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了许久,殿中却再没有人回答,直教人以为方才那个洪亮的声音也只是幻觉。
寺人片刻后却转过身来,对林珍惜道:“女郎自可进去。”说着还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珍惜瞥了一眼屏风,迟迟不敢迈脚,望着寺人道:“这样真的好吗?”
“无妨。”寺人答得无比从容,与林珍惜对峙了半晌,竟挪至她身侧轻轻推了一把。
林珍惜就这样迫不得已的跌进了那间屋子。
稳住身子之后,林珍惜愈发小心的往四周探寻。
但见这间殿室之中摆满了稀奇古怪,叫不上名字的物件和法器,若不说,她准会以为这是哪个茅山道士招摇撞骗的窝点。
说来,所谓术士,功能与茅山道士应该也差不多,只不过官至奉常,想必是要比普通道士高级一些。
对于这位神秘兮兮的术士,林珍惜已经被吊足了胃口。
奈何这间屋子里烟雾缭绕,她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终于拨云见日,寻到角落里窝在坐塌上的人影。
奇怪的是,在这里她并没有看到留着雪白胡须、仙风道骨的大师,只瞧见这么个纤瘦的少年郎。
少年郎穿着一身青灰色的素纱道袍,正伏在案头上,捻着羊毫专心致志的奋笔疾书。
满头乌丝原本是束好了的,眼下已被抓得凌乱,可他还犹自不知的伸出闲着的那只手继续在头上薅着。
他双眉紧锁,似乎正费心思索什么,不时还发怒般将写了一半的东西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林珍惜见这人如此投入,实在不忍打扰,可又怕自己走错了路,犹豫半天后还是靠上前去,打算向那人问个路。
“请问…”她才说了个开头,便见那人受惊般跳了起来,转头望了她一眼更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慌乱失措的退到墙边。
少年郎无比夸张的扯过袖子将鼻子捂住,同时伸出手档在自己与林珍惜之间道:“你别过来!”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瘟疫一样对待,林珍惜别提有多闹心。
她故意朝前逼近两步,那少年郎果然又往墙角里缩去。
“我就想问问奉常公在哪儿,不会伤害你的。”林珍惜暗道这人多半是精神异常,懒得同他计较,打算得了答案掉头就走。
然而这人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将一双惊惧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
林珍惜被打量得愈发不自在,懊恼自己错误判断:傻子怎么会认路。
正待放弃之时,少年郎却自身后将她唤住:“等等…”
林珍惜转过身来,才靠近一步,见他又往后缩了缩,便顿住脚步,无奈的等着他先发话。
少年郎带着警惕的表情主动朝她跟前挪了挪,而后试探的移开袖子,凑到她跟前缩着鼻子。
怎的这人跟小狗似的在她身上嗅来嗅去。
“你是个女娃娃,还是…长得像女娃的男娃娃?”少年郎半思索着向她发问,开口声如洪钟,分明是个中年男声,与他的外貌甚不相符。
从声音上不难辨认,此人就是方才她还没进来时听到的那个声音的主人。
还记得那人自称老夫来着,明明是个少年郎却自称老夫,更加不符。
然而,林珍惜并不关注这一点,她此刻正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自己再怎么像个女汉子,外表还是线条柔和甚至偶尔还有些小鸟儿依人的,要不要这么直接,这人是不会聊天吗?
“你瞅我哪里不像个女的?”她气呼呼的反问。
少年郎又将她端详了一阵,接着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还好还好,想不到这宫里还有不涂脂粉的女娃娃。”
说到这里,林珍惜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他方才的怪异举动,抬袖在自己身上闻了闻,全是一股子花椒味儿。
准是在这屋子里沾上的,林珍惜不悦的蹙紧了眉头,只想快点儿从这里出去,于是懒得同这人多纠缠,确认他尚且具备与人沟通的能力后,便又将方才的问题问了一遍:“请问奉常公在哪里?”
少年郎却又紧抿了嘴不应话,只睁着一双桃花瓣似的眼睛再度打量林珍惜。
林珍惜这才注意到此人的面貌很是不凡,唇红齿白的,虽然不似慕容冲那样具有冲击力,却也自有一番韵致,用通俗易懂的现代汉语来描述就是…长得有点儿萌
尽管如此,她还是被打量得彻底失去耐性,于是叉起腰冲他道:“我看你像个正经人,才同你客气,但若你真是个登徒子,我这断子绝孙爪可是早有人领教过的!”
“快说,到底知不知道奉常公在哪儿?”恐吓过后,她又再度相问。
那少年郎眨了眨眼睛,扯了扯身上的烟灰色道袍,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道:“在这儿呢。”
“在这么?”林珍惜不解的微眯起眼睛,见他抬手往自个儿的鼻子上指了指,表面上虽然平静,心下却有无数个小人同时在咆哮:“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然而残酷的总是事实,当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他问:“你你你…你就是奉常公?”而那人笃定的点头后,林珍惜觉得头上的宫殿都要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怪术士是“美少年”(二)
“幸会幸会。”林珍惜尴尬的双手拢袖,脸上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心里却在想这是开玩笑的吧,官职后面带个“公”字拿来做称呼的怎么可能长这样!
“你刚刚说的断子绝孙爪是什么东西?”奉常公却一脸趣味盎然的望着她,显然对她刚才的话比较感兴趣。
“这个嘛…”林珍惜不知所措的绞着衣摆,灵机一动编造道:“是一道小菜,用鸡爪在泡椒里腌了再配上花生煮熟即可,味道挺不错。”
“哦,我先记下来,改日煮来试试。”奉常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果然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串林珍惜不大看得懂的文字。
“阁下真的是奉常公吗?”林珍惜还是不死心的再问了一次。
“真的。”埋头写字的奉常抽空答道。
“可是奉常公看起来难道不应该更…额,成熟一些吗?”林珍惜委婉的问着,并特别强调了那个“公”字,继续嘟囔道:“瞧您这模样搞不好比我还小几岁。”
奉常抬起头来,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似乎在嫌弃她罗嗦:“你这女娃娃,给老夫当孙女都成。”
“啊?!”林珍惜不掩饰惊讶之情,可鉴于有事要求他,努力按捺下来,恭维道:“您保养的可真好。”
这段聊天结束后,奉常公又埋下头去写写画画,全然忽略了旁边这个大活人。
林珍惜等了片刻,实在觉得这样下去没个头,于是试探着去唤他:“奉常公。”
奉常公继续埋头,没有理会,她只得一层层提高声音,又唤了数遭,才终于听得他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趁着这机缘,林珍惜打算直入主题:“民女来参见奉常公是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
“嗯。”奉常公依然应得心不在焉。
林珍惜便继续说下去:“我想请大人帮忙推算一下,最近一次天上有大量星辰陨落的具体日子和时辰。”
奉常公忽的侧过头来看她,竟是将她的请求听了进去。
却见他一脸凝重道:“这个不能推算。”
“如何不能?”林珍惜急了,险些就要攥着他的衣襟咆哮:“您都是奉常公了,整个秦国最懂推演的人,怎么会不能呢?”
“您就帮帮忙吧。”林珍惜再度哀求,并打算搬出个大人物:“平阳太守先前也给您写过信,想必您是知道的。”
怎料奉常却道:“慕容冲那个小娃娃一点儿都没趣,让他讲个好笑的故事都说将不出来,莫说我没收到信,便是收到了,也不卖他这面子。”
让慕容冲讲笑话?林珍惜心下暗道这奉常公想象力真丰富,又纳闷慕容冲当时送出的信怎会没到他手上,难不成被人半路劫了?
这时,奉常公似乎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了,缓和了语调解释开来:“不是算不出来,是不能算。天上但凡有星辰陨落,都是不祥之兆,更莫要谈大量,那可是江山易主,人间浩劫的气数,不是闹着玩的,这杀头的事儿我可不干。”
他这番话林珍惜自然不肯信,每年光十二星座就有十二场流星雨,再加上什么仙女星云天英星云之类的,大大小小的流星雨不胜枚举,若是一有流星雨就要出大事,那人类不早就灭亡了,这不科学。
林珍惜本想用科学的方法说服他,但转念一想则忽然换了个角度思考问题。
他只说这事儿他不算,但没说其他人不能算,假如她林珍惜能学会这占星之术,就能自己搞定一切,到那时候她早拍拍屁股走人,穿越回千年之后,哪里还怕什么杀头不杀头的。
她这样想着便换了一副更加柔和的态度,对奉常公道:“奉常公可还收徒,民女想要拜在奉常公门下,可好?”
奉常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一脸诧然的看向她,林珍惜则适时呈现出充满希冀的眼神。
这眼神果然有效,奉常公有些犹豫的说道:“收倒还收,只是我早前发过誓,这一生只再收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那正好。”林珍惜激动的握住奉常公的袖角,努力朝他谄笑。
奉常公却默默的自她手里扯回袖子,起身到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块画了些古怪东西的素锦,问道:“你闺名是哪几个字?”
“陆瑶。”林珍惜顺口答道。
怎知奉常公一听,又薅了一把他可怜的头发,陷入不可置信的情绪般嘀咕着:“这不对,不对啊…”
“怎么不对?”林珍惜的心提了起来。
“我的关门弟子不是你。”奉常公握着那块素锦十分笃定的对林珍惜道。
林珍惜瞥了一眼素锦上隐约有些像树木的图案,却也没能看出门道,只得追问:“为什么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你关门弟子叫什么名字?他又没出现,你怎么知道是谁?
奉常公却犹自看着素锦,神神叨叨的继续念叨:“我也不知道啊?太奇怪了?明明应该是和清河夫人有关的啊…”
他正翻来覆去的重复着那几句话,却忽然将目光停留在旁边的案头上,定了一瞬,接着整个人扑了上去,抱住上面摆着的一个装了水的容器,满脸悲怆的哭号起来:“两个时辰了啊!水漏都漏完了啊!老夫还一个字没写,昨晚都想好的故事,全忘了啊!都怪你们这些人!”
林珍惜连忙捂住耳朵,心道这人声音原本就洪亮,这一嚎叫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呐。
奉常公却还嚎得带劲:“怎么就漏完了呢?什么时候漏完的都不告诉我一声,这什么破水漏!”
嚎完他顺势就要将那水漏往地上摔,林珍惜连忙上前拦住,便顺势自袖子里摸出了手表。
说到这只表,还是她穿越前刚买的新品,优质机心光动能的,无需充电换电池,有光的地方就能走,还可当做闹钟使用。
正可谓居家必备,生活良品,她打心眼儿里是舍不得拿出来的,可是为了查到流星雨的确切时间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先别冲动,您看看这个。”林珍惜拉着奉常公将手表的功能和优点事无巨细的介绍了一通,而后喜闻乐见的看着他如获至宝的将手表捧在掌心爱不释手。
就是这个时机。
林珍惜从他手里接回手表,看着他一脸的依依不舍,而后道:“若是奉常公肯收我为徒,这个就是拜师礼,您可愿意考虑一下?”
奉常公似乎陷入了纠结之中,低头沉思了好一阵子,终于在林珍惜不断的旁敲侧击下松了口:“也罢。”
他满脸都是愧疚与惋惜的表情,将画着一棵树的素锦收进怀中泣道:“我可怜的徒儿,怪只怪为师与你没有缘分。”
见此情形,林珍惜慌忙趁热打铁,恭恭敬敬的对着奉常公行了拜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奉常公拭着眼角示意他起身,在林珍惜将手表呈给他后便一心一意的研究起来,不时还向林珍惜询问其运作原理,听到她的解释后更是啧啧称奇。
不仅如此,为了显示自己作为徒弟的资质,林珍惜又与他分享了现代关于西方星座的一些说法,以及水星逆行、金星逆行、日月食等天相的理解。
两人自此聊了起来才发现竟是异常投机,而魏晋时期对于星相的占卜推演之术与现代流行的那些也有不少共通之处。
正聊着,殿外却有寺人前来传话,说是主上要召见林珍惜,在清河夫人的殿中没有寻到,竟派人找到这里来了。
林珍惜一听,又想起昨日与苻坚初见时的情形,不禁惊恐起来。
她慌不择路的扑到奉常公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袖摆,仰起头来楚楚可怜道:“师父救我。”
大致说明了情况后,奉常公竟十分仗义的拍拍胸脯道:“不必担心,为师同你一道去,想那苻坚原不是个昏君,定是有什么误会。”
林珍惜很想说这真的不是误会,但鉴于有人愿意替她担待着,虽然心里没底,还是乐颠颠儿的跟着去了。
当清河看到奉常公和林珍惜一同出来时,下巴都差点儿掉到了地上。
然而她也只是略同他打了招呼便回到软舆中坐好,整个过程中两人都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而奉常公更是全程用袖子掩住口鼻。
林珍惜后来才知道他这是对女人家的脂粉过敏,所以才会造成前面那许多误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这一回,林珍惜毕恭毕敬的送了自家师父到他老人家的马车上后,又还是折回来爬上了清河的软舆。
她正打算向清河汇报今天的战果,怎料清河却先她一步开口:“王嘉一年难得出门几次,他怎么跟着你出来了?”
“他现在是我师父了呢。”林珍惜正待炫耀,突然意识过来什么,忙顿住反问道:“公主刚才说什么?奉常公叫王嘉?”
当看到清河笃定的点头时,林珍惜激动得连忙扶住软舆里的雕栏。
天哪!天哪!她怎么会没有想到,能够让苻坚三顾茅庐的还能有谁?
那个看起来像个美少年的术士竟然就是东晋时期鼎鼎有名的王嘉,而且她还成了王嘉的关门弟子。
这么说,刚才他一直埋头在写的搞不好就是中国玄幻小说集奠基之一的《拾遗记》。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王嘉与想象中的样子偏差也忒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怪术士是“美少年”(三)
苻坚也没有想到王嘉会不请自来,于是将林珍惜晾在一旁好生与他的王爱卿寒暄起来。
远远看着君臣二人那熟络的模样,林珍惜难免充分发挥想象力,隐约间总觉得苻坚会对王嘉这般优待多少与他那保养得宜的外貌脱不了干系。
没有办法,刻板印象这事儿一般人都难以克服。
也不知他们两人聊了多久,林珍惜站着都快睡着了,苻坚才宣她觐见。
一踏进那间偏殿,林珍惜便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然而也不知王嘉和他说了什么,在见到林珍惜后,他只是嘱咐她一大堆话,意思无非是日后跟着奉常公要勤勉修行,以便为秦国的占星推演事业做出贡献。
至于其他的方面,苻坚竟然一句未提,也再不曾说些让她难堪的话,俨然一位关注下属职业生涯的合格上司。
整个过程中奉常公王嘉都未发一言,似乎埋头陷入沉思,据他后来所说,那时候他实则是在构思故事情节。
经过这件事后,林珍惜更加确定跟着王嘉远比跟在身为王妃的清河公主身边更能明哲保身,于是她决定抱紧奉常公这条大腿。
自苻坚所在的殿室中出来后林珍惜便一步不离的紧跟在王嘉后面,全然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解决得如此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苻坚以进来东晋与秦国局势紧张且外殿守卫不够严密为由,特意调拨了一名贴身侍卫,保护他们师徒二人的安全。
林珍惜觉得他这是毫不掩饰的监视行为,然而埋头沉思的王嘉没有拒绝,她也就不好推辞。
据说那名侍卫会在严格的选拔过后确定人选,再另行派遣到外殿。
林珍惜便暂时将这件事抛到脑后,转而对王嘉好奇道:“师父方才和主上说了什么?主上没有阻拦我跟师父回去吗?”
被打断了思绪的王嘉有些心不在焉的应道:“只是说了已经收你为徒,把你那些关于星座的言论转述了一遍,主上很是赞赏。”
“原来如此。”林珍惜半信半疑的低喃,对于苻坚前后反差极大的态度,感到十分惊诧。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让她意想不到。
当林珍惜和王嘉回到外殿时,身着宫中统一的侍卫服装、身姿矫健的男子已经在门口候着他们。
林珍惜不禁感叹秦国相关部门的办事效率委实高了些。
王嘉则在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秦王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安插了一个人到他的地盘,于是愤愤然的抱怨道:“又多了一个人,真是吵死了吵死了!”
果然文字工作者的关注点总是跟一般人不一样。
林珍惜将目光投向那名侍卫,但见其身形魁梧,在笔挺的制服下,近乎完美的肌肉线条匀称而又让人想入非非。
真真是好身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