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发病,他除了怕冷的症状加重外,还头疼欲裂,痛得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还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翻腾了。他自己服了一些温补的药没见效,熬了半个月,实在太痛苦了。

不只是他自己,他的妻子红莲也是满腹辛酸无处诉。自成亲以来,他们的房事很少很少。实际上,张养之只进了两次巷,还都没到两下就泄了。到后来,根本就硬不起来,更别提让妻子受孕了。婆婆辱骂她,她不敢说实情,只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背地里抹眼泪。

小两口的日子如此难过,张养之是痛定思痛,想了几个通宵,终于决心听妻子的劝说,请王孟英来看病。

王孟英自然是义不容辞。他马上来到张养之家,结果一进门,就大吃了一惊。因为江南九月的天,虽然入了秋,可天还很热的。张养之家里边,竟在他床前围了好几层的幔帐,地上居然生着火炉,再看张养之,在床上披着棉衣服,盖着棉被,还在那儿哆嗦直嚷嚷冷呢。

“孟…孟英…你…总算…来了…”张养之哆哆嗦嗦地打招呼。

“你躺着,不用跟我客气。”王孟英一看这病确实很重,赶紧拿出诊具,给张养之诊脉。发现脉象极沉,然后重按下去,按到骨头那儿,感觉到了弦滑。

王孟英收回手,心里有了底,又问:“你还有别的症状吗?”

张养之瑟抖着说:“有,有。我嘴里有很多涎沫,一点也不口渴,胸腹也不感觉胀闷,只是不停地咳嗽,大便干燥,小便不多,嘴里的气味很大。”

王孟英点点头,这跟他诊得的脉象对应上了。

他就对张养之说:“养之啊,你这个病看上去像是有寒邪是吧?像是阳虚是吧?我告诉你,你想错了!你这个病,恰恰相反,是有热邪潜藏在身体的最里边!”

我们中医号脉,轻轻取的时候,号的是体表的症状,重按下去,号的是体内深处的症状。

“你的脉按到骨头缝里头,弦滑,这说明你的热邪潜藏得非常深,我需要用苦寒的药把你的热泻掉,这样你的病才能好。”(此积热深锢,气机郁而不达,非大苦寒以泻之不可也)

张养之一听,吓得魂飞魄散——您没说错吧?我都冷成这样了,披着棉袄还哆嗦,您还要用苦寒的药,给我泻热,我哪里来的热啊!!!

他晕头转向,战战兢兢求饶:“弟之死生,系乎一家之命,唯君怜而救之!”弟弟我的小命,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啊,希望孟英你一定要救我啊!我如果病危,我没法去卖字,家里人拿什么吃饭啊!

19

19、张养之和周光远俩病人 ...

王孟英见张养之不相信自己,并不生气。他想了想,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字,文辞“辩论滔滔”,把他的病理来龙去脉列出来。

“你为什么一个内热的病,却会冷成这样呢?是因为热邪阻碍了你身体气血的运行,气血供应不到体表来了,所以你体表会感觉到凉,这是一个假象啊!”王孟英一面解释,一面擦汗——张养之的房间太热了。

这个术语,在中医里边叫“真热假寒”,很容易诊断错误。

张养之是个读书人,他拿起病历一看,写的真合理,有理有据的。于是他就咬咬牙,“好,我听你的!”

虽然看似坚定,但王孟英看出了他心里还是不相信自己的。他苦口婆心安慰:“我不被这个疾病外表的假象所迷惑,而直断这是实热内蕴,并不是自己在那里凭空想象的,而是你的脉象已经显露真相了。你不要担心,只需要服药静养而已。”

王孟英精心开好药方,交给红莲。

张养之按照王孟英的吩咐喝了药,喝了三副。但这三副药喝下去就出了问题了。

出了什么问题?

张养之的病情是纹丝不动!!

这下张养之家就乱了。他的亲戚朋友来了很多,都看着呢。大家都说张养之冷成这样了,那个大夫还用寒凉的药给他泻热,这不胡闹吗?您看,三副药没见效吧!

大家就七嘴八舌开始议论,当时文献记载是“众楚交咻,举家惶惑”,家里都乱套了。

有一个姓于的亲戚在亲属中开始扬言:“养之之命,必送于孟英之手矣!”就是张养之这条小命,一定得让王孟英给治死了。

张养之一听,心里就兵荒马乱了,因为亲戚朋友都这么说。人是具有盲目从众的属性的,更何况一个病重的书生!

最后他就听从亲戚朋友们的安排,另外请两位医生陈某和俞某来给他看病,

这两位医生来了之后,一看,哟,冷成这样,甭问了,这是阳虚,前边温补的药不够!我们再给你加重剂量!于是就开了温补的药。

红莲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无双。无双急坏了,冲过去就告诉了王孟英。

大家想想,搁一般大夫怎么办?噢,我是你的同窗好友,尽心尽力地给你开方子,想方设法治你的病,结果你却依旧不信任我,背着我找别的医生。一片真心,被朋友背叛,不说伤心欲绝,但至少也感觉膈应吧。算了,你治坏了别来找我,我不管了!

但是,王孟英这个人,一心赴救,他想的只有治病救人。所以他的痴劲上来,二话不说,披上衣服直奔张养之家。进了张养之家以后,他连正眼都没看在大厅里坐着的那两位医生,直奔卧室来到张养之的床前。

张养之这时候正在床上躺着,一看王孟英来了,很不好意思。但是还没等张养之开口,王孟英表情严肃,铿锵有力地说:“养之!如果我们不曾相识,如果你没找过我,我没听说过你有病这事,我可以不管!如果兄弟你是一个有钱人,你有的是钱,那么任你请多少位医生,我不敢阻拦你!可是现在你是一介贫士,兄弟你是一个穷书生啊,你哪里有钱请那么多医生啊?而且,如果你请的医生来了就能洞悉病情,投药必效,我也不管,我还要极力赞成这件事。可是现在这些医生我太了解了,他们来了一看你冷成这样一定用温补的药,是不是?”

王孟英质问着,顺手打床头把那个方子抄起来,一看,“果然那!你看到了吧,全是温补的药,这个方子你服下去可就危险了。养之,现在我求你,速速将那两人辞去,我们把这点诊金省下来,我们用这点钱去买药,这是你救命的钱你知道吗!”这番话掷地有声。①

声音中的金石之音,把趴在床上的张养之震傻了。没见过这种医生,跟他这么推心置腹地讲话。他瞪眼看着王孟英。

王孟英接着说:“如果你真要是虚寒的症状,我这寒凉的药下去,你早该不行了,你早就受不了了!为什么现在这个病没变化呢,因为正邪此刻正相持在这儿,今天我再给你加大药力,使得热毒下行,那么你周身的气机自然就流动开了!这天平就该倾斜了!现在我们再坚持一下,行不行?”

张养之实在是没话说了,对待这种推心置腹的医生,他彻底感动了。于是就按照王孟英的说法,把那两位医生辞掉。王孟英在药里又重用芒硝、大黄、犀角这些药性猛烈的寒药,煎药服下。张家的亲人们被吓得面无人色。

结果两天后,张养之解下了漆黑色的大便,“秽恶之气,达于户外”,同时身体怕冷的状态开始慢慢缓解,十副药以后呢,他大便的颜色就正常了。

在王孟英的医案里,他把大便颜色正常,做为一个人恢复的标志,这说明患者的消化系统,中医说是脾胃,开始恢复正常了。

然后再接着治疗了一百天,张养之就彻底恢复了健康,一扫十几年来的萎靡不振,神清气爽。悄悄说一句,他的阳痿随之也好了。

后来,王孟英的朋友们在给王孟英整理医书的时候,张养之就把这个医案拿了出来。别轻视这个小小的举动,这是需要决心的。天下有几个雄性,肯告诉别人自己性能力有缺陷?这可是写进书里头,流传后世的。从中可知他对王孟英感恩戴德、敬若神明。他在医案后边附了唏嘘感慨的一句话:“孟英之手眼,或可得而学也;孟英之心地,不可得而及也!”

他说,王孟英的技术水平,你们大家或许能学到。但是,王孟英对待患者的这种热情,这份真心,却是真难学啊! ②

给张养之治疗完不久,就到了中秋节。在人们尽情享受秋叶静美、粮食丰收、家庭团圆的喜悦同时,别忘了,秋季是疟疾发作的高峰期。

这天王孟英正在家里面,突然有人敲门求诊。

王孟英走出来一看,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门口。只见仆人从车上扶下来一个男人,虚弱不堪,瘦得是皮包骨头,显然这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患者。

王孟英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奇怪,这患者很面熟,好像似曾相识啊。

等他仔细一端详,不禁大吃一惊,这是谁啊,来的人竟然是王孟英的义兄,那位曾经被王孟英用一块干姜救活的周光远!

前头提过,周光远是一个白白胖胖、很有气派的大官。怎么瘦得这么恐怖了?王孟英赶紧把老大哥让进了屋,不及寒暄就着急地问:“周大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周光远顿足长叹:“唉,一言难尽啊!”

原来,周光远在婺州感染了疟疾。前文说过,这个病天天发冷发热,非常痛苦,周光远在婺州被折磨的死去活来。

他请了医生,那医生先来一看,说这是一个外感病啊,要用发散的办法把外邪给发散出去,于是就开了发散的药物,结果没治好。又请了一个大夫,一看,发散的药没见效,咱们改滋补吧,于是又给周光远滋补,结果也没见效,每天依旧忽冷忽热,甭提多难受了。

这个时候再看周光远,熬了一个月了,消瘦得非常厉害,然后一会儿哆嗦,一会儿流汗,简直都没法形容了。

周光远忍无可忍,跟家人说:“现在我哪个医生都不相信了,我只相信一个人,我得去找他!我要去钱塘找王孟英去!”

于是,他就买了船票从婺州来到钱塘。

果然,王孟英看到义兄病重若此,二话没说,立即给周光远诊脉。

诊完后,他说:“大哥,你这是一个足太阴的湿疟,就是体内湿气太重了,我用药把你的湿气给去掉就行。你不用担心,很快好的。”

他开了一个叫“不换金正气散”的方子,这个方子是宋朝一个方书叫《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里的。这个方书里还有另外一个著名的方子,我们非常熟悉,就是藿香正气散,家居常备的良药啊。这两个方子是姊妹方。

王孟英把这方子抓来,亲自到厨房熬药,又端来给他喝下去。

大家看看怎么样——只一副,周光远就觉得寒热的症状开始轻了。

周光远都不相信,我了个去,怎么能这么快呢?!我在婺州被折磨了一个多月,人不人鬼不鬼的,到这里难道一副药就能见效?凑巧吧。

等到第二副再喝下去以后,周光远就相信了——就是这个药起的作用。因为这个时候这个疟疾就不怎么发作了,等到第三副喝下去,周光远的病基本就好了,然后王孟英又开了一点善后的药,这病就痊愈了。③

周光远高兴死了,这张船票钱花得简直太值了。他感慨万千——该称赞王孟英太高妙呢,还是该痛骂婺州那些大夫医术烂到令人发指?

注①、②:张养之医案整理自《大国医王孟英》第一集《半痴山人》。

张养之说的话全文:

孟英之手眼,或可得而学也;孟英之心地,不可得而及也。我之病,奇病也,孟英虽具明眼,而无此种热情,势必筑室道旁,乱尝药饵,不能有今日矣。况不但有今日,而十余年深藏久伏之病,一旦扫除,自觉精神胜昔,可为后日之根基,再生之德,不亦大哉。

注③:周光远医案整理自《大国医王孟英》第二集《正气驱邪》。

作者有话要说:

另附二则史料。感兴趣的可读一读。第一则主要是记录张养之这个故事。第二则主要是病历,记录病情和用药。

一、

(清)王士雄著 《王孟英医案》:张养之弱冠失怙后,即遘无妄之疾,缠绵七载,罄其资财,经百十三医之手,而病莫能愈。因广购岐黄家言,静心参考,居然自疗而痊,然鼻已坏矣。抱此不白之冤,自惭形秽,乃闭户学书,专工作楷,其志良可悼也。孟英因与之交,见其体怯面青,易招外感,夏月亦著复衣,频吐白沫,询知阳痿多年,常服温辛之药,孟英屡谏之。而己亥九月间,患恶寒头痛,自饵温散不效,逆孟英诊之。脉极沉重,按至骨则弦滑隐然。卧曲房密帐之中,炉火重裘,尚觉不足以御寒,且涎沫仍吐,毫不作渴,胸腹无胀闷之苦,咳嗽无暂辍之时,惟大解坚燥,小溲不多,口气极重耳。乃谓曰:此积热深锢,气机郁而不达,非大苦寒以泻之不可也。养之初犹疑焉,及见方案,辨论滔滔,乃大呼日:弟之死生,系乎一家之命,唯君怜而救之。孟英慰之曰:我不惑外显之假象,而直断为实热之内蕴者,非揣度之见,而确有脉证可凭,但请放心静养,不必稍存疑畏。及二三帖后,病不略减,诸友戚皆诋药偏于峻,究宜慎重服之。有于某者,扬言于其族党曰:养之之命,必送于孟英之手矣。众楚交咻,举家惶惑,次日另延陈启东暨俞某并诊。孟英闻之,急诣病榻前谓曰:兄非我之知己也,则任兄服谁之药,我不敢与闻也;兄苟裕如也,则任兄广征明哲,我不敢阻挠也。今兄贫士也,与我至交也,拮据资囊,延来妙手,果能洞识病倩,投剂必效,则我亦当竭力怂恿也。第恐虽识是病,而用药断不能如我之力专而剂大也。苟未能确识是证,而以无毁无誉之方,应酬塞责,则因循养患,谁任其咎也?或竟不识是病.而开口言虚。动手即补,甘言悦耳,兄必信之,我不能坐观成败,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也。今俞某之方如是,陈医殊可却之,速著人赶去辞绝,留此一款,以作药资,不无小补。况连服苦寒,病无增减,是药已对证,不比平淡之剂,误投数帖,尚不见害也。实由热伏深锢,药未及病。今日再重用硝、黄、犀角,冀顽邪蕴毒,得以通泄下行,则周身之气机,自然流布矣。养之伏枕恭听,大为感悟。如法服之,越二日大便下如胶漆,秽恶之气达于户外,而畏寒即以递减,糜粥日以加增。旬日后粪色始正。百日后康健胜常。用后虽严冬亦不甚畏冷,偶有小恙,辄服清润之方,阳道复兴,近添一女。养之尝颂于人曰:孟英之手眼,或可得而学也;孟英之心地,不可得而及也。我之病,奇病也,孟英虽具明眼,而无此种热情,势必筑室道旁,乱尝药饵,不能有今日矣。况不但有今日,而十余年深藏久伏之病,一旦扫除,自觉精神胜昔,可为后日之根基,再生之德,不亦大哉。

二、

(清)王士雄著 《王孟英医案译注》:张养之病延七载.经百十三医之手不愈.体怯面青.易招外感.夏月亦着复衣.频吐白沫.阳痿多年.常服温辛之药.九月患恶寒头痛.自饵温散不效.孟英诊之.脉极沉.重按至骨.则弦滑隐然.卧曲房密帐之中.炉火重裘不足御寒.且涎沫仍吐.毫不作渴.胸腹无胀闷之苦.咳嗽无暂辍之时.惟大解坚燥.小溲不多.口气极重耳.此积热深锢.气机郁而不达.非大苦寒以泻之不可.二三帖后病不略减.(中略)连服苦寒.病无增减.不比平淡之剂.误投数帖.尚不见害.实由热伏深锢.药未及病.今日再重用硝黄犀角.冀顽邪蕴毒.得以通泄下行.则周身之气机自然流布矣.如法服之.越二日大便下如胶漆.臭达户外.畏寒递减.糜粥日增.旬日后粪色始正.(热伤肺.气不流行则恶寒.头痛为肝阳.若感寒则温散已效.脉极沉.已见胃腑积滞.重按至骨则弦滑隐然.更见痰热遏伏.炉火不足御寒.热深厥亦深也.涎沫仍吐.毫不作渴.痰虽热有滑润性质.故不作渴.胸腹无胀闷.病不在气分.咳嗽无暂辍.则胃热逆冲于肺.大解坚燥为热结固已.热证溲多则愈.溲竭则死.口气重为肺胃之热逆冲.镑犀角磨冲六分.元明粉一钱.生大黄三钱.二味开水同泡冲.炒枳实一钱.元参片五钱.黑栀皮三钱.苦桔梗次下三钱.赖氏橘红一钱.姜竹茹三钱.白茅根三钱.丝瓜络三钱.石菖蒲一钱.陈胆星一钱炖和服.更方去桔梗竹茹茅根栀皮丝瓜络.加镑犀角磨冲一钱.元明粉二钱.生大黄五钱.开水同泡冲.炒枳实二钱.制根朴一钱.赖橘红一钱五分.川贝母杵一两.石菖蒲次入一钱.陈胆星二钱炖和服.)

20

20、惊\搬家 ...

周光远在钱塘盘旋了几日。跟王孟英尽情叙旧。他在婺州当盐务主管,见多识广,又是个爱吹牛的性子,谈什么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天他在那吹擂自己跟洋鬼子打交道的经历。说到高兴处,拿出一只珐琅质鼻烟壶送给王孟英。

王孟英拒绝了,“大哥,我不吸烟。”他还劝说周光远,“大哥事务繁忙,须爱惜身体。你生活习惯不好,所以容易患病。”

在养生这方面,王孟英是非常小心注意的。因为他自己虽然是个大夫,但体质不太好。实际上,他从小就是个多病的孩子。还在喝奶的时候就患过泄泻,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闹肚子,这个病王孟英一患就是一年,估计这对他身体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后来王孟英终其一生体质都不大好。基本上他也是在和自己的疾病斗争中渡过一生的。在三岁的时候,他更倒霉,患上了天花,要知道,这在当时绝对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好在王孟英命不该绝,居然死里逃生,在死神的面前晃了一圈儿,又活了过来,实在是命大啊!

正因为如此,他敦促自己养成良好的饮食生活习惯,后来成为养生大家。

说回周光远,他见王孟英拒绝,就收回鼻烟壶,改为送一座镀金的西洋钟摆。并且自鸣得意,让王孟英摆在迎来送往的厅中,美名曰“观瞻”。

恰在这时,吴家母打发无双送点东西到王家来。她见到这金灿灿的俗物,不知道是周光远送的,差点笑岔了气。因为那笨重的东西实在太俗不可耐了,而且跟王氏医馆素雅古朴的摆设格格不入。

她好笑问:“王大哥,你打哪儿弄来这玩意的?”

王孟英说:“周大哥送的。”

无双咋舌,知道自己闯祸,马上走到周光远面前赔罪,道万福:“周大人,小女子粗鄙,请您见谅。”

周光远呢,早在看到笑弯腰的无双时眼睛就发直了,哪里顾得上生气。他挥挥手,作大度状:“见谅啥?有什么好见谅的。呵呵,吴姑娘快坐。”

无双觉得过意不去,就到厨房里,问惠娘要来材料,熬了一锅薏米汁,端上来给周光远,“周大人,王大哥说您患疟疾,是湿热之症。喝点薏米汁很好,清热利水。而这香蕉、凤梨,都是助湿助热的,你该少吃。”说着,她把桌上的香蕉凤梨撤走。

周光远奇道:“嘿,你怎么懂得这些?”

无双露齿一笑:“我跟着王大哥久了,难道就不学一点儿?”

王孟英很是得意,就跟教出了得意门生一样,对义兄自豪道:“无双聪明得很呢,一点即通。这些水果的养生食疗作用,她有时候记得比我还清楚。”

周光远“哦”了一声。

他盯着无双,心里有疑问。看无双年纪肯定超过二十了,怎么还是少女打扮呢?

等无双走后,他就向王孟英打听。王孟英把无双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怎么痴呆,怎么突然好了,怎么耽误了年纪,没嫁人等等。

周光远听完,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了几日,周光远动身回婺州去了。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小七来吴家玩耍时,告诉无双,“以前咱们给四哥做的穗子,腰带什么的,最近他都换了下来,因为嫂子给他做了好多新的。哼,难道我做的不好看么?”

无双倒是觉得稀松平常,安慰她:“没什么啊。妻子打理丈夫的衣裳配饰,天经地义。反正你学的针线,是为了将来给夫君做的。你哥的就别操心啦。”

小七红了脸,跟她打闹起来。无双就把这事忘了。

下午她们又到王氏医馆消磨时光。王孟英最近很忙,除了看病,就是关在书房批注古书。上次那本《洄溪医案》反响很好。赵菊斋有意找他做另一本。所以王孟英废寝忘食、埋头钻研。

无双没有跟他说话,只跟惠娘一起做针线。

她看了一下惠娘做的,发现她比自己只懂打电脑的手做出来的蹩脚刺绣好了百倍去。难怪在她打理下,王孟英天天都衣衫整洁笔挺啊。

她暗暗想,惠娘绣花那么好看,做菜那么好吃,开始时虽然不懂得医药,但脑子不笨,在医馆里头耳濡目染的,现在也懂得很多了。

自己和她一比,简直什么都不是。

这时,家中小孩喊饿,惠娘只好起身到厨房给他弄吃的。无双自己一个人呆着,看到庭院里一盆泡在水里的衣服,很眼熟,是王孟英常穿的杏黄色衫子。

她看了眼厨房,见惠娘忙碌,便蹲下来帮忙洗。

洗着洗着,忽然想起那年她洗王孟英擦过汗的帕子的情景来。不由得有些恍惚。

她低头看着水淋淋的衣裳,想,在现代,如果不是深深爱着男人,哪个女人心甘情愿洗手作羹汤,把宝贵的青春消耗在这些家务事中?如果心中有爱,做一个家庭主妇也是快乐的吧,给他洗衣做饭,把关爱融入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她拧干衣服,踮起脚尖挂在绳子上。又把一些干的衣服袜子收回来,叠好。然后坐在那里,轻轻地抚摸他的衣物,仿佛想把它抚平得一丝皱褶也没有。

思绪万千。

纷乱细碎。

还夹杂着一点点的柔情。

等到她恍然发觉不知何时惠娘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时,她惊觉自己的失态。

她缩回手,仓皇掩饰:“我看你忙,帮你收了些衣服回来。”

惠娘点点头,“谢谢无双姐。”

她走过来,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说:“我正给孟英做一个新的荷包。他以前的那个旧了。听说还是你教小七做的。”

那个旧的正放在一旁。稚嫩的绣法,歪斜的界线,比起她手中那个半成品,黯然失色。

无双尴尬道:“我和小七做来玩的。也亏王大哥不嫌弃,带了这么久。”

惠娘温柔一笑:“以后有我做这些针线。无双姐就不用惦记了。”

那么温柔的嗓音,却那么不客气的内容。

无双骤然变色,僵在那里,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满脑子是秘密被人揭穿的恐惧。

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

不知道僵了多久,无双忽然一笑,恐惧就如同来时那般,又迅速地潮退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安静地微笑:“是呀。嫂子说的对。”

然后安静地回到家里。

惠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洞悉了她的感情,或许是刚才那一幕,又或许是很早以前。女人是敏感的,尤其是对自己丈夫。谁都不是傻子。

无双觉得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如果自己对王孟英有感情,还接近他,就是对惠娘的威胁,即使王孟英一心只有惠娘,即使自己从来不想做小三。

一个对丈夫有想法的女人总是阴魂不散,换谁都难受吧。

自己不能这么自私。

她想了好久好久,决定为了他的幸福,最好连普通朋友也不要做了。恐怕,以后就不能常常来往了。

已经下定决心。可是心为什么这么痛呢。

她走到吴老爹跟前,说:“爹爹,你上次说的换东家…”

开春的时候,吴老爹换了新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