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眉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毕竟雨珠一粒粒清脆敲打着油纸伞面的声音有些嘈杂。可是,定一定心神后,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听错了。原本还以为江澈顶多就是痛打人贩子一顿出口恶气,没想到他居然会用割舌这样的酷刑。

作为一位来自21世纪文明法治社会的现代女性,舒眉实在很难接受这种野蛮冷酷的私刑。忍不住用有些责怪的语气说:“江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她那张嘴造孽造大了,死后也一定要下拔舌地狱的,不如我先代劳了!”

“可是…这种酷刑太折磨人了,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呢。

“我会的。”

如此简单的三个字,舒眉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杀了她?”

江澈有些不解地一扬眉:“怎么你反对吗?刚才你还说你支持人贩子全部判死刑的。”

“是…我是这么说过。”舒眉艰难地解释自己的本意,“但是…我的意思是,我支持法律方面的正式立法,而不是滥用私刑的行为。”

“法律?”江澈对此嗤之以鼻,“法律不过是一纸空文,政府口头上嚷着说严禁贩卖人口,实际上才懒得管这些事呢。与其靠法律,我宁愿靠自己。”

“可既然政府有相关的法律规定,就应该还是要依法行事了。否则人人都罔顾法律只按个人喜恶去执行私刑,这个世界会乱套的。”

江澈唇角浮起一丝讥讽的冷笑说:“这个世界已经乱套了!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因为国民政府司法院的一位高官,发现自己的姨太太和饶家的浪荡儿子有奸-情,还被他骗走了不少金银细软。所以,他让山爷派人来帮忙干掉奸夫出口恶气。连司法院的官员都宁愿选择私刑了事而不走法律程序,请问我为什么还要守法?”

舒眉被问得无言以对:“这…”

江澈把油纸伞塞回了她手中,放缓声音说:“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

与舒眉的谈话结束后,江澈转身走到院门前,抬起双手用力拍了两下巴掌。听到巴掌声,一直安静等在不远处的几名黑衣刀手马上疾走过来,带头的是他心腹之一的五魁。

“澈哥,有什么吩咐?”

江澈没有马上吩咐手下要干什么,而是先侧过头对着舒眉又重复了一句:“你先出去。”

舒眉不难猜出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了,一阵寒意如同冰凉雨雾般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住,令她身心寒彻。

木木地挪动着脚步往外走时,舒眉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看江澈,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是,他那比冰川还要冷漠的表情与比岩石还要无情的眼神,已经无声地说明了一切——今晚,这个小院里的人非死不可。

颓然又无奈地叹口气后,舒眉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小院。走出好几步后,她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了江澈下达的命令声。那声音无比的决绝,无比的冷酷:“屋子里一共两个人,全部给我扔进秦淮河种荷花。”

“是,澈哥。”

洪门中人,将活人投入水中淹死称之为“种荷花”。虽然舒眉并不懂得何谓“种荷花”,但“扔进秦淮河”这几个字也能让她明白几分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机伶伶的寒战后,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朝着巷子外面走去。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实在让她胆战心惊得无法面对了。

在她身后,很快传来江澈走出院子的脚步声,以及他微微提高的音量:“舒眉,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你吧。”

舒眉却没有停下来,她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径自举着一柄油纸伞步伐仓惶地奔向巷口。如一片匆匆飘散的云,如一只折羽飞走的鸟。

追了几步后,江澈蓦然明了地停顿下来。他怔怔地独自站在漫天雨丝中,目送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决然远去,眸中渐渐浮现一片难以形容的深切悲伤…

阳春三月,风光处处好,景色步步新。南京下关挹江门附近的小桃园,有千株桃树开得繁花似锦,春-色撩人,年年都能吸引了不少南京人前来赏花。

布莱特家每周三次的中文课上,舒眉除了教安娜基础的汉字和汉语知识外,也会挑一些简单的诗词让她学习。春风三月,桃李花开,她因“时”施教地教了她一首《诗经周南桃夭》。对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诗的解释,她讲解了很久小安娜都似懂非懂。于是她琢磨着,要不干脆把学生带去小桃园实景观摩教学一番。

小安娜对此提议雀跃不已,她十分乐意跟着舒眉去体验一次古老的中国传统——踏青赏花。当然,这最终还是要取决于布莱特夫妇的决定了。当晚的课程结束后,舒眉就下楼去征求他们的意见,问他们是否同意自己星期天带小安娜去小桃园赏花。

当时,布莱特夫妇正在客厅招呼几位来自不同使馆的外交官,关野信也在座。听了舒眉的话后,他微笑着用流利的英文表示认同。理由是学习中国人的文化,一定要了解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能够切身体验一下是最好不过的了。

布莱特夫妇觉得很有道理,再加上也很放心舒眉,马上就点头同意了。约定星期天上午九点,由布莱特家的司机开车载着小安娜去福音堂接舒眉,她们可以在外头玩上半天,并且吃完午饭才回来。

踏青赏花的事情约定后,舒眉就告辞了。原本每次都是由布莱特家的司机开车送她回去的,不过这一回,关野信彬彬有礼地提出:“我正好也要告辞了,舒小姐如果愿意,可以坐我的车一块走,我会负责把你送回福音堂。”

这句话他用中文说过后,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布莱特夫妇便征求舒眉的意见:“Is this OK?

如果是别的日本人,舒眉是宁可给主人家添麻烦也要果断说“NO”的。不过,上回在新街口发生的碰瓷事件,让她对关野信这个人已经没恶感了,于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OK。”

跟着关野信一起走出布莱特家后,舒眉忍不住问他:“你的中文说得很好,英文也很流利,能够同时精通东西方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不用说你在学校一定是学霸吧?”

关野信不明白:“学霸——是什么意思?”

“就是高材生、优秀生的意思。”

关野信自豪地挺了一下胸膛回答:“我的确是早稻田大学的优秀毕业生。”

“哇,一流名校的优秀毕业生,何止是学霸,简直是学霸中的战斗机呀!”

舒眉知道早稻田大学是日本最有名的私立大学,历届日本首相有多位都毕业于该大学,还有不少国会议员与社会名流皆是该大学的校友。毕业生可谓人材辈出。

“不过,认识了舒小姐之后,我发现自己的中文似乎没有想像中学得那么好。因为舒小姐说的话,我总是不太听得懂。譬如什么叫学霸中的战斗机?”

舒眉扑哧一笑说:“相信我,你的中文已经学得很好了。至于我说的那些你听不懂的话,不重要了。只要其他中国人说的话你能听懂就行了。”

“事实上,我和其他中国人说话的机会很少了。说句老实话,日本人在中国…有点不太受欢迎呢!”

关野信这么有自知之明,舒眉干脆也就直言不讳:“没办法,自从日本占了东三省后,中国人就真心对日本人欢迎不起来呀!你会喜欢一个闯进你家后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强盗吗?”

关野信沉默片刻:“国家之间的事很复杂,我们个人还是不要谈论这样沉重的话题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能认识舒小姐,也很感谢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舒眉坦率地笑着说:“不用谢,你自己争取来的。如果不是你上回表现好,我现在还是照样懒得理你。”

“对了,舒小姐,你和安娜小姐星期天的踏春赏花,能不能也让我参加呢?我也想听听你这堂别致的寓教于乐的实景课,还能顺便跟着你加强一下中文水平。”

既然不介意与关野信这个日本人成为朋友,舒眉自然也就不会拒绝了,她点头说:“行啊,那你到时候一起来吧。”

关野信驾驶着车子把舒眉送到福音堂后,礼貌地先下车为她拉开车门。与她道别前,他微笑着再次确认:“舒小姐,那么星期天上午九点半,我们下关挹江门不见不散。”

“OK,不见不散。”

最后朝着关野信挥了挥手,舒眉迈着轻盈的脚步绕过教堂走向后院的宿舍。她完全没有留意到,对面街角的一处阴影中,江澈正独自一人沉默地伫立着。清冷的月色下,他的脸如同凝了一层霜,是冷的,僵的,没有表情的…

第二十七章

星期天如约来了,安娜却没能来。头一天夜里她没盖好被子睡觉,以至于受寒发烧了,不适合再外出踏青游玩。于是爱米莉打了一个电话给约翰神父——教堂里仅有的一台电话安装在约翰神父的卧室兼办公室里。由约翰神父代为转达舒眉,安娜今天不能来和她一起踏青赏花了。

安娜来不了,但舒眉还是要去小桃园走上一趟。因为那晚她答应了关野信不见不散,他会一直在挹江门等着她的。

上午九点半,舒眉守约赶到下关挹江门,关野信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这天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的中国学生。

得知小安娜因病不能来,关野信有些意外又歉然地说:“舒小姐,那今天等于要你单独陪我踏青赏花了。不好意思为我一个人占用你的时间,如果你有其他安排就算了吧。”

舒眉原本还真是这么想的,这原本是为了洋学生安排的活动,现在安娜不能来,却要她陪着另一个日本人逛桃花林,似乎有点太优待他了。不过关野信表现如此善解人意,她反而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干脆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没关系,我反正今天就是准备来踏青赏花的。既然安娜来不了,那就咱们俩逛好了。”

就这样,舒眉和关野信单独去了小桃园踏青赏花。

春风无色最销魂,吹得姹紫嫣红处处开遍。每一分嫩绿;每一寸鹅黄;都闪耀着春的光艳。最美最动人的一笔春之色彩,当属桃花的可爱绯红间浅红,那一抹轻艳,难描难画。

漫步桃花林中,看着一枝枝宛如乱缀云霞的繁花,舒眉忍不住对关野信说:“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翻译过来就是茂盛的桃树哇,花开得如此鲜艳美丽。原本我是准备在这里对安娜讲解这句诗的,现在只有你一个听众,只能讲给你听了。”

桃林中占尽春光的千朵浓芳,无疑是这句诗最生动最确切的诠释了。关野信微笑着点头说:“这首诗我学过,不过,很显然老师的讲解,远不如你这一刻的讲解来得生动美丽。”

舒眉洋洋自得地说:“那是,我现在可是主题式实景教学呢。甩课堂上那种呆板的讲解方式好几条街了!”

关野信又听得似懂非懂:“甩好几条街…是差距很大的意思吗?”

舒眉眉飞色舞地一拍手: “Yes,看来你已经找到了理解我的语言的正确打开方式。”

“这一句…我又不太懂了。”

舒眉明白自己有点得瑟过头了,赶紧换回中规中矩的语言模式:“哦,这句不重要了,听不懂就算了。我们还是接着欣赏桃花吧。”

春光好,桃花红,如斯佳致,引来游春赏花的游人无数。在桃林深处,舒眉和关野信遇见了一个正兴致勃勃举着相机拍摄美景的女孩子,关野信停下来和她打了一声招呼:“薛小姐,你好。”

那位薛小姐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俏丽一如三春桃花。漆黑发丝剪着时下年轻女性最时髦的一字眉齐耳短发,窈窕身段上穿着一件白衬衫,一套红黑格子的马夹与长裤,脚上蹬着一双精致的真皮短靴。俏丽的面孔与偏中性的装束结合在一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除了漂亮外还有三分英气,给人一种特别摩登、特别与众不同的感觉。

对于关野信的问候,薛小姐似笑非笑地微微一颔首,回应得礼貌而疏远:“是关野君啊,你好。”

舒眉的目光被薛小姐手里那台相机吸引过去了,因为她从没见过这么古老又这么大块头的相机,足有好几块砖头摞在一起那么大那么厚。定定地看了几眼后,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哇,这台相机真是够笨重的。”

薛小姐有些不悦地扬了扬眉,不无傲慢地说:“这可是美国柯达最新款的便携式相机,比照相馆那些需要扛着跑的德国相机要小巧多了。你还嫌它笨重?”

如果不是那台Iiphone6没电了,舒眉真想把它拿出来拍几张照片,让这位自以奇货可居的薛大小姐见识一下小巧的相机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能干笑着说:“呃…听你这么一说,这台相机还真是很小巧了。”

薛小姐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理睬他们俩,只顾径自对着桃花林拍照。关野信很知趣地带着舒眉告辞:“薛小姐,不打扰你了。”

刚刚走开几步后,舒眉就凑向关野信小声询问:“这位薛小姐好大的架子,什么来头哇?”

“哦,她是薛岳将军的女儿,薛家三小姐薛白。”

“薛岳将军是谁呀?”

对于民国时期南京的军政界要员,舒眉的了解度基本为零。没办法,历史这门功课她一向学得不是太好。还得来自日本的关野信为她科普扫盲:“薛将军是国民党的一位高级将领,官拜陆军中将,很受蒋-介-石的器重。”

舒眉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将门千金啊,难怪这么一副高冷傲娇的女王范儿。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在几个宴会之类的场合,前前后后见过她三四次了,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你知道的,中国人不爱和日本人打交道。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交朋友的中国人。”

舒眉歪着头一笑:“那你有没有深感荣幸啊?”

“当然,非常荣幸。”

顿了顿后,关野信体贴地询问:“对了,走了这么久,你有没有觉得渴,要不要去喝点东西?”

舒眉正想回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微微一怔后,她说:“我不渴,倒是有点饿了。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有卖五香鸡蛋的小摊。要不你倒回去买两个过来,我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关野信欣然领命而去后,舒眉马上回过头,朝着身后的桃林喊了一声:“江澈——你出来,我看见你了。”

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穿花度林地回荡在花荫里,不光江澈听见了,不远处的薛白也听见了。当江澈慢吞吞地从一株桃树后绕出来,缓缓走向舒眉时,她一瞬不瞬地遥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第二十八章

舒眉发现江澈的时候,他刚刚来到小桃园不过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那个星期天的晚上,因为江澈执意要杀饶妈妈,令舒眉在漫天雨丝中毅然独自离去,毫不理会他在身后的呼唤。他由此明白了,她已经决定要疏远自己。他并不怪她,他只是责怪自己,当时实在不应该让她看到那么血腥的一幕,但是当时饶妈妈跑出屋子时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那么可怖的场面,江澈知道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会被吓坏,舒眉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她因此疏远他、害怕他也很正常了!

十分理解舒眉想要躲开自己、不想再见到自己的畏惧心理,江澈从此再也没有去福音堂当面找过她。实在很想见她的时候,他就会挑她做家教的夜晚悄悄过去,躲在街对面等着她上完课回来。

从舒眉下车的那一刻,到她完全走进福音堂的院门后,虽然不过只是短短三五步的时间。但那如此短暂的一刹那,就是江澈可以用来慰藉相思的全部了。

那一晚,当江澈在福音堂听到了舒眉与关野信的相约时,心狠狠一疼,仿佛如同被一把刀子刺了一下。尽管他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一只脚迈进了上流社会的舒眉,迟早能遇上一个体面尊贵的上等人。但是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还是让他很痛苦很难受。

黯然神伤地离开福音堂后,江澈告诫自己,一切到此为止,不要再想舒眉了。自己原本也不是一个适合她的良人,既然她认识了更好的男人,就放手让她去吧。

然而想归想,理论上的认知与实践上的行动却很难协调统一。到了舒眉和关野信小桃园赏花之约的这天,江澈还是忍不住地也想跑过去。他为自己找的理由是,再好好观察一下那个和舒眉相约踏春的男人,看他是不是足够好,足够配得上她。

这天天气晴好,风日流丽,小桃园游客如织,有不少春花春柳般的美丽女孩在桃林里穿梭着,与千树桃红一起争艳于春日。但是,江澈一路走过去,取次花丛懒回顾,只一心一意地寻找着舒眉的影子。

终于,他在桃林深处看见了她。芳姿艳质的妙龄少女,正凝睇含笑地伫立于一树粉桃花下。人面与桃花,伴和成图画。在她身畔,一身中山装、眉清目秀的关野信看起来斯文儒雅,第一印象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两个人站在一起真如璧人一对。

江澈正看得满心酸楚难耐时,忽然发现舒眉扭头看向自己的方向。他下意识地一躲,把身子隐在了一株桃树后。然而,他的躲避显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很快,她就开始叫起了他的名字:“江澈——你出来,我看见你了。”

不得已走出自己隐身的桃树后,江澈双手袖在裤袋里,努力佯装出一派洒脱的样子,走过去对舒眉说:“这么巧,你也来这里赏花。”

舒眉怀疑地瞪着他说:“真巧还是假巧,江澈,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没有,我为什么要跟踪你呀?”

话一出口,他们双双回想起曾经有过同样的对话,就在舒眉用流利的英文逼得一个洋人不得已向挨打的小学生道歉那次。当时,对于江澈的反问,舒眉不经思索地就马上回答“当然是因为你没安好心了”。

回忆起来的对话,让江澈苦涩一笑:“放心吧,我不会跟踪你并对你图谋不轨的。我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从不强迫女人。”

“那你真的也是来小桃园赏花的?”

“是啊,不行吗?”

“行,当然行。这个地方又没有被我承包,谁想来都可以了。enjoyyourself。”

舒眉正打算结束对话转身走人,忽然又反应过来地追问:“不对呀,如果你不是在跟踪我,那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你干吗躲起来?”

江澈沉默片刻:“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

江澈的话让舒眉也沉默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静默中,唯有满林如云似霞的桃花,在风中簌簌飘落的声音。飘成一挂绯艳的花帘,温柔缱绻地笼着两个人。

舒眉最近的确是不太想见到江澈。

那天晚上在饶家小院发生的事,在舒眉前二十年的人生中,绝对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震骇一幕。最初,她只是得知江澈可能杀过人就已经很惊骇了。更不用提那个夜晚,她还亲眼见到了一个被他割掉舌头的人贩子,又亲耳听到他命令手下把两个活人扔进秦淮河种荷花。

作为一个在21世纪法治社会中长大的现代女性,舒眉很难接受这种蓄意杀人的冷酷行为。尽管江澈有着看似正当的理由,是为了替母亲和姐姐报仇。但她早已经根深蒂固的法律观念,还是让她极不赞成这样的滥用私刑。

当时,舒眉试图想要阻止江澈对饶妈妈痛下杀手。当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他时,那种感觉很无力、很压抑;也很害怕、很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迅速逃离。所以,她不顾他在身后的关切呼唤,独自一个人跑掉了。

从无边丝雨的黑夜街头,一口气奔回教会小学的宿舍后,舒眉还犹自抱着双肩直发抖。三月的阳春天气虽然已经很暖了,但她却感到一种寒彻身心的冷。

舒眉是从小生活在光明中的孩子,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阴暗面。父母宠爱她;师长们爱护她;朋友们也都喜欢她;有位同学曾经戏谑她就像那种每天都生活在新闻联播里的幸福人民。类似杀人放火之类的字眼,从来都与她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了。

可是这一晚,她却耳闻目睹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黑暗场面。虽然江澈的职业性质,让她早就明白了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自以为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此时此刻,浑身无法自抑的颤抖,让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明白与理解并不够透彻。刚刚在饶家小院,他那副杀人不眨眼的冷酷表情,令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让她害怕得只想逃开。

所以,从那一晚开始,舒眉不愿意再见到江澈,而他也一直没有再来找过她。她对此既有些释然,又有些惘然:虽然他心狠手辣地杀了人,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了。他会变成这么冷酷无情是有原因的,我其实也是很同情他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继续跟一个杀人犯做朋友哇!

舒眉的静默不语,让江澈更加明白了她的心思,他勉强一笑:“不打扰你和朋友赏花了。“

话一说完,江澈马上转身就走。他走得又急又快,穿过几阵落红翩翩的桃花雨后,就已经绕到了另一处桃林小径,把舒眉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的花荫下。

确定舒眉已经看不见自己了,江澈才停下了脚步,颓然又落寞地伫立着发呆。一瓣桃红从枝头摇摇飘落,正落在他的肩。侧过头凝视着肩头的落花,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舒眉那张宛如三月桃花般红粉绯绯的面孔;念起她明亮而温暖的笑容。

他喜欢她的笑容,留恋她的笑容。那种恰似阳光般的笑容,能瞬间将他的忧郁融化——可惜,以后再不能看见她对自己绽放那样的笑容了。因为,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江澈正伤心怅然地独立在一树桃花下想念着舒眉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多年刀光血影的刀手生涯,令他立刻警觉回神地转过身查看。看见了一个留着齐眉短发,穿着白衬衫格子裤,一派摩登小姐模样的女孩子正走过来。

一开始,江澈还以为这位摩登小姐只是路过花-径,所以自然而然地侧开身子让到一旁。没想到,她经过他面前时,却停下来问了一句话。

“你叫江澈——江水的水,清澈的澈?今年二十三岁?”

江澈有些奇怪地怔了怔:“你认识我吗?”

摩登小姐自然就是薛白了,她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十分洋派地一耸肩回答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虽然薛白并不详说是怎么听说过,但江澈也无心追问。和女人打交道一向不是他所擅长的事,这令他一直不太喜欢跟女人交流。而且眼前的这位摩登小姐问的问题说的话,都让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再加上他现在的心情又不好,更加懒得理会一个陌生女人。所以他不再与她对话,而是径自地掉过头,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目送江澈踏着满地落花独自远去的身影,薛白下意识地点着头心想:没错,名字和年龄都对得上,应该不是同名同姓,一定就是他了——他就是江澄的弟弟江澈。他们姐弟俩长得真是不太像呢,不过好像龙凤胎都是这样了。

关野信拿着两个五香鸡蛋返回时,舒眉正独自坐在一处花荫下,双手托着下巴发呆。

一边把鸡蛋递给她,他一边有些纳闷地询问:“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你好像忽然变得不太开心的样子。刚才都还好好的呀!”

舒眉勉强一笑:“哦,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有点烦了。”

“什么事啊?我能帮得上忙吗?”

舒眉当然不能和关野信谈江澈的事,只能另找理由,遂谈起了自己的另一桩烦心事。

“关野信,你知道我在一所慈善性质的教会小学工作,我们学校的学生全部来自贫困家庭。每当家里穷得吃不起饭的时候,学生家长往往会选择卖掉孩子来避免全家一起饿死。我觉得这种卖儿鬻女的事情实在是人间惨剧,想尽可能地帮助他们。我和约翰神父商量了一下,看他能不能向教会组织申请一笔救济金,为遭遇困难的学生家提供暂时的资金救助。像上回我有个学生差一点被卖掉,就是因为她爸爸受了伤,有一段时间内没办法工作赚钱。而他赚不到钱家里人就要饿肚子,不得已只能选择卖女儿。如果这种困难时期能借支一笔生活费让他们先度过难关,以后有了钱再慢慢还,就可以避免这种悲剧了。”

那晚舒眉为了小瑛子的事冒雨出行,虽然最终救了小瑛子的人是江澈,但是苏家一家人还是很领她的情。尤其是小瑛子小瑞子姐弟俩,在学校里把舒眉当成了大恩人。

而得知舒眉曾经尽力阻止小瑛子不被卖掉的事后,有好几个学生都满怀期待地跑来问她:“舒老师,如果我爹娘要卖掉我,我也可以来求你救我吗?”

舒眉怎么可能说出“不能”这样的话呢,只能统统点头答应:“当然可以,有难处就来找舒老师吧。舒老师会尽力帮你们的,能帮一个是一个。”

因为学生们的期望,舒眉与约翰神父就此商量了一番解决问题的对策。关野信对此表示很认同:“你们这个主意很好哇!成功了吗?”

舒眉叹口气说:“没有,教会方面说他们的经费来源也很紧张,短期内拨不出一笔像样的款子作救济金。”

关野信想了想说:“教会那边要是不行,要不你们福音堂自己办一个募捐会,看能不能筹到一些善款,为学校的孩子们成立一个救济基金。这笔专款可以由你们自己管理,还不用事事请示教会那么麻烦。”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可是福音堂前不久刚搞过一次爱心募捐会,这么快就办第二次,人家还以为我们在找借口敛财呢。”

顿了顿后,舒眉忽然灵机一动:“不过,或许我可以试试去化缘。毕竟,我可是认识一位很阔气的uncle哦。”

关键时刻,舒眉忽然想起了可以去找李保山“募捐”一把。这位金鑫商社的理事长可是腰包很鼓的,而且对她这个“干女儿”也表现得很大方。现在教会小学如果需要一笔钱来成立救济基金,找他捐钱自然是不二之选。

关野信明白了舒眉的意思,微笑着说:“如果有阔朋友,有的放矢地找上门去募捐倒是个好办法。对了,我也有几个阔朋友,回头我找时间都去拜访一下,应该也能帮你募些款子回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你说话算数啊!”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舒眉笑了:“你的中文学得还真是不错,成语都用得很好。”

“谢谢夸奖。好了,现在烦心事解决了,我们可以继续接着赏花了吧?”

点点头站起来后,舒眉想了想,又问了关野信一个问题:“关野先生,你有没有姐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