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新娘妆扮停当,吴家母带她辞别老太太和大奶奶。
石老太太看着一身红彤彤嫁衣的她,无限感慨:“你在我身边十多年,就好像养女儿似的。突然要走了,还真舍不得啊…”
吴家母笑道:“无双会时常回来探望您的。”
“不一样喽,嫁了人,不一样喽…”石老太太拍着大腿。
无双含泪跪倒,“无双拜别老太太,谢老太太多年照顾之恩。”
“起来,起来,”老太太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握住她的手,“王先生是个正人君子。我虽然老了,但眼睛不花。嫁给他,错不了。”
说着,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金镯子,塞给她,“好孩子,这是孝敬宪皇后(雍正皇后那拉氏)戴过的。就给你了。”
无双大吃一惊,“老太太,折杀我了!”
吴家母也唬得不轻,“老太太千万不可。我家小门小户,庙小容不下大菩萨。皇后的遗物,只有您这样福气贵重的人才配得起。”
石老太也知这个礼物重了点,便不再坚持,叫人另拿了一套鎏金点翠首饰,还挑了两箱丝绸玩物。无双推辞不过,这才收下了。
吉时已到,吴家母哭得无法成言。她本来想一路带笑地出嫁,然而也被弄得鼻子发酸了。
她要离开后山、离开紫竹山庄了。她曾经精心照顾的菊花地和种植的艾草、蓍草,她熟悉的人们、小宁,住过的山景小楼,都已经属于他家。
在古代,女子出嫁,就等于回家。那个才是她的家啊。
她压下心酸,擦干泪眼,一一告别众人。最后,在众人注视下,她盖上红盖头,坐进花轿,吹吹打打,一路走向王氏医馆。
由于男方是二婚,没有操办得很隆重。但该到的客人都到了,应尽的礼数也尽了。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两顿,见证了拜天地,将新人送入洞房,就很识时务地离去了。
夜色浓浓,红烛燃烧,新娘坐在床边,一身霓裳比蜡烛还要红得炽烈。
王孟英掀开盖头,就见一双妙目笑意盈盈。
无双“哗啦”一下把盖头揭掉,笑嘻嘻望了他一会儿,忽然起身扑进他怀里。王孟英顺势搂住她转了个圈。
情浓意蜜,两情相好,王孟英心中荡漾,正欲低头亲她一亲,她却笑着躲开,在他耳边吹了口气,甜甜地说:“…孟英,我、饿、了。”
说完,她得意地看着他满头黑线的表情,“你们在外头吃饱喝足,我可是干等了一天。”
王孟英哭笑不得,将她放开,“好,你等着,我到厨房给你热一碗饭菜。”
“我才不要吃宴席剩下的那些东西,油腻腻的上火。”
“…好,我去做点夜宵,顺便弄杯凉茶。”
“我想吃甜的!”
“没问题。”
新郎老老实实去厨房了。新娘兴奋地拖来一只枕头抱在怀中,偷笑出声。传说小夫妻的第一顿饭谁做,以后就都是ta做了。她这一招不错吧?
不多时,新郎捧着托盘回来。碗里是当归红糖鸡蛋,还有一杯…不知道什么熬成的茶水。
无双心满意足地把碗里的三只鸡蛋吃个精光,心里得意:不愧是大国医啊!一双巧手不但看病厉害,厨艺也很棒!她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皱眉道:“这是什么茶?”
王孟英一直坐在旁边看她吃,听到发问便笑道:“你可以猜猜。此物去火去暑最好——数条尾巴风中摇,叶儿圆圆似芭蕉。欲问芳踪何处见,牧童遥指马蹄前。”
无双一听就乐了,“不就是车前子嘛!”她敲着碗边,说,“我也有一个谜,你要是对不上,今晚上睡堂屋去!”
新郎挑挑眉毛,“娘子请说。”
无双可没出口成章的能力,想了一想才说:“八十老臣不益壮。”
新郎笑了。
“十二金牌召岳飞。中秋佳节犹在外…”
等了半日,王孟英催道:“最后一句呢?”
无双摸摸脑袋,“家乡父母新丧悲。”
“差矣,差矣,”王孟英皱起眉头,“头三句都是好的。这句寓意不详,有凑数之嫌。”
无双吐吐舌头,“凑数也好过凑不上吧?那就换一句…唔…”她抓耳挠腮,想来想去,最后无辜地望着新郎,“我想不出来,你帮我说一个呗。”
大好的春宵时刻,新郎当然不要白白浪费。他叹气把她抱到床上,眼里尽是无奈和温柔,“想不出来就不管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较真。”
“不成!”无双抓着他衣襟,凶巴巴地瞪眼,“你不接,就睡外面去。”
新郎拔掉她头上累赘的簪钗,细细端详着灯下的新娘。大红烛火映着如花容颜,青丝温婉地披在肩头,如斯美景,与她的表情怎么都不相称。
他笑起来,凑近了轻声道:“那就…陌上花开、缓、缓、归…”
待她反应过来,发现霓裳不知什么时候被脱掉了。她弯起嘴角,“这句好…算你走运,不用睡板凳…”
抱着男人,她又想哭又想笑。他们终于成亲了。著作等身、流芳百世的一代名医圣手,竟然真的成为了她的丈夫。她有一种恍然做梦的不真实感。
“孟英,”她紧紧地抱着他,声音却是虚浮的,“这是真的吗?我们成亲了?”
新郎用行动证明了答案。
蜡泪燃尽,灯灭声寂。红绡帐内,缠绵缱绻。
感觉到新郎抱着自己亲了又亲,心胸被一种幸福感涨满,要满溢出来。
身和心都被填得满满的,她迎合他,又尽量把过程拉长。仿佛这一刻就是天荒地老,时间就此停留。
这一夜,甜酒混了蜜汁,桂花裹着糖霜,浓得化不开…
注:
八十老臣不益壮,十二金牌召岳飞。
中秋佳节犹在外,家乡父母新丧悲。
谜底是啥,大家很聪明的,都不用我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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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70、婚后幸福生活 ...
婚后生活就如一只航行中的船,大多数时候风平浪静,稳稳妥妥地向前进,偶尔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浪,摇摆弯曲几下,但方向大体是不变的。
基本上来说,王孟英作为丈夫,各方面都是比较给力的。每次外出会报备行踪,叫干活会老老实实地完成,钱物全部上缴,从不对女人发脾气,夜晚…咳,也很是温柔体贴。
以前还担心过,某些中医人士会迷信一种很无聊的说法——“一滴精,十滴血”,而且王孟英是养生大名家,会不会也…幸好一个多月后,她完全打消了这个疑虑。
无双私底下猜测,可能是因为他以前有过妻子,也可能是职业缘故,对女人需求了解得比较清楚。她只要哼一哼,他一般都能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悄悄犯过酸,不过她明白,日子最重要的是朝前看,当然不会傻到跟王孟英闹。
而无双作为妻子,注定风不平浪不静。
难题首先是继子女们。
春宜和杏宜年纪尚幼,好糊弄。定宜是最大的孩子,十二岁已经懂事了。她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无双姑姑,可当姑姑变成后娘…这种滋味,无双知道不好受,很理解定宜对自己隐隐约约的敌意。
对此,她采取的策略是“相敬如宾”。在孩子面前绝不和王孟英拉拉扯扯。该给孩子们置办什么,她一视同仁,给定宜的不多也不少。对她的日常管教,她全部催促王孟英上前,自己轻易不开口。继母女俩就这么冷淡疏远地相处着,只要不起冲突,就是无双的满意状态。
婚后第三个月,她遇到了第二个大难题。
王孟英收到一封信,函告金履思去世。悲痛之余,夫妻俩面临着房子的大问题。
王孟英这辈子,就没有大富大贵过。他年轻时从鹜州回钱塘,住的一直是金履思先生的房子。现在人家登仙了,他的儿子们要把房子卖了分钱分家。
王家一家人只好急着找房搬家。
最后,他们在髦儿桥租到了房子,急急忙忙搬过去。
王孟英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是个“租房族”,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房子,直到最后去世也没有。
在看王孟英的医书的时候,我们总是忍不住去想像王孟英这个人的性格,到底他的人生动力是什么呢?一个人,家里一贫如洗,只有大量的藏书,还每天那么精神抖擞地去给人看病,看得还不是一般的病,都是别人治不了的,或者是给治坏了的重病,最后把自己累得都脱了层皮,天天殚精竭虑地熬着,却始终情绪高涨,他到底图的是什么呢?难道在深夜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想想怎么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不想想怎么攒钱买套商品房?
无双自然很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可是很早很早之前,她就知道王孟英后半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自己心甘情愿嫁给他的,所有的辛苦,都只好吞进肚子。
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
而在这一片忙乱中,王母又生病了。无双发挥出主妇的最大功能,整理,打包,搬运,安顿,布置,照顾病人,抚养儿女…
王孟英本以为她帮不了什么,结果大跌眼镜。她几乎一手包办了所有事务,熟练之极,还会省钱。
她之前不过是养在父母和老太太身边的娇娇女。
王孟英给人看病时,她为丈夫倒水斟茶。王孟英誊写医案、钻研医术时,她顺从地当助手,十足是位贤惠温顺的妻子。可是在没人时,她便撒娇作怪了。一时叫王孟英唱曲儿,一时叫他爬篱笆摘花给她戴,有时说自己累了,依躺在他的怀中。王孟英被弄得情不自禁,将她搂入怀中亲吻。
他既满意妻子在人面前的贤惠温顺,更高兴她在没人时的任性可爱。
搬家安顿好之后,王孟英为了补偿她这段时间的辛苦劳累,带她出去玩。
他们在西湖坐了画舫,又到著名的楼外楼吃饭。王孟英分外细心,帮她把花生都剥好了。
他还是觉得抱歉,说:“小双,你辛苦了。”
无双吃着香甜的糖醋小排骨,眉眼笑笑:“我不怕付出多少,就怕你无视掉了,或者把我的付出当做理所当然。你有心体谅,我也就满足了。”
王孟英摸摸她的脑袋。
两人酒饱饭足,又在外头流连了一会儿。成了家,到底是心系家里的老人孩子,玩也玩得不痛快,他们很快就回去了。
手牵手走到家门口,王孟英忽然指着不远处说:“那个人在干啥?”
无双顺势望去,果然有一个男人形迹可疑,东张西望。那男人也看到他们,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走过来,问:“这位爷,请问您可知道王孟英王大夫是搬到这附近了吗?”
王孟英和无双对望一眼。他拱手回答:“不才正是王孟英。不知有何指教?”
那人一听,面露喜色,连连鞠躬:“王大夫,久仰久仰!小的找您都找了大半天了。到你原先的医馆去看,才发现人去楼空,问了旁人,才知道是搬家了。髦儿桥这绕得很…”
王孟英马上抱歉:“对不起,近日诸多忙乱,我家尚未来得及挂招牌,让您好找了。”
“是这样的,小的乃安定门外邵秋子邵员外的家仆。我家老太太病得很重,已经有很多医生治疗都没有效果。老爷打听到王先生您名声在外,就让小的请您跑一趟。王先生,您看…现在可方便?”那人很不好意思,“我知道天色已晚,若非老太太病重,万万不敢劳烦先生的。”
无双一听,暗暗叹气。她就知道王孟英这人,无论多晚,只要有人求诊,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的。
果然,王孟英听到人家母亲病了,也很着急,赶快回家取了东西,向母亲妻子交代几句,就随来人走了。
到了邵府,邵秋子迎出来,把王孟英请了进去。待进入内室,王孟英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名医生,脚下不由顿了顿。
邵秋子连忙解释:“王先生千万不要介意。我向来习惯请两位大夫,一起商量妥当。诊金一分都不会少给您的。。”
王孟英不好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心里有点预感到麻烦。
邵老太太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她患的是外感病,一会儿觉得发热,一会儿觉得发冷,躺了有一个多月了。王孟英一把脉,回头对邵秋子说:“邵老爷,令堂乃痰饮为患。只需用药把痰饮清掉,老夫人应该就能恢复了。”
大家一定很奇怪——这个老太太也就是感到身上忽冷忽热,也没见她吐痰,哪儿来的痰饮呢?
原来,这个“痰饮”是我们中医一个特殊的概念。
中医认为,正常人体内,□是正常均匀地分布的。如果因为气机不畅等原因导致□病理性的储留,停留在某一个部位,这就叫痰饮。其中,粘稠的叫“痰”,清稀的叫做“饮”。
王孟英此时已经指出了这个老太太康复的道路。
但是这时,旁边那位姓包的大夫摇头晃脑,悠悠开口道:“痰饮?这个是痰饮吗?我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不是痰饮!据我诊断,老太太所患的,是疟疾无疑!这,是个阴虚的疟疾,应该用滋补的药方来补阴。”
说着,他一副恃才为傲的骄傲模样,望着邵秋子和王孟英,“邵老爷,您看看啊,您母亲都六十多岁了,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病了那么长时间,前面医生都没治好,身体虚了,难道滋补不是很应该的吗?”
王孟英听了,心里这个气啊!
王孟英是谁啊!人家是鼎鼎大名的治疗疟疾的一代大国医!!是疟疾他能不知道吗,而且人家也擅于滋阴。可这明明不是疟疾,也不适用滋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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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71、告饶 ...
邵秋子这人,非常有意思。听了包大夫的话,他的眼睛先亮了,“对啊!我母亲病了这么长时间,身体一定虚,确实应该滋补!您说的滋补方法非常好!”他一手拍板,转过头对王孟英毫不客气地说,“王先生,咱这儿没您的事儿了。您请回吧!管家,送客!”
于是,还没等王孟英插话,管家就把他给赶走了。
王孟英回到家里生闷气。可是患者服什么药是人家的权利,他真插不上嘴。
晚上吃饭时,他就一直一直叹气。
老母亲关切地问他怎么回事。王孟英含糊几句混了过去。
吃过饭洗碗,王母抢着把抹布夺过去,低声说:“小双啊,这些我来收拾。你去陪陪孟英,问他干嘛不开心,顺便开解他。”
无双起初有些诧异,继而微微一笑,点点头,转身泡了一杯罗汉果茶,端到书房去。
王孟英坐在那里,闷闷地翻几本新书。
她把茶放到他面前,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淡淡开口:“你这是怎么了?看病回来就拉长了脸,娘都问好几遍了。”
王孟英以前不爱跟惠娘说这些,怕她担心。不过现在无双是个理解能力非常好而且有担当的人,他也愿意倾诉。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她一听到“邵秋子”这名字,马上叹了口气。她当初听罗大中先生讲这个医案时,可为王孟英愤愤不平了。现在她只觉得无奈,道:“你别太上心了,我告诉你吧,邵秋子老母亲命数已定。活不过了。”
王孟英纳闷地看着她,“你可是参佛参傻了?他母亲明明还能救治啊。”
“是还能下药。但是人家拒绝了生路,你也不必介怀了。”
王孟英直皱眉,“不必介怀?人命关天啊,我能不介怀吗!”
无双于心不忍,只好说些开心事情给他开解。说了一会儿,她猛然想起一件事,转身找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摇了摇,“孟英,下午来了封信。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王孟英接过那封信,挑挑眉:“什么坏消息?”
“你老友杨照藜的父亲去世,他要回家奔丧。”
“啊!”王孟英一惊,连忙打开信笺读起来。
无双在旁边补充道:“好消息就是他奔丧要路过钱塘,将盘旋几日与你叙旧。”
王孟英眉头紧锁,就着油灯把信看了一遍,喜忧参半。
无双不认识杨照藜是谁,王孟英就给她讲:“我治疗过很多患者,不少是爱好医药的人。杨先生正是这样认识的。我们一起探讨医理,十分投机,成了好朋友。他这人…”
他的眼睛亮亮的,“很风趣,才华横溢,仪表堂堂…总之,只要见过他的,很难不被他倾倒。因了这样,他被县官大老爷看上,升迁时带去上海发展了。”
“听着是个人物。”无双依言给了个不偏不倚的评价,见他心情好了点,便笑了道,“等他来了,你们老友就可以尽情叙旧。到时候把周大人他们也叫上吧。”
“必须的,必须的。”他连声答道,“哎,他以前最喜欢吃的就是菠萝腰果,你,呃,你…”
他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以前杨照藜来王氏医馆,自是惠娘下厨招待,而菠萝腰果正是她的拿手好菜。而那杨照藜,还没见过王孟英的续弦妻子呢。
他们成亲之后,有意无意间,很少提起惠娘。无双是故意忽略。王孟英是不好意思,怕她胡思乱想。眼下无意中漏嘴,他一时讪讪起来。
无双见他惴惴不安,心里也不好受。她想说自己并不介意,却无从开口,如果真说了会显得特别矫情。左右权量之后,她选择了避重就轻,悠然笑了笑:“好啊,我倒是可以做一桌好酒好菜。不过你最近买书花了好多钱!手头没钱了,你的朋友——”她拖长了话尾。
王孟英果然面色一紧,想充愣装傻,求饶过去,但无双只似笑非笑望着他,一点儿都不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