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听我说得在理,便千恩万谢地点头行礼答应了,我催她赶快把手里东西吃了,正要扶她上马车,就见巷子深处走出个高大的身影来,正是去了许久的季燕然回来了。

我将老婆婆的来历简单对他说了,他也没有多问,帮我将她扶进车厢去后便驾马上路,说是凝城知府帮忙开具了介绍函,今晚我们可去官设馆驿住上一晚,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到达馆驿后要了三间房,请侍者替那老婆婆——路上问过她的姓氏,便唤她米婆婆——替米婆婆烧了洗澡水,我拿了自己一套比较素的衣服,让她洗过澡后换上,然后嘱她早些睡下。

季燕然则先到了我的房间,听我将从米婆婆那里得到的讯息细细说来。之后我便问他去苏府内打探得如何,他笑着靠在椅背上道:“这一次我却落于灵歌下风了。进了苏府一趟,真正有用的线索一点也没有打听到。苏家现在主事的正是米婆婆口中的那位继室苏夫人,苏家老爷数年前便过世了,可以说,现在的苏府内已经没有苏璃小姐的血亲了。而且当年家里的下人在苏老爷过世后便统统被现在的苏夫人撤换掉了,即使还留着当年之人,只怕也未见得能比米婆婆知道的多。”

“这么说来,我们所有的线索至此便全断了…”我支着下巴看他,“苏小姐有没有可能去投靠别的亲戚呢?”

“应该不会。”季燕然学了我的样子也支着下巴看我,“当年苏老爷因听信了继室的谗言,气得不轻,想他不会允许这个‘贞洁败坏’的女儿跑去亲戚家给他丢脸的。苏小姐是二十三年前被赶出家门的,而奈何堡收到绣有缠绵绣的那块布的时候则是二十年前,至少我们可以得知,在这三年内苏小姐应当生命无虞,且生活并不窘迫——从那两块底布的布料来看并不属特别低档的布料,由此便可见一斑。是以我们暂时不必去担心苏小姐被赶出家门后的境遇,尽管此条线索就此中断,但我们还有另一条线索可循,那就是奈何堡何家。苏小姐与何家之间必定有所联系,只要何家的线索不断,我们一样可以查询苏小姐的下落。”

“可是江南这么大,我们总不能一城挨一城的去找啊。”我眨着眼睛道。

他便也眨着眼睛答:“我们不必挨城去找,在从京都出发之前我便已给爹去了信,请他致函给各城知府帮忙查询何家的信息,你我从这里回去,只需坐在家里等消息便是。”

我一惊,忙道:“你这样让爹大张旗鼓地查何家的事,只怕会给爹惹麻烦的!”

季燕然看了我半晌,唇角带了抹坏笑地问道:“灵歌是否同爹曾私下里聊过什么?”

“没有啊。”我极自然地否认道,“你先回答我——这么做会不会给爹惹祸上身?!”

“放心,”季燕然看着我笑,“爹前些日子一直在办件大案,案犯恰也姓何,正可以调查此案犯为借口将整个江南所有何姓之人的资料调过来,如此便不会引得朝廷怀疑。”

“可是这么一来资料量也太大了,我们要一页页翻看的话,得到哪个猴年马月去呢?!”我瞪向他道。

“且放心罢憨丫头!”他笑着站起身,“我们只须查询由江南迁居至外省的何姓人家便可——这在资料簿里是分有门类的。早些睡罢,明日一早我们便回转望城。”

我“哦”了一声起身送他,低头走在他的屁股后面,谁料他行至门边时突然停下了步子转回身,害我一个反应不及撞在了他的身上。他轻轻将我扶住,低下头来凝眸望住我,柔声地道:“是我无能…害灵歌跟着如此辛苦…”

“大海捞针的事,谁也不可能两三天内就做到,”我也柔声地道,“何况你是为了帮我,该说是我害你如此辛苦才是。”

“傻丫头,不许再说帮不帮的话。”季燕然笑着伸手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

“唔,又多了一句不许我说的话,看样子,现在起我须用笔纸将不得在季大人面前说的话记下来,免得不小心犯了讳…”我歪着头说道。

季燕然笑个不住:“又淘气!…早些睡罢,我回房去了。”

“大人晚上盖严实些…别冻着。”我垂着眸子轻声地道。

他“嗯”了一声,眼睛望着我,慢慢抬起手来,似是想要抚一抚我的脸颊,最终却只握了握拳便放下,转身去了。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轻轻地弯起唇角,抬手覆在颊上。

这一路确实很辛苦,不知道何时才能够苦尽甘来。但是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尽己所能,尽己所能地让身边的人品尝甘甜,享受幸福。

贴心·夫妇

回到望城,请屹伯将米婆婆在府里安顿下来。下午的时候季大叔把我和季燕然叫去了他的书房,便见地上放了十几口大木箱,季大叔指着箱子笑道:“喏,你们要的东西都在箱子里了——全江南姓何的档案簿。”

见这些箱子外面分别写着江南每座城的名字,季燕然便过去先将凝城和望城的箱子推到了一边,道:“凝城的我在查苏家时已顺便查了何家,望城的爹也代为查过,这二城皆没有我们要找的人。剩下的这些我们只需从迁居人口登记簿上找便可,应当很快便能找到。”

于是挨个将其它的箱子打开,我也跟过去帮忙,加上季大叔,三个人便坐在书房里开始翻查。由于天龙朝民风开放经济发达,所以人口流动量也是相当的大,尽管古人都有落地生根的传统观念,但是往往为了生计和更好的发展,也会做出举家迁居的决定。不过迁居归迁居,人死后还是要将尸骨运回原藉埋葬的。

“何”这个姓在江南属前十大姓氏,因此查找起来并不容易。我们三人连晚饭都是在书房将就着吃的,吃罢又继续查找,直到夜色渐深,我才打了个呵欠,便听得季大叔那厢里一声笑,道:“翻破众书无觅处,得来很是费功夫——找到了。”

我和季燕然连忙凑过去在灯下一起看向季大叔手中翻的那页,见上面写道:某年某月某日,兹批准隆城落叶街清秋巷何氏一家迁居外省,其迁动人员有:何敬仕,其妻何张氏,其子何故,管家…等等等等。

何故,正是奈何堡堡主的名字。看迁居年月是二十一年前,人物与时间都能对上。

季燕然转身找到隆城的装资料的箱子,又从里面翻出落叶街的簿子,拿到我和季大叔面前,手指点着清秋巷何氏一栏,道:“这上面的人丁记录除了何敬仕及其妻何张氏、何故本人之外,还有何故的妻子何林氏,这说明何故确曾娶过妻。而在人口迁居登记簿上,并未有何林氏的名字,可见那时何林氏确是如管元冬所言死于了匪徒所放的火灾中。而之所以我们在奈何堡找到的祖谱上没有看到何林氏的名字,是因为按江南某些地区的风俗,正室如果未产下子嗣,是不能在祖谱上留名的。何家由江南迁至忘川,一直忙于重建家园并且为朝廷制作秘制印泥,很可能没有顾上在祖谱上添加上何林氏以及那位早产婴儿的名字,但也不排除那婴儿并未存活的可能性。”

“明日一早我们便起程去隆城罢!”我望向他。

季燕然微皱起眉,疼惜地望着我道:“如此马不停蹄地来回奔波,我怕灵歌身子受不了,休息一日再去可好?”

“我没事,只要大…只要燕…只要夫君不累就成。”想叫他“大人”又碍于季大叔在场,想叫“燕然哥哥”又记起那白明明曾这么称呼他来着,于是改了两次口,只好定位在这官方称呼上。

季大叔摸着下巴躲在灯影儿里偷笑,暗暗白他一眼,只管一本正经地望着同样坏笑着的季燕然道:“夫君若是身上疲累,那我们休息一日再去也是无妨。”

季燕然方要答话,却听得季大叔插嘴道:“累怕什么。去找他那小明妹妹替他捶捶肩就是了——燕然哪,你不在的这些时候,小明那丫头常常过来给为父捶背揉肩的,很是乖巧懂事呢!”说着装作没事人儿似地瞟我一眼,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来喝茶。

这个…猥琐大叔!他是想刺激我去替他儿子捶背呐!

我假惺惺地笑起来,走到季大叔身旁,捏起小拳儿轻轻替他捶起肩来,他扭脸笑道:“嗳嗳,灵丫头,捶错人了,那里,那里。”边说边冲着季燕然扬扬下巴。

我轻叹一声,道:“若不是爹说起小明小姐的贴心乖巧,灵歌也意识不到自己这媳妇儿做得有多么不合格。原本我和夫君便远在京都,不能日日孝敬爹于膝下,实在是有违孝道。爹一个人在望城日夜为百姓操劳,可叹娘又去得早,身边没个贴心之人相伴、嘘寒问暖、添衣加被,难免会觉得孤单寂寞。依媳妇儿之见…不若趁我们还未上京之前,尽尽孝心,给爹再物色一房妻室,也免得街坊邻里说夫君和我这新媳妇儿不懂事,不知道多关心长辈。夫君,你觉得如何呢?”

季大叔本正得意洋洋地喝着茶,听我这么一说不由呛了一下,连连咳了起来,我连忙憋着笑替他拍着后背,季燕然那厢更是既好笑又拿我没脾气地假装翻着手中簿子,以掩饰脸上忍俊不住的表情。

“这个…”季大叔干笑不已地清了清嗓,道:“为父这么多年一个人已经过习惯了,不必再添一个人在眼前儿晃来晃去地看着眼晕…”

“爹…”我委屈地小着声儿道:“难道您是嫌家里多了我这个媳妇儿,天天在您眼前儿晃,觉得烦了?那媳妇儿不来打扰爹就是了…”说着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便要出门去,脸上实在忍不住,趁机发笑。

“嗳嗳嗳——这丫头!”季大叔抚掌笑个不住,冲着季燕然道:“臭小子在那里偷笑什么!还不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娶回来的这个小人儿!”

季燕然便笑道:“既如此,爹,我和灵歌明日一早便直奔隆城,最迟正月十四前便能回来。”

季大叔颔首,我二人便告退回房。

洗漱完毕,摒退了忘忧和含笑,我偎在窗前那把大大的罗汉椅上,睨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季燕然道:“方才我说的话是真心的——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比平常人更容易感到寂寞,谁不想有个伴儿,平时可以说说心里话儿、聊聊家常事儿呢?大人难道从未想过给爹爹再找个老伴儿么?”

季燕然笑着起身走到我面前,扯了把椅子坐到旁边,道:“不是没有想过,类似的话我也跟爹提过几次,只是爹和娘向来感情深厚,看爹的意思…只怕不会再娶了。”

我心中不由一酸,想想那般开朗洒脱的季大叔,其实内心深处也应是相当敏感柔软的吧…不由抬眸望住季燕然,见他也正望着我沉静地微笑,长发披散下来,温柔且淡定。

轻轻地阖上眸子,在他如海般的目光里安然无忧地沉沉睡去。终有一天,我的身边会失去这样的目光,终有一天,他的目光里也会失去这样一个我。我浪费了太多应该珍惜的时刻,所以从这一秒起,我想加倍地汲取,加倍地把握,加倍地回馈。

一早醒来,人已是躺在床上,盖着暖和的被子,睡得踏实安稳。起床梳洗,推门来至外间,见季燕然已等在了桌旁,桌上是才刚摆上的早饭,还冒着腾腾地热气,想是他听到我在屋里有了动静后才让下人将饭端上来的,以免过早地凉掉。

“怎不早些叫醒我呢?”我向窗外瞅了瞅,见天早已大亮。

“多睡会儿罢,不必着急,”他笑,“这一次我们赶两辆马车去,带两名车夫,他们技术比我好,一来路上可以缩短些时间,二来夜间我们也可赶路。届时让他们在另一辆车上休息就是了。”

于是吃罢早饭赶车上路。有了车夫,季燕然自是轻松了许多,斜倚在车厢里软软的垫子上悠闲地捧了本杂书看,我则揣着小手炉窝在一堆被子里睡觉。自从整个人由身到心地松驰下来后,这两天我是既能吃又能睡,仿佛是想将前一阵儿地夜不能寝食不下咽给自身健康所造成的损失全部补回来一般。

我们的两辆马车是前后拴在一起的,这样只需用一名车夫赶车即可,另一名则在另一辆车里休息,如此两个人轮换着赶车,既能劳逸结合,也可日夜兼程。

专业车夫果然比季燕然这个二把手强了许多,赶起车来既稳又快。我们初七上午出的门,初八的下午便到了濒临江南与山东交界处的隆城。天龙朝的“山东”自然与正史上的山东也不是同一个概念。天龙朝的疆土纵贯南北的是一条绵亘数万里的山脉,唤作蟠龙山脉,它与东西流向的潜龙江交汇穿插于国土的中心,从而将整个天龙帝国分为了四个大的部分,即是:潜龙江以南、潜龙江以北、蟠龙山以东、蟠龙山以西,简称为江南、江北、山东和山西。而隆城的地理位置正接近于潜龙江与蟠龙山脉的交汇之处,依山傍水,若是其它时节,风景会更为秀丽。

进了隆城便直奔落叶街清秋巷,找到何家的旧址,却见门匾上写的是“陈府”二字。我随季燕然下了马车,让车夫在原地看守,上前将门敲开,季燕然含笑拱手向来开门的小厮道:“敢问这位小兄弟,原来居住于此的何氏一家人搬到了何处去了呢?”

那小厮挠挠头,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不若您稍候片刻,我去请我们管家来,兴许他老人家知道!”

“如此有劳小兄弟了!”季燕然笑道。

那小厮将门掩上,不多时又将门打开,见出来位五十岁上下管家模样的老者,先是上下打量了季燕然和我一阵,想是见季同学器宇不凡,便也不敢怠慢,拱手道:“请问这位公子贵姓,与那何家有何关系?”

季燕然也拱手笑道:“回老先生的话,晚辈亦姓何,是原居于此处的何家人的远房亲戚。因家父早年携了家眷去往外省谋生路,一直未曾回来,如今因他老人家年岁大了,闲时常常思念原藉的亲朋,便打发晚辈携妻回来探望拜访。今日按了家父给的地址一路寻来,却发现此处已经易主,是以才叩门叨扰,希望能询到何家人的住址。还请老先生帮忙!”

这老先生见季燕然身边还有我这个女眷,便将话信了八九分,拈着长须叹了一声道:“你们这么多年没回来过,所以才不知道…二十多年前,这何家曾遭歹人入府抢财,临走前放了把大火,把宅院烧了个精光!非但钱财一空,连那何公子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妻子也被烧死在了里头!唉…惨哪!”

季燕然故作吃惊地问道:“此话可当真?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无事,”老先生边叹边摇头,“因一来怕睹物伤人,二来家中已是空无一物,这何氏一家便也只好迁去了外省谋生路,至今也未曾回原藉来过。”

季燕然便也跟着一阵唏嘘,我掏出帕子配合地在旁假意抹着眼泪,听他继续问道:“老先生可知道何家迁去了哪里么?”

“隐约听人说是迁到京都去了,不敢保证这消息属实。”老先生答道。

季燕然佯叹了一声,道:“只可惜…晚辈的那位婶子还怀有八个月的身孕便…唉,竟是一尸两命…”

老先生便也跟着叹了一阵,见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可以挖掘了,季燕然便作辞,带着我离开了陈府。

“大人用一尸两命来试探方才那位老先生,他却没有反应,可见他并不知道什么剖腹取婴之事,难道是管元冬在扯谎?”我偏头望向季燕然。

“管元冬并非大夫,剖腹取出八个月的胎儿尚能存活这种事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大会信,因此他应当说的是实话,”季燕然将我扶上马车,坐到我旁边道:“从外人处打听来的消息未见得准确,我看我们还是去找找何家的其他亲友打问来得好些。”

“可大人知道何家的亲友都在哪里住么?”我替他掸去袍摆上的灰,顺便将盛水的牛皮囊递给他。

他笑着点点自己的脑袋,道:“已经记下了。”

唔,这个家伙一准儿是那晚在季大叔书房时把隆城何氏的住址都翻了一遍,再结合他曾经在奈何堡里看过何家的祖谱上的名字,只要找到对应人的住址即可。乖乖!这家伙的脑子整个就是一双核处理器,他往那儿一坐,那就是台式电脑,我若将他拉在手上,那就是便携式笔记本了…

于是台式电脑同学发出指令,要车夫将车赶至惊蛰巷,何故的一位叔父就住在那里。

何故的这位叔父叫作何荣,如果现在还健在的话也该六七十岁了。到了何荣的府上一问才知,这何荣老爷子不幸已经过世,家中子女对当年之事并不清楚。只好继续再找其他的亲戚,不是迁往他省就是家道败落了无音讯,要么就如何荣一样过了世,无从打听。

来回奔波查询了近两日仍然一无所获,初十这天一早,我们继续寻找何故亲戚的住处。何故有位小堂叔叫作何思,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住在城外的乡下。我和季燕然敲开了十几家的门才总算找到这个人,如今已是近五十岁的年纪,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身形也有些伛偻了。

季燕然这次并未冒用其他身份,而是直接告诉何思自己是知府,此次来是为了调查二十多年前何家遭土匪入府抢财放火一案。

何思将我们俩迎入屋内,坐在炕头上,有些纳罕地问道:“那件案子不是早结了么?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还要查?”

季燕然做出正色道:“当年的案子虽然结了,但还有些遗留问题:据说那次失火时何故的妻子何林氏不幸身亡,身上还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当时有一位高人硬是剖开其腹将婴儿取了出来,并且施以妙手,救活此婴,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确有此事!”何思忙道,“我那时亲眼在旁看见的!…唉,可怜我那侄媳妇,活活在火场里窒息而死…幸好给何家留下了这么一丝血脉…”

“那位施以妙手的高人是谁呢?”季燕然问入重心。

何思感叹道:“说到那位高人,也当真是可赞可叹了!——那位高人哪,竟也是位怀着身孕的妇人!挺着大肚子硬是剖腹取婴,将那孩子救活——老朽那一阵子就在我那侄儿家里住着,当时便是负责在旁举着布帘子替孩子遮风的,是以整个过程都看在了眼里!至今想起来仍忍不住要惊叹哪!”

怀有身孕的妇人——我呼吸一紧,与季燕然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那位妇人当时大约多大的年纪呢?”季燕然追问道。

何思想了一阵,道:“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罢,好像才成亲不久,记得当时她同她那相公甚是恩爱呢,她在那里施救,她的相公便在旁替她擦汗。说到她那相公也是个好人呢!就是他带领着街坊邻居帮着扑火救人的…”

古代女子结婚都早,十六七岁怀孕生子实属正常——等等,相公?她的相公当时也在?如果这救人的女子就是苏璃的话,那她的相公?她当时已经被赶出了苏府,就是说…她后来嫁了人?难不成那野汉子之说是真的?

“老先生可知道这对救人夫妇的姓名?”季燕然继续沉稳地问道。

何思又是一叹,道:“恩人的姓名我们自是要问的,以便将来报答他们的恩情。只是他们也看出了我们这些人的心思,不肯接受这谢意,在我们百般央求之下,那位相公才赐了两句诗。除此之外再问也不肯说了。”

“诗?什么诗?”我忍不住与季燕然异口同声地问道。

何思皱起眉头想了许久方道:“年头太长了,老朽已有些记不大清楚…依稀记得是…”

万象·玄机

“天地生万象,阴阳蕴玄机。”——当这两句诗由何思的口中缓缓道出后,整件事情突然间柳暗花明起来。

玄机公子,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说中的人物,正是苏璃的“野汉子”!夫妇二人救下了何故一家,并且受其所托代为抚养那位被“剖腹产”的婴儿直至何故重建好家园。这便可以解释为何那幅画的画轴里会有绣着缠绵绣的半片布了。只是——为什么另半片布会在岳家人的手上?这一点始终是最令人大惑不解的地方。

“那婴儿被何故带走了么?”季燕然为了确认此事,问向何思。

何思摇头道:“当时那孩子被取出后身体虚弱得很,我侄儿一是刚没了家产,二是才亡了妻子,根本无暇照顾,便委托那恩人夫妇代为抚养一段时日,待他先将我堂兄堂嫂及家下安顿妥后再接那孩子回去。后来那恩人说他可帮忙给何故找件谋生的营生,于是他们一家人便随了那恩人一同去了外省…听说是去了京都,自此后便再也未曾回来过。前些年老朽也曾去过一两次京都找他们,然后因不知道他们落脚于何处,都是无功而返,两家人便断了联系。”

“那对夫妇可曾说过他们居于何处么?”季燕然追问。

何思想了一阵道:“我们也曾问过,无奈他们就是不肯说,只说就住在这附近的山里,不过所言应当不虚,因为老朽曾见那位相公身上背着一只墨竹做的水筒,而墨竹本就稀少,在江南这地方也只在一座山中才有,那就是…”

“万象山?”季燕然黑眸一亮,接口问道。

“正是。因此老朽猜测那对恩人夫妇应当是居于万象山中无疑了。”何思点头道。

“除去那墨竹之外,老先生还能想起其它什么与之有关的特征么?”季燕然又问道。

“这个么…”何思拈着胡须想了半晌,“时间过去太久,老朽实在记不大清楚了,还望大人原谅…”

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季燕然和我便起身告辞离开了何思的家。出了村子后我忙问向季燕然道:“那个‘万象山’在什么地方?离这里远么?”

季燕然摸着下巴望向我道:“远虽不远,只是我也未曾去过,不知山中情况如何,是以我想…”

“我不同意!”我立刻打断他的话,瞪向他道:“甭想把我甩到一边儿你自己去!”

“灵歌,”季燕然无奈地望住我,“这一次莫要任性,无论等着我们去揭开的是何种真相,只要是威胁到你的安全的事情,我都绝不允许它发生,哪怕是放弃这真相。你好生在山下等我,我定会尽快赶回来的,可好?”

“正因为山上情况不明,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山去。”我毫不退让地盯着他沉声道,“再说,那位苏璃姑娘不也是个弱女子么?她既然可以生活在万象山上,我就也能上得了山!你不要再同我争了,我说什么也不可能放你自己上山去的!”

“灵歌!”季燕然沉下脸来低喝,“在自然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脆弱的,更何况我只是个文人,并非江湖高手,届时若发生什么难以预料之事,自保恐怕都难,更莫说去保护你了!不许任性,就在这里等我,听到了?”

“你听好了:要怪就怪你这辈子运气不好遇见了我——你活要活在我的面前,死,也得死在我的面前!同样,你也得看着我活,看着我死!这辈子你惹上我了,你别想一个人逃开!你方才的那些话我可以大人大量当做你没说过,现在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带我一起上山,要么我跟着你一起上山。——你选罢!”我仰起下巴冷冷地瞪住他。

季燕然听了我这话,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望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只好伸出大手捏了捏我的鼻尖,没脾气地笑叹道:“罢了罢了!——既然落到了你这丫头的手里,那也只好听你吩咐任你处置!——走罢,上山去。”

我这才展颜冲他一笑,假惺惺地道:“哪能呢,是小女子要听季大人的吩咐、任季大人处置——既然大人让小女子上山,小女子自是义不容辞啰!”

“得了便宜还卖乖,调皮丫头!”季燕然笑得宠溺,似是不敢再多看我脸上灿烂的笑容,转身大步走在了前面,害我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去。

乘马车一直行至万象山脚下,嘱咐车夫在山下看守马车,我和季燕然则用小包袱背了些食物衣衫和薄毯,以防出现临时状况不能当日返回。

由于平时常有猎户或樵夫上山来打猎砍柴,因此这山上倒也有条被走出来的山路,这两天天气放晴,山路上的积雪基本上化掉了,湿漉漉的也不算太好走,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出现。

凭借着季大狗儿丰富的经验+缜密的分析+灵敏的嗅觉(…),终于在晌午时我们在远远地山凹里看到了隐于一片墨竹林中的白色建筑,然而当走近些后才发现,这座白石砌就的府院早已成为了一片废墟。由坍塌的院墙望进去,多数的房屋都化做了一堆碎石,使得整座府院在四周墨竹的映衬下愈发有种惨白的鬼异感。

我才欲从墙洞中迈进院去,却忽见季燕然立在那里凝眉沉思,便轻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他笑了笑,道:“没有,走罢,进去看看。”说着率先迈开大步跨进墙洞去。

这府院若果真是玄机公子的住所,那与他负责设计督建的诸多皇家行宫的奇思巧构比起来就显得太简单了些。这些用白石为材筑成的房屋,内部构造同寻常百姓家的房屋并无二致,虽然绝大部分都碎掉了,但看整体部局仍能辨认出哪里是正堂哪里是偏厅来。

季燕然扶着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乱石堆中,我便问向他道:“大人不觉得奇怪么?这房子整个是用白石造的,时间不过才过去了二十多年,怎么就塌成了这个样子?我看这些石块碎掉的大小并不很大,而且很平均,不似偶然倒塌,倒像是人力所为。大人觉得呢?”

季燕然点点头,微笑道:“灵儿看得很仔细,确是如此。方才我在这些碎石上发现了一些斧凿留下的痕迹,若不出所料,这些房屋是被人刻意弄塌的。”

“刻意弄塌?”我蹲身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看了看,“石头建筑本就坚固异常,普通百姓没有人力物力的话,想要拆除这么大一座府院只怕并非易事,况且他们拆掉这房子也没有什么用处,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力气。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官府的人干的,但是官府又为何要这么做呢?如果只是防止百姓进去乱拿东西,大可以用封条将门封起来,或者就算非要将房子毁掉,也不必一凿一凿地如此大费周章啊,直接用火药炸不是更省事么?”

“所以…”季燕然笑眯眯地望着我道,“灵儿认为官府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大人看,”我指着脚下的碎石堆道,“他们连地板都撬了起来,不是有人常这么说么:‘堀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我看这里虽未堀地三尺,却也是堀了二尺有余,因此恐怕官府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东西!”

季燕然笑个不住,道:“‘堀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这话你这丫头又是从哪里‘常’听人说的?我怎从未听过呢?”

“电视上。”我白他一眼。

“‘电视’?是什么?”他忽闪着眼睛问。

“一本书的名字。”我瞪他,“我方才说的到底对不对?”

“对,对!”他眯着眼笑,“如此一来,我们似乎就可以知道朝廷通缉玄机公子的原因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出所料的话…玄机公子的手上定是有朝廷想要的东西!”

这——这可是个大突破呢!没错——没错——玄机公子手上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朝廷想要得到的或者是朝廷不希望存在于这世上的,所以必须要从他的手中拿走或是毁掉!这就是朝廷要杀掉玄机公子的原因!这就是奈何堡受到牵连满门遭诛的原因!

那东西是什么呢?玄机公子拥有而朝廷想要得到的东西…玄机公子是位建筑学家兼画家,同时又懂得制作印泥,也许除此之外他还精通别的技艺,他是位百年不遇甚至千年不遇的奇人,即便手中有些罕见的东西也不足为奇。

“给你个提示,”见我皱着眉头陷入苦思,季燕然不慌不忙地眯眯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晃道,“这东西至少不是活物,而且便于隐藏。”

我恍然扬起眉头,望着他道:“对喔…正因为便于隐藏,所以官府才如此费事地把这些房屋凿碎查找,可见那东西并不大,且容易塞进狭小的缝隙中。如果玄机公子夫妇确曾被朝廷抓住并杀害,那么朝廷定是未能从他们的身上找到那东西,因此才来到他们的住所一寸寸地凿墙挖地。只不知那东西究竟有没有被朝廷找到呢?”

季燕然望着我沉默了一阵,良久方道:“我比较倾向于朝廷未曾找到。灵歌,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你我是玄机公子,在知道无论交出东西与否自己都很难逃脱朝廷诛杀的情况下,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既然交不交都得死,若是我,肯定是不会交出去的了。”我道,“只是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可能会有三种选择,一是毁掉它,让朝廷落个空;二是将它藏到别的地方,留待有缘人去发现它;三是将它转交给我最信任的人…这——燕然哥哥!”

说至此处,我蓦地明白了季燕然问我这话的意思,一把抓住了他的大手,睁大了眼睛望住他:“燕然哥哥…你是说…那两片画着图样的布…就是朝廷想要得到的东西?而奈何堡和…和我爹娘…就是玄机公子最为信任的人?”

季燕然轻轻攥了攥我的手,沉声道:“这半片布在灵儿你的手上绝非偶然,想来正是玄机公子辗转交到岳父大人手上,而岳父大人许并不知道那缠绵绣下覆盖着的图样,只单纯地以为是一幅绣品而已。再加上灵儿你喜欢把心爱的东西藏于树下箱内,便任由你藏起来去——这些都只是猜测,我看,我们最好还是直接去问岳父他老人家更好些。”

“爹他会告诉我们么?”我皱皱眉,“从哥哥的表现来看,他定也是知道此事的,可他却十分严厉地不许我再继续查询,恐怕问到爹那里去也未见得能得到答案。”

“这个要问过才知道,”季燕然安慰地捏捏我的手,“走罢,既然官府早便来过此处,恐怕所有有用的线索都已被毁去,咱们再找也是无用。”

于是依原路下得山来,乘马车直接回转望城。

抵达季府时已是下午,稍事休息后我便和季燕然乘小轿奔了岳府而去。岳明皎见到我俩自是高兴非常,连忙张罗着我们留下吃晚饭。由于事先季燕然已同我说好,由他来私下里向岳明皎打听那半块布的事,是以一吃罢饭我就只好眼巴巴儿地看着岳老爹亲热地拉着季某人去了书房说私房话儿,留下我在偏厅里跟岳清音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坐着。

“哥哥,这几天你和爹都在家里做些什么?”我没话找话地开口问道。

“串亲戚。”岳清音淡淡道。

“喔…有没有人催你赶快娶房媳妇回家啊?”我笑眯眯地问他。

“多事。”他瞪我一眼,低头喝茶。

“哥哥…”我起身过去坐到他身旁,抬眼望住他,“如今灵歌已嫁,哥哥可以放心了,是时候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灵歌以前在家里虽然也没有照顾过哥哥,可哥哥这样一个人,灵歌也总是放心不下…”

“你当真可以让为兄放心了么?”岳清音嗤笑一声,回望住我道。

“可以了!”我用力一点头道,“这几日哥哥未在身边,灵歌不是也过得很安全么?季大人…唔,我是说,燕然哥哥和我那公公都对我很好,哥哥完全不必再担心我了。反而是哥哥总这样孑然一身,身边没个帮着分担家务和贴心照顾的人,让灵歌很是心疼哥哥…”

“家中事务这么多年一直是为兄一个人打理,早已习惯,为兄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无需他人照顾,”岳清音淡淡地道,“你不必操这多余的心,既然燕然和季伯伯都对你很好,你就更该珍惜才是。孝敬公公,照顾丈夫,尽好一个做妻子的本份,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是你的福份了。”

我默然无语,知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不会轻易改变。这个哥哥哪里都好,唯独就是太大男子主义,不肯让别人来替他操心。

默默对坐直到季燕然从岳老爹的书房出来回到前厅,岳清音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们也早些回房休息罢。”说着向季燕然略一颔首,出了厅去。

目送岳清音去远后我才转头问向季燕然道:“如何?爹告诉你了么?”

“唔…我们回房再说罢。”季燕然笑笑。

回到房间,将门窗关严,两人在桌前对坐,季燕然微微笑道:“我问过爹了,事情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复杂。事实上爹并不清楚那半块布中有图样的事情,且这布也是爹无意间在一处空冢内得到的…”

“空冢?”我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