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炎问道:“那这一番,也是母亲所设的圈套?”蒋方说道:“是。”东炎一瞬,只觉如万箭穿心,镇定了片刻,说道:“那母亲同月娘如今在何处?”蒋方说道:“此刻大概在白衣庵后面的旧宅里。只不过……”

东炎问道:“不过如何?”蒋方说道:“因当年肃王之事未发前,我同兄交好,去拜会楼翰林,曾经见过那小姐一面。后来,我在紫云见到那姚娘子后,我本有些认出……便回信给夫人,本想夫人会同你说知,不料,我等来的,却是夫人命我将她们姐弟杀掉的消息,我犹豫之际,阴差阳错,被二公子将人救了出去。”东炎说道:“你是说,母亲一早就知道月娘……她是……楼小姐?”

蒋方说道:“正是……后来二公子去寻人,我本是命人跟着的,不料二公子机警,我们便追丢了,后来二公子将人带回……夫人察觉她同以前不同……夫人起初要瞒着此事,只做那是另一个人,不料,夫人渐渐觉得不妥,便想速战速决,将她杀除,且又要将大公子恨着二公子,便有意叫我透露刑部查出楼家旧人之事,好教你知道那真是楼小姐。”

东炎呆若木鸡,片刻说道:“我先前还觉得古怪,你明知道我听不得楼家的事,你又是个谨慎的人,怎会在我跟前失言说出那件事来……然而,母亲、母亲却是为何,要害她?”

蒋方说道:“这个我也不甚明白,大概是因大公子对她用情极深,且如今那人已经跟了二公子,是以夫人不愿大公子陷入其中……”

东炎毛骨悚然,说道:“那么这一次……母亲……会怎么对待她?”

蒋方略微犹豫,说道:“只怕……凶多吉少。”

东炎胆战心惊,蒋方说道:“兄,此事跟兄全无干系,就算领罪,也是我去领,兄切勿想不开,擅自行事。”东炎说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幸亏,敬安无事,但是……倘若月娘出了事……”蒋方目光一动说道:“我同夫人约定,火药爆炸为号,火药炸响,就表示侯爷已经身亡,方才……”

东炎身子微震,转头望着隘口那一堆被炸药炸飞的乱石,说道:“难不成,那边以为……敬安已经……”蒋方垂头,说道:“多半是如此了。”

东炎脑中昏昏沉沉,真个做梦也想不到,现实情形,竟是如此丑恶不堪,为何母亲会处心积虑的想要杀死敬安,让自己袭爵?难道当谢府的家主,对他是那么重要?然而他昔日分明是丝毫也不放在心上的,母亲缘何如此偏心?甚至……狠毒到要将敬安杀死的程度。

东炎说道:“我母亲……她可曾跟你说过,为何要让我袭爵么?”

蒋方摇头。东炎不语,想了想,转身便走,蒋方叫道:“兄去哪里?”东炎停了步子,说道:“当初我为何救你?你应自知,你是个极有才干之人,为何却浪费自己,在这些营营苟且的龌龊事上面?如今——幸而敬安无事,倘若有事,我也只得因自己有眼无珠、自刎去给他赔罪。我曾救过你一回,难道你的命终究要还给我?……今晚之事,就此作罢,你切记,日后不得对其他人说起。然而……从此之后……我不愿再见你,只望你……知道何为你真正想做的,才不辜负我曾救过你之情。”

东炎说罢之后,迈步便走,静瑗便跟上,东炎扶着静瑗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两人并辔而去。

身后,蒋方跪了良久,脸上的泪也被风吹的结了冰,底下的部众见人走了,便来叫他,蒋方如梦初醒,最终起身,拉了匹马,默默地带人离去。

只是,东炎更没想到,自己连见到谢夫人的机会都无,白衣庵的旧址,已经化作一团废墟。他去的路上,心头百转千回,颇有怨恨,但是……当亲眼见所有都化作灰烬之后,无尽怨恨也变成了灰飞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冰寒。

只是,真相更在所有的想象之外,审问了丫鬟,婆子,跟那释念和尚之后,东炎才知道,原来,母亲远非自己想象中的一般,甚至超出所有想象跟他昨夜所知。

此刻在厅堂上,东炎望着敬安,见他惶恐,不安,焦灼,伤痛,眼眸中略见躁动,——这是他谢东炎的亲弟,他曾对他颇有怨恨,也曾恨铁不成钢,东炎深知敬安资质不凡,极为聪慧,当初父亲将爵位传给他,所有人都震惊,虽然东炎也觉得意外,却也尊重父亲的选择,他只要敬安好好地,能够真的将所有担起来,不丢谢家的脸便是。

但……他却未曾想到,会因为自己,而差点害了这个他心底疼爱的弟弟。

敬安望着东炎,却见他一阵犹豫后,才说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云骑尉蒋方,是我在京中第一交好之人,昔日肃王案子之中,我救他一命,他为了报恩,便千方百计要设计你,想要害了你后,让我袭爵。紫云县中的追杀,到京中的所有蹊跷,以及安了舅之死,都是他所为,——事情的真相,便是如此!”

看到这里,大家定要不解。事情真相明明并非如此,为何东炎竟要瞒着不说?

——虽然表面上行事的人是蒋方,但实际上,暗地里指使蒋方的,却是东炎敬安的母亲谢夫人,东炎心心念念:要怎么对敬安说?难道要他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心心念念想要害死他么?何况,如今白衣庵那边一片灰烬,再听了那三人的陈述,显然谢夫人已死,那么,所有罪孽,就此一笔勾销罢了,何苦再叫敬安心头恨着她……与其说敬安得知真相会恨她,不如说会更伤心些罢!

而且……敬安最心爱的……那人,此刻多半也是凶多吉少,倘若再叫他知道真相,他会怎样?

东炎只觉得心头森森然地,不敢想象。

因此,绝不能叫敬安知晓真相,这也是东炎疼惜敬安,一片苦心。

敬安怔怔地望着东炎,好似尚在懵懂。东炎咽一口气,静静说道:“事情真相,便是如此,敬安,你明白了么?”

覆旧伤黯然销魂

敬安仿佛出神,东炎说道:“他虽然犯下弥天大错,但此事却是因我而起,因此,我代他,向你请罪,片刻,我就去大理寺,担了这些罪名。”东炎放开敬安的手,便低下头。

敬安目光闪烁,冲口说道:“不可!”东炎抬眼看他,敬安伸手重握了东炎手臂,说道:“如今母亲也没了,大哥你再离开,叫我怎么活?”东炎听了这话,心头一酸,敬安说道:“大哥,此事已经过了……就别再提了。”东炎说道:“难道你不怪我……不怪他么?”敬安说道:“我自也有不是,再者,大哥是怎样的人我最是明白,怎么会怪。”

东炎不语,敬安伸手将东炎抱住,说道:“我已什么都没了,只求大哥别要有事,以前的所有,尽数忘了罢。”

东炎泪如泉涌,颗颗打在敬安肩头,说道:“敬安……”伸手亦将他牢牢抱住。

此后三日,敬安东炎打起精神来,处理谢夫人身故之事。因涉事的一干人等都灭了口,因此竟也没张扬出去,只说是因礼佛失火而身故。皇帝体恤,赐了好些东西以示安抚。安了舅被刺一事,也因证据不足而判了敬安无罪。

三日之后,敬安向皇帝请辞外调。皇帝同群臣都惊,皇帝不放,只叫敬安再回去想想便是。

敬安归家,东炎便急着问道:“你为何要如此?”敬安说道:“大哥,我不愿呆在京内,你也知道,我是为将之人,总不能一直留在京内,听闻西北那边又有毛匪横行,当地官员不力,为将者,当为君分忧,这不是你常说的么?”

东炎说道:“话虽如此,但母亲之事刚结,你须得在京内多留些时候才好。”敬安说道:“又留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东炎望了敬安一眼,不语低头。

他的确是好端端的,话也能说,也能周旋交往,但东炎怎看不出,敬安双眼之中,一片冷漠淡然,无论看谁,皆是如此,已再无昔日神采了。

至于是为何,究竟是为了母亲身故,还是其他,东炎却不想问,不能问。

因白衣庵旧址的那一场火,白衣庵后院的菩提树,也被波及,烧得面目全非,上面的祈福结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敬安背负着双手,淡淡望着那被烧得乌黑枯干的枝桠。半晌,身后有人说道:“侯爷。”

敬安不回头,说道:“你叫我来,有何事?”身后那人上前,脸色苍白,头发只挽做一个发髻,却正是静瑗,看了眼敬安,说道:“这棵树被那一场大火烧了,真是可惜,上面恁般多人的心意,都灰飞湮灭了。”

敬安说道:“就算是挂着,难道就能真的新意达成了,无非是些痴心妄想罢了。”

静瑗说道:“侯爷不信这个么?”敬安说道:“我听过那个典故,你也不必跟我说了,好罢,就算是真的,那如今他枯死了,哈……以后也没人会来了。没处起愿,岂不是有人要哭死了么?”

静瑗微微笑了笑,说道:“这个,我却不知道……只不过,虽然这树被烧得枯干了……却也并非就意味着不能再生了。”

敬安走上前,伸手一拍,那树上的黑灰纷纷振下,连同一根被烧得酥脆的枝桠,落在地上,断成两截。敬安冷冷看着,说道:“瞧见了么?都这样了,难道你还以为他能枯木逢春?哈。”

说着,就摇头转身。

静瑗见他欲走,便问说道:“听闻侯爷最近请求外调?”敬安住脚,点点头,说道:“正是。”

静瑗说道:“先前,又蒙侯爷相救,很是感激。”敬安说道:“何必客气,你也是因我而受累了。”静瑗说道:“侯爷不奇怪为何当夜我会在那?”敬安想了想,说道:“造化弄人,又有何可奇怪的?”

静瑗低头,微微一叹,说道:“的确是造化弄人……”敬安说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是求不来的,我如今只是后悔,倘若当初我未曾那么苦苦相逼,也许此刻她还……”

边说着,那眼中的泪,摇摇欲坠,只强忍着,反而一笑,抬头看天。

那天色高远,极蓝,却蓝的无情,高的空旷,叫人的心也觉得无处可放。

敬安淡淡笑笑,说道:“我今日,算是同你最后一面了……就此别过。”敬安迈步就走。静瑗见他走到菩萨殿门边,身影一闪,便要离开,犹豫之下,终于叫道:“侯爷留步!”

敬安一脚踏入门中,却并不停,静瑗说道:“侯爷!”

敬安进了门,终于站定身形,静瑗快走几步上前,手上动了动,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心意结来。

敬安一怔,却仍淡淡看她,微微皱眉。

静瑗低头,望着手中之物,说道:“侯爷莫要误会,这个,不是我的。”

敬安不解,就看着她。静瑗说道:“这是某一日,我在这里捡到的。”她一转身,指着菩萨殿的台阶之下,说道,“我记得,那正是谢夫人去香叶寺上香,也是我约见侯爷那一日。”

敬安神色本来淡漠冷峭,听了这话,双眼却慢慢瞪大起来。

静瑗看了看那如意结,说道:“也不知是谁人,本是要挂在这树上的,结果竟没有如愿……不过如此也好,倘若挂了上去,就如侯爷所说,此刻也灰飞烟灭了,……可见冥冥里自有一番造化的。”

她说着,便伸手,将那如意结向前递出。

敬安喉头动了动,眼波闪烁,几度犹豫,终于伸手,将那如意结接过来。

静瑗说道:“侯爷若是出京,还请擅自保重,若有他日枯木逢春,恭候侯爷……故地重游。”

敬安将那如意结握了,冲着静瑗点了点头,转身而行,走了两步,又站住脚,回头说道:“你也耐得够了,我知你心底喜欢之人是谁,倘若你真的难以……释怀,……那便替我多照料他罢。”

静瑗本来微笑望他,听了敬安这一番话,肩头却抖了抖,继而垂眸,说道:“我……怕是不配的……他心里……没我。”

敬安嘴角一挑,说道:“如此,你也是被火烧了的那枯木,无力回天?既然如此,好罢,你说枯木逢春,那我们就等枯木逢春之时,倘若这世上真有枯木逢春,那……”低头看了看那红色的如意结,抬头望向远处,却实在说不下去,讥诮一笑,迈步出门去了。

敬安回了家里,便径直去了东院,院子里悄无声息,自月娥失踪那日,小哈也跟着没了踪迹,起初还以为他乱跑,总会回来的,不料四天过去,竟还毫无踪影。

敬安坐了,便命人叫小葵来。

片刻,小葵到了,敬安说道:“昔日你说你跟姚娘子去白衣庵,写了心愿,未挂上,是否是真?”小葵点头,说道:“娘子把我的跟自己的都写了,本是要挂,怎奈……”。敬安问道:“你说是娘子替你写得?”小葵说道:“正是。”

敬安又问:“那娘子的呢?”小葵想了想,说道:“后来就没有见,现在想想……自娘子见了侯爷后,就不见她手里有了,大概是丢了……”

敬安顿了顿,又说道:“那如今那心意结还在你身边么?”小葵垂泪,说道:“娘子亲笔写得,奴婢一直珍藏在身边。”

敬安看着她垂泪,便转开头去,做无事状,说道:“拿你的来,给我看看。”小葵答应一声,从怀中摸了摸,将那如意结摸出来,递给敬安。

敬安拿了手中,手指微微颤抖,片刻,终于打开来,见上面写道:愿我家人身体康泰,平安吉祥……几个字,字写得很工整清秀,敬安慢慢放了,又自怀中将静瑗给的那个拿了出来,拆开来,将那字条缓缓展开,动作极慢,展开之后,定睛一看,那手渐渐竟抖得不能自抑,眼中的泪涌上来,又极力忍了。

敬安将人挥退了,当晚上便在月娥睡过的床上安寝,睡到半夜,爬起身来,拿了蜡烛在枕边照了照,终究看到一根头发丝,敬安小心将发丝拈起来,绕了绕,从旁边拿起那如意结的小红袋子,便塞了进去。

将红色袋子捂在胸口,敬安低头,宛如初生婴孩儿一般将身子蜷缩起来,肩头微微发抖,无声到天明。

敬安似铁了心,一再请辞,连东炎也劝说不听。皇帝无法,只得准了。六天之后,敬安便离京,以“西北破虏大将军”的头衔,领命出京,直望西北而去,百官颇有相送的,东炎也一路送到城外八里亭,百般叮嘱,同敬安挥泪洒别。

一年的光阴转瞬而过,敬安人在西北,一日也未曾回京,终日练兵鏖战,除此之外再无他事。西北之地,人人都知有一名少年将军,身带斑斓雪豹一只,神勇无匹,所向披靡,百姓们少了许多匪贼骚扰,人人赞颂将军。

而毛匪莫敢逆其缨,西北匪贼,渐渐不至先前那般猖狂,却更恨敬安入骨。

半年时光到,皇帝宣召敬安回京述职。敬安带着小暴,途径紫云,便绕了个弯,去往天水镇。

已是晚间,一人一豹,来到昔日的旧屋之前,小暴低吼一声,敬安伸手拍拍它的头,小暴安抚。敬安伸手推门而入,每间房子都细细看过去,孤零零,在月娥先前的屋内睡了一夜。

次日早上,外面有人前来,敬安出外一看,却是苏青,两人见面,各都一惊。

苏青呆了会,才认出面前那肤色微黑,憔悴面容之人乃是昔日的谢小侯,一惊之下,急忙行礼。

敬安见苏青的容颜未曾大改,便说道:“一向可好?”便落座。

苏青说道:“无非如此,侯爷可好?”敬安望着他,说道:“你是大夫,望闻问切,最是厉害,你说我好么?”

苏青见他样子不好,就知道必定有事,听他这样问,便觉得心头惨然,反而问道:“侯爷……发生何事?”敬安说道:“怎么,你看出了本侯身上有事?”

苏青问道:“可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敬安垂眸,淡淡一笑说道:“倒叫你看了笑话……我时常回想,你当初说的那一番话,甚是有道理,竟被你说中了,果然我无能,护不了她,反害了她,如今……你该当笑出声来了罢。”

苏青心头揪痛,皱眉后退一步,说道:“月娘出了事?”敬安说道:“是。”苏青默然半晌,终于说道:“侯爷……”敬安说道:“你怎地不说了?当时你说我说的极畅快,我如今闷,你倒是说两句来。”

苏青摇头,说道:“侯爷……”敬安瞪着他,说道:“当初她不过是走了,你便将我大骂了一顿,如今她死了,你怎么反而无话了?想来你也不过是个狠心绝情的人,见她死了,无望了,就不肯替她出头了,是否如此?倘若你是个有骨气的,就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啊。”

苏青鼻子泛酸,只是摇头不语。敬安厉声说道:“懦夫,你不敢么?本侯绝对不会还手,你打就是了!”

苏青转过身,向外而去,敬安说道:“你站住!”苏青便出了门,敬安拍案而起,说道:“你给我站住!”苏青踉跄出门,敬安上前,将他一把拉住,说道:“你……”苏青一眨眼,泪铿然而落。

敬安见他如此,自也仰头吸了口气,忍了忍,终于说道:“苏青,别走,同我……说一会儿话罢。”

苏青抬手擦了擦泪,看了敬安一眼,却没再固执离开,敬安见他没反驳,便回身仍旧坐了,苏青也进门来,半晌,苏青说道:“侯爷,你这手上有伤。”敬安扫了一眼,说道:“无妨,自会好的。”苏青起身,将敬安的手握住,便替他挽袖子,没料想,袖子越挽,越是心惊,先前只见他手上带伤未愈,如今掳起袖子来,却见这手臂上,也是处处伤痕,苏青大惊,那手便抖着停了,说道:“侯爷,你这是……”

敬安扫了一眼,仍旧淡淡地,说道:“没什么……那些匪徒很是凶恶,不过再凶,能凶的过本侯么?你放心,本侯身上的伤不是白得的,有一道伤,必是死数十人或数百人,哈,值了。”

苏青后退,靠在门板上,仰头,将眼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苏青听到敬安说道:“昔日,对不住了,倘若不是我,或许此刻,她会好端端地,跟你……在一起。”

苏青再睁开眼之际,却已不见那人。

敬安回京之后,呆了短短两日,便又返回西北,似乎那京城锦绣繁华之地,却不如那黄土连天狂风怒吼的西北好受用。

敬安在京的两日,去过一趟白衣庵,其他时候,便只去会那昔日的重烟姑娘,敬安离京之后,便有人来恭喜重烟,重烟姑娘只是笑,却不言语,私底下几个密友相问,重烟姑娘才吐露真相,说道:“奴家也不知是何缘故,昔日小侯爷来之时,便也不做其他,只叫奴家换了布衣素服,静静地侧坐着,困了就叫奴自己睡,他也不靠前,一看就是一夜,也不知是怎地……”

只有那昔日的红牌、在一年多前嫁了京内富商做妾室的文如姑娘,来楼里,看了重烟,望着她侧面眉眼,才一笑,说道:“原来如此,他竟也有今日……”

三个月后,西北军中传来消息,破虏将军谢敬安,因中了敌军圈套,孤军奋战,身受重伤,又旧伤复发,逝。

谁曾许一世无伤

西北军中传来噩耗,传令官八百里加急,跑死多少匹马,将主帅阵亡之事传到京城。进京之内,一人报天子,一人报往大理寺。大理寺内东炎正在坐堂,外面门吏传了信,堂官上来,行礼说了,东炎听了这噩耗,大叫一声,便昏死过去,两边的人急忙来救。

东炎醒来,大哭不止,旁侧同僚闻者伤心,连大理寺卿也泪流不止。

皇上龙颜震惊,亦是泪撒当场,当下立刻命钦差前往西北,又派黄门去谢府吊唁,那往西北的钦差出发之际,东炎上表陈词,要同钦差一块儿去,天子体恤他兄弟情深,便准奏。

西北军中皆着缟素,白幡飘扬,三军将士哀声震天。

那些西北军护佑下的百姓,感念自敬安来后,匪众不敢猖狂来犯,百姓才能有些安定好日子过,如今敬安身故,百姓们自愿而出,香烛纸钱,夹道而行相送破虏将军灵柩,百姓同士兵们挤挤挨挨,一路前行,漫天的白幡同纸钱乱舞。

东炎同天赐钦差一路上餐风露宿,紧赶慢赶,来临之时,看的便正是这幅场景,东炎摧心折肺,自马上翻身下来,踉跄向前两步,手扶着敬安的灵柩,放声大哭,痛心彻骨,神智昏昏。

东炎本要再见敬安一面,怎奈灵柩都被钉死,东炎便命开启,周大等部属便劝,只说人死不能复生,必要入土为安。

东炎听了这话,几乎呕血,一口气上不来,周大急忙叫人扶着东炎。这边上西北军统领等便将灵柩下葬,东炎上前来,见沙土埋了敬安灵柩,一时恨不得就跳到里面去,被周大等死活拦住了。

这等生离死别场景,三军在内,连同旁边百姓们哭了许久,几个时辰后,才各自散去。

只有几个西北军的将领,连同周大等近身,及东炎留下。东炎守在敬安墓碑边上,守了许久,说道:“他究竟是怎么出事的?”周大说道:“敌方狡诈,引了侯爷入圈套,力战不敌……受了重伤,正好胸口旧伤复发,急救无效,就……”

东炎低头垂泪不已,哽咽无语,周大将东炎扶了,说道:“大公子节哀。”同一个近身一起,将东炎扶了,东炎一步一回头,哭的神伤魂消。

此后,西北军将士数万,为破虏将军守灵三日。

第三日正午过后,山路上却有一辆马车骨碌骨碌而至。一路到了破虏将军的墓地之外才停了。

马车上,一个青年纵身跳下,在地上站定向周围看了会,马车里头,有人问道:“是这里了么?”青年说道:“是了,我……我已看到了。”马车内寂然无声,过了片刻,却有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探了出来。

青年见状,急忙回身,将那手握住,说道:“姐姐,小心。”里面那人不语,却慢慢地探头出来,只见她遍身缟素,一头如云乌发,肤白如雪,樱唇檀口,分明是个绝色人儿——正是昔日在白衣庵旧地里失踪、生死不知的月娥。

而那车边的青年,虽然年纪不大,却平添一种沉稳之气,面容清秀,正是月娥的弟弟姚良。

月娥探身出来,姚良急忙上前接了。月娥扶着他的手,缓缓地出来,下车,姚良扶着月娥的手指引她向前,月娥双眼空空地望着前方,双手紧紧地抓住姚良的衣襟……蓦地姚良说道:“姐姐,小心前面石头……”说着,将月娥带了一带,月娥脚下踩到石块,眼睛却仍然呆呆地望着前方,虽然身子踉跄,但眼神却丝毫不变,只是一种空洞呆滞之色,竟是……已经瞎了。

月娥站直身子,问道:“快要到了么?”因眼神空洞,倒是看不出脸上是何表情,只是声音微微颤抖。

姚良说道:“姐姐,就快到了。”看了月娥一眼,心头甚是不忍,说道:“姐姐……”

月娥一手握住姚良的手,另一只手探出,向空中挥了一下,似要碰到什么,却什么也碰不到,姚良看了一眼,便觉不忍,只转过头去。

片刻,姚良扶着月娥到了敬安的墓前,月娥急急上前两步,姚良扶着她站定了,月娥说道:“在哪里,在哪里?”一边问一边发抖,眼空空地望向别处,手不停地摸来摸去。

姚良望了月娥一眼,又看面前的墓碑,心十分发酸,说道:“姐姐……在这里。”伸手将月娥的手握住,引着,向前搭了搭……

月娥被姚良握着手,向前探出,净白如羊脂玉的纤纤素手,同苍凉黄土,坚硬墓碑,鲜红题字成极刺眼的对衬。

月娥的手指头当空抖了几抖,尖尖地手指,便碰到了敬安的墓碑顶,手指碰到那冰冷的墓碑石,一下子便缩了回来。

姚良说道:“姐姐……”

月娥怔了怔,才又自己伸手出去,这一回,却摸上了那碑石,手指紧紧地抓住,这瞬间,眼中的泪刹那奔涌而出。

姚良无声,也抬手擦眼中的泪,月娥的手指抖抖地向下移动,摸那墓碑上的题字,隐隐地摸到下面,清清楚楚,是“谢敬安”三字,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如此鲜明……纵然他死,亦是。或许,正因他死,而越发的深刻入骨了。

月娥从头到尾,将墓碑上的字摸了一遍,姚良在旁边,叫道:“姐……姐姐……”

月娥说道:“别出声,小良。”

姚良欲言又止。

月娥双膝微曲,便跪倒在地,双臂伸开,缓缓地抱了那墓碑,将脸慢慢贴在上面,轻声说道:“怎么、竟不灵了呢,难道非要挂上去才灵的么?我明明写了,要你一世无伤的……怎会如此?不是说那菩提树甚是灵验的么?难道,真个儿是骗人的?”

眼泪自那空洞的眼中涌出来,顺着墓碑便往下流淌。月娥说道:“你知道我为何总是不愿见你,甚至讨厌你,我就是怕如此……我怕你有朝一日,会离开我,是变心了也好,是殒身了也罢,我只是怕这些,我不要你离开我……是,我从未对你说过,我是如此胆小之人,故而在你跟前,从不敢袒露心中所想,……我只怕我真的喜欢上了你,你却离开我啊……哈哈,如今,你果然走了,我该……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吗?可是为何,我心里还是这么难受,甚至定要来亲自看看……看看你。”

月娥低头,紧紧地抱了那墓碑,仿佛那墓碑便是敬安一般,垂眸说道:“为何,竟然会如此呢?你真是很坏,任性,强横,不通情理,死缠烂打,我逃都来不及,我实在不该喜欢你的,实在该远远地离开,听闻你死了,我该松一口气才对,可是就算不说……我的心里,那么喜欢,那么喜欢你……我对夫人说过的,她不疼你,讨厌你,想你死……都不打紧,我疼你,我喜欢你,我不要你死啊……你为什么还要死呢?——你可知,你很坏么?三番两次,折磨我,让我不得安生,先前知道你没死,我是多高兴,多高兴……你怪我没有回来找你么?我是迫不得已的,敬安……我是迫不得已,我不能回来,我怕……我怕你讨厌我了。”

泪流不止,哽咽的说不下去。连声儿都颤抖的听不清楚,月娥顿了顿,才又说道:“可是,我只是想叫你好好地啊……白衣庵的菩提树枯了,我求阿秀公子,每个月都帮我挂许愿结,难道都不灵验么?早知如此,我就不顾那些,仍旧回到你身边来了,怎么会就死了?是骗人的么?——阿秀公子说是骗人的,我也希望是骗人的,所以我才一定要来,亲自看一看,你、你出来啊,你出来告诉我一声,这是骗人的,是骗人的。敬安……”

她痛哭了一会,几乎大叫出声,近乎失态,双膝跪在墓碑之前,手紧紧地抱着墓碑,闭着眼睛,说道:“我不是个大胆的人,我……自欺欺人了那么久,你定然、会瞧不起我,可是我……我心里喜欢你,我是喜欢你的,……你听到了么,谢敬安……你不是问我心里怎么想的么,如今我说给你知道,说给你啊……”

身子紧紧地贴在墓碑上,柔软贴着坚硬,似乎是想用自己的温暖来将他的冷驱走,月娥哭着,大声叫道:“你回来好不好,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应你,只要你回来,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只要你回来……我求求你了,求你了……”

明知无望,却仍旧卑微的祈求,眼中的泪,怎么总是流不干呢?

一双手从旁边伸出,轻轻地握住了月娥的肩膀。

月娥哭的一片迷蒙,微微转头,哽咽说道:“小良,我……我没事,这些话,我这一辈子,只说一次,你就容我,容我在他坟前,哭一顿罢。”

身后那人不语,手上用力,竟将月娥从那墓碑上拉扯开去,月娥微微一惊,说道:“小良……”

那人用力极大,月娥忽觉得不妥,顿时变了面色,问道:“你……你……你是谁?小良呢?”一边问,一边死死地抓住敬安的墓碑不放,手指头紧紧蹭着粗糙的碑石,蹭出血来。

那人仍旧无声,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就去掰月娥握着墓碑的手指,他的力气极大,月娥惊恐叫道:“走开,走开!你是谁?要做什么?小良?小良!”

那人索性大力将她一抱,紧紧地将月娥抱入怀中,月娥惊慌挣扎,动了一会,闻到那人身上气息,忽地僵住。

月娥缓缓停了挣扎,眼睛仓皇地四处乱看,却什么也看不到,伸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便沿着胸口,向下一路摸过去,颤抖说道:“你……你是谁?”

那人喉头一动,月娥摸到,吓得又缩回手去,过了片刻,却又试探着摸过去,问道:“你……你说话啊……你是……”

蓦地,下巴被人挑起,月娥什么也看不到,却觉得有人用力压下来,便将她的唇吻住。

月娥大惊,呜呜地挣扎了一会,却逐渐没了力气,那人强行启开她的牙关,以扫荡之姿而入,似饥饿了许久一般,要将她生吞了相似。月娥觉得似要被人撕碎,然而这种霸道的温存,恍惚间让人觉得熟悉,让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月娥忘了反抗,那人用力吻了她一会,低头相看,见怀中的人面色呆呆的,唇被亲吻的嫣红一片,似要滴血,眼中却还带着泪,只怔怔地仰头望着自己,然而偏生是看不到的……他眉皱了皱,便重把人紧紧抱住怀中。

月娥颤抖着,喘息未定,说道:“你……你是谁呀?”

他低下头,在月娥的眉心亲了一口,轻怜密爱,俊美的脸上,半是欣喜,半是心疼。

月娥伸出手来,便摸上他的脸颊,在下巴处摸了摸,便摸到他的唇,他的鼻子,眼睛,眉毛……鬓发,一丝一丝地摸过,越摸,眼中的泪越流的急,眼睛一眨不眨,泪水涌涌地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月娥开口,说道:“侯……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