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月夕失笑,弯着眼睛道:“这些个第一是娘自己评的罢?!”
“管它谁评的,我儿子有多出色,全天下谁人不知?”小妇人更是得意,“昨儿个又有好几个媒婆上门来说亲,甚至还有几家官眷带着闺女亲自造访——对方姑娘不够聪明的,娘直接就给打发了!倒是有几个模样儿俊俏性格也温婉的,等哪天月夕你有空了就去见见…”
“娘、娘、娘!”月夕起身无奈摇头。
“干什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小妇人瞪起黑溜溜地大眼睛,“为娘搞不定你舅舅的终身大事,难道还搞不定你这小狗崽子的么?!”
一下子从宝贝儿子降格成为了小狗崽子,月夕苦笑一声,走过去轻轻揽住狗崽子他娘的肩头,讨好儿地眯着眼睛笑道:“娘,儿子还小,成家之事容过几年再说,可好?”
“过什么几年?!什么过几年?!过几年什么?!”狗崽子他娘露出满口洁白地小犬牙连珠炮似地怒声道:“看你舅舅过了多少个‘几年’了?!再不找个姑娘娶进门就成一条老光棍了!为娘可告诉你这小狗崽子——若今年年底之前再不搞定个姑娘带进门,娘就给你到月老坊去报上名,让你和你舅舅一起去相亲!”
“娘,您给舅舅在月老坊报上名了?”月夕哭笑不得地问。
“呃…”因情绪一时高亢而不慎说走了嘴的某人假装替儿子整理前襟企图一笔抹过。
难怪…难怪某人的屁股又坐不得椅子了。月夕笑个不住,也难怪今早舅舅的脸色比往常更冷了十分去。
“娘,为这样的事舅舅没少生气,您怎么还乐此不疲地给他张罗呢?!”月夕望在眼前这位明明聪颖异常、却在某些事上始终不开窍的独特女子姣好的面孔上,岁月并未在她的额头眼角留下无情地痕迹,反而因时光流逝为她增添了一种更为感性的韵味。
“如果不张罗,他永远遇不到令他心怡的女子,难不成你真想让你舅舅同尸体过一辈子呀?!”小妇人双手插腰,于是又多了一种花瓶的韵味,“娘这是大浪淘沙,淘来淘去总会淘到属于你舅舅的那颗珍珠的!”
月夕意识到自己还是像爹那样对这兄妹二人乐在其中的“游戏”视而不见的好,于是偏头望向窗外,将话题岔开道:“娘前些日子让儿子准备的各式盆花,儿子已经备妥了,娘打算几时给天吟舅舅送去?”
提到天吟舅舅,小妇人的目光顿时温柔下来,抬手轻轻将发丝顺向耳后,轻声地道:“就明天罢,他住的那地方全是磁石,寸草不生,虽然这些年陆陆续续地运了不少肥土上去,也是供他种些日常食用的青菜的,满峰除了黑色就是绿色,一点儿鲜亮的颜色都没有,实在难看。还有…再准备一套新的刀锯刨子了这些工具,上回娘去看望他,见他那些工具都用得极旧了…你这位天吟舅舅如今真是疯魔了,每天摆弄那些机关器械,一个人玩儿得不亦乐乎,也不过问世事。”
“依儿子看来,天吟舅舅才是活得真正快活呢。”月夕微笑,“他送给娘的那只上了发条便可自行跑动的木头小老鼠不是很有趣么?”
“是啊…娘用它来吓唬那些追你爹追上门来的小丫头们倒是好使得很,可惜不知是哪一个告到了你爹那里,被你爹没收了去…”小妇人悻悻地道,随即唇角上又扬起一记坏笑:“这一次要让你天吟舅舅给娘做上几百条小蛇,剩下胆大的才配做你娘的对手!”
几百条?月夕扬起漂亮眉毛,可以肯定的是,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至少有两个男人将迎来令他们既辛苦又别样开心的生活。
将目光从这小妇人特立于世间女子的、别具吸引力的坏坏笑容中移开,眼尾瞥见窗外院子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而来,忍不住勾唇笑起:“爹来了。”
小妇人睁圆了眼睛,急急地道:“就说我不在这里!”边说边颠了小脚儿躲向后堂。
月夕眯起眼睛轻笑,她这副急急地样子是做给他看的,那对狡黠的大眼睛里可满满地装的都是得意呢!在他这儿东拉西扯了半天,不就是为了等着已至门外的那个男人找到这里来么?
男人开门进来,冲着月夕扬了扬同样漂亮的眉毛,月夕点了点头,男人便大步地跨进后堂去了。
轻轻由房内出来,将门在身后掩好。月夕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准备趁着这难得清闲的下午出去走走。于是从前门绕往后门,经过后堂的窗外,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嘤嘤细语。
月夕眨眨眼睛,四下里望了一望,见满院静悄悄地并无半个人影,不由童心顿起,附耳至窗边细听,正闻得两个人的一段对话:
“…喏!这是休书!从今后你便自由了,爱同哪个小姑娘打情骂俏便同哪个打情骂俏,再也不必顾虑我了!我带儿子回娘家住去,没了我们娘儿俩这眼中钉,季大老爷您尽可以二房三房地往回娶!我——唔…我是人老珠黄,自不敢同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叫板,何况——唔…唔…何况我——唔…让我把话说完!…我说到哪里了?”
“说到何况。”
“何况我又不打算要第二胎,没法儿令季家香火旺盛,正好季大老爷您娶了二房三房四五六房回来,生个一打,那多热闹…唔唔唔…喂…唔…人家喘不过气来啦…讨厌…”
“…娘子。”
“…干啥?”
“我们…再要个小小灵儿如何?”
“你…羞也不羞?!女人这个年纪再生宝宝会很危险的…”
“我们不是有清音这位神医在么?何况我也问过他了,他说我们再要一胎是没问题的,可好?”
“喂!你居然跑去问哥哥这个问题!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而且,这一次我们还可以再请清音为娘子你接生,就像生月夕时一样,这样的话,娘子就不会担心了罢?”
“你…不、不许岔开话题!我已经写了休书,你还提什么生孩子的事?!去同你那二房三房四五六房生去罢——唔唔…你居然背着我偷吃桃花糖!是哪个小丫头送你的!?我——唔…”
“…满脑瓜儿的胡思乱想,是为夫太纵容你的过么?嗯?”
“喂——喂喂,你做什么?!现在是大白天喂!你…嗯…”
“家法伺候…”
“…讨厌…哇!”
“怎么?”
“你弄到我的痛处了…”
“…你又惹清音生气了?”
“呜呜。”
“那…这样?”
“…讨厌…嗯…呵…燕然哥哥…”
“…嗯?”
“…算了…”
“…傻丫头…”
“…哼…”
“…我爱你。”
“…”
…
月夕抖抖被轻风吹落了满衫的花瓣,大步地走入了灿灿的春光里。
番外·速写
【速写一·未妨惆怅是清狂】
一只猫儿铃,一只簪子,一只风筝。这是他最珍贵的家当。
猫儿铃他一直戴在身上,只要它一响,就证明他又可以见到她了。
簪子是很多年前,九龙谷还没有被水淹没的时候,在那地下的金井处捡到的。他本想在当时替她亲手插回头上去,然而心思动了一动,便私自留下了。如今每日放在枕边伴他入睡,闻起来竟似还有她的发香余味。
而这风筝,也许连她都已忘记了。那上面画了古怪的画,还有一行歪七扭八的字,他猜了好久,再加上旁敲侧击地问过她,这才弄明白写的是什么。
“我来自千年以后,谁能与我相知相守?”
是预兆吧。
虽然这只同她的人一样可爱的古怪风筝是很久以前似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般被他的鬼脸风筝从天上带下来的,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没有风,风筝又怎能高高地飞上天去呢?
所以…所以她最终还是随了春风而去,空留他一生牵挂。
罢了,罢了。
一段情,一壶酒,一抹记忆,足可与他相伴终老,回味无穷。
——
干荷叶
空寂寥,
空寂寥,
沉醉到拂晓。
今忘了,
明忘了,
黄梅时节雨巷深,
伊影更清遥。
【速写二·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时常地,时常地想起与她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年,他六岁,而她,不过是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小娃娃。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乱坟岗里,他想,也许…他的亲生父母就葬在那里罢。他没见过他们,从有记忆时起,他似乎就是在以行乞为生。
那一天,他静静地坐在一块无名碑旁,远远地匆匆走来一对年轻夫妻,妻子的怀里抱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小婴儿,那小婴儿,就是她。
丈夫说:璃儿,来不及了,此去岳家还有极远的一段路程,可朝廷的官兵等不得我们太久,多耽搁一刻就要多牺牲一条无辜百姓的性命。
妻子轻声啜泣,可看得出她很勇敢。她说:我们的灵歌怎么办?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想要她活着…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荒郊野外,能够见证这对即将慨然赴死夫妻的悲怆的,只有他,一个才六岁的孩子。
他们发现了他,年轻的母亲眸子一亮,快步地向他走来。
他从没有深究过为何那位母亲在当时竟肯将所有的信任付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六岁的乞儿,将她心爱的孩子的未来就这么轻易地交到了他的手里。现在想来,她很像她的母亲,因为她们看着他的眼神,都是毫无疑问地信任。
年轻的父亲蹲下身来,轻轻握住他瘦弱的肩头,微笑着道:小兄弟,请带着我的女儿前往望城仲夏街紫萝巷,找一位姓岳的官人,将灵歌交给他。他是我的结拜弟兄,看到灵歌襁褓里的信他就知道原由了。
没有多余言谢的言辞,但他看得出夫妻二人眼中的安慰,他们相信自己找对了人,相信他可以令他们含笑九泉。
于是,他带着这份信任上路了,尽管那时幼小的他根本不知信任为何物。是他的本性使然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对父母将女儿交给了他,他就应该让这孩子好好地活下去。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望城在何处,他只是按着那位父亲临走之前指给他的方向毫不犹豫地一直走,一直走。他把小小的她缚在背上,用夫妻两个交给他的盘缠从农家买来新鲜的牛奶或者羊奶喂她,而他自己则只吃些山间采的野果,喝冰凉的泉水。白天背着她赶路,晚上抱着她入睡,狂风骤雨时,他和她躲在破庙里,他为她驱散惊恐,她冲他甜甜地笑。
翻山越岭,就这么一连走了几个月,他终于抵达了望城。
姓岳的官人看过襁褓里的书信,掩面痛哭。后来他才知道,那位年轻的父亲曾经救过岳官人的性命,两人言谈投机下结拜了兄弟。
当岳官人得知是他一路将她带来了望城之后,为他取了名字,做了新衣,让他改小了年纪,还让他叫他“爹”。他想,从今往后,她是要留在岳家了,他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好好地活着,便只能跟着留下来,于是默默地认下了这个家。
那一阵子整个江南风声很紧,朝廷在追捕两名已伏诛重犯的遗孤,听说,是个女儿。于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挨家挨户盘查人口,连大大小小的官家都不放过。岳官人将她藏得很严,没有人知道岳家多了个小小的婴儿。然而,这并不安全。
岳官人的妻子岳夫人也有个女儿,同他的她差不多大,才出生不久。一天早上醒来,他发现岳夫人的女儿不见了,岳夫人的房门紧锁,里面隐隐传来哭声。从此后,岳家只有一个真正的小姐,除了他和岳家夫妻,谁也不知道这一出至情至义的调包计。
另外,家中除管家之外的所有下人都被岳官人遣散了,另买了一批新的下人,新下人们没有人知道他是岳官人的义子,而对亲戚们,只说他是过继来的,过继的就如同亲生的,没用多久,所有人便都忘记了他并非直系血亲的身份。
他和她慢慢地一起长大,他努力地学功夫,学医术。学功夫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学医术是为了保护她的身体。
长兄如父。他像个父亲般地一丝不苟、甚至严厉地看护着她,教导着她,以至于她对他的敬畏尤甚于对岳老爷。
岳夫人因听说自己被秘密送往乡下的亲生女儿死于了瘟疫,忧伤之下一病故去。从此后他的职责便又多了一重,又当爹,又当娘,又当哥哥,又当护卫。
他拒绝了诸多媒人的提亲,甚至拒绝做公主的驸马。因为在她没有嫁人、没有找到一个能够接替他照顾她的男人之前,他不能让别的女人来瓜分他投诸在她身上的精力。
当察觉到她喜欢上了那个箭法如神的男子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放心地松手了。然而…然而,在那一年那一月的那一天,他与她相见于公堂之上时,一切,都变了。
…慢慢地拉回思绪,窗外桃花娇俏如她。
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昨天重重拍在她那该死的小屁股上的余感仍未褪尽,一想到她趴在他膝上哭天抢地的样子他就忍不住发笑。——这个令人着恼的丫头,竟然自作主张地给他在月老坊里报了名,当日下午他就莫明其妙地收到了安排他去某某湖边相亲的帖子。
这个小混账干过的类似的事不胜枚举,就好像完全热衷于将他惹恼,然后捱上一顿臭揍后了事。以致于…以致于连他都开始慢慢习惯上了这样的生活,几日不经历一回反而还会感到些许别扭…不可否认,这个小混账的影响力不是一般地惊人。
“清音。”岳老爷的声音从书房的里间传来。
“爹。”他起身,快步走进去。
“昨儿的事为父听说了,”岳老爷捻着胡须呵呵地笑,早就卸任还乡颐养天年的他比之过去平易近人了许多,“灵歌也是为了你好,为何不考虑考虑她的提议呢?”
“爹,儿子已是这个年纪,不想再考虑婚姻之事。”他恭声道。
“灵歌也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岳老爷对于自己这个意外得来的好儿子的心思,其实也知道个几分,“你已完成了玄机夫妇的嘱托,问心无愧,该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嘱托么…要让她好好地活下去。这句话,在他心中早已不仅仅是她父母对他的嘱托了。对于当初那个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姓名,甚至没有生存意义的他来说,让她好好地活下去是他人生的第一个目标,而他也因了这目标得到了家,得到了亲人,得到了姓名,得到了活下去的力量。如今他拥有了一切,却又怎能就此将这目标丢下?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目标,也是他人生唯一的目标,只有它存在着,才能让实则仍旧一无所有的他,拥有整个世界。
人非草木,若娶妻生子之后他又岂会无情?所以,他不能让任何的事、任何的人有机会来分散他的精力和心思,他想全心全意地护她到老。
他并不孤单,他存了她太多的可气可笑可爱可疼之事用以在闲暇时候打发时光。他从未后悔,与她做兄妹,已是天赐至福,再无它求。
“爹,儿子现在已过得很好。”他轻声地道。
岳老爷望住面前这个虽然瘦削,却坚毅如磐石的男子,低声喟叹:“清音哪…你可曾想过去调查一下自己的身世,或是你的父母究竟为谁…”
“爹,”他微微笑着接过岳老爷的话头,“这些已是无所谓了。儿子什么都不缺,这便足够。”
由书房内出来,他仰起头望向顶上晴澈的天空。
是的,他什么都没有,可他什么也不缺。
——
西江月
只道旧时已远
梦回又见酡颜
笑轻轻眼底眉间
骤醒唇间犹念。
疑似悄临窗畔
依旧肩瘦腰蛮
意悠悠拢鬓垂鬟
却是当年画卷。
【速写三·愿随春风寄燕然】
眉眼弯弯对弯弯眉眼。
轻拈黛笔,将新月勾上眉头。
眼前玉人儿明眸含笑,仿佛年轻时候情深依旧。
“夫君,”玉人儿轻笑开口,“这是倒数第几次为我画眉了呢?”
“唔…也许是最后一次,也许…还有…”他放下眉笔,托起她小巧的下巴,微笑着打量自己的杰作。
“嗳…”她呵呵地笑,伸出手指点上他的额心,“算不清楚了罢…果然我们已老到连剩下多少日子都数不明白了呢…”
“自然是数不明白,”他笑,“因为除了这一世,还有下一世,生生世世,怎能数清?”
“老不正经…”她娇嗔,比少女时更加动人。
又是一年春风,吹绿了山川,吹老了岁月,吹散了满头银丝。
流年的光影里,那两道相拥着的佝偻身姿,宁静而致远。
——
诉衷情
春风拂上玉人楼
欲语却还休
只将笑靥相对
眉似月
月如钩。
情日久
意添稠
尽温柔
死生契阔
执手偕臧
共赴白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