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眼见仪萱被黑水吞没,苍寒心中划过无数念头。若以镜映之法,兴许可以将蚀罂逼出她的体外,可他伤势初愈,还未能修复潜寂,只怕不能功成……
便在他苦思之际,四周变得无比寂静,呼吸心跳,赫然明晰。突然,一声细小的声响传入他耳中。那声音清脆低微,好似弥留在春日的最后一块薄冰乍遇了一场温润雨水,于寂夜之中悄悄碎裂,再无缘朝日。
苍寒只觉心口一阵刺痛,仿佛随那声响一并碎裂开来了一般。他猛地明白了什么,低声自语道:“湛露?”
与此同时,仪萱身上的黑水慢慢褪去,她轻笑了一声,“呵,我还以为有多难,原来高估了这女人。”
一时间,苍寒的思虑担忧全被怒火燃尽,他望着眼前之人,因竭力克制激怒而微微颤抖。
占据着仪萱身子的蚀罂显然万分得意,她从陆信的尸体上拿过霜凝宝剑,嫌恶地将他推开,随即站了起来。还不等她站稳,身子却明显一僵。她低头,就见自己手背之上青筋暴凸,洇出鲜血来。她笑着,抬手给苍寒看,道:“果然不行呢,不知这女人会变成何种怪物呢?”
苍寒低头闭目,不忍多看。
蚀罂愈发猖狂,举剑道:“闭上眼睛,你如何能赢我呢?”
蚀罂正要出招,苍寒却开了口,语气异常平静:“放开她,我的身子给你。”
蚀罂招式一顿,愉悦道:“哎,早点说嘛,你师妹也省去这些痛苦。”
一旁的骆乾怀看到这般发展,愤然起身,骂苍寒道:“蠢材!你以为这样救得了那丫头么?她兴许早已……”
“住口!”苍寒吼了一声,又将情绪平下,沉声道,“真虚境内,她不会有事的。”
骆乾怀气极,“这话你也说的出口?既然如此,纵然她被这魔物夺舍,只要能困她在真虚境中,又有何妨碍?!”
苍寒道:“她是我师妹,本该由我护着她才是。她心念善良,深奉仙道。其中笃诚,你我都未必及她。如今她这般遭遇,是为救我,亦是为救你永圣天宗。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痛苦、沦为魔物,我却不能!”
骆乾怀微有动摇,却又道:“你别忘了,这魔物恨极九嶽。若得了你的肉身,必然屠戮仙盟。到那时,谁能幸免?!”
“那是你的事。”苍寒冷淡回答,“骆掌门道行精深,应该杀得了我才是。”
骆乾怀被他这句话噎住了,一时无言。
蚀罂听他们如此交谈,一脸不屑道:“聊完了么?我倒是不介意你们浪费时间,只是这女人的肉身可撑不了那么久。呵呵,她先前如此厌恶魔物,如今却沦为同类,不知她会作何感想呢……”
“够了。不必废话。”苍寒应道,“我就在这里,随你高兴。”
蚀罂轻笑,“我可不傻,你的舍岂是那么好夺的。为表诚意,你先断绝真气,自封神识。”苍寒微微蹙了蹙眉,并不应答。蚀罂见他似有犹豫,嘲讽道:“终究还是想自保么?”
苍寒闻言,看了蚀罂一眼,也无多话,只是扣诀做法,摒弃仙家真气。只见光华烁烁,自他身上流溢而出,氤氲出一片朦胧光晕。片刻之后,光华流尽,他阖目而立,全然静默。
蚀罂见状,也不贸然上前,引了一支黑水冰锥疾刺而去。面对如此攻击,苍寒全无举动,任由那冰锥刺入肩膀。冲力,让他身子一晃,直直摔倒。
“小子你当真么?!”骆乾怀心惊难定,出声喝道。
蚀罂笑得万分得意,道:“骆掌门不必着急,马上就轮到你。”言罢,蚀罂手腕一转,黑水飞旋,蔓延而去,转眼覆满了苍寒之身,更从眼耳口鼻处潜进体内。待黑水完全融入,苍寒的身体如牵线傀儡一般被黑水提起,颓然站立。蚀罂满意一笑,这才举步走了过去。
“好一番功夫,总算是我的了……”蚀罂抬手轻抚着苍寒的脸颊,轻叹着说道。此时,仪萱的肉体已然无法承受,行动极不稳定。蚀罂自不留恋,抬手揽上苍寒的脖子,将身体与他紧紧相贴。而后,最后一股浓稠黑水缓缓渗出,没入了苍寒的心口。
仪萱倒下的声音,沉闷,让骆乾怀心中一阵压抑。这魔物的厉害,他早已知道。苍寒亦不是泛泛之辈。两人一合,岂容小觑?虽说以他的修为,也并非没有胜算。但如今在真虚境中,他的道行折损许多,想必是场苦战。
蚀罂显然也知道这点,心头早已胜券在握。片刻调息之后,他笑出了声来,极尽猖狂。然而,他的笑声突然被狠狠扼断,突兀的安静,诡异无比。不知何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更扼住了他的后颈。
高傲的嗓音,比他更显狂妄,“方才你说我技穷?”
蚀罂惊愕难当,他背后之人,竟是苍寒!他不由颤声,道:“不可能……你……”
“为何不可能?”苍寒冷冷说道,“你在境中困得太久了,早已是井底之蛙……不,不该说你是井底之蛙才是。你不是见过我师妹使这招么,竟然识不破这陷阱?”
“这是幻身?”蚀罂恍然大悟,想来方才苍寒身上的光华并非是断绝真气之相,而是以此迷惑视线,好做出幻身,更隐藏本体。可若是幻身,不该如此真实才是。蚀罂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法术?”
“镜影照双。”苍寒说罢,傲然一笑,道,“不过也难怪你会中计。我师妹当日不过学得一成,只能障目。而我化出的幻身,与本体一般无二。除我之外,普天之下无人能够分辨。若不是我的宝镜已碎,道法不全,方才那幻身受伤还可流血才是……何以如此大意,连这破绽都看不见?”
蚀罂听到此处,惊怒难当,“没想到九嶽之人竟也有如此深沉的城府,我今日走眼了!”
苍寒手上的力道加重一分,厉声道:“我早说了,我在殛天的日子也不短,你们的那些招数,我每样都会,只不屑用。怪就怪你为何越我雷池!”
蚀罂听他如此说,知道苍寒要出杀招。原本,他一介精魂,无形无质,要拘锁他谈何容易。但如今,苍寒的幻身有如法器,将他死死困住,他竟成了瓮中之鳖。
苍寒最后的话语,悠然淡定,“镜剑双解,神荒太虚。收!”
一声令下,幻身陡然绽裂,化作耀目明光,旋即紧收,将诸般邪祟包裹吞噬。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蚀罂,如今却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吞没殆尽。须臾之间,万象消弭,唯余一点光辉明灭于苍寒掌上。他冷然一笑,五指紧收,将那光辉狠狠掐灭。一场灾厄,终告完结。
目睹这一切,骆乾怀干笑一声,夸赞道:“小子,好演技啊。”
苍寒微微颔首算作应答,随即跪低身子,抱起了仪萱。因魔气侵蚀,她早已遍体鳞伤,更全无生息。苍寒握着她冰凉的手,拥紧她一些。他神色漠然,静静等待着。这段等待,竟如此漫长,他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生机。可她始终没有动静,仿佛还未从先前的冰雪中挣出一般。
此时,骆乾怀勉强规整了内息,起身走了过来。他半跪下身,看了看仪萱,又望了苍寒一眼,尽量斟酌了语句,道:“长留在这里,我倒也不会介意。”
苍寒眉眼中的痛楚又深了几分,他凝眸看着仪萱,戚然道:“到了最后,不能回易水庭的人,为何是你?”
此情此景,即便是骆乾怀,也生了几分惆怅。他不忍多言,随苍寒一起静待。
正当凝重之际,一只纤小白蝶颤颤飞来,落在了仪萱的睫上。苍寒正疑惑,那白蝶微微振了振翅。许是因为这轻轻的瘙痒,仪萱的眉睫轻轻一颤。这一颤,牵动了诸般生机。脉搏轻叩,呼吸起伏,流动血脉祛褪寒冷,重赋予她温暖体温。
苍寒欣喜不已,轻唤了她一声,可却依旧没有回应。这时,他察觉有人近前,警戒着抬头。就见云和不知何时起了身,走到了他们身前。云和颔首交应,而后跪低身子,略作诊视后,道:“她伤势太重,即便是真虚灵气,也要费上一番时间方能起效。所幸她的宝镜替她承了致命之伤,她不过是被魔气反冲,乱了内息,才有假死之相。若以真虚天演心法为基,佐以愈伤之术、汤药针石,当可无碍。”云和说完,望着苍寒微微一笑,“你可愿意将她交与我?”
苍寒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恢复,就是永圣天的圣师,我自然信你。”
云和点了点头,而后望向了骆乾怀,正色整身,伏地一拜,道:“弟子愚昧,累及同门。弟子罪孽深重,但求掌门慈悲,允弟子将功赎罪之后,再责罚弟子。”
骆乾怀眉头微蹙,却掩不住欣慰笑意。他抬手扶起云和,道:“好说。你也伤得不轻,先调息唯上。至于那些罪过,我身为掌门难辞其咎,日后一起向师尊领罚吧。”
云和含笑,又道:“掌门不宜在真虚法阵中久留。”
“说的是,外头还有弟子,一并带出去了才好。”骆乾怀道。
云和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抬手引了白蝶,道:“华絮,麻烦你寻人,再带他们出去吧。”
白蝶振翅,疏忽间化作千万,飞旋离开。
一切妥当,众人正要离开之际,阴暗之处,陆信残缺的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他的已然褪去了妖异狂躁,望着众人,只凄然落泪。
云和看着他,声音愈发慈和,“仙道贵生。从今以后,我必尽力寻找消除魔种,真正救治众人的方法,只请陆镇长把真虚天演心法还我可好?”
陆信闻言,哽咽着跪倒。
地上,雨势渐渐停息,温润阳光从破口中投下,洒在众人身上。和煦阳光与温馨灵气交缠在一起,催生出融融暖意。
……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仪萱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上的寒冷慢慢被温暖取代。期间似有人轻唤过她的名字,她想要回应,却偏偏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就这样,她放任自己坠入梦乡。甜甜一觉,待她醒来时,已是数天之后。当她得知自己的伤势,不禁后怕。湛露镜碎,她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再加上魔气之害、骨肉外伤,即便有真虚天演心法,也花了好一番功夫恢复。如今她虽然安然自若、全无疼痛,但这只不过是心法一时之效,还要假以时日,服药调养,方能真正痊愈。但她的道行折损了j□j成,却是再也回复不了了。
仪萱并不贪心,她本也没有精进之意,就算失了些本事,能活着就很好了。但她还是被苍寒狠狠教训了一番。从“我同你说过,不许动用镜映之术,为何不听?”到“连舍命相救这种事,你都僭越于我,置我于何地?再者,即便我得救,若你有事,我又该如何是好?”,原本她还为他如此斤斤计较、不知体谅而不满,但细细想过,这些不过气话。她莽撞行事,差点赔上性命,如何能不让他担心,让他不自责恼恨。于是,她也没跟他呛声,乖乖认了错。那之后,苍寒再没有提起此事。因她需要修习真虚天演心法以压制伤势,暂时回不了易水庭,苍寒便也留下陪她。只是她身子尚弱,精神也还疲惫,他每日只在她服药时才来探视,稍微说会儿话便早早离开。这样不免疏离,让她隐约有些失落。
接下来的几日,仪萱慢慢听说了蚀罂战败的经过。这一次,那魔物是实打实地死了。那把霜凝宝剑复又化作水态,消散无踪,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在六虚圣山之中。那些随她一起来的弟子们也都找到了,只被拘锁了几日,受了些轻伤,万幸没有被魔种侵体。云和的病也好了,待道行恢复大半,他便去真虚境中修复了法阵。境中之人也都“活着”,云和一一诊视过,竟意外发现真虚灵气似乎有抑制魔化之能。若真如此,兴许可以逆转被魔种侵身变为魔物之人,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待永圣天宗处理完门派事务,便传书给九嶽的其他门派。骆乾怀也亲自去向上旸真君请罪,不出所料地被真君好一顿斥责。等骆乾怀回来,便一直阴着脸,仪萱偶尔见到他,也很识趣地主动避让,免得被殃及。
日子一天天过,仪萱养病养得百无聊赖,只觉得全身都难受得不得了。偏偏主治她的云和咬定要“静养”,苍寒更不容她妄为,她的行动便被局限在小小的客房中,每天只能看着窗外的云气度日。偶尔,那只叫做华絮的蝶儿会来。她也不客气,老是撺掇它变个什么来解闷。华絮大多不理她,打个转儿就又飞走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再不找个人说上几车话只怕就要被活活憋死的时候,她的师父天云长老带着一众弟子来了。看到众师姐妹涌入房中的那一刻,仪萱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了。大家见到她,也都欢欣雀跃。你一言我一语的,忙着嘘寒问暖,仪萱反倒插不上话。
正当混乱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只这一声,所有人陡然噤声。苍寒蹙眉,迈步进来,不悦道:“病房之内,何以如此喧哗。都出去。”
众女子一听,嘟嘟囔囔地不愿照办。苍寒的脸色又冷了几分,道:“不过十年,你们便将尊卑都忘了么?退下。”
仪萱哪里能眼看着他赶走自己的好姐妹,正要劝几句。却听有人先开了口,道:“我的徒儿们尊卑不分,还真是失礼了啊。”苍寒循声望去,就见天云长老、骆乾怀和云和三人同行而来。说话的,自然是天云。她望着他,又道,“多谢净行坛主费心管教。”
苍寒知她不悦,也不多言,行礼拜见之后,便退到了一旁。众女子见状,无不幸灾乐祸,唯有仪萱心头五味陈杂,也不知该作什么表情。
天云也不跟苍寒多计较,换上笑容走向仪萱。仪萱收了心,无比欢喜地行了礼,笑道:“劳烦师父亲自前来,徒儿不甚惶恐。”
“无妨。”天云找了张椅子坐下,道,“为师本该早些来的,只是易水庭中事务繁忙,耽搁了几日。你这些师姐妹急得什么似的,天天催着。”众女子闻言都笑开了,天云也笑,继续道,“你芳青师姐本也要来,只是师门委她任务,她脱不开身。她也有心,嘱咐她的徒儿霖川给你做了些糕点,待会儿让你师妹给你送来。”
“师姐真是太费心了。”仪萱开心不已,“何必还麻烦,等我回去吃现做的不是更好。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师父,我们早些启程回去吧!”
天云听了这话,却叹了口气,“这我却做不了主啊。”
“哎?为什么?”
仪萱正不解,却听骆乾怀开了口,“因为你现在是我永圣天宗的弟子。”
“啊?”仪萱愣住了。
骆乾怀看着她的反应,冷哼了一声,“本门真虚天演心法,岂能授予外人?即便九嶽同宗,也终究有别。你对云和有恩,我才破格收你入门。此事我已告知云隐,方才也同你师父商量妥当,你还有何话说?”
仪萱听罢,哀怨地望向了天云。
天云一脸阴沉,见仪萱看着自己,她无奈开口:“我也不愿,但你终究受了那真虚心法的恩惠。加上你宝镜已碎,道行折损,在永圣天宗修炼未尝不是件好事。”
“天云师妹明白就好。”骆乾怀不客气地说完,又同样不客气地对仪萱道,“从今以后,你便跟随云和修炼。我知道你心有不满,也不必勉强叫他师父。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别惦记着易水庭了。”
仪萱听完,已是满心伤感。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苍寒,他深锁着眉头,也被这消息扰了心。仪萱对骆乾怀道:“就算我不再是易水庭的弟子,但同为九嶽,去易水庭走动也无妨的吧。”
骆乾怀回答:“既是本门弟子,就要守本门的规矩。无掌门许可,任何人不可擅自离山。何况你现在半死不活的,先把真虚天演心法练好再说。啧,看你资质平平,少说也要十年八年……”
“你——”
仪萱的忍耐因这一句土崩瓦解,她忿然而起,正要反击,天云却叹道:“仪萱,对自家掌门不可如此无礼。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他也没把我当成自家人啊!”仪萱欲哭无泪。
骆乾怀听她这么说话,倒也不生气,只是笑意愈发轻蔑:“念你有伤在身,赦你出言不逊之过。若再放肆,休怪我以门规处置!”
“好啊!你直接告诉我犯哪条能被逐出师门吧!”仪萱心一横,索性撂狠话了。
她这句话出口,云和上前一步,将骆乾怀将出口的斥责截住了。他望着仪萱,道:“何必说得这般决绝。拜我为师,让你如此为难吗?”
仪萱万分纠结,“跟这个无关,师伯你——不对,要叫你什么好……总之你别掺合。”
云和抿着笑意,道:“不是我想掺合。你是病人,本就不该劳神。现在这样动火,最伤元气。坐下喝口水,歇一会儿再争吧。”
“这还有歇的?”骆乾怀眉头紧皱,“让她一次说完,别憋坏了!”
“你才憋坏了呢!”仪萱毫不退让。
眼看两人唇枪舌剑,天云也起了身,跟云和一起相劝。可两人哪里肯罢休,就在场面混乱之时,苍寒上前,一把拉过了仪萱,开口道:“诸位,我同师妹还有些事,先失陪了。”
苍寒说罢,拉着仪萱径直出了门。众人见他如此,不悦的不悦,担忧的担忧,正要跟着一起。苍寒抬手一扬,起镜空虚影之术,障去众人视线,惹得骆乾怀和天云好大不满。待众人解开术法,苍寒和仪萱却已不知所踪。
仪萱随苍寒走到大殿外,还是满心不情愿,嗔道:“干嘛拉我,我还没说完呢!”
“说了又如何?”苍寒道。
仪萱想了想,长叹一声,“也是。我争了又如何,事情都定了……”她顺了心绪,冲他笑笑,“多谢师兄解围。”
“嗯。”苍寒应了一声,依旧拉着她往前走。
仪萱有些不解,问他道:“我们这是去哪?”
“今日天云长老来,我本以为你我能回易水庭,不想又生变故。不过那骆乾怀说的也没错,你伤得太重,虽暂时无事。但真虚天演心法尚有缺陷,你留在此处才最安稳。只怕你要久待,我却不能再留。我也该回去向掌门请罪了。所以有件事,要尽快解决才好。”苍寒道。
“哎?还有什么事是师兄一人不能解决的?”仪萱调侃一句。
苍寒倒没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回答她道:“你养伤期间,我也稍作了休整,道行差不多完全恢复了,但凝镜之法却似乎还有所缺,费了许多功夫也没能重凝出潜寂。我又想起当日我托付给你的小镜,虽然碎裂,但多少还蕴有我的元神。若能找回碎片,兴许可以功成。”
“小镜的碎片?”仪萱想了一想,而后便红了脸颊。那碎片她早已交还给了苍寒,本该在他身上。若是没了,那就只能是那一夜……
那一夜,许是惧怕生死将两人永远分隔,便迫切地渴望致密的贴近。长久的思念,覆没了理智。记忆虽然朦胧,却还鲜活。她还记得那缠绵的亲吻,温热的呼吸,颤抖的抚触……她至今也没能弄明白,自己当时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竟大胆到扒他衣裳。但细想起来,这大概就是那碎镜遗失的理由了。
“你应该记得在哪里吧?”苍寒问道。
仪萱全身一颤,连看他的胆量都没了。她怯着声音回答:“呃,大概吧……”
“带路。”
仪萱无语,稍稍认了认路径,举步往前。这一迈步,却让她意识到,他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心弦一动,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却淡然如常,见她看他,他只是点点头,向前走了一步,与她并肩。
仪萱没敢再看他,一路上都压低着头。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暖了心,烫热脸颊。原本他们早已坦诚心意,不该这么尴尬才是。可最近那些聚少离多的时间,平添生疏遥远之感,如今这般亲昵的举动,竟让她生出初见般的羞怯来
“方才不是还有说不完的话,怎么现在反倒不开口了?”苍寒出声,打破持续的沉默。
也是,一直不说话更尴尬,先找个话题。仪萱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这并非他惯常的装束,想必是永圣天宗准备的衣裳。嗯,不管怎样,夸他几句总是没错的。她思定,清了清嗓子,道:“这白衣好亮眼,正衬师兄冰玉之洁。”
苍寒一听,并无悦色,倒是皱了眉,“不过一身衣服,与我品性有何相干?”
仪萱有些好笑,改口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这衣服正衬师兄俊朗姿容,这总行了吧?”
苍寒依旧皱着眉:“身为男子,不重长相,何出如此恭维?”
仪萱扶了扶额,“竟然斤斤计较到这个地步?夸你人品长相都不行,你直接告诉我你想听哪句吧!”
“你夸我什么不重要,若不是出自真心,倒不如不夸。”苍寒回答。
“句句都很真心好吧!”仪萱忙着争辩,一时忘了羞怯局促。
苍寒闻言,低头一笑。仪萱看傻了眼。以往在易水庭中,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后来到永圣天宗求医,他虽温和许多,但因伤势所困,终究难以舒怀。可如今,笑意就染在他的眸子里,如春意温煦。
她正发着呆,苍寒含笑对上她的目光,道:“怎么停下了?”
仪萱不由地随他笑了起来,她安心握紧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真虚境的内法阵修复,外泄的灵气也都收尽了,原本一路的繁花似锦,现在却有些萧条。本想着他视力恢复,能带他看看花海的景色,看来只好作罢。仪萱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真虚境的入口赫然入目。远远望去,景物依旧,却如隔世。境外石碑上的字迹,明晰依旧:欲海沉浮终须醒,红尘辗转心自明。
仪萱略感惆怅之际,陆小莺小小的身影跑入了实现。她似乎只是随处游玩,又碰巧到了入口,她也望见了他们,欢快地跑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在石碑后停下,冲他们挥手。
仪萱也笑着挥了挥,轻声道:“若能快些治好他们,该多好。”
“世间之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他们本是已死之身,又岂能强求。”苍寒道。
仪萱一叹,笑道:“这些道理我知道。但多少该存些美好的念想才是。想起来,我还没向王嫂子学怎么做醪糟米糕,改日得入境走一趟呢。”
“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入那凶险之地。”
“不是小事啊。”仪萱笑着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她又冲陆小莺挥挥手,算作告别,拉他继续前行。
不过多时,两人到了那紫藤小屋之前。如同路过的那片花海,这里原本盛开的紫藤也消失尽了。稀疏的藤蔓上缀着松松几片绿叶,遮掩着孱弱的花序。
仪萱松开苍寒的手,四下寻找起来。地方不大,她很快便找到了。她从枯枝烂叶中捡起那装着碎镜的小布囊,拍了拍尘土,递到了苍寒面前,笑道:“给。”
苍寒接过,将囊中的碎镜倒入掌中,凝神运气,令道:“方诸生水,凝我明镜。朗鉴六虚,洞彻八极。”
刹那间,清气流转,如水微凉,慢慢于他掌上盘踞。碎裂的镜片腾浮而其,一一拼合。光辉环绕间,潜寂宝镜渐渐重现。此镜与众不同,镜面之上全无半分光明。暗如幽夜,杳若玄冥。潜神希微,寂然冲漠。虽为同类,早已不群。
仪萱见那镜子已近完成,正为他高兴。忽然间,镜面乍生一道辉光,如涟漪般扩散开来,轻轻拂扫四周。诸般景物,一瞬恍然。仪萱竟有些心悸,还未等她平复,却听自己的声音响起,幽幽回荡:
“你到底在哪里?若再不回来,你的坛主之位就要交给别人了。你真的不在乎?”
“你向来心高气傲,一定不甘心放弃。我知道你还在等……撑着,等我找到你。”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
这些话,仪萱每一句都万分熟悉。曾经那些因担忧和歉疚而致的不眠之夜,她手执小镜,这样说给自己听。即便是最虚浅的安慰,也让她有了一直坚持的信心——可她从未想过将这些话说给当事人听!何况还是这种场合!!!
仪萱涨红脸,狠不得马上找条地缝钻下去。她慌忙冲上前,伸手就想要夺下他手中的镜子。
苍寒见她扑过来,手臂一抬,道:“做什么?”
仪萱又羞又气,结巴道:“你……你不是说这镜子……这镜子不会传声么?”
“的确不能传声,但纪下些许往事也不难。你的宝镜不也有如此之能么?”苍寒答得坦然。
“这……总之别让它说了!”仪萱一边说,一边伸手够那镜子,却徒劳无功。
到此,凝镜之法已经功成,苍寒叹口气,将那宝镜收了起来。
仪萱刚松口气,却听苍寒道:“你不是说从未对着镜子说过什么吗?”
“我……”仪萱无言以对,满心窘迫,让她生了怒意,“原来,你是故意找我来这里好捉弄我!这算什么?报复吗?”
“你我之间,到底是谁捉弄谁?”苍寒也不高兴了。
仪萱忿忿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你我早已坦诚彼此,我自真诚待你,你却为何总是有所隐瞒?”苍寒道。
仪萱气道:“这种事怎么坦诚?根本说不出口啊!”
“到底有什么说不出口?”苍寒反问。
“我……”仪萱心一横,索性提高嗓音,赌着气道,“行!我早就对你动了心,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你!拿着镜子的是我,说话的也是我。如你所料,长月河谷之中,令主也没有认出我!就是这样,现在你满意了吧!”
她说完,扭头就走。苍寒上前,一把将她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