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至酣处,听得有人轻轻敲门,紧接着门被推开,却见是庄夫人端着碗汤进来,一见我便笑眯眯地道:“情儿辛苦了,秋水这孩子也是牛心古怪,不带你到那边房里去说,非要在这验尸房里…嗳嗳,累了罢?快歇歇,伯母给你炖了乌鸡汤,好生补补!”
我顶着一脑门黑线起身迎着庄夫人——看她这样子想必早就知道庄秋水把我叫来的事了,一直没露面只怕是不愿打扰我二人独处,又压不住心里高兴,便熬了汤送过来,顺便打探打探情况——话说那乌鸡可不是便宜东西,这庄夫人为了把我化成她儿媳妇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硬是逼着我当着她的面把汤喝了,庄夫人这才欢天喜地地拿了空碗出得房去,临关上门前还拼命地冲着庄秋水打眼色,在庄秋水一句“娘,您眼睛怎么了?”的问话之后,气鼓鼓地碰上门离去了。
衣和心意
于是同庄秋水继续方才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已是更深露重,直到庄夫人再次进来说时候不早了要庄秋水送我回内宅去我才觉得确实有些困了。作辞了庄夫人,只让庄秋水送我到内宅门口便请他回去了。
由门内进去,踏着月光往回走,途经那片荷塘,却见正有个人负手立在那里望着满池残荷出神,听见我的脚步声扭过头来,怔了一怔,又将头扭了回去。
我慢慢走过去立到他的身旁,道:“二少爷还在生我的气?”
这人正是楚凤箫。他也不看我,只淡淡地道:“没有。”
“哦,那看来是小的自作多情了,本来么,二少爷是主子,纵是几天不搭理我这个下人也是正常。那小的就先告退了,二少爷早些休息。”我悠悠地说完这几句便要擦身离去,被他一伸胳膊轻轻一掌拍在后脑勺上:“你就故意气我罢,臭小子!”
“喏,这么说还是生我的气了。”我扭过头来冲他笑,“究竟小的我错在了哪里,二少爷不说明,如何让小的我下次不再犯呢?”
楚凤箫仍是摇头:“当真没有生你的气,你莫要乱想。”
“所以,只是单纯的不想理我而已,是么?”我耸了耸肩,“不想说就算了,那我回房了…”
楚凤箫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满是无奈地笑道:“你呀你…你就是我命中克星!我怕了你了!成么?”
“不用怕我,非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嘻嘻笑道,“说罢,到底在生我什么气?再不说我就真要‘万不得已’了。”
楚凤箫被逗得笑了起来,伸手狠狠刮了我鼻子一下,重新转身面向荷塘,故意不看我,满带着幽怨地哼了一声:“是,我是在生你的气!可恨你这小子居然一点觉悟都没有,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知道我的那件月白衫子是为什么买的么?”
我顿了一顿,没有吱声。
楚凤箫忍不住瞟了我一眼,抿了抿唇才接着说道:“…因为,你喜欢。就算那日一开始你并不知道那一个其实是楚老大,凭你如此聪明的脑瓜,怎会想不到若是我的话,又岂能那般糟蹋那件衫子…或者,你肯否告诉我,为的什么喜欢白色的衫子么?”
“没什么原因,”我拍拍他的肩表示歉意,“是我错了,没顾及你的感受。这样可好——我再陪你去买一件白衫,我出钱,算我送你的,怎样?”
“我不是心疼那衫子…”楚凤箫望向我想要解释。
“我知道,”我阻住他往下说,“不是衫子,是心意。”
楚凤箫怔了一怔,半晌才笑起来:“你个臭小子,啥都明白,就会装傻充楞。”
“谁想到你会这么往心里去呢。”我打了个呵欠,“回去睡吧,这几天看你精神都不大好。”
楚凤箫笑了笑,没有多说,和我一起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忽地想起一事,便问他道:“今儿说的那四家帐务有问题的…是不是那天在相宜雅聚上给我找麻烦的那几家?”
楚凤箫道:“什么?哦,不是。”
“少蒙我,”我瞥他一眼,“你从哪里打听来的那几个人?”
“说了不是了,问什么问。”楚凤箫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我压根儿不信楚凤箫的话,这家伙最会扮猪吃老虎。
“按律处理呗。”他淡淡地道。
“按律处理是怎么个结果?”我追问。
“那就要看他们这几家究竟偷漏了多少朝廷的税银了,”楚凤箫哼笑了一声,“三千两以内,经营者与财务知情者应判一至三年的牢狱之刑,三千两至一万两,轻则流刑三年,重则肉刑加蹲十年的大牢。”
“那,依你看,这几家…”我看着他。
“这几家都是清城数一数二的大买卖人家,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依我看,三万两都不止。”楚凤箫笑得凉冰冰。
“那日找我麻烦的应是这几家的儿孙,与经营者并无关系。”我道。
楚凤箫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些事你不必操心了,回去睡罢。”
一行说一行已经进了院子,临进房门前楚凤箫忽地冲我笑着一指:“莫忘了你说过的——陪我再去买件白衫。”
“哦啦,哦啦!”我挥手,推门进了楚龙吟的屋子。
却见屋内漆黑一片,里间门也没有关,向里探了探头,借着月光正能瞅见楚龙吟那家伙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于是缩回头来,才要将里间门给他关上,却听得他在床上含混不清地道了句:“甭关门了,开着罢。”
于是便任这门敞着,回身躺回自己床上,一时夜深,万籁俱寂,里间楚龙吟的呼吸声竟也能隐隐听见,笃定的,不急不缓的,一起一伏。心道这男人只怕天塌下来也是这样的呼吸节奏吧?有什么是他害怕的吗?他有“怕”这根神经吗?他是人吗?他是生物吗?他到底是神马啊?
然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楚龙吟果然在他的桌旁给我设了张小桌,于是我和他就成了“同桌”,楚凤箫面色古怪地瞅了楚龙吟半天,楚龙吟先是将自己桌上公文大致瞧了一遍,而后挑出七八本来扔到我的桌上,道:“这几本在后面写个‘阅’字,——老二,把你那里的公文也挑挑给了小情儿,咱们大材不能小用啊。”
楚凤箫冲着我笑了一下,便也将桌上公文浏览了一遍,挑出只需回复个“阅”字的放到我的桌上,并且还指给我应该写在什么位置,而后哥儿俩便各自去审手中剩下的公文,我则研墨蘸笔,工工整整地在公文上写“阅”字,然后挨个盖上楚龙吟递过来的知府大印。
十几本公文很快写好,楚龙吟便又丢过来一摞,道:“这几本写上‘不准,发回重议’。”
于是依言写上。
这些公文都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个部门的典吏对每日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商议过后拟出来的报告,而并不是整个清城所有的大小事都必须楚龙吟一个人全包全揽,他只是最后一道关卡,最终决定权在他这里,否则凡事亲力亲为的话一百个楚龙吟也不够用。
由于我的加入,楚家兄弟批阅起公文来较之以前快了不少,一些程式化的批复都交由我来写,而具体需要多做说明的公文就由他们自己写了。在没有公文给我的空当里,我将两人所有已写好批复的公文收集到一起,然后按六个部门分好类别,同子衿一趟趟送到前院六部的办事处去,而后再拿回来新的公文。如此一来效率又提高了不少,被楚龙吟大手挥在后脑勺上算是夸奖了。纵是如此,这一上午仍然忙得我们四个没空喘息,吃罢午饭连午休时间都省了去,又直接奔了前院书房,批一会儿公文上堂审几件案子,直到晚饭前那六部典吏又齐聚到书房来向楚龙吟口头汇报各种工作——一些需要集思广益的事情无法用公文阐述,必须要开会解决才行。
这次开会的内容是关于中秋佳节的,中秋在古代是不啻于新年的大节,很多节目都得由官府来举办和组织,譬如中秋集会,譬如赏月放灯,譬如各种团体的助兴表演等等等等,既要安排好地点和时间,又要布置好治安管理,很是繁琐,因此这些人一直商议到月上中天方才散会。
接连几天都处于这种高强度高密度的工作状态之中,大节将近,越来越忙,我们这四个人几乎累得谁也不愿多开口说上一句废话,连最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的楚龙吟都因边审公文边吃甜食补充能量而占住了嘴。
而每晚从前宅回去后,庄秋水那位根本不通人情理道的木头先生便又来找我探讨“学术问题”,面对那样一张至真至纯的脸,任谁也不好拒绝,便只得强撑着天天去他那间验尸房里交流心得体会,偶尔还会一起验个紧急案件的尸体,就有不同意见之处争论一番,最为尴尬的一次,我们两个正摆布着一具裸体女尸找其身上致命伤时,庄夫人端着一碟子水果进来,见此情形当场就石化了,支唔了几句后连忙关门出去,从此倒也极少再半途中进房打探情况了。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是又困又累支持不住,坐在庄秋水“办公室”的椅子说着说着话就睡了过去,睡了一阵有所察觉,睁眼看时竟发现自己正被庄秋水背在背上往内宅走,身上还披了他的一件外袍,连忙道:“我自己走就行了,庄先生不必劳驾了。”
庄秋水闻言蹲身将我放下,不发一声地继续走,我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庄伯母也太客气了,把我叫醒就好…”
“家母今日未在。”庄秋水木木道了一句。
咦?原来不是庄夫人让他背我回去的…依这块木头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把我叫醒才是,几时他也学会了点儿怜香惜玉的招式了?
于是向他道了声谢,他也没说什么,因此时已快到了楚家兄弟的院子,便立住脚请他回去,还未来得及将身上他的袍子脱下还他,便听见身后院门内有个声音笑道:“我还说莫不是庄先生把我家小情儿做了人肉包子,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回来。”
扭头看去见是楚龙吟衣冠整齐笑眯眯地正要往外走,便问道:“老爷这么晚了要出去?”
“啧,还不是要去寻情儿爷你,若真成了包子,明儿个谁来伺候老爷我更衣洗漱?”楚龙吟嬉笑着道,一对贼眼在我的身上转了一转,“还不把衣服还与庄先生?”
我便脱下庄秋水的袍子递还给他,道了声:“庄先生慢走。”
庄秋水向楚龙吟行了个礼后便转身回前宅去了,我和楚龙吟立在门前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方回转院内,听得楚龙吟似笑非笑地道:“小情儿近些日子同庄先生相处得如何?”
“还好。”我答。
楚龙吟顿了顿方笑道:“两个字就把老爷我打发了?成日晚上见不到你,老爷我都要吃醋了呢。”
我笑了笑:“那小的以后不去庄先生那里了——本就该在老爷身边伺候的。”
“咦?”楚龙吟停下步子,正是在房门口,偏下头来盯着我的脸瞅了半天,笑道:“毁了,莫不是有妖精附了我们情儿爷的身,怎么这段时间里刺猬似的情儿爷变成了小白兔呢?”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许是通过近来对他平时工作性质的了解进而对他也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当真觉得他很不容易——天天被如此繁重的工作包围着竟还能保持这么轻松的心态,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换作是我,只怕捱不了几个月就被各种压力压到崩溃了。
最重要的是,我佩服他的头脑。偌大一座城,又是南北运河要塞,近百万的居民,数十万的流动人口,每天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他都能有最简单最快捷最合适的法子解决。这些事中不仅仅只是刑事案件,它包含着日常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政治、文化、经济,甚至娱乐,等等等等,一个人再渊博也是所知有限,难得的是他几乎每一行每一类都能应付自如,越同他接触就越觉得他深不可测,就像汪洋大海,越往下潜才越觉得深远广袤。
所以,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能怎么样呢?像以前那样抵触他、和他对着干?那就不仅幼稚而且还自不量力了。事到如今,我能做的就是坦然接受现在这个身份,直到凭自己的努力销除奴籍,其它的,什么都不想。
这种心态的变化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因此我也只好笑了笑没有应他的话,他在我的脸上瞅了半天,也笑了笑,然后推门进房。
“老爷洗漱了么?”我边挑起灯边问。
“唔,我自己来罢,”楚龙吟一屁股坐到自个儿床边脱鞋袜,“庄先生不晓得你现在的活儿重,你这傻小子也不开口同他说,性子要强也不是强在这个地方的,明儿我亲自跟他说罢,待忙过中秋节去轻闲点儿了你再同他研究尸体去。”
我应着声,端来洗脸水,替他脱去外面罩的衫子,待他洗罢脸又去打来洗脚水,正要蹲身给他洗脚,却被他手一伸托住下巴,笑道:“我自己来,你也去洗洗睡罢。”
依言起身,走到里间门口时转头问他:“还要关门么?”
“关门做什么,”他坏笑着冲我抛了个媚眼,“显得你我多见外呢!开着罢,昨夜听小情儿的梦话还未听够呢。”
也不知这家伙的话是真是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我说了什么?”
喜欢我吗
“唔…什么‘神马都是浮云’、‘我靠’、‘破网速伤不起’…”楚龙吟边回想边道。
一时黑线满额,估摸着是穿越前残留下来的记忆,由于这几天太累,以致休息不好,大脑便把这些记忆碎片翻了出来。
“小情儿这些说的都是什么意思?老爷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呢。”楚龙吟笑着问我。
“还是把门关上罢,免得我再说梦话吵得老爷你睡不好。”我讪讪地道。
“嗳,你听说过么,”楚龙吟坏笑着眨眼,“若有人说梦话,旁人在他耳边接话,他就问什么答什么呢。”
“嗯,是有这种情况。”我点头。
“所以喽,门还是开着罢,待小情儿你再说梦话的时候,老爷我就凑到你的耳边好好儿问问你。”楚龙吟笑得更坏。
“你…想问什么?”我警惕地瞪着他。
“问问…咱们小情儿可喜欢老爷我呢?”他半真半假地笑道。
“梦话哪能做准呢。”我垂下眼皮儿道。
“喔,那就不在梦里问了,现在就问——小情儿可喜欢你家老爷我么?”他眨着眼睛问。
“能喜欢老爷的,只有老爷未来的夫人罢,”我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抬头,“老太爷的信中不是说要给老爷你说亲的么?所以…很快便有人来喜欢老爷了,而小的,只需守好自己本分就是,听老爷的吩咐才是我的职责。”
楚龙吟良久未吱声,我便静静地从里间出来,没有关门,洗漱过后又进房去将他的洗脚水倒掉,而他已经躺在了床上,枕着双臂跷着腿,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宿无话。
八月十五,白天依然忙碌。上午的时候审了两件案子,一件是在月饼里下毒杀害亲夫的,一件是遗产继承分配的。下午则招待了一位从京都来的、路过清城去它城公干的官员,又应付了几家来送礼的官员富绅,余下的时间里就是批公文。
待将案头诸事打发清楚正好到了晚饭时间,楚家兄弟两个便移至后宅前厅里用晚饭,我则同子衿在偏厅里吃了——楚龙吟当初虽然口头说的是将他和楚凤箫吃不了的给了我和子衿吃,实际则是一待饭菜上桌他便让我和子衿从盘子里一样拨一些拿去偏厅,因而我同子衿每顿饭里也都有了油星儿,三不五时还能吃上肘子或是鱼肉鸡肉什么的。
吃罢晚饭,楚家兄弟两个各自回房换了便装,带着我和子衿从楚府出来,说是要到街上逛逛——这是本地的习俗,因清城是水城,逢八月十五和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吃罢晚饭都会跑到河边来放河灯祈求平安或是许愿祝祷,再加上清城又是天龙朝的商业要塞,往来客商一年到头川流不息,平日就已是一座不夜城了,更何况又值中秋佳节,月亮初上之时热闹才算刚刚开始,各类摊贩纷纷上街兜揽生意,唱百戏的演杂耍的算命的逗猴的卖艺的行乞的,各色人等齐齐出动,将清城的街头巷围堵得是水泄不通。
大约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在街上看到这样的景象:富家千金与褴褛乞丐并肩而行,风流少年同猥琐大叔共立一处——没法子,人太多,上流社会与底层阶级都需要精神娱乐,所以这一晚,在街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富贵贫贱,无分男女老幼。
尽管人流拥挤,楚家兄弟俩仍然惹人注目得很:楚龙吟身上穿的是件晚波蓝的衫子,楚凤箫则穿了件清水蓝外袍,再配上两张一模一样俊朗的脸和各具气度的身姿,走到哪里都粘着无数道或倾慕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我和子衿默默走在这俩高大男人的身后——有个长得帅的主子并非是好事,瘦巴巴的我们两个时常被一些别有用心凑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挤到一旁去,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俩风骚的家伙,以免一个放松就同他们走得散了。
行至一个卖河灯的地摊儿前,楚龙吟转过头来笑着冲我和子衿招手,道:“来来,你们俩小子也一人挑一个,待会儿到河里放了去。”
我和子衿便挤上前去,他挑了盏红莲灯,我挑了盏百合灯,楚凤箫也挑了盏百合灯,楚龙吟挑了盏…西瓜灯。
四个人拎了灯随着人流往河边走,一时间夜空烟花大作,长长的星焰由头顶划下直落河面,千朵万朵连成一片,交织成一张璀璨闪耀的星网,将这人间盛事点缀得如梦似幻。人群随着每一朵烟花的绽放而爆发出惊呼和喝彩声,远远近近戏台子上鼓瑟齐鸣,大大小小酒楼里唱曲儿的说书的高声喧哗的哄然大笑的声音更是透窗而出,这番热闹劲儿远非现代都市高楼汽车装饰的街道所能比拟。
好容易挤到河边,见沿岸密密麻麻全是来放灯的人,河面上千万盏各式的彩灯随着波澜起伏摇曳着向下游流去,宛如一道星河直达天际。那些有钱人或乘了自家的或租了船行的画舫,在河灯的包围中缓缓行驶,舫里舫外也都装饰了各色的彩灯,还有一些下人在甲板上放天灯。目光随着这些天灯的升空向头顶望去,正看见远处升起一大片的天灯,星星闪闪地直入夜霄,衬上眼前这星河,顶上这星网,那美仑美奂的皓月,以及身旁一双比任何星都要亮的眸子,一时间只觉自己有如身在一个绮丽灿烂的梦中,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触动心魂。
“情儿,”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唤,拉回了我迷失掉的一魂二魄,偏头看去,见是楚凤箫立在身旁望着我温柔地笑,“在想什么?半晌也不见你动上一动。”
“在想…将这样一个美好的情景永远记住。”我笑,转而又低落了情绪,轻声地道:“我想家了。”
“家?你的家…在哪里?”楚凤箫眼中浮上疼惜,伸手轻轻地勾起我的下巴。
“我是说…我想有个家了,我想有亲人在身边的感觉…”我偏开头,想用笑掩饰自己再也按压不住的脆弱——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今日才算切实体会到了。
“傻家伙,”楚凤箫大手握上我的肩头,低下头来寻我的眸子,轻声地道:“楚府不就是你的家么?你若不嫌弃,就将我…当成是你的亲人,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委屈的,开心的,都告诉我,我替你分担,替你承受,可好?”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怕一说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我终究…还是个女人,还是会脆弱的时候想要人来安慰,还是在孤独的时候想要有人相陪。
楚凤箫见我点头,弯了眼睛笑起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又捏了捏我的鼻尖,小小的动作带着无穷的暖意,让我低落的心情重新好转,便抬起脸来回应了个乖巧的笑,却见他反倒不知为何一时失了神,盯着我的脸动也不动。
“怎么了?眼神这么涣散。”我好笑地拍拍他的脸,他一个激凌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转过头去四下里张望,道:“楚老大那家伙呢?两眼瞅不见他就没了影儿,也不知把子衿拐带到哪里去了,只剩了咱们两人在这里。”
“那边。”我朝着不远处正笑眯眯地同几位年轻姑娘搭讪的楚大流氓的方向努了努嘴,见他的手里除了那盏西瓜灯外又多了几盏各式的灯,还有几盏拿不下了,交由身旁的子衿帮着一起拿。
“那家伙!”楚凤箫好笑地摇了摇头,“爹让他娶妻他不肯,偏又爱拈花惹草,也不知那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他不肯?”我轻描淡写地问过去。
楚凤箫坏笑了两声,道:“那日家父来信不是说了么,要他赶快找个中意的姑娘今年内敲定婚事,否则家父便要亲自替他甄选了——后来他写回信的时候临时有事出门,那信就放在案上,被我…无意中瞟见,略看了两眼,那上面写着什么‘儿尚年幼,暂不想成婚’——还‘年幼’!旁人若像他这年纪孩子都凑够十二属相了!”
“噗——”我笑喷,“你就别说他了,你们俩还不是彼此彼此?你呢?也‘尚年幼’呢?”
楚凤箫眸光黯了一黯,转而笑道:“长幼有序,还轮不到我呢,有楚老大在前面顶着,我才不急。”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兄弟,把成亲当猛虎,避尤不及。”我笑。话音方落,便见楚龙吟冲着这边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两个体己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过来放灯。”
于是同楚凤箫一起从人流中挤过去,至楚龙吟身边,楚凤箫便笑道:“你又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灯?放一盏还不够么?”
楚龙吟坏笑着冲仍立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姑娘眨了眨眼,道:“河边人太多,这几位姑娘身子纤弱,挤不近前,便委托了我来将她们的灯放到河里去。”
那几位姑娘含羞带娇地看了看楚龙吟又看了看楚凤箫,一个个春心萌动,面红如桃。
楚凤箫接收到几记美丽的目光,干咳了两声,偏身避开,下意识地向着我这边看过来,我冲他耸耸肩挑挑眉,他便低下头去掸衣摆,也不看那几位姑娘。
楚龙吟倒始终是兴致勃勃,招呼着我们往河岸边去,忽地一阵人流涌动,转瞬便将我们四个冲得七零八落,一时寻不见那三人,我只好拼命往岸边挤,见缝插针地从空隙中钻来钻去,竟也被我很快地钻到了河岸边——幸好在距河面两三米远的地方有麻绳缚于树与树之间以用来阻住拥挤的人潮,否则蹲在岸边放灯的人非得被挤下河不可。
事实上真正拥挤的是南来北往逛街游玩的行人,而放灯的人将灯放到河中后也就退开河岸边了,因此只要钻过麻绳来到岸边就不算很挤,可以略略地松口气了。
我蹲到岸边,将手中那盏河灯轻轻放下水,默默盯了一阵子,直到它融入灯海化成一抹圆圆的光晕,还未回过神来,便觉得肩头落上一只大手,紧接着有人蹲在了旁边,轻笑着道:“小情儿许了个什么愿望呢?”
见楚龙吟手里只剩下了自己的那盏西瓜灯,偏着脸笑嘻嘻地看着我。
愿望…是祝在那一个时空里的爸爸妈妈能够身体健康,尽量…尽量忘掉我这个女儿——旁人都是在祈祷阖家团圆,我却是在祈祷家人把我忘记,想来还真有些心酸。
“要许愿的么?我不知道呢。”我假作无知地道。
“啧,谎话倒来得快,”楚龙吟伸指一点我鼻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活了这么大,年年都要过中秋,就算没人告诉你,你看也看明白了。”
“老爷您忘了?小的早就说过,对于以前的事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我看着他道。
楚龙吟笑起来,大手盖上我的脑袋,左右晃了一晃,道:“好小子,还咬着这个不放呢?也罢,老爷我不问你了,爱说不说!”说着便将自己那盏西瓜灯放到河里,还用手撩了几把水,好让这灯尽快飘往河中央。
“猜猜,老爷我许了个什么愿?”他挤眉弄眼地道。
月下问卜
“娶个大美人当老婆?”我道。
“不对,再猜。”他坏笑。
“娶个大美人当老婆,再娶个小美人当二房?”我道。
“臭小子!”楚龙吟被逗得哈哈大笑,在我脸上掐了一把,“怪了,这阵子小情儿怎么总将老爷我的婚事放在嘴边念叨呢?莫不是…着急了?”
“老爷你都不着急,我又急个什么劲儿呢。”我起身拽拽衣服,慢条斯理地道。
“喔…这样啊,”楚龙吟也站起身来掸掸衣摆,眯起眸子坏笑,“我倒真想看看小情儿着急起来的样子呢。”
我不大明白地看着他,他只冲我眨了眨眼,也不说明,转了身吊儿郎当地往外围走,我便跟在他身后,才扎入人流就被冲得踉跄了好几步,忽地手上一暖,见是他回过身来伸手握住了我的,一径分开人群去寻楚凤箫和子衿。
想来楚凤箫和子衿并未走远,因此楚龙吟便拉着我立到街边,边看那戏台子上的妖娆小旦边等楚凤箫他们找来。等了一阵仍不见那二人身影,楚龙吟便笑道:“反正那两人寻不到你我便会自行回府的——不等了,走,咱们两个逛逛去,难得热闹一回。”说着直管拉着我离了这戏台子,顺着人流的方向一路走一路逛。
我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无奈被他握得紧紧,还打着怕我走失的幌子,只好在路人偶尔丢过来的诧异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跟在他身旁。经过一处卖糖葫芦的摊子,楚龙吟便过去掏钱跟那老板说来上两串,然而半途又突然改了主意,只要了一串,接在手里后先是递向我,坏笑着道:“顶上最大的这个给我们小情儿,算是犒赏这几日来的辛苦——来来,吃一个!”
我可不想众目睽睽下张着大嘴去咬那上面的山楂,搞不好还弄一嘴粘巴巴的糖,摇头道:“我不爱吃这个,谢老爷好意了!”
楚龙吟眨眨眼,将糖葫芦递到我的手里,道:“你若不爱吃,那就伺候老爷我吃罢。”说着将嘴一张,等着我把那串山楂送到他的嘴边。
这个流氓家伙…吃个糖葫芦也要人喂!?——好罢,他既不怕人笑话那我也无所谓。于是把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他便将最顶上那枚山楂咬了下来,吃罢还舔舔唇,冲着我抛个媚眼儿:“甜!也不知是这葫芦儿本身就甜呢,还是因经了小情儿的手的缘故,嗯嗯,好吃!”
便这么走几步吃一个,吃罢糖葫芦又买了桂花糖,用牛皮纸质的袋子盛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做成桂花的形状,精致小巧。楚龙吟拈起一个递到我的嘴边,道:“情儿爷不会连这个也不爱吃罢?”
“我自己来…”我偏头闪躲,他却坏笑着道:“啧,嫌老爷我手脏么?难道非得我用嘴喂你才肯吃呢?”
担心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就在大街上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我只好暂时屈从于他的淫威,张开嘴任他将那糖放在口里。他那捏了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唇,看着我彻底将糖吃下后才坏笑着伸回自己嘴边,舔去手指上残留下的糖渣子。
当我以为这家伙的流氓行径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却见他又张了嘴,指指袋子里的糖——那意思是要我也喂他吃一个——这流氓!他他——多大啦?啊?谁家走丢的破孩子这是?!
于是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逛,看会儿耍猴的,瞅会儿卖艺的,吃完桂花酥又吃莲蓉糕,他喂我吃一块也得要我喂他吃一块,就这么你一块我一块,渐渐的我居然也悲哀地习惯了,当买到糖炒栗子的时候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自动张口任他将剥好的栗子放到嘴里。
直到行至一处孔桥上停下脚来略事休息时我才蓦地察觉,我和他这般你喂我吃的情形…竟、竟像极了一对热恋中的甜蜜情侣——真是…
楚龙吟倚着桥栏将手里最后一颗蜜饯丢到口中,舔舔嘴唇,对着天上那轮圆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忽地眨眨眼,偏头看向我,漫声吟道:“月圆花好,秋波中,孔桥上,小长随因何流连?”
这个…他抽什么?干毛突然冒出一句上联来?
对诗词楹联这种东西我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只会念不会做,于是只好干巴巴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楚龙吟坏笑了一阵,低下头来,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接道:“云淡风清,春心里,桂树旁,大老爷情有独钟…”
一霎间,脑里心里轰然一片空白,肉身这脸难以自控地烧起来,不由连连退了几步,背过身不去看他。
——这个男人——这个惯爱调情的男人——这个让人爱不得恨不得沾惹不得的男人——他怎么能——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触动我的心防?!明知有些事不可能也不能够发生,却还要可恶地想把我拉下水?!他——太可恨了!
楚龙吟在身后放声大笑,大掌轻轻拍在我的后脑勺上,而后摇头晃脑地往桥下走,我在他身后跟着,一路无言。
回到楚府时,见楚凤箫与子衿早便回来了,正在后花园的花池子旁等着我和楚龙吟。管家雄伯一早便令人在园子里设下矮桌竹凳,摆好瓜果酒茶,以供楚家这两位少爷放灯回来赏月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