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两年间,无双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有时候累得四肢都麻木了。不单是身体的,还有精神上的疲劳。
她忽然觉得前世自己鄙视一切重男轻女的老一辈的想法有点可笑。又或者说,太幼稚了。如果不亲身经历这个环境,是无法深切体会到的。
吴老爹年岁渐渐大了,小宁年纪却还小。家里没有壮年男人,是非常艰难的。虽然他们在紫竹山庄,米粮什么都都不用背。其他重物,吴老爹也可以使唤厨房的伙夫帮忙。但生活上的琐事,不是什么都劳烦得到别人的。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的屋顶忽然有点漏水,正好滴在小宁床上。小宁哇哇大哭。
吴老爹摸黑爬上去修补的时候,闪到了腰。
无双只得自己爬上去,被瓦砾割得手生疼,雨水滴进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女人对这些泥水活一点经验都没有。好不容易找到漏水处盖好茅草,结果不到半时辰,又被风雨掀翻了,不得不再爬一次。听着小宁在下头哇哇大哭,和爹娘担心的呼唤,她一边心酸一边干活。
然后,吴老爹伤了腰,需要给他换洗擦身,按摩推油,吴母一个人搞不定。她再不好意思,也必须把自己当成男人,贴身护理。
还有,别的女人可以在看见老鼠蟑螂时尖叫着躲到男人身后,她就要压下发怵的寒毛,硬着头皮上去处理。
还有很多次,抱着沉得要死的小宁的时候,她多希望有个大力水手跳出来拉自己一把。
她忽然体会到,当初吴夫妇没有逼迫她嫁给周光远或者招个女婿进来,有多包容了。
压力还来自于吴老爹渐渐年事已高。他们不是石家家生的奴仆,东家不会管养老和安葬的事,顶多拨几两银子完事。儿子还小,女儿又没个依靠。怎么叫人不忧虑?
无双比他们还多了一层忧虑,她知道不久之后,中国将会大乱,偌大的中华大地没有幸免之地,民不聊生、内忧外患、烽烟四起。他们这样的平民之辈将怎么样才能在这样严酷的社会中生存下来?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特别长,一直连绵到了五月。
五月初五快到了。民间要包粽子,挂艾草菖蒲,喝雄黄酒。因为梅雨天湿润阴冷,蚊虫滋生,容易生病。这种时候,在家里点燃艾草或者艾绒,熏一熏屋子,能驱寒辟邪,最好不过了。
趁一天雨水终于停了,无双忙着把摘下的艾叶搬出来晾晒。
小宁跟在后头,顽皮地把叶子抛到天上,洒得自己一头一脸,咯咯笑个不停。无双佯作发怒,举手要打他。他反而嬉笑着扑进她怀里,牛皮糖似的蹭来蹭去。
无双爱惜地摸摸他的头,抱着他坐在花地里,随口哼一些调子。
“我在遥望,月亮之上~~~~”
小宁鹦鹉学舌,也嘻嘻地唱:“月亮之上~~~”他咬字还不清晰,嗓音是黏黏的奶腔奶调。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流泪到天亮…”
“噢第一次我,牵起你的双手,失去方向不知该往哪儿走…”
有些歌词早就忘了,或者错杂了,她只记得音调,和小宁一起胡乱哼着,心情也舒畅。
吼得正高兴,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人影,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
仔细一瞧,竟然是王孟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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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相思病 ...
她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王大哥?”
王孟英这才走近,淡然而笑:“瞧你高兴的样子,在那儿嘟嘟囔囔唱曲子,我都不忍心打断你了。”
无双不好意思低下头,抱起小宁,请他进了屋。
她到厨房沏了茶上来,“王大哥,茶。”
王孟英接了,抬头看见无双流转着淡淡笑意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夹杂着无来由的怅惘。
他记得以前无双喜欢“孟英、孟英”地喊,声音清脆,很是亲厚。
“我记得以前,吴大娘让你喊我‘大哥’,你还执拗不肯喊呢。”他缓缓道。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不再亲热地喊他的字,改为称呼大哥。既恭敬,同时又保持了距离。
无双自嘲道:“我都这般年纪了,老了,还能不懂事不成?”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他们这几年,见面很少。除了过年时候两家走动一下,都难见面了。单独相处说话,更是没有。
眼下两两相对而坐,不免有一层疏离感。
聊了几句,和和气气的,却还是生硬。
王孟英看了看她的脸色,说:“你好像又瘦了。”
无双摸摸脸颊,“是啊。去年来,就不怎么有食欲。每天吃些斋饭,一两口就饱了。”
除了这个,她还发现自己每次月经前乳(河蟹)房都很痛,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乳腺增生什么的。不过这里诸多不便,她除了时常给自己按摩,也无法做更多了。
她又说:“我准备买点山楂、竹笋,吃了开胃。”
王孟英恳切道:“要不,我给你把把脉吧。”
无双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好。”
王孟英拿出枕垫。无双就把袖子拉上一点,把手腕放上去。
王孟英看到她瘦骨伶仃的胳膊,暗暗心惊。他不动声色,把完脉之后,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无双收回手,边放袖子边问:“如何?”
王孟英抬头,仔细打量着她那人比黄花瘦的身量,委婉地说了一句:“你是思虑过重,足太阴的脾经受伤了。”
无双愣了愣,笑了反问道:“大哥,你把把脉,说我脾胃不好也就罢了,哪里就能看出我思虑过重了?”
王孟英踌躇再三,难以启齿,最后道:“这个,我给你说一个朱丹溪的类似医案吧。”
“朱丹溪?就是那个一代医宗?”
“嗯。”
无双有些搞不懂,疑惑道:“好,你说。”
在元朝,有一个年轻姑娘,二十多岁,患上了非常奇怪的病。她茶饭不思,没有食欲,懒言少语,而且天天躺在床上不说话,脸冲着墙,整天就这么躺着。
她这个怪病一发作就是大半年。父母非常着急,请了很多医生。
这些医生都搞不清楚是什么病,没见过,所以没有治疗思路,开的方子都不灵。
她父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请了朱丹溪来。
朱丹溪来了之后一看,心里也很奇怪。因为他走进屋子,这姑娘根本就不搭理,脸还是冲墙躺着,就好像木偶一样。
朱丹溪没办法,只能主动上前给她把脉。诊完脉之后,朱丹溪心里有点儿明白了。
他走出来,屏退左右,让旁人暂时回避,然后咳了一声,对姑娘父母说,“你们家姑娘没出嫁是吧?”
父母点头,“是的,没出嫁。”
朱丹溪点点头,摸着胡子道:“这就对了,她这病,是因为——她想男人了。”
姑娘父母一听,拍大腿道:“哎哟,朱先生您真是神医啊。我们家姑娘,还真跟这事有关。”
原来,这姑娘已经订了婚。古代订婚跟结婚差不多了,绝少情况会变动。所以姑娘心里头就已经认准了未婚夫。
但是订婚以后,男方小伙子为生计所迫,到广东那边经商去了。他一走就是几年,音讯全无。
时间久了,姑娘就患了这个病。
朱丹溪一下子就确定了病因——这是因为情志而导致的急病,正是俗话说的“相思病”。
中医把情绪分为七类,名曰“七情”,包括了喜、怒、忧、思、悲、恐、惊。这都是人的正常情绪,每个人都会有。一般情况下不会产生疾病。但是情绪过度,控制不好,就会导致生病。
生病了就会伤害五脏。中医认为,“脾在志为思”,意思是管理“思”这个情绪的脏腑是脾。思则气结,整天思虑,就会没有胃口,反应迟钝,不想吃东西。
朱丹溪认为过分思念,气机郁结在脾经。脾胃伤了,自然吃不下东西,人也就消瘦,容易疲倦了。
王孟英说到这里,看着无双。
无双勃然变色。
她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你给我出去!”
她浑身发抖。满心是愤怒和恐惧。
心底最阴暗的一面,她苦苦埋在最深处的脓血伤口,和肮脏不能见人的心事,就这样,轻易地被人家一把脉,像个笑话似的揭爆出来。
这个人,竟然还是她爱的人。
王孟英站起来,微微一笑,便走了。
她尖叫一声,发疯一般把桌上的杯盘扫到地上,噼里啪啦全部碎了。她觉得自己简直贱到了极点,羞怒交加。
哈,说得好,她想男人,想男人了!
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砸完后,她又冲回房间,把床头的小木箱掼在地下,一脚踢飞。箱子飞起来撞到墙壁,跌落下来,发出巨响。
她瘫倒在地上,开始失声痛哭,一颗真心被踏裂的感觉太难过了,她哭成一个泪人儿。
各位看官肯定觉得王孟英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呢?在作风如此保守的封建年代,他明明知道,当面直接说一个姑娘家想男人,那是非常重非常狠的话。这不像是他的作风啊?
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完毕。
听说有经验的老中医,流产史啊,想男人啊,之类的是瞒不过他们的。
咳,以前总听说不嫁人的老女人会有点变态,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这话有那么一点道理了。顶锅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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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气人 ...
被所爱之人那般不留情面地羞辱,她哭得肝肠寸断,一直哭一直哭,到后来没有了力气,便转为抽噎,把头埋在膝盖里默默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间响动。她以为是吴母回来,胡乱擦了眼泪,撑起身子,背对房门佯装忙活。
不料身后传来小丫头的声音,“居士在吗?”
她听出那是山庄里的一个小丫头,不由一怔。
只见那小丫头径自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托盘的饭菜,“居士,才刚王先生走时,给了我几吊钱,吩咐我给你蒸白米饭和鸡蛋羹。还有,他说,这封信给你。”
小丫头放下东西就走了。
无双坐在那里发呆,不明白王孟英到底在搞什么鬼。她擦了把泪,拿起那封信,展开来看。
信写了满满三页纸。
上面把朱丹溪治疗相思病的后半段医案写了出来。
朱丹溪分析完病因后,对姑娘父母说:“此思想气结病也,药不得独治。”他说,这是精神问题,是情志病,不能单独用药物治疗,我还要用其他方法。
父母就问,“那还有什么方法?”
“她这是思虑过重,我要用气她的方法,来给她治病。”
父亲一听,觉得这个方法太奇怪了,没听说过。文献记载是“父以为不然”,父亲觉得这个方法没道理,气人还能治病吗?太古怪了。
朱丹溪见他们不理解,就说:“我去治疗,去气她。但你们老两口要知道我在治病。别我把姑娘气得暴怒,你们一家三口反过来对付我。这可不行。”
父亲答应了,“那行,我们心里有数了。您请去吧。”
于是朱丹溪就走进房间里,上前就指着鼻子对她说:“你这个姑娘不守妇道。你已经订婚,有人家了,怎么能看上别人呢?水性杨花呀!”(责以不当有外思)
姑娘本来在床上躺着,思念自己的未婚夫,忽然跑进来个老头骂自己“水性杨花”,当即就气得坐起来,刚想要说话。
结果这老头压根不等她,走过来一面骂,一面毫不客气地“啪啪啪!”给了她几大耳光,脸立即肿了起来。(翁入而掌其面者三)
姑娘捂住脸,简直不能置信,既震惊又羞怒,“大怒而哭”,就大哭起来。
哭了一两个时辰后,朱丹溪在外头对她心急如焚的父母说:“好了,现在去劝吧。”
于是父母连忙去劝。在父母疼爱的安慰中,她的火气渐渐熄灭了,就抽抽搭搭说:“我饿了,想吃东西。”
父母一听,这个神奇呀!敢情气一个人,真能治病?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原来,朱丹溪使用的就是中医的情志疗法——“以情胜情”。
在七种情绪中,黄帝内经认为,“怒,胜思”!这是情志之间相生相克的方法。所以,朱丹溪故意把姑娘惹得大怒,用生气来把郁结在脾经中的思虑冲开。
果然,姑娘就开始吃饭,病情得到了缓解。
但是,朱丹溪说了,这还没完呢。
姑娘体内,实际上有两种情绪,除了“思”之外,还有“忧”。未婚夫久无音讯,她肯定担忧未婚夫死在外面,或者是不是在外面娶妻不要她了。
那么,黄帝内经里说道,“喜,胜忧”。
朱丹溪就跟她父亲商量,伪造一封信,假装成是未婚夫的来信,说他不久就要回家跟姑娘成亲。
于是,“其父伪诈伊夫有书来,约日成婚”。那时候,女人一般不识字,谁写的信也辨认不出来。患者姑娘看了果然很高兴,就把“忧”冲开了。
她身体恢复了,也起床行动吃饭了。
老天爷还很照顾这家人。据记载,没过多久,那个未婚夫还真的回来了,两人就成婚。姑娘的病从此再没犯过。
这个医案说明,情绪控制不好会导致生病。中医采用的情志克制,类似现在的心理学疗法。朱丹溪发现情志对人影响非常重大。后世有句俗话,说“杂病用丹溪”。杂病就包括了很多因情志导致的疾病。①
医案说完后,信的末尾还附了一道药方,开了十副。
最后一行端正的字是,“妹妹按方抓药,旬日可瘥。”
无双把信看了三遍,才渐渐明白过来王孟英的良苦用心。一时百感杂陈,竟不知道是哭是笑了。
她看着案上那碗嫩嫩的鸡蛋羹,碧绿的炒白菜,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忽然觉得真的是饿了。端起来便吃。
吃着吃着,想到王孟英对自己的用意,却又哭起来,边吃边哭。
王孟英这般的良苦用心,叫人可喜。他洞悉了自己心事,又叫人可惧。
晚上吴氏夫妇回家时,她刚刚好收拾完一地的狼藉。吴家母还问:“咦,对了,孟英今天没来吗?”
无双有些意外,反问:“你怎么知道他要来?”
“我给王大娘说,你这段时间都蔫蔫的,叫孟英过来给你看看呀。他答应说今天过来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突然跑来。她把脸一板,冷冷道:“他来过了。”说完把扫帚一扔,径自离开,丢下老两口在那里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她回房,捡起角落里的小木箱,心疼地察看破损的地方,用抹布细细擦了一遍,放回床头。
她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按在心口想了想,也把它锁进了箱子里。
她吃王孟英开的药,调养一个月。果然身体康健起来。胃口好了,面色红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