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野信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是吗?”
这两个字透露出的轻视与不屑,让李星南更加火大,准备给关野信一点颜色看看。“你不信是吧?等着,今天南少爷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后果是什么。来人啊!”
李星南每次外出,身边总会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刀手充当保镖,以保证这位少主的人身安全万无一失。此时此刻,他大声喝出四位刀手,神气活现地下命令:“你们几个,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白脸。”
看着外表斯文的关野信,刀手们觉得没必要一起上,其中一个走上去打算给他几下拳脚让他吃点苦头就行了。关野信却身手灵活地避开了他的一记攻击,并且还乘其大意轻敌之际,利落地抽走了他负在肩头的一柄大刀。
只见寒光一闪,大刀就持在了关野信手中,还随手挽了几个漂亮的刀花。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几名刀手顿时都看出了他是个练家子。
领头的那位刀手下意识地询问:“你也是刀手?在哪儿混的?保安会?还是帮会?”
彼时,一位好刀手多半都是保安会成员,或者帮会成员。所以领头刀手问上这么一句。因为南京的保安会与帮会众多,有些是敌对关系,有些却是同盟关系,以免误伤盟友。
挺起胸膛,关野信十分骄傲地自述来历:“我不是中国的帮会成员,我是来自日本武士世家的子弟。”
作为一个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日本武士世家,关野家族的子弟们从小就一律被要求习武。关野信自然也不例外,他自幼练习刀剑,精通武-士-刀-法剑道,是家族中最出色的后起之秀。
关野信的话,让几名刀手和李星南都面面相觑地怔住了。李星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半天才吃吃地说:“什么?你…居然是日本人啊!”
领头刀手压低声音劝告自家少主:“南少爷,日本人可不是能随便乱砍的,我看您还是算了吧?”
李星南能说不吗,他再怎么狂妄无知,也知道日本人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人,再怎么不服气也只能忍了。涨红着脸尴尬片刻后,他只得色厉内荏地嚷了一句让自己好下台的话:“好…吧,看在你是日本人的份上,今天本少爷就高抬贵手放过你了!”
日影西斜时分,江澈独自一人走进中央饭店的理发室,准备修剪一下头发。几位理发师都在忙碌中,店员安排他在休息室坐下等候,并服务周到地送上一杯香茶和一些可以解闷的报纸书刊。
理发室分为里外两进,中间挽着一挂天鹅绒的幔子,流苏垂地。里头是理发区;外头是供顾客等待的休息室,窗下摆着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时髦的欧式沙发有着云纹流线型的椅背和墨绿图案的布面,既美观又舒适。让顾客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等待。
江澈没有喝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一份报纸。他的神情心不在焉,眉宇间笼着淡淡的忧郁。舒眉的有意疏远,让他最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而李星南趁机对她大献殷勤的事,让他心里更不舒服。前两天又得知了她目前正和一个日本人交往甚密,这个消息更加令他的心情糟到无以复加。
几天前,李星南原本打算狠狠教训与舒眉来往甚密的一个年轻人,谁知对方却是日本人,让他只得窝窝囊囊地就此作罢。少东家想要欺负人结果却踢到铁板的尴尬事,四位刀手回去后自然免不了会跟人谈论,让这件事很快成为金鑫商社上下皆知的新闻。
九信听说后,马上第一时间汇报给了江澈,义愤填膺地说:“澈哥,舒小姐怎么能和日本人交朋友呢?她嫌你杀人不好就不理你了,可日本人在东三省杀人放火,她怎么却还理他们呢?”
江澈对此也很郁闷,和时下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他对日本人也缺乏好感。他不明白舒眉为什么却愿意和日本人交朋友,一个是侵略国的国民,一个是被侵略国的国民,两者之间有着国恨家仇的仇恨,应该要敌视对方才对呀!中国人如果和日本人来往过密,多半会被人在背后鄙夷瞧不起,觉得有汉奸之嫌。
江澈对着报纸出神时,店员又领着一位女顾客进了休息室。那是一位时髦摩登的年轻小姐,齐眉短发,俏丽眉眼,窈窕身形穿着一套帅气的驼色骑马装,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出于惯性的警觉,江澈抬眸看了一下走进屋子的人。对上那双颇感意外的大眼睛时,他也微微一怔:咦,这不是上回在小桃园奇奇怪怪问我话的那位小姐吗?
31|29. 独家发表
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前,南京几乎没有专门的理发店。人们如果需要理发,基本上都是在街头巷尾那些流动的理发摊上解决总是。
中央饭店于1929年建立后,特别开设了专门的理发室。这是当时最奢华的理发场所,除了为饭店的顾客服务外,就是为上流社会的有钱人服务。因为到这里理一次发,要花去普通人家半个月的生活费用,一般的小市民根本不敢涉足。
薛白的那头一字眉齐耳短发,就是每月定期在中央饭店理发室进行精心修剪与护理。她没有想到居然还会在这里遇见江澈。虽然上回在小桃园偶遇他时,从他那身合体考究的订制西服上,她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水准不会差。但是很显然,他的日子过得比她想像中更滋润呢。
其实,严格说来,江澈并不算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基本上他的生活乏善可陈,没什么太多爱好与消遣。时下许多男人喜欢的吃喝嫖赌他全部不感兴趣,所以赚的钱大都花在衣食住行的消费上。最大手笔的开支当数花一万两千块大洋买下那辆美国福特车,其次就是为自己定制高级成衣;入住高级饭店;光顾高档消费场所等烧钱举动。
江澈没有存钱的习惯,也不会像金鑫商社的其他几位理事们那样置房置地,把现金变成不动产作为理财升值的一种方式。因为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需要照顾——虽然之前名义上有个未婚妻,但金桂根本就和他不是一条心,当着他的面就敢跟表哥李星南眉来眼去。他自然也就不会为她考虑什么了。
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再加上刀锋上的日子又朝不保夕,江澈觉得自己攒下积蓄或置办不动产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一朝身故又能留给谁呢?自己卖命换来的钱,最划算的就是自己花光用光,过一天算一天地先享受了再说。
所以,江澈手头撒漫地花钱,有多少花多少,完全不在乎以后的事。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还不知道有没有以后呢,今朝有酒就今朝醉吧。
薛白却不清楚这些缘故,她只看到江澈表面上的光鲜日子。惊讶之余,她在心底暗生不屑:江澄说过,当时他们一家惨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卖掉她。没想到她这个弟弟现在倒混得很不错,还能来这种地方光顾。应该是靠姐姐的卖身钱才翻的身吧?
因为江澄的诉说,薛白对于未曾谋面的谢素蕖与江澈母子俩的印象十分不佳。
在薛白眼中,这就是一出重男轻女的悲剧。一个母亲为了儿子而卖掉女儿,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实在令她深恶痛绝,当事人在她看来也不值得原谅。
江澄自己亦怀着同样的悲愤:“我妈要筹钱送弟弟去治病,因此打算卖掉我,我也不能埋怨她什么,毕竟救命要紧。可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居然把我卖去当妓-女。我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怎么就忍心这样把我往火坑推?如果是卖去当丫环或者当童养媳,哪怕再受苦受罪我也对她毫无怨言。可是当妓-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所以,我永远不会回南京,我不想再见到我妈,也不想再见到弟弟。从他们决定牺牲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只当他们都死了,只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当年饶妈妈把江澄弄到手后就马上带她去了上海,聪明伶俐的小女孩觉得不对劲,明明说好是卖在南京某公馆当佣仆的,为什么现在却要去上海呢?
饶妈妈是人口贩卖的行家,自然很清楚如何让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听话。于是,花言巧语地骗说江澄,谢素蕖其实答应的是卖女儿当妓-女,因为这样的话,卖身价格可以从一百块大洋涨成五百块。
“反正都是卖女儿,与其卖一百块,当然不如卖五百块的价了。你妈又不傻,怎么可能不赚这个钱呢。”
小江澄顿时就哭了,哭得伤心又害怕:“不,不可能,我妈说了只是卖我去当丫头的,不是当妓-女。”
“你妈当然要这样哄你了!不然你不肯乖乖听话跟我走。你只是一个女孩子,要知道女孩子不值钱,男孩子才金贵。你弟弟是江家唯一的儿子,也是江家唯一的希望。两个孩子如果只能保一个的话,你妈当然是要保他了。卖掉你能换五百块大洋,她和儿子就能凭这笔钱盘个小店铺做点小生意,日子也不用过得那么辛苦了!你呀,就当为了江家牺牲自己吧。”
饶妈妈巧舌如簧骗功一流,哄得年幼的小江澄信以为真。因为谢素蕖是旧式女子,原本确实就有些重男轻女的表现。家境富裕时这种表现还不明显;家道中落后,难得可以打回牙祭吃次肉时,她自己一点油腥都不沾,全部分给一双儿女——不过儿子碗里的肉总会比女儿碗里要多上几块。
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小江澄平时可以表现得不介意,但心里终归是不舒服的。现在被饶妈妈故意夸张放大一下,她深信不疑母亲果真为了弟弟狠心把自己牺牲了。在哭得肝肠寸断后,她对家里彻底死了心绝了望,发誓从此再不会回南京认母亲和弟弟了。
有着江澄被卖作妓-女的悲惨遭遇作对比,现在看见江澈如此衣饰考究地坐在全南京最奢华的理发店里等着理发,薛白对此忍不住生出一份愤愤不平的心理:这种人根本不配生活得这么好了!
初次在小桃园见到江澈时,薛白就对他的印象欠佳。因为当时舒眉对他喊的那句话,让她听出了他好像在跟踪她。这令她心生鄙夷,觉得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一个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她虽然隔得远听不清,但从他们的神色上不难看出谈话并不愉快。舒眉最后干脆沉默了,他也很没趣地转身离开了。
薛白看出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感情纠葛,这让她更看不上江澈了。在她看来,一个和日本男人打得火热的中国女人,不用说肯定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之类既轻浮又愚蠢的女人。这样的蠢女人,江澈居然还会去跟踪去纠缠,不用说自然也是蠢人一个了。
总之对于江澈其人,薛白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遂存心想要修理一下他。
休息室里,江澈独自坐了一张单人沙发,左手旁是一张小巧的欧式三腿圆茶几,茶几另一旁是一张长沙发。薛白摇摇地走到长沙发旁,刻意在靠近他的那一角坐下,把手里拎着的鳄鱼皮手提包朝茶几上放下时,故作不小心带翻了摆在茶几上的那杯茶。自然,茶杯倾泄的方向是朝着江澈了。
江澈虽然反应敏捷地立刻跳起来,但茶水还是溅了很大部分在他的西裤上,烫得他微微皱眉。薛白不无得意地莞尔一笑:“唉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江澈可以听出这句道歉根本就毫无诚意,下意识地问:“你是故意的,对吗?”
薛白原本想要否认,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是正义一方,没必要敢做不敢当了,遂用力一点头说:“对,我就是故意泼你的。”
江澈无法不惊讶:“为什么?请问我哪里得罪你了吗?我好像都不认识你吧?”
“你的确不认识我,也没有得罪过我——但我就是看你不顺眼,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江澈觉得自己遇上神经病了,冷笑了一声说:“孔夫子说得真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薛白也冷笑了一声问:“当年卖掉你姐姐的时候,是不是就因为嫌她难养啊?”
宛如天空中忽然炸响了一记惊雷,江澈无比震动地看着薛白,她也看着他。四目相对时,空气像是绷紧的弦,只要有一丁点轻微的异动,弦就会应声而断。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家的事?”
薛白爱搭不理地垂下眼睫说:“听说的。”
“听谁说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别忘了我看你不顺眼,所以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请你让开一点,别挡着我看画报。”
如果薛白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的话,江澈肯定要动粗了。可是对于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他实在缺乏应对的良策。既不能打又不能骂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呢?更何况他原来就不擅长对付女人。
看着江澈气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薛白十分解气地笑了。然后,她径自低下头随手翻阅起了一本最新的电影画报,把眼前那个气咻咻的男人直接当成空气般彻底无视着。
一页页地翻着手里的电影画报,在薛白的视线范围内,除了画报外,还有江澈的一双脚。黑色西裤下覆着的两只真皮皮鞋,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定了很久,久得像是已经变成了化石。最终,两只皮鞋掉过头,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又急又快的脚步声重重地跺在地面上,迅速朝着大门口移去,很快消失在一记重重的摔门声后。
32|29. 独家发表
从中央饭店愤然离开后,江澈直接开车去了福音堂。
原本,江澈是打算再也不去见舒眉了,因为不愿意留给她一个纠缠不休的坏印象。但是刚才在中央饭店理发室发生的一幕,让他不得不去改变主意,想去恳求她出面帮自己一个忙。
正是晚餐时间,舒眉刚刚在校食堂吃过饭出来,正准备过会儿就去布莱特家给小安娜上中文课。对于江澈的出现她颇感意外:“咦,你怎么来了?”
江澈直接表明来意:“我知道你不想再见我,我原本也不想再打扰你。可是今天,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有件事只能拜托你帮忙。”
江澈的话让舒眉的心情有些难受,她试图解释:“我也不是不想见你了,我只是…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有什么事要拜托我?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你只管开口了。”
“那天在小桃园,我看到你和一个短头发穿着格子衣服的女孩说话,她是你的朋友吗?”
回想了一下后,舒眉若有所悟地说:“哦,你说的是那位薛小姐呀!她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认识她。只是当时和我同行的关野信跟她见过几次面,就停下来打了一声招呼。”
“原来你不认识她呀!我还以为她是你朋友呢。”
江澈话中由衷的失望之意,听得舒眉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她是不是我朋友很重要吗?”
“嗯,这位薛小姐,她不知道为什么知道我姐姐当年被卖掉的事。”
尽量简明扼要地,江澈把之前发生在中央饭店理发室的事告诉了舒眉。她听完后,一脸意想不到地睁大眼睛说:“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你姐姐的事呢?十几年前的旧事她没理由会听说呀!难道…她认识长大后的你姐姐?”
舒眉的推测江澈也深表认同,他叹着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不肯告诉我更多细节,甚至不肯和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她的朋友,就想请你帮我去问一问她。”
舒眉明白了,马上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行,虽然薛小姐不是我的朋友,不过我还是可以帮你去找她问个清楚。我和她谈话,绝对会比你要有效率的。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那谢谢你了!”
充满感激地道完谢后,江澈又询问:“对了,这位薛小姐究竟是什么人啊?”
“她的名字叫薛白。听关野信说,她是国民党一位高级将领的女儿。”
“将军的女儿?”江澈不由自主地一怔,满脸疑惑地问:“那她…怎么会认识我姐姐呢?她们俩似乎没有认识的可能啊!”
舒眉也想不通这一点,论理,一位出身显赫的将门千金,与一个被卖去南洋当咸水妹的苦命女,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交集点了。而薛白又是怎么知道江澄这个人的呢?
“这个问题,我一定会好好问一问薛白了。”
“你打算怎么找她?你知道她家住哪吗?”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先联系关野信,问他有没有薛白的联系方式或地址。如果他有,就直接找上门去。如果他没有,请他帮忙打听一下应该也很方便了。”
“关野信…”江澈忽然想起来问:“他…是不是就是你的那位日本朋友?”
舒眉点点头,江澈虽然沉默着没说什么,但是神色间的不认同一目了然。她不得不解释了几句:“江澈,关野信虽然是日本人,但他绝对不是那种野蛮凶残的日本人。日本人也是分好人和坏人的,请相信我对这两者有着充分的鉴别能力了!”
江澈继续保持沉默,这种沉默自然还是代表着不认同。从明朝开始,中国人对于经常在东南沿海一带实行劫掠的倭寇就十分厌恶。九一八事变后,悍然强占了东三省的日本更是被中国人深恶痛绝。对日本人的讨厌度也直线飚升,三言两语的解释很难瓦解长期形成的偏见了。
舒眉也不再继续解释,言归正归地说:“今天是没办法联系上关野信了,虽然他给约翰神父留了电话号码,但那是他办公室的电话,现在肯定已经下班了。明天我再找他好了。”
江澈心急如焚,姐姐被卖走已经十一年,一直是不知下落不明生死的揪心状况。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似乎知情的薛白,却又不肯对他透露太多信息,这令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
看出了他的急不可耐,舒眉不忍心地又说:“一会儿我要去布莱特家上家教课,或许我可以问一问布莱特夫妇是否认识薛白。如果他们知道她家的住址,我今晚就帮你去找她。”
江澈自然求之不得:“那太谢谢你了!舒眉。不好意思,为了我的事这样麻烦你。”
“没关系,我很理解你有多心急了!”
“那我今晚留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可以吗?”
舒眉迟疑了一下,因为她知道布莱特夫妇未必会认识薛白,她极有可能今晚根本没办法找到她谈话,只不过是用这样的假设安慰一下心急如焚的江澈罢了。但是这一点虚幻的希望,他却也抓得这么牢这么紧。无声地叹口气后,她最终只能点头:“可以,那你等我回来吧。”
乘坐布莱特家的汽车来到颐和路公馆区后,一进屋,舒眉就向布莱特太太爱米莉打听她是否认识薛白。
出乎舒眉的意料,爱米莉居然认识这位薛大小姐。说是前不久刚在一次社交沙龙上见过她,印象还很深刻。因为这位出身将门的千金,完全不同于其他那些弱质纤纤裙袂翩翩的名媛们。她以短发加简洁的西装长裤亮相,既俏丽又英气,把在场所有的裙钗女流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舒眉问起爱米莉是否知道薛白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时,她表示不太清楚。不过,公馆里的一个下人却插嘴说:“舒小姐,我知道薛小姐的地址,我有个小姐妹就在她家帮佣了。”
舒眉大喜过望,马上问明了薛家的地址,发现原来薛家也住在颐和路公馆区,江苏路23号就是薛公馆。
于是,这天晚上舒眉在布莱特家的中文课一结束后,没有让司机开车送她回福音堂,而是自己跑去薛公馆造访薛白小姐了。
自然,薛公馆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两道雕花铁门紧紧闭着,来应门的一位中年女仆见舒眉是自己步行走过来的,显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神色就有些怠慢。她甚至连大门都懒得开,一脸爱搭不理地隔着门栅栏说:“你找三小姐呀!她不在家。”
“那她在哪儿呀?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三小姐的行踪又不用向我一个下人汇报,我哪里清楚她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呀!”
话一说完,女仆就很没礼貌地转身走了,被撇在原地的舒眉真是又气又无可奈何:还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哈,一个来应门的下人都这么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人爱理不理。
虽然进不了薛公馆,舒眉却也不甘心就此铩羽而归。想到江澈正眼巴巴地等在福音堂,等着她带回关于姐姐的消息,她就没办法挪动脚步离开,遂下定决心等到薛白回来为止。总之今晚不能白走一趟,一定要见到她问清楚江澄的下落不可。
于是舒眉咬紧青山不放松地站在薛公馆门口等。大概等到九点半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回家的薛白。
在薛白出现之前,舒眉先听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在幽静的夜晚响得格外清脆,令人无法忽视。
循声望去,舒眉看见两匹高头骏马正拉着一辆小巧的欧式敞篷马车朝着这边驶过来。驾驶座上高踞着一身驼色骑装的薛白,她潇洒自如地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挥舞着一根长长的马鞭,一派英姿飒爽地打马而来。
舒眉看得都呆了一下:哇哦,这位薛小姐耍帅炫酷起来,真是连男人都要靠边站了!
发现舒眉站在自家公馆门口时,薛白有些意外地一拉缰绳停住了马车。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扬起一道斜飞入鬓的浓眉问得冷淡:“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薛小姐你好,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们又不认识,你跑来找我干吗?——我知道了!是因为江澈吧?黄昏时我才刚见过他,晚上你就跑来我家了。不用说,他请你来当说客的吧?”
“是啊,薛小姐,我想和你谈一谈江澈的姐姐江澄的事,可以吗?”
“不可以。”薛白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们江家的事为什么要你来跟我谈,你是他们什么人啊?”
“我是江澈的朋友。江澈当然更想亲自和你谈了,可是你却不肯跟他谈,他只好拜托我来帮忙。我想我们女生和女生对话应该也更容易一些,所以今晚就冒昧登门拜访来了。”
薛白冷冷一笑:“可想我不想和你对话——跟一个和日本人来往密切的中国女人,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谈的。”
舒眉明了地苦笑了一下:“薛小姐,看得出来你很讨厌日本人,其实我也是。最初认识关野信时我也不爱搭理他,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33|29. 独家发表
为了顺利地和薛白对话,舒眉不得不先解释一下自己与关野信的友谊起源。
复述了一遍那天在新街口发生的“碰瓷”事情后,舒眉着重强调说:“因为这件事,我意识到了日本人并不全是坏人,而中国人也不都是好人。人渣这东西是不分国界的,有日本人渣也有中国人渣。而关野信显然并不渣,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对吧?”
薛白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她沉吟片刻后,点点头说:“OK,你说得有道理,为关野信的辩护做得很成功。接下来,让我听听你打算怎么为江澈辩护吧。”
舒眉莫名其妙地问:“江澈有什么需要辩护的地方啊?他姐姐被卖的悲剧他也不想的,当时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边身手敏捷地跳下马车,薛白一边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虽然江澄的被卖他不需要负上直接责任,但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妈妈狠心把他姐姐卖去当妓-女,换来五百块大洋让他过上好日子,作为一个男人,他难道就一点都不羞愧吗?”
舒眉实在听不明白了:“薛小姐,你在说什么呀?谁说他妈妈把他姐姐卖了五百块大洋?明明只卖一百块好不好?”
虽然舒眉最初从张杂役嘴里听到有关江家家破人亡的往事只是笼统叙述,但是她与江澈混熟后,下意识地询问过一些细节。江澈并不太愿意回忆那些凄凉往事,总是三言两语地草草带过。但是一百块和五百块的卖身价,舒眉还是很清楚的。
“江澄自己说的,难道还会有错吗?”
“可是江澈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了他妈妈只从那个饶妈妈手里得了一百块大洋。”
薛白坚持初衷不改,冷笑着说:“他妈妈重男轻女,为了儿子就能把女儿给卖掉,既然能卖五百块的话,她又怎么可能只卖一百块那么便宜。反正这个女儿她已经打算牺牲了,当然是换来的钱越多越好了。”
舒眉据理力争:“不是这样的,江澈的妈妈那时也是情非得已才卖女儿的。当时她还和饶妈妈再三确定,只是把女儿卖去南京有钱人家当女佣,以后有了钱就要赎她回来。但那个可恶的饶妈妈口头上虽然答应了,背地里却瞒着她把江澄贩去了南洋当咸水妹。当江澈的妈妈得知真相时,当场就吐血晕死过去,醒来后整个人已经疯了。”
舒眉的叙述听得薛白大吃一惊:“什么?她妈妈就这样疯了!”
“是啊,而且,这还不是悲剧的尾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悲惨。江澈的妈妈疯掉后,每天只干一件事,就是疯疯癫癫地在外面跑来跑去找女儿。有一天她跑到这一带的公馆区,挨个拍着每家公馆的大门吵着要赎回女儿,结果被几个警察打上一顿后拖走了。从此江澈再没有见过他妈妈,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而失去了母亲后,十二岁的江澈就成了一个流浪儿,每天靠乞讨和翻垃圾堆找食物过日子。后来,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一位刀手收了他当徒弟,也把他训练成了刀手,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打打杀杀。现在,你还觉得他过的是好日子吗?”
谢素蕖与江澈母子二人的遭遇,与薛白最初的设想截然不同。她震惊得良久无言,好半晌才吁出一口长气说:“这…我真是完全没想到,江澄也没有想到,她一直以为母亲狠心卖掉她,换上一大笔钱带着弟弟在过好日子呢。”
“薛小姐,你怎么认识江澄的?”
舒眉趁机问出心头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而薛白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我和江澄是香港大学的同学。”
五年前,十七岁的薛白入读香港大学文学院,选修中文及英文科。在文学院中,她结识了比自己大一岁的香港学生江澄。两个人虽然一动一静性格迥异,却很快成为了好朋友。
薛家祖籍广东,薛白的父亲薛岳早年参加粤军,逐渐成为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薛白大学毕业那一年,薛岳因在西南战事中的卓越表现受到蒋-介-石的嘉奖,晋升为陆军中将。同年薛家由广东迁往首都南京,在颐和路公馆区有了一栋新的薛公馆。
当时,薛白热情地邀请好友江澄去南京自己的新家做客,却被她一再拒绝了。在她不解地追问下,毕业前夕的离别时刻,江澄终于对她吐露了自己一直埋在心底不愿提起的身世来历。
薛白这才知道,原来江澄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她其实是南京人。在她十二岁那年,因为弟弟江澈需要医疗费被母亲狠心卖为娼妓。万恶的人牙子要把她贩去南洋当咸水妹,当轮船途经香港时,她趁人不备逃出船舱,毅然决然地跳了海,宁愿一死也不愿意沦落为操皮肉生涯的妓-女。
命运的转盘就在这一次跳海自尽后发生了新的转折。海水把昏迷的小江澄送上了香港海滩,一对带着金毛犬出来散步的香港夫妇救了她。这对程氏夫妇在香港是家资颇丰的富商,家里有三个儿子,但是没有一个女儿。可怜可爱的小江澄十分讨他们喜欢,于是一致决定收养她。
在遭遇了命运的几番苛待后,小江澄终于又回到了优越的生活环境中,重新做起了千金小姐。她十分感激程氏夫妇救了她,将其视为亲生父母一样的孝顺尊敬。而程氏夫妇也对这个容貌娟秀气质出众的女孩发自内心的喜爱,视作亲生女儿一样百般疼爱她。
程家最小的儿子程西洲只比小江澄大一岁,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顺理成章地长成了情投意合的一对。程家对于这门亲事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去年江澄大学一毕业,程氏夫妇九月份就在浅水湾酒店为他们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婚礼。
江澄与程西洲正式结婚,身为好友的薛白特意赶去了香港参加婚礼,并且担任伴娘。在人生最幸福美满的一刻,江澄仍为自己的身世感伤,在化妆室里对着好友吐露衷肠。
“我要结婚了,却没有一个娘家人可以到场,因为娘家的人早就把我牺牲掉了。不管我现在过得多幸福,我还是心怀怨恨——恨我妈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卖去当妓-女。我和弟弟一样都是她亲生的骨肉,她为什么要这么重男轻女呢?”
薛白亦深深地为好友感到不值,痛恨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所以,在无意中认识了江澈后,她很想替好友讨个公道。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卖女儿”的真相并非她和江澄所认为的那样,一切只是人牙子的谎言罢了。
听着薛白细细道来江澄的现状时,舒眉已经被她客气地请进了薛公馆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可以坐在沙发上与她促膝长谈了。
听完薛白的叙述后,舒眉气得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那个该死的饶妈妈,一张嘴简直骗死人不偿命。江澈那天割了她的舌头真是一点都没割错。”
薛白听得一怔:“你说什么?江澈割了那个女人的舌头?”
“是啊,他一直想找到饶妈妈为妈妈和姐姐报仇。前阵子终于被他逮着了这个贱人,不但割了她的舌头,还…”
舒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一番话,突然还没说完就警醒地顿住了。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事,对着一位将军的女儿说出江澈杀人的事,她会不会报警抓人啊?虽然她一直觉得江澈这么做不对,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因为那个姓饶的人渣而被抓去坐牢了。
可是薛白已经听出了几分,缓缓地替她补充下去:“他是不是还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