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起的袖子转瞬垂下,盖住了袖内一切可怖景象。韩煜脚步如常地走入木屋中,仿佛方才跌倒摔跤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这一个下午的炼器,夏翎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不时地抬头望望碧蓝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白云有些稀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同。

心不在焉的结果就是,一张价值万晶的火癙皮被她炼坏了。夏翎心疼地将其余材料统统收进迷藏环中,不敢再做任何尝试。

当太阳慢慢西斜的时候,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韩煜。

那人靠在门框边,直直地望着她,然后用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收拾东西,马上离开龙域。”

夏翎一下子就呆在原地,心脏怦怦跳动,她环目四顾,这里幽静安逸,空气清新,小白殇们还在游乐场中玩得不亦乐乎,不时朝她扮个鬼脸,发出咯咯的笑声。

炼器鼎中的火一年到头地燃着,有时明亮,有时黯淡。

还有流光溢彩的神龙木,它总是安静地矗立在她身旁,仿佛是个永远悉心聆听,宽厚包容的老者,那么沧桑,却又那么安详。

韩煜说,收拾东西,马上离开龙域。

八年前,她是那么厌恶这个地方,恐惧丛林中漫长而孤寂的生活。

可原来,已经过去八年了,如今突然说要离开,她竟觉得如此难过……是的,难过,还有浓浓的不舍。

夏翎结结巴巴努力组织着语言:“你……你不是说要待二十年吗,现在才八年?我是说,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韩煜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略显苍白的脸藏在阴影中,显得一片冷寂:“你一个人走,收拾东西,马上!”

“什么?”这一次夏翎是真的惊叫起来,“我一个人走?那怎么行?”

韩煜缓缓地抬起眉眼,神色冷漠,眼中无波无澜:“常似锦,我再说一遍,我是主人,你是傀儡。对于我的命令,你只要遵从就好。”

夏翎紧紧握住拳头,咬了咬唇,终于轻声道:“是,主人。”

少女回答的时候,脸色苍白,便是映着天边的红霞也仿佛黯无颜色。

她仰着头,双唇紧抿,眼神倔强而坚定,转身便去收拾那一地的炼器材料和工具。

韩煜就那么靠在门边,神色漠然地看着她收拾完东西,看着她与那些小白觞告别,看着那些小白觞紧紧拉住她的裙摆,哭泣耍赖不让她离去。

直到少女的笔直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丛林中,她也没再回头看他一眼,一眼也没有。

韩煜收回目光,孱弱的身体终于再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阴煞之月……有如宿命轮回般,自己想尽了一切办法,机关算尽,却终究逃不过这注定毁灭的一劫。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龙域内的阴煞之月竟会比外界提前了十二年,十二年。

一步之差,便是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他有些无聊地回忆着两百多年前的那一个月,好像……很痛苦,大概是生不如死吧。

夕阳的余辉洒在他脸上,有些热,有些燥,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染成了红色。

那些在他眼里都是红色的小白觞,正擦着眼泪,站得远远地,惊疑又愤恨地瞪着他,仿佛在控诉他将它们最好的朋友赶走。

韩煜忍住心底杀戮的欲/望,用手撑着地板一点点艰难地挪进木屋中。

门被他用脚轻轻踢上,然后他就躺在这略显凄凉冰冷的木屋中,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已经离这里很远了吧,灵力波动产生的空间裂缝,再也不会再影响到自己。

所以,该是让她消失的时候了。

体内能控制的神识越来越少,甚至连全盛时期的百分之一都没有,但若只是控制自己傀儡体内的那抹神识引爆身体,还是轻而易举的。

韩煜一直都知道,那个人……那个寄居在常似锦体内的灵魂是恨自己的。

她有着最轻松写意的笑容,最随遇而安的心态,却也有着一双永远无法掩饰爱憎的眼睛。

她对自己笑,只是因为不笑比笑,活得更辛苦。

她对自己惟命是从,只是因为她知道,弱肉强食的世界,想活下去就必须妥协。

当她仰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对自己说:“我是傀儡,身不由己,情非得已。”的时候,韩煜就知道她的笑与不笑,痛与不痛,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与自己有半分关系。

如果她看到此刻的自己,也许会怜悯会唏嘘,可是除了怜悯唏嘘什么都不会有。

甚至,冷静下来,她会为长远考虑——只要杀了他,她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所以,这个人,他不能留,更不能让她走出龙域半步。

因为一旦龙域外的二皇子看到她却不见自己,就必然会启动龙域内的杀阵。

所以……她必须死,而且要死的干干净净。

韩煜冷静地思考着失去傀儡的利益得失,然后慢慢控制体内仅余的神识,引导到指尖。

【我来自另一个时空,那里没有修者,只有凡人。那是一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喏,我打你一下,你受了我的力,但你同时也对我施加了反作用力,说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就是物理。】修长的中食指和拇指轻轻相碰,神识在指尖慢慢汇聚,研碾摩擦,碰撞出微弱的蓝光。

距离已经足够远了,他对自己说,躯体爆炸引发的空间裂缝,绝不会影响到自己。

所以,是时候了。

【想好了又有什么用!我说,我要电视电脑洗衣机电冰箱,你能买来给我吗?】【因为,我是傀儡,身不由己,情非得已。我又何必内疚,何须堕落!】杀了她吧!韩煜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一次自己注定凶多吉少,杀了她才能无后顾之忧,杀了她才是让常似锦真正为自己陪葬。

食指的力量微微用了上去,指尖微弱的蓝光剧烈地跳了跳……

忽然,脑海中有个少女仰头望着他,笑容讥讽而倔强:“主人,你又忘了,我不是常似锦!”

韩煜地动作猛然一滞,凌乱的画面开始如破碎的影帘般在他脑中四散飞溅。

睡得四仰八叉的女孩,留着口水的女孩,躺在自己怀中的女孩,被血蛾毒肿了半张脸的女孩,欠了一屁股债心疼沮丧的女孩,讨巧卖乖的女孩,还有……用仇恨的眼神望着自己咬牙切齿吐出“主子”的女孩……

韩煜猛地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低沉暗哑的笑声从他的胸腔处满溢出来。

木屋里空荡而冷寂,回荡的,唯有他苍凉绝望到极点的笑声。

“似锦……常似锦……”姐姐……

“你在叫我吗?”木屋的门突然被推开来,一个清丽绝色的女子站在木屋外,探头望向躺在地上的他,眼神无辜清澈,嘴角隐含笑意。

韩煜的身体僵硬着轻微颤抖,半晌才慢慢放下遮掩的手臂,哑声道:“你回来做什么?”

“啊,这个啊?”少女抓了抓头发,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在那原始森林里迷路了,绕着绕着就又绕回这里了。”

韩煜微张了张嘴,心跳仿佛都停止了,连呼吸都如此微弱地看着少女走进屋里,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叹息道:“瞧这热度,怎么着也得有个三十九度的高温吧。”

韩煜紧紧凝视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重复:“你回来做什么?”

少女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被困在墨兰轩中八个月吗?”

“因为柳笙那个混蛋领了我进去,却把我独自丢在里面。”说起这个,少女就一脸怒火中烧:“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连你府里那个简单的地宫都走不出,你居然让我一人去穿越原始森林,外带还要找准龙域之门在哪个方向,你觉得这现实吗?”

她不去看韩煜炽烈如火幽深如海的眼睛,用袖子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在心底默默念着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所以,我和自己打了个赌。

如果迷路了,我就留下来,照顾你一个月——偿还那两百年前阴差阳错……欠你的债。

小佚

2011-6-13 23:10

第三十四章 有你在身边

落日如血染红天涯留几许牵挂,飘渺山下何处可求仙家缘法因果轮回凡俗世外有人落寞有人开怀,没有什么对错应该不应该阴煞之月第二日,阳光和煦,凉爽宜人。

夏翎背着韩煜走到屋外,让他在一把躺椅上坐下来,很好心地给盖了条毯子。

小白觞们飞快地冲过来围在她身边又唱又跳,几只手脚快地已呼啦啦攀上了她的肩膀,将小脸埋进她颈项又哭又笑,疑似撒娇。

风轻轻吹拂着古老的神龙木,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在欢迎她回来。

夏翎捧着两只小白觞,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一切是那样的亲切而温暖。

她走到炼器鼎前,皱着眉,闭着眼,思索了很久很久,久到韩煜身体的第二波疼痛袭来,脸色泛起潮红,她突然睁开眼来。

“就是这样,应该能行的。”

她轻轻自语,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炼器中,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忘记了小白觞们好奇又按耐不住的脸,忘记了韩煜正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忘记了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痛苦就会一点点加深。

当太阳升到正当空,炼器鼎中的火终于熄灭,她从炉鼎中取出一枚比手指略长的奇怪细棍,这条细棍是透明的,棍子中央还有一个奇怪的镂空条槽。

夏翎看了这细棍许久,终于将一端含入自己口中。

韩煜忍着身体的疼痛,眯着眼,紧抿着嘴,想看看某人到底要做什么。

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后,某人将细棍从口中取出来,取出小刀做了个标记。

韩煜眼尖地发现细棍中央有一些红色的古怪液体,竟沿着那条镂空槽上升了,而且刚好上升到她所刻标记的位置。

她把自己丢在这里一个上午,就是为了炼这种东西?韩煜皱着眉想。

就在他因为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心情极度暴躁的时候,某人甩着手中刚刚炼制完成的法器朝他走来。

细棍递到他唇边,声音低柔,宛若细语:“这是简易温度计,用来测量你体温的,含进去,记得压在舌头底下……”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千万别咬碎了。”

里面放的可是金银貅的血液,这东西可比水银毒多了。

韩煜心底一片惊讶,却偏偏心中的郁滞转眼消散,他无比乖顺地将那东西含入口中,舌尖抵住微凉前端的一刻,仿佛有一缕熟悉的清香钻入他体内,萦绕盘旋,久久不去。

又是半盏茶时间后,某人抽走温度计,看了一眼道:“果然超过三十九度了。”

她掏出一块玉简,闭上眼用灵力刻着什么,神情是那样的凝重而认真。

认真到,韩煜只是静静看着她,便几乎忘记了周身的疼痛。

一叶扁舟随风而去心若定水亦静,谁能登峰造极真正胜过自己脱胎换骨勘破玄机傲视凡尘心无所系,修仙之路莫道比青天难行阴煞之月第五日,阴雨绵绵。

夏翎几乎每隔五分钟要帮韩煜擦去脸上的汗,身体已经开始出现不间断的抽搐痉挛,嘴唇泛紫,掌心被指尖剜出来的血痕也在一点点加深。

一个月,三十天,痛苦只会一天比一天加剧,一天比一天难以忍受。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

夏翎扶着韩煜靠坐在床上,将刚刚用灵谷熬好的粥一口一口喂入他嘴里。

间或的有食物从他嘴角溢出来,夏翎也会及时擦掉,避免衣衫弄脏——虽然有水灵力和风灵力,衣服和身体的清洗烘干都并不麻烦。

韩煜微微垂着密长的睫毛,神情无比乖顺坦然,若不是垂在身侧偶尔颤抖的手,和潮红的脸,她几乎要以为眼前的男子不过是患了小小的感冒。

“你以前也这样照顾过别人?”韩煜突然问。

这个人最近总喜欢问这样的问题,你以前如何如何,你以前怎样怎样。

夏翎其实并不想谈以前,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二十六年,她早已绝望,早已断了回去的念头。

可是绝望却不代表不想,念头断了也不代表心不会痛,不会觉得孤单。

夏翎淡淡道:“我们那都是凡人,是凡人就会生病,就需要人照顾;我们也是群居动物,互帮互助是既定的社会交际准则。”

韩煜突然垂下眉眼,避开她递到唇边的勺子,偏头道:“够了。”

夏翎看着还剩下大半碗的稀粥,想到自己熬了那么久,还特地炼制了熬粥的锅,就觉得有些生气。

韩煜就是在耍脾气,自从他生病以来,莫名其妙耍这种无聊的脾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传说中的晋海第一魔修,冷血无情的变态主人居然会无理取闹,甚至仗着自己是重症患者耍赖任性。

第一次冒出这种猜测的时候,夏翎几乎要以为自己神经搭错大脑短路了。

可是两次三次过后,她终于还是不得不相信:生病的人,尤其是发烧超过四十度的人,果然是不可理喻的。

她收起碗筷,绷着脸起身往屋外走,却在刚跨出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那人轻缓暗哑,淡定如常的低语:“我还是有些饿,你回来吧。”

夏翎咬牙回头,望向某人无比清澈无辜的眼神,真恨不得将手中的粥兜头兜脑朝他砸过去。

阴煞之月第十二日,晴。

夏翎艰难地穿行在茂密的丛林中,几只小白觞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发出戚戚嚓嚓的声音,似乎是在提醒她快点前行。

一条锋利的荆棘拉过她手臂,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走在她身边的小白觞“啊——”地惊叫了一声,三两下爬上她手臂轻轻舔了舔,眼中微微泛红,满是心疼。

夏翎用指尖轻轻碰碰它的小脸,笑道:“没事,这点伤小意思而已。”

她看了看天空,有些着急道:“我们还是快点寻找草药吧,你们不能离开神龙木太久的。”

小白觞撅撅嘴,鼓着腮帮子朝她的伤口连连吹了好几下,才跳下地飞快跑去前头给伙伴传信——加快寻找脚步,不能再让我们的朋友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