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书房门口,萧明玉的咳嗽声便更加清晰的传进耳中,尽管他向来是个极为隐忍之人,可那一声声咳嗽还是剧烈得直击人心。

看到沈茹月出现在书房中,萧明玉显然十分讶异,停下手中正于竹简上疾书的笔,抬头向她看来。

沈茹月则加紧步子行至他身边,将还冒着热气的茶盏置于他手边,而后退至一旁道:“世子殿下熬夜辛苦,喝盏枸杞菊花茶也好护着脏腑。”语毕似乎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这茶是我亲手沏的,殿下可放心饮用。”

说完这些话,沈茹月又不禁后悔起来,明知萧明玉在饮食和素日里使用的器具上最为谨慎,想必不会轻易尝试这不明来路的茶水,可她偏还将这一层戳破,实在不识时务。

正想着该如何化解眼下的尴尬境地,却见萧明玉抬袖握上那茶盏,饮至唇畔略抿了两口,而后对她道:“多谢世子妃关怀。”

萧明玉的反应着实出乎沈茹月意料 ,她愣了许久才回神来,于是忙福了福身子应道:“这些都是臣妾应该做的,更何况殿下对臣妾亦曾有救命之恩。只是朝政之事再是费心,殿下也需珍重身体,以免有人趁虚而入。”

沈茹月也是一时情急才唠叨了这许多,毕竟萧明玉若是被扳倒,她而今身为世子妃多半也脱不了干系,连带着还要牵连腹中无辜的孩子,细往深处思来,着实可怕。

听着她这番话,萧明玉竟也一反常态,面上并无流露出不耐之色,反而抬头与她双眸对视片刻,才重又将目光回到书简上,提笔yu落间说了一句:“世子妃的话,我自当谨记于心。”

话虽是这么说,萧明玉显然没有记住沈茹月的劝告,白日里整天在各位大臣和宗亲的府中奔走,夜里回到殿中又彻夜忙于政务。

看到向来以冷静和多谋闻名于世的明玉公子都如此废寝忘食,沈茹月的心下便没来由的生出慌乱情绪,又听闻毓城城郊有一座庙宇十分灵验,于是决定前往祈福,也算为自己求一个心安。

或许是因为许久都不曾离开王宫,沈茹月觉得郊外的空气里都充满了自由和清新的味道,纵使她的身后跟着一整个浩浩荡荡的队伍,也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抵达寺庙后,沈茹月以免于惊动神明为由,令大部分随侍的宫婢和侍卫留在寺庙外等候,只带了两名贴身的侍婢与她一道进入庙宇之内。

经雾弥漫的大殿里,沈茹月如虔诚的信徒一般焚香祝祷。她虔诚于佛像前跪拜,而后双掌合十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心愿:“信女诚心祈求佛祖保佑,愿我腹中的孩儿健康成长,然后平平安安的降生于世,愿我和萧明玉都可安然度过此劫。”

许完愿,便有寺庙中修行的女尼递上清香,沈茹月接过清香拜了三拜,再递回女尼手里时却抬头望见一个熟悉的面容。

那面容甚是秀雅,眉黛宛如远山,一如既往的清幽似画,纵使身着灰衣布袍也难掩身姿婀娜,只是记忆中时常笼于她眼眸间,欲说还休的哀愁却不再,却而代之的只有平静无波的眸光。

“你是…程姑娘…”沈茹月不敢大胆辨认,只是以试探的语调相问。

其实这一次来到沧国时她便存有疑问,素来被萧明玉赏识的程锦素竟在她入宫后再没有出现过,她也曾想是否因为程锦素身为萧明玉的幕僚,居于世子行宫,不与沧王宫在一处所以才不见踪影。

沈茹月还时常担忧程锦素那时助她逃跑会不会受到牵连,故而也想着找个时日去行宫里探望,却不想再见之际竟是这般情形。

沈茹月还沉浸在讶异之中,面前的女尼抬眼看了看她,那神色又好似什么也没有看入眸中,继而低垂了眼帘,仍旧是平静无波的语调道:“贫尼法号念空,并非施主所唤之人。”

纵使她不肯承认,但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之后,沈茹月则更加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当年程锦素受萧明玉之令对她教习宫廷礼仪,正是以同样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耳边念着规矩和戒律,一度令她万分抓狂,所以将她的声音记得格外清楚。

沈茹月yu再询问两句,却听得程锦素先开了口:“此乃佛门清净之地,施主若无其他事就请回吧。”

程锦素虽说得彬彬有礼,但言下之意显然是在提醒沈茹月莫要胡来,沈茹月自然也不是那般不识趣之人,虽然抱着满心的疑惑,却也只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寺院。

关于程锦素的这件事情困扰了沈茹月多日,后来她也在终于熬不住的情况下向身边的宫婢们打听,果然便通过只言片语的传言拼凑出了整个完整的故事。

那时候程锦素私自将沈茹月放走原本只是一时冲动的行为,却不曾考虑事情的后果,等到她发现自己的行为使得萧明玉与月国的镇国将军结盟之事遭到阻碍,且令他失去了牵制流觞的一个重要砝码,已至打乱了萧明玉的全盘计划时,她便十分悔恨。

萧明玉自然要追究这件事情的疏漏,但也不曾过分罚她,只是两人间却逐渐变得疏离。这对于一心恋慕着萧明玉的程锦芝来说却比任何的惩罚还要来得严厉,于是终日把自己关在院落里诵经念佛。

后来也不知是程锦芝顿悟佛法,还是忽然参透了尘缘,只留了一封书信给萧明玉,便到寺庙中削发为尼。

果然还是与那件事脱不了干系,知晓整件事情的始末后,沈茹月心下万分歉疚,却也不禁为程锦芝唏嘘,可怜她一颗痴心都错付与人,才不得不逼着自己斩断红尘遁入空门。想到这里沈茹月难免思人及己,感叹自己又何尝不是将那颗心所托非人,堕入这依托于权谋的婚姻当中。

正哀婉幽叹,她又忽然瞥见自己的小腹,这两个月来虽还不甚隆起,她自己却已能清楚的感觉到孩子的存在。

每当闲下来时,她总要一遍又一遍的抚着孩子的所在之处与它说话,这使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寂的,无论做什么也总有这个孩子与自己相伴,每当新的一天来临,这个孩子就又大了一天,于是这一整天都变得有意义起来。

想到这个孩子,沈茹月又忍不住欣慰起来,毕竟上天待她不薄,虽然过往历经艰辛,但还是赐予她这样一个希望,即便前路无尽艰辛,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便又充满勇气坚持下去。

原来这就是身为人母之心,连她自己也为这般神奇的体悟感到惊讶,原来在成为母亲之后,一切的辛劳都显得不那么难熬,一切的危机都显得不那么可怕,只要一想到这个被上天被派来她身边的小精灵几个月后就要出世,想着它眉宇可能的模样,她便忍不住于绽出一脸微笑,便会觉得自己是幸福而又幸运的。一四零、危机重重(三)

待沈茹月进完香回到王宫中时,见到的却是萧明玉与沧王后在昭明殿前对峙的景象,问题的起因则是萧明玉要闯进沧王的寝宫探望,而沧王后已干扰沧王静养为由不许他觐见。

沈茹月暗自叹道明玉公子竟也有安奈不住的时候,同时行至他近前观望战局,萧明玉的情绪倒仍如往常那般平静,再次向沧王后请求道:“儿臣思念父王心切,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绝不叨扰父王养病,还请母后成全。”

纵使萧明玉说得言辞恳切,拳拳孝心任谁人看在眼里都要抹两把热泪,可沧王后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只见她柳眉一竖,韵致不减当年的一张脸顿时变得尖酸而又刻薄,甚至连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怨毒的:“陛下不易见人,这一点本宫已说过许多次,实在不想同世子多费口舌,况且宫中尊卑有序,即便俪妃早逝不能教你规矩,但当以母后之话为尊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想必你也不该不知,世子请回吧。”

她说话的同时,身边的数十名守宫侍卫更是一个个都呈现出剑拔弩张之势,搭在剑柄上的手似乎只要萧明玉稍有动静便要拔剑相向,俨然这昭明殿已成了她的地盘。而萧明玉这边除了几个随身的侍从和两名禁卫再无旁人相助,纵使萧明玉自身武艺不错,可若硬拼起来怕也不能相抗。

看到曾经连肃王都有所忌惮的明玉公子而今竟受到如此侮辱,沈茹月便忍不住一颗打抱不平的心,走上前两步故意提高声音对萧明玉道:“臣妾今日去庙中祈福,听说了一件趣事,便忍不住赶来说与殿下听。”

见她忽然转移话题,萧明玉有些惊讶,但也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沈茹月便当着众人将那趣事道来:“那庙中一个女尼告诉我,说自从她们的住持患了重病,那位排行第二的师姐便一直守在师父住所门前,不许任何人靠近,连早已被定为下一位住持的大师姐也不得见,结果住持圆寂之后她却还倒打一耙,说是因为大叔姐在师父病中不曾照料,师父伤了心,于是决定把住持之位传给二师姐,甚至还拿出了住持的遗嘱,结果二师姐当了住持,反把大师姐赶出了寺院,殿下说这故事可笑不可笑。”

沈茹月的故事说得在场之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知她这故事实际上是在暗讽沧王后如今种种行径,而沧王后显然也没有想到她会以如此含沙射影的方式将她的所作所为当面挑明,面色一时难看到极点。

萧明玉也没有答沈茹月的话,只是保持与沧王后的对视,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然而那沧王后毕竟不是寻常人,即便被人道出阴谋也强压住情绪没有恼羞成怒,她甚至在沉默了片刻后故意扯出一丝笑容,对沈茹月道:“寺院里谁当住持,都是那寺院里的事,可需劳动我们这些旁人,世子妃若是清闲不若想想如何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也好为世子分忧。”

听到沧王后竟然以腹中胎儿威胁自己,沈茹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愤然上前欲与她算账,却被萧明玉自身后暗中拉住衣袖,待她不甘回头时,才低了头看着她的双目摇了摇头。

而后他又将两手拢至胸前,缓缓与王后行过一礼道:“既然母后坚持不允儿臣探视父王,想必也有母后的思量,儿臣便谨遵母后懿旨,这就告退了。”说完他便拉了沈茹月往回走。

直到回了寝殿里,沈茹月还是余怒难消,于是冲着正看书简的萧明玉声讨道:“殿下明知沧王后心下使的是什么花招,方才怎就随了她的意?”

萧明玉抬眼间正触上沈茹月离得极近的一双眼,他随即微滞了片刻,但还是放下书简对她道:“我并非随了她的意,只是此去求见父王的两个目的既然已经达成,便也就罢了。”

“目的?”沈茹月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殿下的目的难道不是去见大王吗?”

萧明玉毫不犹豫的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想,接着不紧不慢的解释开来:“方才我也说了,此去求见父王我早已料到难以得见,然而我的目的有二,一则是为了确认父王而今的状况如何,二则是为将今日之事转播出去,让朝臣和百姓知晓并非当朝储君不孝,是王后不肯成全我骨肉情义。”

经他这般解释,沈茹月终于想明白了萧明玉的用意,但想起那一日见到沧王时的情形,却又忍不住为沧王担忧起来,便着急问道:“既然如此,那殿下可知大王现下情况如何?”

萧明玉却已敛目,叹息着摇了摇头:“父王而今已完全被王后所控制,只怕甚是不妙,所以王后才会不顾流言蜚语急着把文宣候召回毓城,我等还需早做打算,以做万一之防。”

见素来泰山崩于前也岿然不动的萧明玉,眼下竟也将事情说得这般严重,沈茹月也不禁忧虑起来,于是迫不及待的问道:“殿下如今可有计策应对?”

萧明玉低头思忖了片刻,并没有正面回答沈茹月的问题,而是将眼下之情势分析开来:“王后利用其家族后盾和文宣王相助,在朝堂之上已获得半数朝臣的支持,同时她又拼命在母妃的出身上大做文章,无非就是想以此抨击我的储君之位。她心中所谋怕是待到父王驾崩之时拿出传位于文宣候之子的遗诏,迫我退下储君之位,届时只有她伺候父王临终,那遗诏的真假只怕也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她并没有想到父王已先将遗诏交到我手里。”

关于萧明玉和沧王后之间复杂的纠葛,沈茹月并不甚了解,但是对于沧王后的行径她却实在叹为观止,到底是何等愁怨才至于她要如此费尽心力,宁愿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推上王位,也一定要把萧明玉从储君的位置上拉下来。

不过,无论萧明玉是否与沧王后之子的死因有所关联,也不管这件事到底理在他们两个人的哪一方,沈茹月都别无选择。除了帮助萧明玉保住这个摇摇欲坠的王位,其他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会致使她和腹中的孩子受到牵连,所以她亦是急着分析其中要害:“这么说,而今当务之急就是要在朝堂之上获得更多的支持,唯有如此才能与沧王后的势力相抗衡。”

萧明玉点了点头,意在赞同她的话,接着又补充道:“而今朝堂之上倒也不乏站在我这一方的朝臣,然而纵使我与她两方割据,但难保不会两败俱伤,即便到时我同她都能拿出遗诏,但谁真谁假也只在口舌之间。”

三言两语间,萧明玉已将未来可能出现的危机尽数摆在面前,焦灼的局势令沈茹月眉间紧锁,她下意识的咬着指腹思索了许久,却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对了,既然由谁来当世子取决于两方势力的抗衡,那么我们何必要将势力局限在沧国之内呢?”

经她这忽然的提醒,对于沈茹月未说出口的话,萧明玉似乎也略有所查,似犹豫着低喃:“你的意思是争取其他国家的支持?”

“正是。”沈茹月忽然联想起穿越之前那个时空里的政治,一个国家的政权能否稳固往往也取决于国际上对这个政权的认可度,于是结合而今的情势细细说来:“若将视野扩展到七国之间,目前殿下已有月国的支持,在这一点上便胜了沧王后一筹,到时我只需求王弟拟一封书函再令使团浩浩荡荡的送来,恭贺殿下登基,言下之意就是作为盟国我月国所认的沧国君王只有殿下一人。”

“可是,倘若月王当真发来书函,王后必也不会坐视不理,多半也要拉拢其他国家,我们能想到这个方法,她未必就不会想到。”萧明玉亦赞同沈茹月的想法,却又难免生出另一重忧虑。

“殿下说得不错。”沈茹月于是顺着萧明玉的担忧,接着说下去:“如今肃国已与沧国决裂,断然不可能与王后为盟,西域的婼羌和楼兰两国也已归顺肃国,西夜国又离得十分遥远,所以纵观七国,沧王后唯一可以争取的就只有戎国了。”

沈茹月说着又停下来朝萧明玉看去,见他只是默然与她相视,便继续道:“所以我们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先王后一步获得戎王的支持。”

当她说出最后的结论时,萧明玉又低头沉默了许久,他每每行事的习惯都是要提前将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思虑周全,这一次也不例外,在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之后,他又似自言自语般道:“只是戎国始终中立,只怕…罢了,我明日先修书与戎王,探探他的口风再做打算。”一四一、不公之约(一)

萧明玉果然暗中修书与戎王,而戎王也很快回了书信,信中提及结盟之事,戎王竟然出乎意料的表示赞许,只是在条件上却抓准了萧明玉急于获得支持的脉搏,提得甚是苛刻,除了银钱上的要求,其中一条条约更是让沈茹月不知所措。

戎王消息灵通,尽管萧明玉极力封锁消息,但还是让他知晓沈茹月已怀有身孕之事。他只当沈茹月怀得是萧明玉的长子,于是在盟约中要求将沈茹月接至戎国养胎,直到孩子足周岁方可归国,意在以萧明玉的妻儿为质从而牵制沧国不至于将来做出破坏盟约之行为。

如此霸王条款显然是全然不对等的结盟,然而戎王信中言辞强硬,直道若是萧明玉不肯接受这些条件,则愿与沧王后共谋未来,字里行间已然是将沧国而今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只等着萧明玉这条大鱼来上钩。

关于这件事,萧明玉并没有强迫沈茹月答应的意思,然而沈茹月却还是将前后利弊仔细衡量了一番,继而急匆匆的去寻萧明玉。

“臣妾愿前往戎国为质。”当沈茹月跪于萧明玉面前,一脸坚定的说出这句话时,萧明玉显然没有想到这一遭,竟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你…本可不必如此。”

“可若是臣妾不去戎国为质,殿下可还有其他的方法令戎国相助?”见萧明玉语调中颇有些犹豫,沈茹月于是愈发焦急。

萧明玉思忖了片刻,终于还是敛目道:“并无。”

这回答则正中沈茹月的下怀,只见她似下定了决心那般道:“既然如此便让臣妾前往戎国为质,也好助殿下顺利登基。戎王也说了,等到孩子满了周岁便可归国,不过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咬咬牙就过去了。”

萧明玉再次陷入沉默,似犹豫了许久,而后低头望着手里的茶盏,那盏中的清茶是沈茹月晨间沏好命人送来。他纤长的指略动了动,沿着杯沿摩挲了一阵,白皙的指尖似要和玉盏融合成一体,就在深入月等她的话等得快要坐不住的时候,他才又冒出一句:“若是国中出事,我可送你回月国。”

素来以谋略著称的明玉公子憋了半天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沈茹月着实是恨铁不成钢,直怀疑眼前的萧明玉是不是冒牌货,但她还是安奈着性子同他分析利弊:“若是躲回月国就能高枕无忧我又何苦远嫁至沧国?以殿下之谋怎会想不到,若是沧国覆灭,月国何以独存?而今沧、月、戎三国,任哪一国独自与肃国相抗都不能长久,唯有合纵连横方的一线生机,想必戎王也有这般觉悟,殿下不妨也利用它这一心理。”

沈茹月说完更是一脸焦急的看着萧明玉,只等他拿个主意,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踟蹰多久,放下手中茶盏,抬眼看向沈茹月道:“也罢,我再命人快马加鞭去趟戎国。”

萧明玉果然于暗中遣使臣往戎国谈判,但最终结果依旧不尽人意,戎王免除了索要的银钱,但坚持要求沈茹月到戎国为质,情势所迫之下,萧明玉虽一改往日之决断,前后踟蹰了许久,终于还是与戎国签订了盟约。

戎王倒也不含糊,待沧王的丧钟一敲响,便派了浩浩荡荡的使团前往沧国,那使团中甚至包括一支三万众的大军,而当戎王的人马抵达毓城时,沧王宫里正闹得不可开交。

一切都和萧明玉料想的一样,直到沧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沧王后也没有允许萧明玉进入昭明殿。在得知沧王病危后,萧明玉只得携一干亲信长跪于昭明殿,以示孝义。他就这样跪了三天三夜,直到内侍以无比悲怆之声哀呼了三次“大王驾崩”,昭明殿的大门才终于开启。

沧王后一脸憔悴的自昭明殿中步出,哀婉之情溢于言表,得到消息赶来的沈茹月见到后也于心下嗟叹,这沧王后对大王竟也不是全然无情。

可就在这时,沧王后却抬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向萧明玉,继而抬起手中的诏书,以梦呓般的语调道:“陛下临终前留下遗旨,传王位于文宣候之子。”说完她将诏书递到内侍的手里,那内侍便又将诏书上念了一遍,其上的内容竟与沧王后所说的一致。

沈茹月只觉脑中一阵嗡鸣,似炸开了惊雷那般,然而远不止如此,炸开惊雷的还有沧国的整个朝野。

支持萧明玉和支持沧王后的两方势力活脱脱展开了一场拉锯战,双方都各执其理,相持不下。

一开始还只是停留在朝堂上群臣间的论战,渐渐开始延伸到朝堂之外,俨然有向武斗发展的趋势。

沧王后甚至命文宣候以大军将毓城团团围住,而早有准备的萧明玉也毫不客气的调兵与之相抗,眼看着一场战争爆发在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机,月国和戎国的使团几乎同时抵达了毓城,两国派来的军队往那护城河外乌泱泱的一驻扎,早前还万分神气的文宣候顿时泄了气,立刻亲自携其子前来向萧明玉投诚,声泪俱下的将沧王后如何逼迫他们造反说得绘声绘色。

这场沸沸扬扬的内斗总算是平息下来,萧明玉延续了他一贯狠辣的风格,将参与叛乱的文宣候一家和支持沧王后的数百名官员尽数砍杀。但他也遵守了沧王临终时的遗言,最终把叛乱罪名尽数归结到文宣候身上,放了沧王后一条性命,并还许她居于翊宁宫,只是不得再出来走动。

看到萧明玉终于稳稳的坐上那把龙椅,沈茹月的一颗心才算归了位。登基大典当日,沧国王宫里举行了极其盛大的宴会,以招待月国和戎国使团,聊表对两国相助的谢意。

原本这一天沈茹月是十分欣慰的,毕竟可以见到月国使团中那些熟悉的面孔,然而这好心情却都因为一个人而破坏,而有这般本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戎国侯爷轩辕麟。

沈茹月一再于心下怨愤叹息,戎国难道就没人了吗,怎么戎王偏偏就派了轩辕麟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来做统领使团,也不怕他半路里把使团就地解散了,然而各自寻欢作乐去。

轩辕麟自踏进大殿的那一刻起,一双眼睛就没自沈茹月的身上移开过,纵使沈茹月与萧明玉并肩坐在高台上,眼前也隔着数不清的舞姬和嘉宾,可依然能觉察到那灼热的目光,直叫她整个晚上都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沈茹月加紧了脚步逃出大殿,可还是被轩辕麟在门口逮了个正着。只见那张轮廓分明,俊美异常的脸携着慵懒笑意,甚是道貌岸然的朝沈茹月一揖,琥珀色的瞳眸似泛起迷幻的光波,绞着沈茹月的目光,直叫她避之不及。

“人生何处不相逢。”他不羁的语调别有深意的说了这一句,同时上前了两步,故意拉近同沈茹月的距离。

沈茹月已是百爪挠心,恨不能抽出身旁侍卫的利剑对他一阵砍杀,但也不得不及着身份保持镇定,幸而萧明玉已步至她身边,礼节性的向轩辕麟问候道:“竟劳侯爷亲自前来,实是沧国之荣幸。”

沈茹月第一次觉得那清清冷冷的声音竟是格外悦耳动听,却见方才还满脸不正经的轩辕麟竟换了一脸判若两人的严肃表情,甚是优雅的朝萧明玉一鞠:“王兄甚是重视与沧国的结盟,这才派本候亲自前来,一是传达王兄对沧王登基的庆贺,二是前来迎接沧王妃到戎国做客。”

轩辕麟说得倒也客气,却提醒了沈茹月心下最为郁结的一件事,想着这一路都要与此人同行,到了戎国后也不知会不会时常被他纠缠,她就觉得提出与戎国结盟之事绝对无异于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还亲手在上面撒了一把土。

这郁结的情绪一直延续到天快亮的时候,确实,沈茹月这一夜都是无眠,因为天亮以后她就要踏上一个全新的、前途未卜的征程,虽然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遭了,可也许是要与轩辕麟同行,也许是腹中多了一个牵挂,她的心下格外忐忑。

正纠结间,却听得一阵叩门声传来,沈茹月打开门一看竟是萧明玉,才知原来他也一夜未眠,只是他不眠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登基的兴奋。这样想着,沈茹月难免又蔫了些,于是无精打采的侧过身将他让进屋子里。

“本王已增派两千禁卫护送你前往戎国,另有百名精兵扮成侍从随行,你可放心前往。”萧明玉才刚在榻上坐稳便急着来宽沈茹月的心。

沈茹月只得扯出一脸苦笑,点了点头,毕竟前往戎国为质也是她极力主张之事,怨不得其他人,而今她正是哑巴吃黄连一般。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很快天就亮了,沈茹月磨磨蹭蹭的准备起身梳妆,萧明玉准备退出屋外,却又忽然回过身来对她道:“此去戎国,万事多加小心。”他说着抬手至沈茹月正端于身侧的袖缘边,却在离她的指尖一寸之处顿住。

沈茹月却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微小的举动,只当他是处于同情和内疚,便绽出一脸笑容,抬眼望向他沉如深潭的双眸道:“大王放心,臣妾一定会安然归国。”一四二、不公之约(二)

临行前,沈茹月忍不住回望身后,但见身着君王礼袍的萧明玉领着一众朝臣相送,倒也算有情有义。

放眼那温婉娇柔、却又不乏君威的毓城,沈茹月第一次觉得自己竟如此留恋这座城池。这世上的事往往难以预测,原本你以为某个地方是将你困住的监牢,可有朝一日当你不得不去往另一处更凶险的地方时,你就会发现这里其实是天堂。

在这原本带有十分凄婉的场景当中,有一个人绝对称得上是大煞风景的存在,只见轩辕麟一身红衣,再配以满面毫不掩饰的笑意,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趁着众人不注意,于暗中将手搭上沈茹月的腰,又俯身于她耳畔故意吐着气道:“再不出发,天可就要黑了。”那语调十分暧昧,瞬间便将沈茹月的脸染得通红,而轩辕麟则似乎很满意她的这番情状,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愈发满载邪气的微眯起来。

沈茹月心下万分羞愤,却又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只得强压下怒火,猛地回过身去,亦顺势避开了他惹人厌的手臂,继而愤愤然的拂开那些碍眼的红绸,兀自上了马车。

由于轩辕麟骑着马在队列前方行进,并没有机会与沈茹月接近,所以旅途的前半段总算是相安无事。但这种现状也只持续到沧、戎交接的边城,轩辕麟似乎已安奈不住,竟以边城之地多山匪,需要加强对沈茹月的保护为由硬挤进她乘坐的马车中与她同行。

马车中空间本就狭小,一个人坐在里面尚觉压抑,更何况此刻又多了一个不怀好意之人与自己相对,沈茹月顿时竖起了满身的警觉,时刻准备着与这登徒子拼死一搏,同时心下叫苦不迭,预感接下来的路途只怕都会十分难过。

轩辕麟上得马车之后,起初倒也规矩,只是寻着话头与沈茹月搭讪,见沈茹月咬定了不肯答理,便又想出别的花招。

他不时的唤车下侍从送来各式戎国美食,而后一样一样的介绍给沈茹月,同时不忘对她大肆引诱一番。沈茹月于心下暗骂这败家子,难不成是把整个厨房给搬了来,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她强迫自己不去瞧那些食物馋人的模样,不去闻弥漫在车里的阵阵飘香,不去看那个混蛋享用美食时一脸陶醉的表情。

谁知道他给的这些食物里面加了什么害人的东西,沈茹月这般想着,提醒自己时刻保持警惕,坚持只食用自家侍从随身携带的干粮和菜食。

见这一招美食诱惑也不起作用,原本趾高气扬的轩辕麟俨然有些失落,斜倚在车壁上,频频掀起车帘向外遥望,一脸百无聊赖的表情。

沈茹月看在眼里却十分欢喜,只于心下默叹那轩辕麟能够再无聊些,被车里憋闷的受不了了,赶紧下车去透气才好。

可事实证明,往往如意算盘打得好的时候,事情却多半不能随心。沈茹月正在心底默默的画着圈圈诅咒眼前的男人,却忽觉车壁一阵摇动,而她由于想得太过投入,一时竟也没有来得及抓住坐塌旁的木栏,一个踉跄就往前跌去。

这一瞬间,她唯一记得的一件事便是赶紧护住小腹,然而当她紧张得闭上眼睛之后,撞击带来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有股葡萄酒的香气飘入鼻中。

想起刚才轩辕麟才饮了满满一尊西域得来的葡萄酒,沈茹月惊慌失措的睁开双眼,果不其然见到两汪比葡萄酒还要纯粹的琥珀色瞳眸,而那鼻尖萦绕的酒气则正是来自于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轩辕麟收紧了环在沈茹月身侧的手臂,绽出一脸慵懒笑意,他本就酒量极好,所以沈茹月觉得他眼下行径绝不是出于酒意。

沈茹月奋力挣了挣,却觉他愈发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俨然是要将他往怀里拉,情急之下便朝他怒道:“你无耻!”

轩辕麟的笑意却因沈茹月的反抗又加深了几重,他故意扮出一脸委屈表情,寻着她的耳廓贴上去,佯装无辜的声音道:“本候刚刚才救了你,你怎的不谢我,反而还要来骂我。”

沈茹月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也懒得同他分辨,只是攥紧了拼命欲从他的魔爪当中挣脱出来,可轩辕麟草原飞鹰的名号毕竟不是白来的,他便不禁也不退,这般陪她僵持着,俨然像在戏弄到手的猎物。

沈茹月见他俨然没有放开她的打算,情急之下便张口往横在面前的手臂上咬了下去。她这一下可谓是狠辣无情,两颗虎牙毫不客气的嵌入蜜色的肌肤,直到血腥气在口中弥漫开来才终于松了口。轩辕麟的手臂上赫然出现了两排带血的牙印,可是他将沈茹月拥住的那只臂却仍是岿然不动。

沈茹月一脸愤恨的看向那双恼人的琥珀色瞳眸,正欲上前同他拼命却觉那腰上的臂忽然松开,下一刻已按住她的后脑,而几乎在同时,轩辕麟亦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沈茹月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目,眼前的男子却好似一脸沉醉表情,她只能歇斯底里的捶打着他的胸膛,然而狂烈的吻却如暴风骤雨一般令人窒息。就在沈茹月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时,轩辕麟才终于将她放开。

他索性坐在地上,满脸不羁的笑看好不容易挣脱禁锢的沈茹月踉跄着站起身来,同时一脸嫌恶的扯过袖摆在唇上擦了许多次,直到沈茹月重新坐回榻上,又抱着双膝蜷缩进角落里才理了理身上的褶皱从地上起来。

沈茹月正于心下默叹戎国王室怎么出了这么个败类,却瞥见对面的轩辕抬起方才一直撑在身后的另一只手。那手臂新添的伤口足有一寸长,正往外渗着鲜红,显然是方才接住她时在坐塌的犄角处划的,与另一只手臂上的牙印两相呼应,竟显得格外狰狞。

虽知轩辕麟手臂上的伤口是为救她而添,但想起方才他趁人之危的无耻行径,沈茹月便余怒未消的哼了一声,继而别过脸去只当没有瞧见。

轩辕麟自然捕捉到了她这一系列表情变化,于是将那条手上的手臂抬至眼前,似查看着伤口,而后一脸委屈的道:“真是好生狠心。”连那语调里都是怨怼,俨然欺负人的倒成了沈茹月。

沈茹月深知此人狡诈伎俩,若是她此刻跳起来与他争辩,只怕则正中了他的圈套,于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

原以为这样就能够相安无事,岂料轩辕麟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只见他离开坐塌挪至沈茹月近前道:“方才本候为了救你才受伤,总该找回点儿利息。”说话的同时,他已抬起一只手臂欲勾上沈茹月的肩头。

沈茹月亦是忍无可忍,终于侧过头一脸阴狠的与他对视。这目光果然有些效用,轩辕麟噙着笑意的双眸似有一刻的闪烁,继而那意图落在沈茹月肩上的手也略顿了顿。沈茹月则抓紧时机咬牙切齿道:“沧王派来的禁军虽不多,但同侯爷的人马拼上一拼却还是可以的,到时候传进沧王的耳朵里,只怕侯爷在两国之间都不好做人。”

或许是沈茹月的这番威胁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轩辕麟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都变得很是安份,到最后实在耐不住寂寞,终于下了马车,继续骑马前行。

随着车外传来的寒气越来越重,沈茹月知晓他们离目的地已然十分接近,事实也果然不出她所料,三日之后,浩浩荡荡的使团便抵达了戎国的都城之下。

戎国本就地处北方,又加之时节使然,纵使换上了早前备好的冬衣,手里也捂了汤婆子,可当沈茹月自马车里出来时,却还是被冻得一阵激灵。

然而,待沈茹月抬头看向面前的城池时,阵阵嗟叹便险些按耐不住、自口中发出,不知是否因为大部分时间处在寒冬之中,戎国的建筑都透着一股苍茫的厚重感,加之昨夜刚落了一场大雪,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巨大的灰色石墙上,直教人为这肃穆感屏住呼吸。

沈茹月走上前去触摸那宽厚的石墙,不禁于心下感叹千年前人类的智慧,竟能在毫无高科技手段的情况下将如此巨大的石块运输至此,再堆积为城墙,据说戎国常年以来正是用这种固若金汤的城墙作为屏障,才得以在连年战乱中屹立不倒。

“这是戎国特有的灰山石,采自戎国境内终年积雪的山脊之中,打造成的城墙即便是射程千里的利箭也无法穿透。”轩辕麟也不知何时来到沈茹月身旁,见她仰看石壁,便伸手抚上那凹凸不平的岩壁向她介绍,话语间的自豪之情不言已明。

沈茹月看了他一眼,瞬间将手收回,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嘟囔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便一拂衣袖转过身去,重新回到马车上往城内行去,只留下轩辕麟独自一人立在那里无奈的摇了摇头,面上却牵出一抹更深的笑意。一四三、戎国为质(一)

沈茹月原以为身为质子的生活定然要清苦些,免不了还要被人奴役差使什么的,可当他们一行来到戎王宫后,她才知自己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戎王是个十分好客之人,对沈茹月也算热情,不仅给她安排了宫中一间清雅的庭院,还指使了一众侍从服侍与她,当然这多半也是一种监视,但沈茹月心下坦然,便也不曾急着推辞。

另一个让沈茹月觉得自己不必被奴役的原因则与这些仆从相关,来到戎国沈茹月才知什么叫做仆婢如云,这戎王宫里的侍从和婢女实在是多,戎王走到哪里都是乌泱泱一大群人跟着,王宫中无论哪个宫室,甚至御花园里也是走几步便会遇上一个侍立的仆从。直叫沈茹月叹息这戎王莫不是把一大半的百姓都给逮进宫来服侍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