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老板将店中事安排了一下,带着我和季燕然出了铺子,直往她娘家而去。

当我们到达时,老板的母亲冯氏正坐在窗边守着炭盆子做针线活儿,老人家有些老花眼,将绣样儿举得离自己老远,如此仍自得其乐。

老板简单说明了我和季燕然此来的目的,冯老太太便放下手中活计,歪头想了一阵,道:“说到那位会缠绵绣的小姐啊…老身记得她也是江南人,好像…好像是凝城人氏,家是当地一个旺族,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苏,闺名叫作…哦,叫作苏璃!听说这位苏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手也巧得很,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样样精通,就是她独创了这缠绵绣,还曾被朝廷指定成为了贡品哪!”

——凝城,苏氏。

“老夫人可知道那位苏小姐后来为何不再做缠绵绣了么?”我问。

“这个老身却不知道了…只听街坊里那些个三姑六婆说那小姐嫁了人,跟着她的夫君离开了江南,自然就不再做缠绵绣了。”老太太笑着道。

见没了什么可问的,我和季燕然便告辞出来,重新行上大街,季燕然道:“看来我们要抽空往凝城一行了,只不知当年那位苏璃姑娘与玄机公子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我记得大人曾经说过,那玄机公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相貌和年龄,会不会…”我立住脚步望住季燕然,“‘他’其实是个女子?”

季燕然修眉一扬,展颜笑道:“这想法倒很新奇!也亏灵歌脑筋转得快,若果真如此,那位苏璃姑娘可当真是位不世奇才了!这么看来,凝城之行十分有必要,好在那里距望城不算太远,过完年我们就去,可好?”

虽然我很想立刻就飞去凝城一探事情真相,然而毕竟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我可以不介意过不过年,但总不能让季燕然跟着为难。于是点头,道:“除了要去凝城查访苏璃姑娘的事情外,还有奈何堡的何堡主之事。只是不知道何堡主原藉是江南的哪座城,查起来只怕会花很长的时间,大人何时便须回往京都了呢?”

“唔,过完正月十六便须起程,二月初三正式到任。”季燕然笑道,“时间虽显紧迫,但相信合你我二人之力必能在期间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灵儿可有信心?”

“嗯。”我将头一点,没有察觉地微笑,他便凝眸望住我,亦温柔地笑起。许是因天上落着纷扬轻盈的雪花儿,使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显得唯美了的缘故,我的心中无法抑制地变得一阵柔软,才要身不由己地抬手去替他揩去睫毛上落着的雪粒,忽听得身后一声娇笑,银铃儿般的声音叫道:“燕然哥哥!你回来了!”

斗笠·冰碴

扭头循声望去,却见是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儿,蹦跳着向着这边过来,一把扯住了季燕然的袖子,娇笑着道:“燕然哥哥,你这一走就是一年,也不想你的小明妹妹么?”

季燕然挠头干笑,想不动声色地从这位小明妹妹的手中抽出袖子来,无奈被她紧紧攥着,只好笑道:“为兄去京都任职,只有过年方能回来,伯父伯母身体可好?”

“都好啊!你怎就不问问我好不好呢?”小明妹妹甩着他的袖子嘟起小嘴儿撒娇,“爹说你在京都娶了媳妇,可有此事?”

季燕然干笑着点头,往回抽着袖子。

“你——你难道忘了我曾经说过要嫁给你的么?你怎么可以娶别的女人?!”小明妹妹恼火起来,粉拳挥舞狠狠地砸在季燕然的胸膛上。

这大概是位被家里娇纵坏了的小姐,听季燕然的语气他两家应是熟交,这位小明小姐爱慕着季燕然,一心一意想要嫁他,无奈得知季燕然已娶了妻的消息,因此恼羞成怒才当街不依不饶起来。

见季燕然推拒也不是躲闪也不是地很是头疼,我自顾自地一笑,转身悄悄地先行离去。拐上另一条街,迎着扑面的雪花慢慢地走,任这漫天冰凉的东西落在面颊上,落在眼睛里。

没有目的地胡乱走了一阵,眼见时近中午,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便想一个人先回季府去,才要择路而行,忽觉头顶上空一黑,条件反射地向旁边躲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得“砰”地一声重响,一个庞然大物落在了面前仅两步远的地方,砸得地上雪片乱飞,定睛看去,却见是个男子,脸朝上地躺在地上,脑袋下红红白白一片,竟是脑浆迸溅,当场死亡。

我连忙抬头向上望去,却见旁边一座百姓居住的二层小楼上有一扇窗子大敞着,从里面探出张女人的脸来,向着地上一望,立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消失在窗内了。

我走上前两步弯下腰,正要仔细看看这位死者,却见方才走在我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戴着大斗笠的人听见巨响也折返回来,抢先一步蹲在了死者的身旁,伸手在尸体上一阵翻弄。

只见这死者三十上下的年纪,身上穿着家常的长袖衣衫,右手攥着一块干抹布,看上去像是在擦窗户的时候失足摔下来的。

正细看着,便见方才出现在窗内的那个女人跌跌撞撞地从楼内冲了出来,哭嚎着扑到了死者的身上,口中凄厉地叫嚷着道:“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相公啊——你怎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哪——呜呜呜——你死了可让为妻怎么过啊——不如也带我一起走罢——呜呜呜——”

她这一哭叫又引来了为数不多的几名行人,纷纷聚拢过来围观,有一个热心的跑去衙门报官,剩下的几个便对着死者指手划脚。便听得戴斗笠的那人向这妇人道:“这位夫人,敢问身遭不幸的这位可是你的相公?”

“是啊——我好命苦哇——这大过年的…”妇人哭嚷道。

“他是怎么从楼上摔下来的,你可知道么?”斗笠人问道。

“我家相公他…他本是为过年清扫屋子…正踩在窗台上要擦外面窗户扇子的上窗棱,谁知…谁知竟那么不小心就给摔下来了…呜呜呜…”这妇人哭得昏天黑地。

“你不确认一下令夫是否还有救么?”我淡淡地递过句话去。

这妇人哭道:“白花花的脑浆子都流了一地,哪里还有得救啊…呜呜呜…”

“若不近前观看,这白花花的脑浆子和雪混在一起,谁又能立刻分辨出来呢?如单只是流血的话,还是有活命的可能的罢——难道夫人不希望令夫尚可挽救么?怎么方才夫人一从楼内冲出来,便看也不细看地一头扑在令夫身上了呢?”我淡淡望住她不紧不慢地道。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死了相公已经够惨的了!你居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妇人从地上跳起来,不管不顾地便想冲上来拉扯我。

那斗笠人见状连忙一把拉住她,笑道:“夫人莫急,我替你来问这位小姐。”说着便转向我,那斗笠沿压得低低,使人难以看清他的相貌,道:“依这位小姐的意思,似乎不大相信死者是失足摔死的啰?”

我指向死者的右手,道:“且看他手里的这块抹布,既干又净,既是要擦外面的窗棱,为何不蘸水?”

不等那妇人答话,斗笠人便先一步道:“也许他只是想用干布掸干净外面的灰尘而已,不必擦得太过彻底。”那妇人便连连点头称是。

“再有,”我并不着急,依旧不紧不慢地道,“这位相公身上穿着的是长袖外衫,长出手去近三寸,若是计划好要擦窗户,为何不换件短衫呢?就算非要穿着这一件,擦东西时总要将袖口挽起的罢?难道这相公是想站到窗台上后再腾出手来挽袖子不成?”

“唔…也许这相公本就是个邋遢人呢?”斗笠人很是正经地说道,那妇人乍一听他如此说,仿佛被噎了一下般,既想反驳又不敢反驳,表情看上去十分地纠结。

“若是个邋遢人,这么‘用’袖子,袖子上早该脏了,可看这位相公穿的这件衣服还是蛮干净的,”我盯向妇人道:“敢问这位夫人,尊夫在失足坠楼之前一直在屋内待着还是在窗台上待了一阵方才不小心坠下?”

“我、我凭什么要告诉你?!”那妇人扯着嗓子喊道。

“喔,”这回不等我答话,斗笠人又先一步向她道:“这位夫人,既然有人在怀疑令夫的死,你最好还是说清楚些,好让那些心存疑惑之人彻底死心,也可免去夫人的麻烦,不是么?”

那妇人大概认为斗笠人是站在她这一方的,因此想了一想才肯答道:“家夫是才一蹬上窗台,脚下便一滑…呜呜呜…”

“喔…那就奇怪了,”我扬起眉毛,一指死者的头部,“尊夫才刚摔下来,为何头发上会有冰碴子?这地上积的全都是雪,并没有冰,敢问他头上的冰碴是从何而来?”

话音方落便听得那斗笠人“唔”了一声,重新蹲下,将死者翻了个身,那妇人立刻扑上去拉扯他,尖声叫道:“不许碰他——家夫尸骨未寒,岂容你们如此亵渎——”

斗笠人被她扯得东倒西歪,招手向围观的路人笑道:“几位,劳烦帮忙安抚下这位可怜的夫人罢。”

那几个围观路人方才已将我们三人的对话听得真切,知道这件看似意外的死亡事件并不简单,便依言上来将那发疯的妇人拉住,以便有更堂皇的理由继续围观到真相大白。

斗笠人没了打扰,接着去检查死者的背面,我也低了头凑过去看,见死者的脑后头发里及衣领内都有碎掉的冰碴子,斗笠人用手在他脑后按了按,微微点了下头,便站起身,向我笑道:“这位小姐,依你之见,这死者脑后带了冰碴子是什么原因呢?”

“现在还不好说准,”我抬头看了看死者家的小楼,“我想进这楼里看一看。”

“不许——你又不是官差!凭什么擅入民宅——”那妇人尖叫着,用脚踢起大片的雪溅到了我的衣裙上。

“说得是…”我仰脸深吸了口气,低低地自语,“这本是官府之事、男人之事,我这个女人跟着掺和什么…自顾尚且不暇,还管得了其他人?!”边喃喃着边转身想要就此离去,却听得那斗笠人笑着咳了一声,道:“半途而废可不是个好习惯喔!”

我没有应声,只管快步地走出围观的圈子,又听他接着笑道:“我倒也想去那楼中看上一看呢,这位小姐若不介意,可否随在下同往?”

不待我作出反应,那妇人又厉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擅闯民宅?!——我要去衙门告你们去——还有没有天理了?!乡亲们哪——你们都看到了!这狗男女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才丧了夫之人哪!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哇——”

便听斗笠人朗声笑道:“身为望城百姓,理当为正义和真相贡献薄力,况此次事件的物证牵涉到冰雪这类易融之物,若等衙门的人来,必定错失最佳取证时机。遵规守矩固然重要,灵活变通亦不能失。——这位小姐,你若不去,在下便一个人上去了。”最后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我转头看他,见他已迈步往那楼中走了。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捺不住对真相的探究之心,快步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同上得楼去。

却见死者坠楼的那间屋子窗户仍然大开,窗台上有着几厘米厚的积雪,除去乱糟糟的一些印痕之外,还有一双极清晰地脚尖朝外的男人的脚印。

“喔,看来那死者的确是踩到过窗台上呢。”斗笠人回过头来,露出斗笠来的长满络腮胡子的下半张脸上带着笑意。

他在试探我。

没有理会他半真半假的笑容,我淡淡地道:“鞋印如此清晰地印在雪上,哪里有打滑过的迹象?何况死者是面朝上摔下来的,这脚印理应是鞋尖向里,难不成死者在摔落的过程中自己还转了个身么?”

斗笠人“喔”了一声,作恍然状地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有道理,有道理。”

我低头四下里找了找,在墙根处发现了几颗碎冰碴,从地上灰尘的痕迹来看还有才打扫过的笤帚印子。

抬起头来正要去厕室看一看,却见那斗笠人正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盆子,冲我笑道:“这里面还有一丁点儿尚未化尽的冰,另外,簸箕里也有一些沾了灰尘的碎冰碴。不知小姐对此作何想法?”

我看着他,淡淡地道:“我想知道阁下方才检查死者脑后的伤处得出的结论。”

“唔…结论是,死者摔到地面上后致使颅骨正后方破裂,但是在这伤口下面的部位还有一处硬伤,亦足以致命。”斗笠人笑答,“那么小姐对于本次事件的结论又是什么呢?”

“从那位夫人尚未看清死者情况便断言他已死的这一表现来看,即便凶手不是她,她也是个帮凶。”我认真地道,“死者头发里和衣领中都有冰碴,结合这房内几处亦发现的冰碴可推测:凶手是用冻结实的大块的冰重击死者脑后,然后先将现场的碎冰处理掉,再伺机将其扔下楼去造成坠楼的假象,之所以要让他脸朝上的坠下去,正是为了要掩盖死者脑后的致命伤。而选择用冰做凶器,是因为容易销毁证据。若不出所料的话,只要将那位夫人带去衙门严加审问,真相应当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唔,有道理,有道理。”斗笠人点头,“只可惜这冰很快便都要化尽,少了这决定性的证据,若想令那位夫人招供怕是要很费一番功夫呢…不知小姐可愿前往衙门做证?”

“有阁下一人做证应足矣了。”我淡淡回绝,转身行往楼下。

望城府衙的衙役们已经闻讯赶来了,一名仵作模样的人正蹲在死者身边做着例行检查。那位妇人仍在那里哭闹个不休,一见我出来便立刻向衙役头尖声道:“快抓她——快抓她——她擅自闯入我家——她犯了律法!她还亵渎我家相公的尸身——呜呜呜——”

衙役头上下打量了我一阵,道:“敢问这位小姐方才去死者家里做什么了?”

“去查看。”我如实答道。

“查看什么?”衙役头追问。

“死者被人杀死的证据。”我道。

“被人杀死?你怎知他是被人杀死而非坠楼而死?你擅自进入民宅,可知已触犯了律法?”衙役头疑心顿生,语气不觉严厉了起来。

我偏头看了看那斗笠人,却见他负着手立在那里一声不吭,只管看热闹般地冲着这边笑,仿佛这事根本与他无关一般。心里不觉有气,伸手向他一指,对衙役头道:“是那位大叔带我进去的,差爷哥哥何不先去问问他?”

衙役头随着我的手指望向斗笠人,才要开口质问,却见那斗笠人忽地大手一挥,道:“古仁,先把这妇人带回衙门去,你带几个人去楼上仔细查看查看,应当可以找到未被处理干净的死者遭重击后飞溅出来的血迹。”

衙役头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应道:“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说罢跑着去依令行事了。

斗笠人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双黝黑诙谐的眸子来望着已然瞠在当场的我笑,道:“多亏了这位小姐从中协助才能使本案顺利告破,不知小姐芳名?家住何处?本府也好亲自登门道谢。”

望着这张除了那把络腮胡子后便和季燕然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我的心里一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回京都…

发火·公公

面前的这位行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大胡子大叔,就是望城的知府大人、季燕然的父亲、我名义上的公公。

这一次事情有点难堪了,我居然班门弄斧地在他的面前秀了一把青涩的推理,还在他的下属面前叫他“大叔”,甚至把擅入民宅的过错干干脆脆地推到了他的身上…

见我默然不语,季大叔不由笑起,道:“喔,如果不方便透露的话那就算了。总之本府还是要在此多谢小姐了!请。”说罢转身大步离去,那走路的姿势和季燕然一模一样,可恨自己方才只顾专注于案情,竟未能留意。

眼见雪下得越来越大,我扯紧了披风寻路回去。才拐上仲夏街,就听得身后有人沉呼道:“灵歌!”转头看去,见是季燕然,疾步向着这边过来,身后还小跑着跟着那位小明小姐。

“方才去了何处…到处找不见你。”至我面前,见他眼底的焦急担忧尚未褪尽,只管凝眉望在我的脸上,生怕我出了事。

“我在附近逛了逛…”我开口,话还没说完,那小明小姐已然赶了过来,一对俏眸瞪在我的脸上,扒住季燕然的胳膊冷声道:“燕然哥哥,这便是你的新娘子么?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根本配不上你!”

“不得胡闹!”季燕然难得严厉地沉声道,“还不赶快回家去!”

“不!我要同你一起回去!我还没给季伯伯拜早年呢!”小明小姐死死攥着季燕然欲挣脱的胳膊不肯放手。

看着季燕然生气不得又容忍不得的样子,我竟觉有些好笑,转身继续往季府走,不去管身后这两人如何地纠缠不清。

回到季府,直接进了卧房休息,把那两人甩在了前厅。那小明小姐的家就在季府隔壁,想来双方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两家相互熟络得很,听特意跑到我面前儿来八卦的一个嬷嬷说,这小明小姐的父亲白老爷是个富商,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丫头,自然是将这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到大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惯出了这么一个娇纵刁蛮的性子,合府上下谁也管不住她,无怪乎闹起来无法无天。

坐在窗前轻启窗扇,任密密繁繁地雪花随风扑在脸上,思绪也被吹得纷纷扬扬没有着落。正出神间,听得房门开了,伴着季燕然沉沉地一声“灵歌”。

我将窗户关上,转头望向他,抿嘴笑道:“白小姐没有一起过来么?”

“灵歌,”季燕然走至面前凝眸望住我,“抱歉…方才在街上,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离开…”

“无妨,大人不是脱不开身么,何况我又不是小孩子,现在安全到家,什么事都没有,不必放在心上了。”我起身从桌上壶里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他接在手里却顾不得喝,只是皱着眉道:“我与白小姐仅是邻居,并无其它,只是碍于长辈的面子,不好闹得过僵…”

“我明白,”我微笑着打断他的话,“遇到那样性格的小姐,莫说是大人这样好脾气、重礼仪的人了,就是家兄只怕也没有办法的。大人不必同我说这些,这本来与我就无甚关系,更何况你我的婚姻不过是表面文章,我没有理由约束大人生活中的任何方面。所以,大人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这些了,我无权也无资格对大人的事情置喙。”

“灵歌!”季燕然突然一声沉喝,那对黑渊般的眸子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我从来没见他发过火,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那气势看起来竟十分地骇人,他原本温柔沉静的五官骤然染上了一片峻冷,险些冻碎了我的骨肉筋脉。

我倔强地与他对视,尽管身上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他盯着我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你会伤到我的,灵歌。”

说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房去。

我慢慢地坐回椅上,颤抖着,僵硬着,神思恍惚。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轻轻敲门,便道了声“进来”,见是小丫环忘忧,恭声禀道:“少夫人,老爷回府了,总管请您往前厅相见。”

“知道了。”我起身坐到妆台前,给自己苍白的脸上扑了些胭脂,换了件外衫,而后由忘忧带路,径往前厅行去。

才刚踏上前厅的台阶,便见候在那里管家屹伯面带诧异地低声问道:“少夫人,少爷没同您在一起么?”

我摇了摇头,道:“我以为他先过来前厅了。”

屹伯连忙向身旁的一名小厮道:“快去四处找找少爷!”那小厮领命而去,他便又向我笑道:“如此少夫人便先进厅去罢,老爷正在里面喝茶。”

“我在这里等等你们少爷罢。”我笑了笑道,“自己进去不大妥当。”

“外面冷,恐少夫人着凉。”屹伯忙道。

“不妨事,就等等罢。”我微笑道。

屹伯还要再劝,却看到了远处大步赶来的季燕然,笑道:“少爷来了!”

我回身相迎,却垂了眸子不看他,只听他近前来问向屹伯道:“爹几时回的?”

“刚回。”屹伯答道。

“进去罢。”季燕然轻轻道了一声。

推门入内,却见我的那位公公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品茶,一见到我先是一怔,眉毛便扬了起来,若有所悟地“喔”了一声,笑容灿烂地向着冲他行礼的我和季燕然道:“免礼免礼!自家人客气什么!都坐,都坐。”

季燕然抬头看他,不由好笑地道:“爹,您的胡子…”

“喔喔…”这位季大叔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笑道:“我都忘了…这几日乔装办案,人胡合一,回家来竟忘了摘下它了!”说着便动手去撕这胡子,大约粘得过紧,一阵眦牙咧嘴痛苦不堪过后方才将这假胡子整个儿揭下,露出了那张光洁无须的中年版季燕然的脸来。

将胡子丢过一边,季大叔摸着自己被拽疼的下巴,笑眯眯地向季燕然道:“儿子,几时让为父抱孙子?”

“爹,”季燕然既好笑又无奈,“孩儿还未给您引见…”

我便行礼道:“儿媳灵歌拜见公公。”

“嗳!免了免了!”季大叔笑得热火朝天,仿佛早忘记了刚才在大街上的事,“还用引见什么!这丫头还满床乱爬的时候为父便见过她!老岳一家子十来年没回来过了,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要是在大街上对面遇见她,为父恐怕也认不出了!”

知道他意有所指,我低着头只作未听见,季燕然听到“满床乱爬”四个字时不由笑着干咳两声,将话岔开道:“岳丈昨日说与清音今天过来拜会爹,我看我们不妨再等等,大家一起用午饭。”

“好,为父正等着同你那岳丈好好喝上几盅呢!”季大叔笑着,忽然冲季燕然眨眨眼,道:“儿子啊,好福气哟!”

季燕然低头喝茶,无视掉他老爹的玩笑。

“对了…”季大叔又笑着道,“燕然哪,你可带了灵歌去给你白伯伯拜过年了么?听说小明想你想得差点一个人跑去京都找你了呢!”说着便学了季燕然的样子端起茶来喝,恶毒地把自己儿子丢进天下大乱的漩涡中等着看热闹。

季燕然沉着声道:“儿子方才自己去过了,改日再带灵歌登门拜访。”

“喔?小明这么轻易便放你回来了么?”季大叔又在火中添了把柴,坏笑着道。

我这才看出来这恶趣味的公公真正想恶搞的不是他可怜的儿子季燕然,而是我这个新媳妇。这老小子八成是为了今天之事在恶意报复,想把我扔醋缸里去——可惜他错估了我与季燕然之间…无奈的关系,也不知道我早已见过了那白小姐之事。

我端起茶来慢条斯理地饮着,不给季大叔以暗自得意的机会,公媳过招第二回——老家伙无功而返。

只听季燕然淡淡地道:“方才我去了白府,已同白伯伯说过了,儿子已是有妻室之人,请他管教好自己女儿,若再纠缠不清,便莫怪儿子断了与他家数年的交情。”

这话名义上是回答季大叔,实则却是说给我听的。我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皮都没眨一下。

“啧啧!儿子啊,一年未见,几时变了作风?越来越有霸气了嘛!”季大叔眯着眼笑,“看来为父逼着老岳给你娶媳妇是明智之举,只是没想到老岳他还真是个实心眼儿,随便找个姑娘配给你不就完了么,他却为了不负为父的兄弟之情,竟将自己的宝贝闺女给了你这傻小子!待会等他来了,为父非得好好敬他几杯不可!”

季燕然歪着身子一手支着下巴歇着,不搭理他这不着调的老爹。

这季家父子与岳家父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岳家父子是绝对的父严子孝辈序分明,丝毫逾不得矩,所有的亲情都深深地掩藏着,用难以察觉的方式为彼此默默付出;而季家父子之间倒更像是亲密的朋友,开着玩笑,不必拘谨,没有间隙,用调侃戏谑来演绎这略显前卫的亲情关系。

正默默地低头喝茶,忽听得有下人来报说岳家老爷和少爷来了,季大叔便连忙站起身来出外相应,我和季燕然则跟在他的身后。一时果见岳明皎和岳清音由人撑了伞从雪中走来,双方厮见过后直接去了偏厅准备用饭。

季大叔与岳老爹多年未见,两双大手握在一起激动得只差抱头痛哭了。没什么心思听这二位老先生叙旧,我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岳清音,仅一日未见,竟似隔了数载一般,至此方清楚自己的心绪在这一日间又老了几岁,若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便成了容颜未改,心已入土的怪人了。

岳清音抬眸看了我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经过这许久的相处,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我都已可猜测出其中的含义了。他这一眼是在担心我,因为他同样也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心思来。

我垂下眸子不想再令他为我忧心,换上微笑的面孔聆听岳老爹叮嘱我好生孝敬公公,好生服侍丈夫,然后陪同季燕然给每个人敬酒,给公公夹菜。

一顿饭罢,季大叔和岳老爹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两个人去了大叔的书房,留下我们三个晚辈在前厅坐着喝茶。

便听得岳清音淡淡向季燕然道:“灵歌没给你添麻烦罢?”

季燕然瞟了我一眼,笑道:“没有。”

“这丫头自小没离开过家人身边,若有不懂事不周到的地方,还望燕然多担待些。”岳清音又道。

季燕然不由笑起来:“清音你是怕我让灵歌受委屈罢?!实不相瞒,今日确是让灵歌受了不小的委屈,在此要向灵歌赔个不是——”说着站起身至我面前,抱拳作揖并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脸望着我,弯了眼睛笑道:“今日之事皆是我的错,还望灵歌莫再生气了,原谅我这次可好?”

我起身避过他这一揖道:“大人莫开玩笑,大人何错之有?!”

“今日之事皆是我错,最错不该对灵歌说那样的话。”季燕然凝眸望住我。

“大人说的没有错,”我望住他,“我本就已辜负了大人,就更不该在言辞上伤害大人。从今后灵歌会谨慎言行,再不多说半句话了。”

未待季燕然说话,听得岳清音一声沉喝:“灵歌!”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来瞪住我道:“你在家里同为兄赌气也就算了,怎么还同燕然赌气?!把为兄叮嘱你的话全抛在脑后了么?”

“哥哥,我知错了。”我低下头。

季燕然连忙笑着上来拉岳清音,道:“嗳嗳,清音你这脾气几时也这般急了?不问个究竟便责怪灵歌!今日之事确是我的错,不该对灵歌说重话,来来,妹夫也向你赔个不是,没照顾好令妹,实是罪不当赦,还望大舅子您能海涵!”说着便冲着岳清音亦躬身作了一揖。

岳清音压根儿不睬他,只管瞪着我冷声道:“不许再任性!听到了么?”

“听到了。”我低声道。

季燕然满是歉疚与怜惜地在旁望着我,因惹不起岳老大,只好不再作声。三人重新归座,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望城中的事,见我坐着发呆,季燕然轻声向我道:“灵歌若累了便回房歇歇去罢,清音和爹吃过晚饭才会回去。”

“嗯,”我起身,向他二人道:“那灵歌就不陪大人和哥哥,先行告退了。”

岳清音皱了皱眉头,每次听到我称呼季燕然为大人时他总是既无奈又恼火。辞了二人出来,一时并不想回卧房去,便沿着长廊边慢慢闲逛边赏着院内雪景。

不知不觉来至一处敞轩,便在其中设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盯着外面素白的世界又出起了神。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道:“灵丫头似是心事重重啊。”

蓦地转回头,却见是季大叔,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