣寺送米的临淄郡王也有好多人跪拜称颂。小姐你既然让我暗中送一千石米给景云观,为何要匿名,为何不让人家知道是小姐你资助的?”

“长宁公主安乐公主都不曾理会这米价高涨,我尽些绵薄之力为什么要让人家知道?”凌波微微一笑,见陈莞恍然大悟,便站起身递了块帕子给她,“看你这一头尘土的,快擦擦脸!至于相王……其实要是按照相王的本意,决不会张扬这舍粥之事,只怕这是李三郎的主意!他一向主意大主意多,可就不知道想想,这名声固然是好听了,可是让皇后武三思他们听到是什么光景?”

陈莞最初还流露出一丝不服,但听到最后一句,面上顿时有些讪讪的。恰在这时候,朱颜推门进来,瞧见陈莞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禁嗔道:“就是忙着奏事你也不用那么急,看你的头上身上这灰扑扑的尘土。赶紧去换件衣裳,今天晚上德静王开家宴,我身上不爽快,你还得陪伴小姐走一趟,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这时候,陈莞方才记起晚上还要忙活一趟,认命地哀叹一声便赶紧退出去梳洗换装。而朱颜也叫了喜儿和紫陌进来,把林林总总的衣服和首饰摆满了案桌,一样样地给凌波装扮了起来。虽然极度不情愿,但一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如今正好还病着,她要想拖延婚期,很可能还要指望武三思,她只能耐下性子随便三个侍女折腾。

半个时辰后,凌波就带着陈莞出了门。上了马车,瞅着那条裙裾曳地的簇新紫色绣牡丹长裙,再看看身上行动极其不便的红褐色窄袖衫子,还有那一条绣花帔子,她只觉得说不出的累赘。一旁的陈莞也换上了白色衫子和束胸石榴色长裙,佩戴了好几件价值不菲的首饰——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她陪着凌波进宫几回,也得了不少好东西,甚至是以往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都不曾见过的——可现在习惯了轻便装束的她戴上这些,也是浑身不得劲。于是,主仆两人坐定之后,竟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好几口气。

见陈莞也叹气,凌波不禁心中好笑,干脆把手上两个沉甸甸的镯子先卸下来搁在一边,这才笑道:“你学我什么不好,偏偏学我不喜欢穿女子的衣裳!对了,你跟着我也已经有两年了,可曾有什么看得上的人么?”

瞧见陈莞那脸色一瞬间变得通红,那红霞甚至直接蔓延到了耳朵根上,她顿时愣住了。她本是随口一问,怎知道人家竟是真的有了心上人?想起每次提到男女之事,朱颜总是淡然地说这辈子就在她身边终老,而紫陌和喜儿都是懵懵懂懂情窦未开,谁知陈莞不显山不露水竟是看上了别人,这可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快说说,那个人是谁?”见陈莞平日的爽利都不见了,期期艾艾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凌波越发觉得好笑,连声催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羞的!甭管是你看中了谁,只要两情相悦,我一定给你做主,这脱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对着凌波那好奇的目光,陈莞只恨此时没有一条地缝可以钻下去——早知道小姐只是随便问问,她那么慌张做什么,这不是不打自招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正准备咬咬牙说出那个名字,谁料疾驰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两边的护卫中甚至有人发出了阵阵惊呼。

好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陈莞急忙探出头去,厉声喝斥道:“怎么回……”

一个事字不曾出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分明已经是宵禁的时节,但那边红光满天的景象,不是有房子着火,就是有数十人乃至数百人拿着火炬在行走。此时,寂静的夜里还有一阵阵马蹄声和喧哗声传来,那沉闷的声响让人听得阵阵心悸,她本能地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德静王武三思的宅第便在那个方向,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凌波也跟着从马车中探出了身子,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满天红光的方向,脸色立时凝重了下来。她那马车刚刚从春明大街驶上了景耀门大街,前方便是武三思所住的休祥坊。据她所知,那里除了一个武三思并没有住着其他了不起的权贵。望着前后空荡荡的春明大街,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不去休祥坊了!快马加鞭,立刻打道回府!”

一干护卫都是训练有素的人,闻言立刻喝令调转马头。坐回马车中的凌波只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无数种可能性从脑海中闪过,她却无法确定其中任何一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休祥坊那边肯定是出事了!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同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颠簸,当重新叫开平康坊坊门,来到了自家门前下车之后,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就连腿也是软的。陈莞也好不到哪里去,踉踉跄跄一下车就险些摔倒在地。

朱颜看这光景不对,连忙问道:“小姐,这究竟是……”

凌波不等朱颜说完就厉声下令道:“别问了,传令下去,四门紧闭,去库房把兵器拿出来分给所有青壮,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合眼!”

接下来,她也顾不得满脸惊愕的朱颜和楚南,拖着犹如散了架子的身子强忍惊惧进了大门,又吩咐人去找云娘。不多时,四下里的大门就被人关得严严实实,所有已经睡下的下人都被一一叫了起来。面对主人这样古怪的命令,从上到下都有些慌了手脚,甚至有胆小的根本拿不住人家递上来的钢刀。倒是闻讯而来的云娘问明情况后还算镇定,只眉头却紧锁了起来。

“县主的措置没错,若是不曾半道上打住而是去了休祥坊,只怕就连这点应对的时间都没有。甭管是不是有乱,先作好准备总是好的。”云娘说完这个,又找来武宇武宙武洪武荒吩咐了几句,随即便把凌波拖进了正厅。看也不看跟进来的朱颜陈莞和楚南,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若仅仅是一时暴乱,就靠这些护卫和家丁部曲自然便可应付裕如,但我有一句话想问县主,若是兵变该当如何?换句话说,倘若有人纵兵逼上门来,县主准备怎么办?”

第一百五十九章 群英汇聚

怎么办?

云娘暗示的某种可能让凌波不寒而栗。如果是武三思起兵造反,那么事成之后,她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决计享受不到什么美好的结果;如果不是武三思造反而是别人举兵,那休祥坊的火光指不定预示着武家父子遭劫,那么倘若人家事成,她更是别无幸理。思来想去,她竟是感到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一时间头痛欲裂脸色苍白。

“所以,历朝历代对武将的提防远远大于文官,便是这个道理。所谓的权臣只要没有兵,那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蹦跶不起来。都说昔日女皇陛下杀人太多,尤其是杀了程务挺黑齿常之等武将,致使我大唐武将凋零殆尽,却不知道为君王者最怕的就是武将从背后捅来的刀子。十七娘,我虽然不知道你今晚远远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光景,但是,能够在休祥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绝对不是普通的暴乱。”

“小姐……”

这时候,陈莞和朱颜忍不住同时叫了一声,面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惊惧。而白发苍苍的楚南则是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暗想好容易过了这两年多的安生日子,谁料转眼间就有这么大的变故。

凌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身对云娘郑重其事地一躬:“我方寸已乱,还请云姑姑指点。”

云娘没料到这一遭,一愣之后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相比别人的惊惧慌张,她却仍然露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指点谈不上,我当初在陛下身边只是个随侍,比不得上官时刻赞襄国事,也比不上太平公主常常预谋机密。再说,陛下那么大的气魄手段,临老还不是败在张柬之他们手中,还不是看错了自己的儿子?只要是人,总会判断失误,你如今要判断的只有一件事。”

“倘若此事并非德静王之谋,而是有人想要铲除武氏一党,你是留在这里和一大家子人共存亡,还是先躲避开去,保得自身平安再说?”

这一句话犹如炸雷一般,将这厅堂中一主三仆的惶然和犹豫击得粉碎,尤其是凌波更是感到心头透亮。若是铲除武氏一党,那么除了武三思父子就是武攸暨,可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驸马,而且行事又低调,并没有惹得天怒人怨。在剩余的其他武家人当中,还能有谁比她这个时时刻刻和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联系在一起的人更加张扬?

这深更半夜的,倘若她躲到其他地方避风头,她这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只怕都会沦为别人一怒之下的牺牲品。再说,她能躲避到哪里去?虽然太平公主曾经向她暗示过,虽然她和李旦李隆基父子有那么些交情,可这么慌慌张张躲避到人家家里去,今天兴许能够侥幸躲过,日后怎么办?难道她以后就那么当丧家犬?

把心一横,凌波晒然笑道:“如今就算仓皇而逃也无济于事,我就在这里等好了。”

朱颜和陈莞同时大惊,楚南更是抢在前头说:“小姐,事不宜迟,还是尽快躲避为上!”

“这宵禁之时的进出,坊门金吾卫巡行卫士都有记录,你以为我能跑到哪里去?”既然想通了,凌波便没了起初的惶惶难安,胸腔中怦怦直跳的心仿佛也安定了下来,“再说,休祥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春明大街上却是连个响动都没有,甚至我们回到平康坊的时候,那些金吾卫的士卒都一如往日。如此情景难道你们不觉得诡异?金吾卫司职京城治安,晚上遍布全城巡逻,既然他们不动,那就表示此事有金吾卫高层将领涉及其中。再这么一层层推算下去,难道你们还想不到某个人?”

下一刻,陈莞脱口而出道:“是太子李重俊!”

凌波赞许地点了点头,见朱颜和楚南亦是恍然大悟,她又苦笑道:“撇开我和李重俊的恩怨不谈,今天的事只怕也是难以善了。辽阳郡王李多祚乃是左羽林大将军,成王李千里乃是左金吾大将军,只要这两人假传圣旨,金吾卫和羽林军至少一半的人便会听从调动。而他所谋亦不会只有铲除武氏这么简单,倘若他想要仿效两年前张柬之等人的玄武门之变再来上一场兵谏……”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就忽然窜了进来,还没站稳就嚷嚷道:“小姐,临淄郡王……临淄郡王和裴公子来了!”

一瞬间,凌波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直窜脑际,冲着那两个跟在紫陌后头跨进门的男人咆哮道:“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们两个人来凑什么热闹!”

李隆基一身寻常士卒的打扮,听到这怒吼不禁瞅了一眼裴愿,然后才脸色凝重地说:“我也是半个时辰前刚刚接到羽林军中暗线的报信,说是羽林军有异动,所以就带着裴兄弟以父王的名义去了左羽林军的驻地,结果幸好碰上熟人……大明宫所有出入口都已经被金吾卫分兵看住,据称羽林军千骑已经气势汹汹赶往了休祥坊,料想武三思在劫难逃。所幸长乐坊的金吾卫巡行卫士我都换上了自己人,这才得知为防父王出现搅局,成王李千里已经另派百人前往父王宅第四周戍卫,就是太平公主那里也已经有人看守。”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自己每说一句,凌波的脸色便黑上几分,又加上了最后一句:“兴庆坊那一头靠近春明门,戍卫犹为森严,所以我和裴兄弟不便回去。看这情形,有人是准备纵兵逼宫了。”

厅堂中顿时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尽管已经猜到了那么八九分,但李隆基这么一层层掰开来剖析,无疑带来了更深层次的惊惧和失望。然而,在沉默良久之后,凌波却忽然眼前一亮。

“虽说李多祚乃是左羽林大将军,李千里乃是左金吾大将军,但金吾卫和羽林军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相比当日张柬之等人兵谏迫则天大圣皇后退位,尚有复李唐拥立太子的大义名分,现如今他们那么做,未必就真的是一呼百应!”

“话是没错,但此次兵变也至少有七分成功的可能性。”李隆基却不如凌波这样乐观,他虽然并没有涉足过军伍,但结交了不少下层军官,深悉此中门道,“下层军官和士卒往往是听命行事,决不会思索奉的是否为乱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有谁会深究那么多?毕竟,拥立之功足以安抚他们事成之后的焦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都不会质疑这一点。”

发现这两位主儿居然有空在这种时候针锋相对,陈莞顿时再也忍不住了,连忙提醒道:“这节骨眼上就别说这么多了!郡王,你既然知道小姐和太子之间的恩怨,还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不知道这里是通往大明宫的必经之路,太子随时可能会带兵前来!小姐不肯走,你和裴公子赶紧劝劝她一同离开,至少先躲过了这风头再说!”

李隆基闻言哑然失笑:“这是兵谏,这种关键的当口,李重俊怎么还会有时间来理会十七娘?若是他真的杀了武三思父子报仇雪恨,那么此时应该正在一门心思攻打宫城篡取皇位,和十七娘纠缠什么?等到他君临天下,要什么不能得手……”

“李三哥,小凌,你们俩快出来!”

裴愿的嚷嚷声打断了厅堂中的谈话,最信赖他的凌波第一个冲出了门,看到那漆黑的夜空中那通红的颜色,听到那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她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失去了血色。李隆基的判断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是没错的,但对于一个素来不受重视一直被人侮辱小觑的皇太子来说却不合适——从某种程度来说,李重俊当初立足未稳就敢强掳她,眼下变成一个疯子也不奇怪。

这时候,失神的陈莞忽然喃喃自语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见大哥传回只言片语来?大哥,你究竟在干什么!”

旁边的李隆基没想到自己刚刚信誓旦旦地说了那么些话就被人找上了门,想要苦笑却又笑不出来,听到陈莞说这话,眉头登时一挑。原来凌波也早就预备着李重俊的事,也伏下了暗手!他作为皇族子弟,平日和李重俊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往来,也曾经在那边安插了几个人,谁能想到那个号称英果实为粗疏的太子,在这种要命的勾当上居然能瞒住大多数人!

尽管知道接下来很可能便是难以预料的危机,但事到临头也就没什么好怕了,因此凌波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陈莞,你带三哥和裴公子去换一身衣裳。只要我在这里,谅李重俊也不会对其他下人大开杀戒。”

然而,对于她的这句话,身后的一女两男采取的动作却大相径庭。

陈莞伸手想去拽李隆基的袖子,却不防对方面色肃重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凌波的肩膀上。几乎同一时间,裴愿也伸出了手去,却是动作慢了一步,只好讪讪地抓住了凌波的手。

“我和裴兄弟两个大男人躲开,难道就放着你一个女人挡在前头?若是见着李重俊,我就说是奉了父王之命,和裴兄弟这个相王府典签正好在你这里闲聊喝酒。父王当日对他多有照拂,至少还有那么几分情面在。当然,他能够那么有心计命人围住父王和姑母的宅第,想必也有过某种打算。如果真到了那危机时刻,那就只有冒一下险了。”

听到这所谓的冒险,凌波心中一动,瞧见云娘微笑点头,裴愿满脸毅然,她只好叹了一口气。如今之际,也惟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一百六十章 一击致命

无数掣着火炬的骑手将这座平康坊中最大的豪宅团团围住,那通红的火光照映着一张张兴奋得几乎变形了的脸,衬托着众人身上或多或少的血污,愈发显出了几分狰狞可怖。看着那紧闭的黑漆大门,李重俊忽然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刺耳的笑声划破夜空,惊起了不少人家中的宿鸟,更引来了不知哪家的小儿夜啼声。

“十七娘,你想不到会有今天吧?”

李重俊止住了笑声,阴恻恻地喃喃自语了一句。紧跟着,他就对左右下令道:“踹开大门,给本太子开道!”

这时候,陪侍在他身侧的一个羽林军郎将连忙上前劝阻:“太子,事不宜迟,此地不过是羽林军千骑三百人,既然已经斩杀了武三思父子,不如趁势进逼宫城以清君侧。倘若在这么一个小人物身上浪费时间,实在是得不偿失,何不如……”

然而,他这话还不曾说完,就有心急的军士上前挥着刀柄砸门,那砰砰砰的声音随风飘来,他听得心里一悸,本能地把剩下的劝说都吞了回去。而李重俊侧头微微一笑,旋即那笑容倏地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异常凶狠的表情:“李多祚和李千里已经率兵堵住了宫城,无论是谁都是插翅难逃,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打紧!这贱婢素日里从来都瞧不起我,若不能拿着她羞辱一番,怎消我心头之气!谁给本太子将大门砸开,赏钱五百贯!”

这优厚的赏格顿时激起了军士们的血性,很快,那两扇黑漆大门不堪重负,嘎吱嘎吱响了一阵,最后轰然倒下。众人发出了欢呼和大笑,有一个士卒更是兴奋激动地冲进了门,还不曾抽出佩刀张牙舞爪就忽然前扑倒地,背后赫然钉着一支长箭。前此情景,在他之后蜂拥而入的其他军士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不安地看向了自己的身后,见是高踞马上的李重俊手持硬弓,顿时都愣了。

“本太子吩咐的只是把门砸开,谁许你们蜂拥而入乱了章法?”

李重俊冷笑一声,随手将硬弓递给了身后的随从,面无表情地跳下马。他缓步走进门,也不理会身后牵马的随从,见那十几个军士噤若寒蝉地分立两边控背弯腰,他不禁越发得意,口气更冷峻了些许:“想要荣华富贵便需得事事听从本太子吩咐,否则本太子便可如刚刚那般随时取他性命,尔等可明白?”

“谨遵太子令!”

站在宅内高楼之上,凌波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刚刚发生的这惨烈一幕,心里对李重俊这做派鄙薄得很,遂晒然轻笑道:“在这种时候李重俊居然还不忘摆架子,敢情是脑袋糊涂了!那些军士看上去俯首帖耳,心中却已经种下了不服和愤怒的种子,要知道,他们平日可不是李重俊的忠诚下属,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跟着干了这么一场!可荣华富贵没得手就先死了一人,谁心里会没有猜忌?”

李隆基已经认出了熊熊火光中的几个人影,也不由得也心有所动。他从未像眼下这样希望自己的爵位更高一些,自己的权力更大一些。至少,如果他有一个大义名分,那么他一定会比李重俊做得更好,因为他决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装模作样不分轻重。

一瞬间,他的心里甚至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只可惜父王不在这里,否则转眼间便能策反了这些羽林军千骑!

最初发下去的那些钢刀凌波已经让人都收回了库房,而那些被惊醒的下人也已经被楚南赶了回去继续睡觉,至于睡着睡不着,这就不是顾得上的事情了。毕竟,羊就算武装到牙齿也决计抵挡不了恶狼,当发现自己面对的是羽林军最精锐的千骑,凌波深幸自己的脑袋还算清醒,否则这里就要血流成河了。

李重俊在几个将领的簇拥下穿过几重庭院,终于来到了他想见得人跟前。他看也不看那十几个手拿腰刀如临大敌的护卫,趾高气昂地在凌波面上扫了一眼。发现她的脸色铁青,眼神中似乎还流露着一种惊惶,他不禁更加得意了起来。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瞟,他却看到了一个满面阴沉的男子,那面目容貌竟是异常熟悉,一瞬间,他只觉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相王李旦的儿子临淄郡王李隆基,他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殿下惫夜来此,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不知有何贵干?”

见李隆基抢在凌波之前率先发话,李重俊愈发觉得蹊跷,同时亦感到颇为棘手。相比他那个偏听偏信的父皇,相王李旦这个叔父反而对他更热络更亲切,李隆基几兄弟也向来还算和他处得好。若是换成别人在此,他当然能够百无禁忌,可这一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猛地涌起了一股暴戾的冲动。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恰在此时,他只觉忽然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袖子,转头一瞧却是刚刚那个羽林郎将。

“太子殿下,万不可冲动行事。相王高义天下皆知,就是临淄郡王也素来以豪侠仗义闻名,在羽林军中颇受拥戴。倘若殿下对临淄郡王有所不利,只怕这三百千骑少不得要哗变了!”那郎将见李重俊面色极其难看,可有些话若是不说更可能出大事,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李大将军遣我等来襄助殿下,可殿下刚刚却已经射杀了一人,军士们面上不说什么,心中保不准有忌恨,若是此时再生哗变,这煞费苦心的谋划兴许就会生出无穷变数,殿下千万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