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珍惜只得放下手里端着的茶盏,提起裙摆行至茶馆外来看,但见天际弥漫的红绞着火烧云越滚跃进,似乎是从数条街外的城门那边传来的。
隐约觉得出了事,林珍惜又唤了金钏花一遭:“花姐,快来看天上的火光,好像出事了。”
金钏花还在忙着算账,随口敷衍她道:“你看错了,那是晚霞,今日的霞光特别亮,这说明明日是个好天气。”
“不是的,那光不对,像是…像是着火了。”林珍惜边说边够着脖子往远处瞧,莫名的觉得心悸。
随着“啪”的一声,金钏花终于放下笔,绕过柜台,往门口行来,嘴上则数落着林珍惜:“都怨你,这帐又得重算了。”
金钏花这一句话才刚说完,人已到林珍惜身边并肩而立,仰首之际惊骇的掩嘴,却挡不住失却镇定的呼声:“天啊!”
远处的火光更盛,几乎可以确定是城门那边出事了。
附近的商户和百姓们也陆续觉察到这一点,都纷纷从自己的窗户里探头出来,原本冷清的街道竟忽然恢复了战争触发之前的热闹。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阵交叠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队秦国骑兵驾着战马穿过这原本应该铺陈着集市的长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那火光映天的源头驰骋而去。
“鲜卑人攻进来了!”
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句,原本就已经人心惶惶的街道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商户们纷纷上了门板,连歇业的牌子都来不及挂。
有的人害怕的紧闭门户,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有的人则收拾了值钱的家当,四处流窜,准备逃出城去避祸。
“快关门!”还是金钏花的一声高呼令林珍惜收回心魂。
她连忙帮着掌柜的一起上门板,总共不过十几扇门板,原本每日里做来花不去多少时间,今日却觉得甚是艰难。
外面有越来越的秦兵集结,碰到流窜的百姓他们也不避让,片刻内踩踏之事就发生了数起。
那纷乱的也不知是伤者的呻吟还是秦兵的高喝,林珍惜只觉得乱极了,她已不是第一次接触战争,最是知晓这其中的可怕,两军交战之际唯胜败藏于人心,难免伤及无辜。
随着门板一扇扇被镶进门槛里,茶馆里逐渐暗了下来,街上纷繁杂乱的声音也被隔绝在外。
林珍惜下意识的觉得安全了几分,多少带着点儿自欺欺人的意思。
金钏花也不点蜡烛,拉着林珍惜来到内堂,来回焦急的踱着步子。
“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的嘟囔着,似与林珍惜商量对策,却见林珍惜正目光呆滞。
事实上,林珍惜也同样在盘算对策。
人们杂乱的呼声还不断的自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有一些碎裂的片段纳入她的耳中。
她听到有人说燕军正在采取火攻的方法突破秦军城门的防守,也有人说一名燕军大将已经攻破了南门,杀了进来。
焦灼之际,林珍惜似忽然回过神来,朝向金钏花下定决心般道:“我们逃吧?”
“逃?”金钏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胆想法骇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林珍惜笃定了点了点头:“长安自今天起再无宁日,不如趁乱逃出去,更何况…”
后面的话林珍惜没有再说下去,她需要到城门处亲自看一看,确认情况。
金钏花却还有些不情愿:“若是就这么逃了,我们岂不成了流民,还有我的茶馆…”
林珍惜急切的拉住她道:“都这个时候了,是茶馆重要,还是命重要?”
“秦国气数已尽,就要亡了,如今不光围城的这支燕军,还有多方势力觊觎着长安,到时候陷入混战,想逃也逃不了。”林珍惜接着强调,语调更加笃定。
虽说她十分了解慕容冲的为人,可是也不能保证历史上载明的长安之乱不会因为别的原因发生。
金钏花并没有听懂她后面这一段分析,却着实被她认真的表情震住,再不曾多言,有些失神的点点头道:“我这就收拾东西。”
说完她果然跌跌撞撞的到后面收拾。
不多会儿,金钏花便提了一个包袱出来,至于林珍惜,原本就没什么随身的物什,只等来了金钏花就急忙同她一道自后门出去,到了街上。
她们二人尽量拣那背街的小巷子里绕路,以免遭遇上军队,无论是燕军还是秦军,这个时候只怕都杀红了眼。
随着她们离城门越来越近,喊杀声也越来越清晰。
纵使泼辣如金钏花,也毕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情形,吓得哆嗦起来,但终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倒还能跟上林珍惜的脚步,不至于吓得不能动弹。
来到城门前的那条主道上时,林珍惜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秦军,也终于了解到这场战争的真实情况。
燕国的一队精兵确实攻破了南面的侧门,情势凶猛的杀入城中。
可苻坚随即派出数名大将迎击,两军在城中激烈交战,而今却是秦军占了上风,将那一队燕兵尽数斩杀擒获,只剩下少数残部在城门前负隅顽抗。
不仅仅林珍惜和金钏花,城中其他的百姓们也觉察到乱世的来临,纷纷拢至城门前趁乱出逃。
秦国的骑兵便在拥挤的人潮之中围剿燕军残兵,一时血肉飞溅,兵刃撞击,夹杂着无辜之人的惊呼与惨叫沸反盈天。
在漫天猩红的霞光下,原本最为繁华和安宁的城池在顷刻之间已化作炼狱。
林珍惜和金钏花被挤入了城门前逃难的人群之中,为了不被汹涌的人潮挤散,姐妹二人始终紧紧的交握着双手。
尽管手心里已经浸满了汗水,两个人却还是不约而同的紧拉着不松手。
越是到那扇洞开的城门口,人们就越是疯狂,仿佛抓住了求生的希望一般,拼了命的往前涌。
眼见着林珍惜和金钏花也要跨过那道门槛,可就在这时,秦军已腾出精力来处理城门前的混乱。
士兵们举着长矛与剑戟驱赶欲逃出这座城池的百姓,渐渐在城门附近形成一道以兵刃武装的人墙。
见此情形,出逃的百姓们变得激动起来,每个人都想趁着这最后的机会逃出去。
人群因此拥挤得更加厉害,金钏花被身后的几人推搡着,渐渐与林珍惜拉开距离。
两人原本紧牵在一起的手也在那一瞬间被冲开,林珍惜感觉到金钏花的指甲在手掌上滑过,似乎奋力想要重新将她的手握住,却还是失之于毫厘间。
就这样,林珍惜眼睁睁看着金钏花被挤出了城门,而她自己则被左侧切入进来的秦兵挡在了城门前。
看着金钏花流露焦急神色,不住回望的面容渐渐消失在远处的人潮之中,她的心蓦的一沉。
逃不了了。
她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仰头看了一眼那一墙之隔的自由天地,终于咬了咬牙折返身子往回挤。
今日长安城破,苻坚一定怒极,难保不会将气撒在出逃的百姓身上。
这样想着,她并没有像那些仍抱有幻想的长安百姓一般拼命抵抗秦军,而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好不容易脱离了那片混乱的区域,林珍惜低头看了看,才注意到自己那身衣裙已经挤得一片凌乱,腰带都不知道在哪里丢了。
她只得无奈的叹了一声,理了理身上的衣衫,用双手提着裙子往回走。
林珍惜最终还是回到了茶馆里,毕竟乱世之中,也只有这里还是一处藏身之地。
那场燕军破城之乱终究归于平静,林珍惜猜的不假,那日城门前被秦军阻挡的百姓曾一度失控,秦军于是斩杀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一排人,才终于平复了混乱。
战后的长安城比之前更显萧条,可林珍惜还是将茶馆开了张,只是几乎没有什么人来饮茶了。
她就一个人倚在茶馆的门槛上发着呆,一待就是一整天。
此时的她多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到那长安城外,多想知道慕容冲的伤是不是已经好了,想去安慰一下刚刚经历了挫败的他。
当然,她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林珍惜正望着那恢复如常的天空自嘲,却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味道似乎自破城的第二天就弥漫开来,而今已经一天一夜,竟也不曾消散。
仔细分辨开来,是很特别的味道,像是烤肉店里的香气,偏又溢满空气,不像是普通的小店,更何况这战乱时期,又有谁还有那个心情去吃烤肉的。
“好香的肉啊,真是可怜…可怜呐…”
林珍惜正为这奇怪的肉香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一阵叹息,寻声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坐了一个乞丐在茶馆的屋檐下。
她便顺口问那乞丐:“什么可怜?”
“你道什么肉这么香?”那乞丐答非所问,抬起头来朝她嘿嘿一笑,自肮脏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显然神智有些不甚清晰。
尽管知道这乞丐多半是个疯子,林珍惜还是控制不住的追问道:“什么肉?”
乞丐的嘴又向腮帮子两侧咧开了几分,嘿嘿笑道:“是人肉呀…”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乱(三)
听了疯乞丐的话,再闻到那弥漫了整座长安城的肉香,林珍惜只觉胃腹中一阵搅动,二话不说,恶心得干呕起来。
那乞丐却还不肯闭嘴,嗤笑着继续说话:“秦国皇帝要举行宴会犒劳三军,奖赏他们打跑了敌人,这些人肉就是为今晚的宴会准备的。”
虽说那乞丐疯傻,话不足信,可林珍惜却大概的明白了情势。
正如历史上那段著名的记载,慕容冲的军队第一次攻入长安后,胜利却并未就此来临,相反秦军拼死一搏竟将燕军击退,直至阿房城,后来秦国有将欲趁势攻入城中,还是苻坚畏惧慕容冲才撤了兵。
她先前只记得慕容冲的军队攻入长安后曾给长安城带来祸乱,却忘了苻坚亦曾下令将鲜卑人分而食之,此情此景之中,却是受到了提醒,想了起来。
苻坚因破城之事大怒,下令将捉到的所有鲜卑人分而食之,甚至还牵连到许多寄身在长安,无辜的鲜卑百姓。
这无疑是鲜卑族人在长安城中所历经的又一次浩劫。
林珍惜扶着墙呕了半天,直到双腿发软才堪堪止住,可是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出那些鲜卑人被残忍的肢解、剜去骨肉并当着他们的面在火上炙烤的景象,而苻坚和群臣则坐在席间边食用人肉边谈说着这一仗的胜利。
简直是丧心病狂!
林珍惜脱力的蹲下身子,蜷缩在墙脚旁抱紧双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觉得不那么恐惧。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火烧云蔓延的天空,见猩红久久不散,好似那一日的战乱仍在眼前。
此时此刻,林珍惜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逃离长安城。
如果说苻坚真的要在今晚大宴三军,或许至少可以证明在他的心里长安城的危机已经解除,或许他断定慕容冲的大军短时间内不会再造成威胁。
骄傲如苻坚,完全有可能会这么想。
若真如此,秦国三军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难免不会疏于防范,或许这一夜便是逃出去的千载难逢的时机。
这样想着,林珍惜也行动起来。
她早早关了茶馆,换上一身男装,略收拾一番后便耐心等待夜幕的降临。
果然如那乞丐所说,入夜之后,自皇宫的方向便飘来了隐隐约约的乐声,城中也有三三两两的秦兵在路边说笑,俨然没有之前的紧张气氛,亦和那街道上的萧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珍惜趁着夜色赶至城门前,远远便瞧见那附近的守军已经撤去了不少。
鉴于这一夜三军同欢,那些留下来驻守城门的秦兵自然也松懈一些,有几个守着侧门的,更托其他人自军中大营的宴会里带来酒肉,独自饮罢后便就着酒意倚在城门下打盹儿。
林珍惜准备瞅着时机自城门溜出去时,正好碰上了一拨和她抱有同样想法的长安百姓。
她便与那些人一道行动,先是由他们中的两人到城门前,佯称感谢秦兵守住城池,把提前准备好的酒送给守城的士兵,林珍惜及其他人则趁着这个时机从驻守最为薄弱的侧门出去。
这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待终于出得长安城之后,林珍惜不禁深吸一口气,仿佛嗅到了自由的气悉。
她转过身去回望那座在夜幕里显得格外巍峨的城池,一时间竟百感交集,但觉那城中烟火似给战争后的疮痍增添了苍茫之感,又觉像“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纵使历经过再多的浩劫,却始终存有那么最后一丝不变的繁华和宁静。
“不知这位郎君准备去往何处?”同行之中有人向她询问,他们毫无疑问都是要远离长安和阿房这两座战火纷飞的城池,自然不会再与她继续同路。
林珍惜想起此时也该到了与这些人告别的时候,便答:“我要去阿房城,在此与大家别过了。”
一听说她要去的是阿房城,那几人中顿时便有满面诧异者劝她道:“郎君可要三思啊,那阿房城如今被燕军占领,只怕与秦国还有交战,这一去恐是才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窝啊!”
听那人将慕容冲的领地视作狼窝,尽管才脱离了情势危急,前方要入阿房城也多半还有一番波折,林珍惜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她朝那几人拢袖行了别礼,复道:“我要去阿房城寻人,所以一定要去。”
林珍惜说得格外笃定,那几人也就不好再劝,只与她道了一句珍重便各自分头而行。
因为前面那许多日子在长安城的经历,林珍惜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往阿房城的赶路时,她心下也还不敢松懈。
她下意识的裹紧了衣襟,隐身在夜幕之中谨慎而行,尽量加快了脚程,仿佛不知道疲倦那样片刻也不曾歇息,竟欲一鼓作气的连夜赶至阿房城。
当远方的天际线隐约现出那座城池的轮廓时,林珍惜已是热泪盈眶。
好像下一刻就要见到那个熟悉身影,她难以控制的激动起来,正提起衣摆欲朝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处奔去,却忽觉颈背处传来毫无征兆的一阵闷疼。
当她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时,却已两眼一黑再没有知觉。
也不知是昏迷了多久,醒来时颈背那一块还疼得厉害,以至于蔓延到整个背脊都疼痛无比。
林珍惜倒抽了一口凉气,想伸手到背后揉一揉,才发现一双手都被绳索捆住,绕到身后禁锢在一起。
毫无疑问,这是防止一个人逃脱最便捷有效的伎俩。
这么说,她现在不是被绑架了就是被劫持了。
迅速的做出这个判断后,林珍惜脑中顿时陷入一片空白,原以为闯入这个时空后经历那些已经够精彩了,想不到如今还要补上这被绑架的狗血戏码。
实在是命苦啊命苦。
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现实,林珍惜急于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奈何双眼却被黑布蒙住,什么也看不清。
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后,她注意到自己此刻正靠在一个柱子旁,嘴里被塞了布不能说话,双脚也同样被绑在一起,致使她整个人如木偶一般不能动弹。
她奋力的挣了数遭,终于在多次失败后理智的认识到这样只是徒劳。
这时,她通过身边的动静意识到附近似乎还有其他人。
就在她得到这个结论的同时,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测。
似乎有两个人正在边交谈边往这边行来,而林珍惜通过声音辨认出其中一个人的正是与她一道逃出长安城那几人中的一个中年男子。
觉察到有熟识之人后,林珍惜急于呼救,可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两人的对话声便彻底浇熄了她的满心期冀。
“这几个都是还没成亲的闺女,如今这乱世里弄来不容易,可不能掉了价。”
“还没验明正身,哪里都由得你说。”
“你我做了多少回买卖,我手上的货好不好,你心里知道,再说了,我怎么会骗你。”
…
只略听了几句,便已不难揣测,这两人正在为一批货物讨价还价,而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他们嘴里提到的货,指的就是包括林珍惜在内的大活人。
原来是碰上人贩子了,林珍惜这样想着,只能继续假装昏迷,连动都不敢动下。
那原本在谈判的一男一女却忽然停了下来,男人便道:“药也差不多过去了,你先瞅瞅。”
话音落下后不久,林珍惜眼睛上蒙着的黑布便被人扯落下来。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她下意识的眨动双眼,于是顺理成章的无法再继续装晕下去。
林珍惜索性睁开双眼,扫视四周之际,观察到还有数名女子也与她一般境遇,个个都是满面惊惶的表情。
这时候,方才说话的那个女人踱到了她的面前,留得尖细的指甲勾住她的下颌缓缓抬起,让她不得不将目光转移到那女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