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林嗤了一声表示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视线终于从那段被藏在衣袖里的白胳膊上挪开,抬起来落到她的脸上。

“你刚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梅锦娘。”

“你嫁这么远,怎么连个送嫁的家人都没陪来?”

“不是有两个吗?”

“就那俩没眼力见的老货?”李东林摇头。

“别动!”梅锦低低喝了一声。

李东林急忙停下来,僵着脖子一动不动。

梅锦继续手上动作,缝好最后一针,打了结剪掉线头,擦拭掉刚才缝合时渗出的血,观察片刻,见没再有新的血渗出来了,于是取了块干净纱布把伤口轻轻裹覆起来,叮嘱他不可碰水,严禁饮酒,这几天早晚换药检查,说完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

“你夫家是谁?”

她收拾完要走,忽然听到李东林在身后这么问自己。

“你不认识的。”她随口应了一句,并没回头。

“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家,”李东林又道,“要是你不愿意嫁过去,看在你救了我侄女的面上,我倒可以帮你——”

梅锦停下脚步,扭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盯着自己,表情不似是在玩笑。

“谢谢了,但不需要。”

梅锦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第五回

李东林脸色僵住了,这时,身后咚的一声,回头见阿鹿从一个角落里蹦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李东林看了眼她身后,“不是叫你躺着吗?霞姑呢?”

“她去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我说肚子饿了。”阿鹿道。

阿鹿天性好动,堵在嗓子里的荔枝一出来,精神便恢复了,霞姑叫她躺着,她怎还躺得住,趁着霞姑一转身,早就摸了过来,刚才藏在门后睁大眼睛看着梅锦替李东林缝伤口。她每落一针,阿鹿便跟着抽一下眉,仿佛那针就落在自己肉里一样。

“二叔,疼吗?”阿鹿仰脸望着李东林。

李东林呲了呲白牙,“半点儿也不疼!”

阿鹿嘻嘻一笑:“二叔,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老实过。她不让你动,你就真的不动了。”

李东林板起脸,道:“下回你让她给你往肉里缝几针看看,瞧你动还是不动。”

阿鹿做了个鬼脸,回头看了下,凑过去低声道:“二叔,我见你刚才一直盯着她这里瞧……”她比划了下自己的胸脯,“你又问她名字,又问她夫家,还问她愿不愿意嫁过去,你想做什么?”

李东林抽了一口凉气,作势抬手要打,阿鹿转身立刻逃走,嘴里嚷道:“我一看就知道,她是看不上你的啦!”

————

梅管事找来,求梅锦去看下自己婆娘,说她腰疼痛难忍。

梅锦和这俩夫妇一路上说的话还比不上与鲁家人说的多。但对方既然开口,她自不会拒绝,点头应了下来。

梅婆子的腰确实扭伤了。只是,治跌打扭伤不是梅锦的长项,勉强治说不定还加剧伤情。见她叫唤的实在厉害,帮她在扭伤处推拿片刻,暂时减缓些疼痛后,建议到前头集镇时下船找跌打郎中看。

梅婆子以为她不愿意替自己看,心里有点不满。也疑惑,不知道她怎么一离开京城突然就会替人治病了。又联想起自上船后她整个人性情大变,除了这张脸之外,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出神片刻后,突然灵光一现,脱口道:“哎呀我的娘!你不是我家二娘子!你是被什么附身了吧?”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若真这样还被自己道破了,这东西还不要害自己?慌忙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梅锦。

锦娘一怔,索性接口道:“知道慈航普度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吗?”

梅婆子点头。

“我本是菩萨莲花座前的一盏油灯,本该油尽灯灭了,但因为久听佛偈有了灵性,菩萨怜我,于是送我下凡历劫以修正果。我和你家二姑娘有缘,就投她身上了。”

梅婆子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梅锦。

梅锦叹了口气,“这原本是天机,我谁也不能说的。知道太多的,恐怕有损福泽……”

梅婆子吓得摆手不停:“我的奶奶!原来是菩萨前的灵通!难怪我这些天琢磨着二娘子整个似换了人!我谁也不说,回去了还早晚给您供香火,求您饶了我吧——”一面说着,也不顾腰疼了,撑着勉强跪在床上就要磕头。

梅锦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诌:“我下凡原本就是修行,若是因我的缘故损了你的福泽,于我修行也是不利。只要你守口如瓶,我自然会在菩萨面前为你祈福。”

“一定一定!灯儿菩萨奶奶,我谁也不说,就是我屋里的那个也绝不说!您一定要记着替我祈福啊!”

梅锦忍住笑,扶着梅婆子让她躺回去。

“不敢劳烦菩萨奶奶,我没事儿,没事儿——”梅婆子慌忙朝她合什拜谢。

梅锦走出去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梅婆子低低一声“我的娘哎——”。这一声感叹里,仿佛包含着无尽的惊讶、疑虑、恐惧、庆幸……复杂万分。

她嘴角微微上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原本死了,却又以这种方式重新活在当下,可不就是一盏灭了又亮的灯么。至于梅婆子信或不信,由她去好了。就算回去了她告诉梅家人关于自己的异状,万水千山之隔,又是一个卑微到即便死了也没人会掉一滴眼泪的庶女,绝不至于会让他们上心到把自己再捉回去拷问一番的地步。把她送出门的那一刻起,此生梅家人想必便已没再打算与她再有任何瓜葛了。

————

傍晚,船抵达了前头的那个茶马集镇,停了下来。梅婆子被梅管事扶着上岸找跌打郎中。没多久,李家那些原本被撇下的随从等便换了条船,追了上来。李东林抱了阿鹿送回到船上,正开口要梅锦也跟自己上船,忽然见阿鹿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自己,顿了一顿,改口道:“我额头的口子是你用针线缝起来的。我要回我自己的船了。你上或不上,随你自己定。”

梅锦还没开口,霞姑已经代替她摇头:“这怎么行!这是梅家二娘子坐的喜船,哪里有中途离开上我们船的规矩?既然要照看你的伤口,我们就跟她的船一起走,反正都到昆州。”

霞姑身份虽然是仆从,但在李家地位似乎并不低。她这么一说,李东林似乎有点不快,一直盯着梅锦,见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看样子是赞同了霞姑的提议,哼了声,出舱来到船头,也不走踏板,两船中间还隔着几米远,纵身一跃便跳上了自己的船,头也不回地进了船舱。

阿鹿在他身后笑嘻嘻拍手:“二叔生气了。”

霞姑有点莫名其妙,对梅锦道:“我家二爷就这脾气,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梅锦笑道:“不会。”

————

两船当夜在埠头停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上路。这样同行了三天后,正午的时分,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埠坞是当地最大的水上集散点。上岸后,往东是昆州州治土司府所在的龙城,而梅锦夫家裴家居住的马平县,则离此西去大约几十里路,也不是很远。

昆州是西南最大的州府之一,下有十几个县。除了汉人,自古起就在此聚居了白、苗、哈尼、傣、僳僳、怒、独龙等十几个少数民族的居民,人烟阜盛,这埠坞也聚集了众多船只,岸上挑夫往来络绎不绝,景象十分忙碌。

裴家从得到梅家应婚开始,便盼着送嫁船早日能到。早早地让船坞上的一个相熟人每天留意抵达船只。鲁家的船刚到,那个相熟人就知道了,立刻快马奔向马平去向裴家报讯了。

土司府接阿鹿和霞姑的马车已经

来了,就停在埠坞的河岸边上。

一路同行,阿鹿除了晚上回去外,白天几乎都在梅锦这边混,并且总叫她为姐姐,梅锦纠正,让她叫自己姑姑,她却摆出大人样子,称自己已经不小,叫姑姑便是把她叫老了,又要梅锦认下她这个妹妹,弄的梅锦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过反正在她看来,姑姑也好,姐姐也罢,不过一个称谓而已,她喜欢就随她了。

除此之外,梅锦还发现这小姑娘很聪明,对她那天用过的海氏急救法很感兴趣,嚷着要学。反正船上也无事,梅锦教她后,又教了些别的日常可能用到的急救和自救方法。阿鹿学了后,巴不得立刻能遇到个可以让她一展身手的机会才好。几天这么相处下来,这会儿要上岸分开了,霞姑与锦娘道别时,她便站在边上看着,脸上露出依依之意。

李东林仿佛不耐烦,自己先上了岸。等到阿鹿被霞姑带着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李东林也骑马欲走时,忽然又扭过头,看了眼梅锦。

这几天同行,梅锦一直关注着他的伤口,到现在基本可以排除内出血的可能,外伤愈合得也不错,此刻见他回头,便把刚才已经叮嘱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李二爷,你回去了别忘记照我给的方子熬药按时服用,再早晚涂于伤口。不要喝酒!要是有红肿化脓迹象,须立刻来找我。都没问题的话,十天后你再来,到时候我给你拆线!”

李东林似没听到,转头纵马便去了,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这几天两船同行,他就一直这么一副活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嘴脸。梅锦也习惯了,见他终于离开,就如同送走一尊瘟神,简直可以用松了口气形容。

从京城一路到此,可谓千山万水,除了几日前的那场小波折,好在别的一切都还算顺利,现在,就只等着裴家人来这里接自己。

递消息的人回来了,带来了口讯,说裴家为了娶亲早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听到她抵达的消息,迎亲队伍已经在后头赶来了,接走新娘到家,今晚就拜堂成亲。

☆、第六回

梅锦换回喜服,也梳头打扮完毕了。

太阳渐渐西斜。岸上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被喜船吸引了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偏偏却一直不见裴家的迎亲队伍抵达。

算着脚程,应该也是要到了的。

梅婆子自从几天前被锦娘那么一通胡诌后,半信半疑,现在见了锦娘毕恭毕敬,连大气也不敢多透一口,只巴不得能早点卸了这差事回京。见裴家人迟迟不到,唯恐生变,正拽着那个传讯的盘问时,忽地听见一挂鞭炮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定睛看过去,见对面远远来了一群人,中间马车挂着红布帘子,知道是裴家迎亲的人终于来了,松了口气。

来的确实是裴家的迎亲队伍。很快到了近前,噼里啪啦鞭炮声中,岸边顿时热闹了起来。

梅锦坐在船舱里等人引自己上岸时,透过半开的舷窗看了眼迎亲队伍。

按理说,新郎裴长青自应该亲自过来迎亲的,但是队伍中间却没看到有穿新郎喜服的年轻男人。正疑惑时,船体微微晃动,接着是一阵上船进舱的脚步声,于是坐了回去,顺手扯过盖头盖在了自己头上。

———

裴长青确实没有过来。代替迎亲的,是裴长青的一个堂弟,名叫裴长喜。双方见面后,裴长喜便照裴长青舅舅万百户的叮嘱对梅管事解释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堂兄恰今日不小心扭了脚,走路不便,正请郎中在看着。怕耽误了晚上的吉时,这里才由我代为迎亲,还望见谅。”

梅管事哪管这么多,裴家人来了就好,胡乱点了点头。

简短礼仪后,梅锦就被裴家来的喜娘扶着胳膊带上岸,在鞭炮和吹打声中登上了一辆骡车。

————

裴家住在马平县城的城西,是个独门独户白墙黑瓦的两进小院,乡下还有些田地给人种着收租,比上不足,但也算是中等殷实人家。

到了县城西门口,梅锦就改乘轿子了。终于被抬到裴家附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裴家门前却比白天还要热闹,附近街坊邻居的一大堆人都在等着围观从京城远嫁而来的新娘子。见到轿子终于出现,原本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们兴奋了起来,开始低声议论。

“来了来了,京城里的新娘子来了!”一个女人道。

“先前到的嫁妆你们都看到了吧?才二十四抬!”另个女人道。

“嗤——”第三个女人的声音传进了轿子里,这次是讥嘲刚才那个说话的女人,“五娘,你口气好大。当初你嫁过来时才几抬?”

那个被称作五娘的似乎有点难堪,辩道:“不是说新娘子是京城的大官家里的小姐吗?我怎么比?不说别人,就拿我们县的张财主家来说。去年张家嫁女儿,嫁妆就有一百二十抬呢!这个没一百,至少也该有一半吧?”

“你还不知道?”第四个声音道,“听说嫁过来的不是原来定好亲的那个,是个庶出的姑娘……”

“怪不得呢!我说呢,京里当官的怎么会那么大老远的把女儿嫁过来!”那个叫五娘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得意了许多。

“嘘,都别说了!去看拜堂了——”

“拜堂喽!拜堂喽!新娘子来喽!”一群小孩儿跟着喜轿跑,嘴里高声嚷着。

梅锦侧耳听着轿子外传来的各种动静,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刻,她竟忽然觉得有点紧张。不知道怎的,眼前又极快地闪过了上辈子张文华向她求婚时的一幕。

那一幕,至今她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天下着雨,她值完夜班准备要离开,又累又困的时候,他头发湿漉漉地突然手捧鲜花出现在了办公室里,当众跪下对她说,如果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她,那么他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记得自己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到了到了,停轿停轿——”

轿帘外突然有声音响了起来。

梅锦睁开了眼睛。

————

外面,喜轿就快要到了,鞭炮噼啪爆裂声震耳欲聋,万百户这会儿,却没半点儿兴奋之情,反而焦急万分。

派出去找新郎裴长青的人已经回来了好几拨,但都说没找着。

眼看新娘子就要进门了,新郎却不见人影,这个堂接下来可怎么拜?

“怎么样,长青呢?找着了没?”

裴长青的母亲万氏穿了套特意做的新衣裳。从粉刷一新贴了大红喜字的屋里出来,趁着院子里的人都挤到门口看新娘子的功夫,把弟弟扯到个没人的角落里,压低声音问道。

万百户见她一脸焦急之色,安慰她:“快了,快了,就快回来了!”

万氏气得咬牙道:“气死我了!先前你说去京城梅家给他议亲,他就不大乐意。我还当他一时犯浑而已。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真的给我自己跑开了!这个混账东西!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万百户也又恼,又是无奈。

今天这个外甥儿娶亲,说起来话长,但还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裴家和梅家虽定有婚约,但时间太早了,中间这么多年过去,两家景况变得各不相同。那年裴道正没了,万氏托人给梅家送去了封信,此后一直没有任何回音后,她就没再指着这门亲事了。

裴长青从小就胆大包天。他爹还在,他过着舒服日子时,满脑子想着习武打仗。七岁那年自己跑了出去,一直没回来。家人找了一年多无果,以为他被人贩子拐走,正绝望之时,才得了讯,知道他自己竟跑到了沧州的一家武馆,谎称无父无母来投奔,武馆馆主见他资质好,便收容了他学武。从云南到沧州,万里迢迢,也不知道他怎么竟能一路找过去的。要接他回来,他死活不肯,裴父见他一心学武,索性便让他留下了,正式拜了馆主为师傅,又过了两年,直到裴父死了,家道败落下来,他才被万氏接了回来,自此算是有点懂事起来,没再闹过离家,从此老老实实留在了万氏身边。

一转眼,裴长青十八了。因为力大,拳头又硬,打遍全县无敌手,身后慢慢便聚了些市井无赖城狐社鼠,后来和本县一个采私矿的张家的儿子张清智以及小如来等结拜了,从此整天兄弟相称,结伙斗鸡走马,继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别人家的儿子到了这年龄,大多已经成婚,早的已经当爹了,裴长青却依旧没心没肺地和那些人在外面混,万氏打他骂他,他老老实实任由万氏出气,等万氏一转身,他照旧厮混,没半点悔过之意。万氏心急,去找自己兄弟万百户商量。万百户只这么一个外甥儿,见他不学好,自然也急。姐弟便商议给裴长青娶门亲,说不定娶了妻,他就懂事知道安定下来。

说到娶妻,自然免不了提到京城里的梅家。照万氏的意思,就当没那回事,就近找媒婆说户正经人家的女儿就成了。万百户也同意,只是后来,媒婆跑得鞋底都磨破了好几双,亲事却依旧遥遥无期。

万氏中意的,人家打听到裴长青不学好的名声,不愿意把姑娘嫁过来。那些愿意嫁姑娘过来的,万氏又看不上,就这样拖到最后,也就是几个月前,恰好万百户要跟随上官去一趟京城,索性就叫万氏拿出当年梅家给的信物,说自己试着去提亲。要是对方还认这门亲,那就顺理成章娶了梅家姑娘过来。要是对方不认,也就算了,回来另做打算。

万氏思忖过后,觉得有理,同意了弟弟的建议,权当是碰运气,没想到的是,梅家居然真的认了这门亲,嫁了个女儿过来。

万氏也知道梅锦娘并不是当年婚约里的那个长女,但哪里还会计较这些?梅家如今腾达,还肯认这亲事,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原本,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没想到,等万氏高高兴兴地把婚讯告诉了裴长青,以为他会喜笑颜开的时候,他竟一口拒绝了,说是高攀不起梅家,不愿结这门亲。

万氏劝了一通,见他半点听不进去,火大起来逮住了一顿笤帚乱打,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自己命苦,直到儿子最后点头了,这才作罢,于是喜讯传了出去,新房也布置了起来,万氏欢欢喜喜数着日子就只等着梅家的女儿到来了。

万万没想到,今天终于等到了梅家女儿,婚事的一切也全都备好了,迎亲队伍出发后没多久,同行的人却跑了回来,说裴长青被人叫走,不见了人。没办法,只能让他堂弟裴长喜先代为迎亲,自己这边叫人到处去找。现在轿子眼看就要进门了,新郎却依然连人影也见不着,这可如何才好?

“姐,你别急!别急!你进屋等就是了。”

万百户见万氏快晕厥的样子,急忙推着她往里头去,“我已经叫人到处找了,很快就能找回来!”

☆、第七回

原定的吉时早过了,而新郎裴长青却一直没有回来。

这个堂是拜不成了。但客人都上门了,猪杀了,雇来的大厨就等着起火下锅上菜了,最后没办法,在新郎缺席的情况下,先把新娘独自送进新房,这关勉强就算过去了。

————

这是间朝南开窗的正房,现在粉刷一新,屋子里摆了张镂刻着仙鹤仙桃和吉祥莲纹的拔步床、红漆描黑边的柜、中间是桌椅,墙角有盆桶,应该都是自己的嫁妆。窗上贴着崭新的大红双喜剪字,床上铺着喜被,桌上两盏红烛相对。

一切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如果不是今晚新郎落跑的话。

门关上了,但即便在屋里,还是隐隐可以听到外面开宴时发出的各种嘈杂声。

关于自己未来的丈夫,梅锦在来的路上也曾作过各种设想。但今晚发生的意外,还是超出了她之前的任何预想。

她也可以想象得到,现在外面那些宾客都在怎么暗地议论。

按理说今晚最被打脸的人,自然是她这个新娘子了。但有点奇怪,可能是直到这一刻,她其实还并没有完全做好把自己投入这个突然转换过来的新身份的缘故,她倒似有点游离于这一切的置之事外感。倒是想起万百户先前强作笑颜对着众人说“等长青回来了夫妻就补上对拜”时的场面,梅锦忍不住更替他感到尴尬。

她正在打量新房,身后那扇门忽然咿呀一声,有人叫了声“孩子”,回过头,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进来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新衣,应该是裴长青的母亲万氏,转身迎了上去。

“哎,你坐,坐,别起来了!”

万氏急忙走到梅锦面前,把她按回在榻上,就着烛火看了眼,头就不停摇晃,叹道:“长得多俊啊!瞧瞧,眼是眼,眉是眉的。孩子,你这么大老远从京城嫁到我家,可气长青竟然这么不懂事!刚才实在委屈你了。娘先过来代他给你陪个不是,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等长青回来了,娘一定替你出气!”

见万氏模样和善,说话时的愧疚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梅锦便道:“哪里有做晚辈的要长辈陪不是的。何况您又没什么错。长青……”她顿了下,问,“他是不愿意娶我?”

“愿意,愿意的!”万氏急忙摇手,“你肯嫁他,那就是他的造化了,哪里来的不愿意!原本好好的,他自己都上路迎亲了,路上……”

万氏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眼梅锦。

梅锦见她露出迟疑的神色,猜测应该是出了什么不方便让自己知道的事儿,果然,接下来她就改话道:“孩子,你放心,既然你嫁到了我家,往后娘就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地看。长青这孩子虽然顽劣,但不是我这个当娘的夸儿子,等日子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知道了。”

锦娘微微一笑。

万氏细细又看了眼锦娘。

她担心新媳妇受了这样的大委屈会躲在房里哭,加上愧疚,所以也不顾规矩,自己先过来看一眼。且说实话,梅家居然还肯认这亲事嫁了个女儿过来,高兴之余,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嫁过来的姑娘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好,现在真人就坐这里了,见她不但人长得娴静秀美,且出了这样的事,也没哭没闹,连没有半句埋怨都没有,身上更不带一开始自己担心过的瞧不上自己这种人家的做派,简直如同拣了宝,越看越爱,想到儿子竟这么混账,一刻也坐不住了,忙起身道:“孩子,你且安心等着。你舅舅再去找。等找回来,不用你动手,娘先帮你往他身上剪一块肉下来!”说完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

“丈夫”裴长青虽然不靠谱的到了极点,但他母亲万氏看起来倒不难相处。这让梅锦感到放心了些。独自想着刚才万氏话说一半又打住了的表情,梅锦出神了片刻。

裴长青那个堂弟来迎亲时,说他摔了腿什么的,显然是鬼扯。

现在她倒感到更加好奇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一个已经上了路要去迎亲的新郎官半路跑开,甚至还错过了洞房夜?

———

喜宴终于结束,外面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路这样舟车劳顿,加上今天又折腾到了现在,梅锦感到十分累,见裴长青到这时还没回,也就不管那么多,用房里备着的水洗了洗,和衣上床先睡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听到门仿佛轻微吱呀一声,一下惊醒了。睁开眼微微扭过头,看见一个背影走了进来,正在轻轻地关门。

梅锦转回头,继续朝里侧卧。

进来的人转身,看了眼床的方向,踌躇了下,最后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靠墙摆着的一条长凳前,弯腰曲腿地侧卧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