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看得心惊肉跳。到了第十天,她实在忍不住了,想来想去,下定决心向石诵羲求助。

石诵羲惊讶地看着她,皱眉道:“你竟然想去城里?!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城里就是人间炼狱吗,万一有个意外,怎么办?”

“求求你,羲少爷,我就去王孟英家看一眼。你悄悄把守门的人引开,可以不?也别告诉我爹娘。我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如果你害怕我带病回来,我就在外头坐两日,等确定没有病了,才进来,行不行?”

石诵羲断然拒绝,“不行!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无双苦苦哀求。石诵羲却怎么也不答应。

她咬咬下唇,猛然掉头离开。

石诵羲拽住她胳膊,惊怒瞪着她:“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大不了我跳进河里,潜水顺流而下。反正我会水性!你们石家总不能连水流也截断罢?”

石诵羲暴跳如雷,“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

石诵羲气愤地来回踱步,一拳砸在桌面上,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王孟英?”

他怒,她比他更怒:“你什么都不知道!不是王孟英,是他妻子!”

石诵羲英俊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僵了好久,方才道:“好,去,可以。我跟你一起去。”

无双猛地抬眼,“你…”

石诵羲坚定地看着他。

无双摇头,“不。我死了就死了,你的命开不得玩笑。”

“你一个人的话,就休想出这个大门!”石诵羲斩钉截铁。他寒着脸叫来一个心腹小厮,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钱塘的西城门。

络绎不绝的担架抬着尸体出来,抛到阴沟里,准备火化。一团又一团恶秽之气扑鼻而来。

无双看着堆成山的死人,脸色白得可怕,几乎站不稳。她连死人都没多见过,更遑论这么恐怖的场景。一股凉气直直从心底透发起来。

石诵羲脸色也不好看,但还竭力护着她肩膀,不让那些肮脏东西碰到她。

“别怕,死人罢了。见多了也就那样。”他轻声安慰。

她勉强点点头,抓住他袖子,颤声道:“我们快走吧。”

两人一路来到王氏医馆门口。医馆大门却紧闭。无双几乎腿软了。

石诵羲拖着她,抬手敲门,“有人在吗?”

不多时,一个小女孩咚咚咚跑出来,说:“是有人急诊吗?急诊的话,王大夫出去了。他交代如果很紧急的病,就去单柳胡同找他。”

无双稳了稳心神:“定宜,是我。”

小女孩一看,嚷起来:“无双姑姑!”她回头叫,“娘,无双姑姑来了。”

惠娘惊诧地迎出来,“无双姊,你怎么来了?”

无双看到她还活着,心里一颗大石头放下,然而随即又紧张起来,“我听说城里很严峻,所以来看看。”

惠娘忙把他们请进屋。但石诵羲很识趣,说:“我不进去了,你们说话吧。我下晚之前来接你。”

无双一惊,“你要去哪里?”

“看一个老朋友。你放心吧,都来到这里了,到外头多走一圈还能怎么样?”

无双忽然觉得心底有些异样,望着他低声道:“你…要小心。”

“恩。”石诵羲随口应着,抽身离去。

进了屋,惠娘抓紧无双的手,一脸担忧:“无双姐,多得你来。现在亲邻都不敢走动了。我心里害怕得要死,又不敢跟孟英和婆婆倾诉。”

无双拍拍她:“现在城里情况如何?”

“天天都死人,数不过来死多少。孟英已经连续一个月没好好休息了。好几个晚上,半夜三更都被人叫去出急诊。他,他自己也染上了一回。”惠娘浑身发抖,带上了哭腔。

无双吓了一跳,脸色遽变,惊道:“什么?”

“后来他撑着给自己开药,吃了两天,还没好透就又出去了。那样不怕死地继续治病。我拦不住,可是心里这煎熬哇…”惠娘用手绢堵住眼睛。

无双倒吸一口凉气。

她勉强镇定下来,紧握惠娘的手,“嫂子相信我,大哥不会有事的。我担心的是你和孩子。”

“啊?”

“你听我说。你们喝的都是河水。这改变不了了。嫂子,你记得水一定要彻底煮沸了才能喝,千万不能喝生水。大哥出诊回来,你一定让他洗浴干净。另外,他吃饭的碗筷专门独立出去。你们别跟他混在一起用了。让他多用碱水洗手。家里要通风,别关死门窗,常常熬醋,熏一熏屋子。多吃些蒜、葱等辛辣物,尤其是你自己…”

她顿了顿,难以启齿,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如果可能,你最好别和他同床睡了。分开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又双更了。

争取五章内徐氏死去。

47

47、疲倦 ...

她顿了顿,难以启齿,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如果可能,你最好别和他同床睡了。分开睡吧。”

惠娘呆呆望着她。她的面色异常凝重。

惠娘看不出她有开玩笑的意思,或者别的什么意图。于是也沉下心来,点点头。

无双看看四周,“王大娘呢?”

“邻居有个媳妇儿生孩子,娘家人都跑光了。婆婆去照顾她。”

无双了然哦了一声——王家一家人都是热心肠的。她看着惠娘身上半旧的衣衫,和手里打补丁的活计,环顾屋里坑坑洼洼的装修,正想要说什么,忽然定宜清脆叫道:“爹回来了!”

随着话音,王孟英走进来,眼神发直,脚步僵硬。他没看到无双,径直走到厅中一把椅子前,把药箱一扔,然后慢慢坐下,胳膊肘搁在把手上支着额头,闭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道:“茶…淡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无双愣愣地盯着他。

惠娘尴尬一笑,走过去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丈夫,“哎!也不看看有客在。”

王孟英这才梦醒一般,茫然看了看,才发现无双坐在对面,连忙坐直了身体,“咦?”

无双看到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阵强烈的心酸涌上来。她强自镇定:“不必理会我的。嫂子,你快给大哥来一杯茶吧。”

惠娘答应一声去了。

王孟英不知道是不当无双外人,还是累得狠了,亦或者二者有之。他重新闭上了眼,支着脑袋,不说话。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

无双望着对面的他。他如今已经而立之年,曾经微圆的脸庞瘦尖了些,脸色因缺乏睡眠显得黧黑,嘴唇有点起皮,一点点的胡茬,浓重的黑眼圈。胸膛微微起伏。疲倦爬满了一身。

忽然,他最小的儿子蹒跚学步地跑进来,口齿不清,要找爹爹玩。

“爹爹…”

无双连忙站起来,抱起这个小小孩童,轻声道:“爹爹累了,让他休息一下。姑姑陪阿心玩好不好?”

什么也不懂的阿心呵呵地笑。她看得出,王孟英夫妇是很疼爱这个小儿子的。

他穿的衣服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但齐整干净,头上的胎毛修出了一个好看的阿福形状。他的脸蛋又圆又嫩,笑容大大的,眼睛又大又亮。

他咿咿呀呀扯着无双的衣领,不知道在咕哝什么,自顾自高兴极了。

无双摸摸他的脸蛋,想到这个孩子会在惠娘之后也被霍乱夺取生命,不由得一阵仓皇无助,眼泪忽然就要掉下来。

这时,惠娘端着茶碗进来,走到王孟英身边。无双赶紧背转过身,趁这个机会擦去眼泪。

茶端来了,可是王孟英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惠娘把茶放到桌上,叫他不是,不叫也不是。最后还是无双扯扯她,示意出去说话,别吵了他。

走到院子里,无双掏出一个荷包,交给惠娘,“嫂子,这是十两银子,不多。你拿着吧。”

惠娘吃惊地瞪眼:“你这是干什么?”

“现在不是见外的时候。大哥现在顾不了家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阿心。”她说着,摸摸阿心的头。她本来还想说,给王孟英多做好吃的,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就当我借给你的,度过这个难关。宽裕的时候再还。”

惠娘沉默着收下了。

忽然,赵菊斋的小药童冲进来,大声嚷嚷:“王先生呢?先生,先生!我师父那里接了一个病人,他搞不定,要请你快些去啊!那病人眼看就撑不住了!”

刚才还在熟睡的王孟英猛地弹起来,睡意转眼一扫而空。他背起药箱,二话不说,跟着药童就冲出门,一面走一面问:“什么症状?给他用生脉饮了吗?”

无双和惠娘追到门口,他已经跑远了。

惠娘着急地呼唤:“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知道…”

“你当心自己!”

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霍乱这种病,夺命迅速,争分夺秒,如果去得不及时,中药熬药又需要时间,就救治不了了。

当惠娘转过身来时,无双已经调整好了表情。

“嫂子,我还要去红莲那里。”

“哦,好。”

走出两步,无双忍不住回过头,深深地望着惠娘。这个女人,由于近年来操劳,娇艳的容颜已经染上了风霜痕迹,有了一点老态。

她呼吸困难,艰涩地说:“嫂子…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惠娘迷惑不解,但也似有预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无双咬咬牙,掉头离去。

她到了张养之家里,依样画葫芦,把注意事项交代了一遍。比起王家,张家愈发困难得多。她也给了红莲十两银子。已是倾囊而出了。

到了傍晚,她站在约定的街头等石诵羲。天色欲晚,加上是瘟疫爆发期,街上没有行人。

她看着空荡荡的街头,想着这段时间死去的无数生命,忽然在盛夏中一阵发冷。

这个时候,石诵羲摇摇晃晃回来了。看到熟悉的身影,她心里蓦地生出一丝安定温暖的感觉,不由加快脚步迎上去,清亮地叫了声:“羲少爷!”

他才走近,无双就闻到浓浓的脂粉香气酒气。她顿住脚步,语气有点怀疑:“你这是去哪里了?”

石诵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有点不耐烦:“你别问,走吧。”

就在他一低头间,无双眼尖,看到他脖子脸颊处有几抹胭脂,心下明白七八分,奇怪他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去喝花酒。

她叫住他:“等等,你也不留心,脸上都是香粉胭脂的。回去被人看到,可又惹麻烦了。”

说着,她掏出手帕要给他擦。

石诵羲躲开,粗声道:“不用,就留着吧。”他胡乱用手背抹了两把,反而把胭脂色更扩大了一点。

无双愣了愣,慢慢收回手。

石诵羲意识到自己粗鲁了,忙说:“对不起,你别乱想,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我没事的。我们快回去吧。”

无双很快地恢复正常,点点头:“是的,得快些回去。”

48

48、鸦片战争 ...

他们回到紫竹山庄。进去之前,在小溪边把外衣脱下来烧掉,然后把早上出去时藏在那里的衣裳换上。

石诵羲不愧是从小锦衣玉食,衣服穿得乱七八糟。无双只好动手帮他穿戴。整理领子时,瞟到他白皙锁骨上可疑的斑斑点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某些不纯洁的画面,一下子浑身不对劲起来。

她别开目光,加快速度弄好,刚要离开,就被他握住了手,“你恼了?”

“没有…不,我有什么好恼的?”她看了一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恼,就是心里有点堵,“回去之后,最好两日内都别去见老太太,免得老人家体弱,过了病气。”

“你呢?”

“我也告病假,暂时不去陪她了。”

石诵羲点点头,静静看着她,眼睛亮亮的。

她被看得有些心烦意乱,连带着歉意也被勾起来,一阵一阵地把人淹没。

“羲少爷…都是我不好。”

石诵羲只是叹气,“说这些话做什么?其实吧…是我自己也想去青楼见相好的。”这话夹杂着嗤笑,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无奈之意。

两人没再说话。

在后门,石诵羲安排好的人在那里等得着急,见他们总算回来了,才松口气。

然而没走出多远,他房里的大丫环姚黄急匆匆跑过来,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大奶奶…来了…”

通风报信的话还没说完,一群家丁就气势汹汹涌了过来。

石诵羲挑挑眉,一点都不意外。他一面朝心腹小厮使个眼色,一面举步迎上前去。

于是,还没反应过来的无双就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保护着,拐上另一条曲径,迅速地回到了后山。

小厮送她到了家,就干净利落地走了。

无双连句问话都没来得及出口。

她情知肯定是大奶奶知道他们私自进城的事情了,不由得一阵又一阵担忧。她等着大奶奶拿她去兴师问罪,结果等了两天,也没人来找她。

渐渐地山庄里下人的小道消息就传开来。

说抓到少爷擅离山庄,老爷和大奶奶气得不得了,将他打了一顿。质问他时,他说在山庄里闷了一个月,出去找乐子。

下人都一副调笑的模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少爷这次真是撞枪口了,二房三房那边都暗地里笑话…其实纨绔子弟呢,去哪种地方有什么了不得的,亏大奶奶气得那样。”

无双听完,心里知道,石诵羲不是那样的。

她几乎按捺不住了。可是石诵羲那边一直传话,不让她过去。

装病了两天,她确定自己没有染霍乱,就干脆起床,又进去陪伴老太太——她那里肯定有更多的消息。

结果,老太太的心情,出乎她意料,竟是异常愉快。这令她惊讶至极。

见到她来,老太太笑眯眯地招手,“白凤说你这两天不适,可大好了?”

她婉然福了福,“都好了。不然也不敢来见老祖宗。”

说完,她察言观色,试探道:“老祖宗似乎有好事?”

老太太粲然一笑,“哦?你看出来了,不妨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