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第一号通缉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知道什么啊!天字第一号通缉犯,那是内部机密,只有皇上和咱们老爷、季大人、田大人等几位大人才知道,如今那重犯已经伏法,这机密便也算不得机密了。听说啊,那重犯——是个大盗!”
“大盗?他盗了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总归不会是平常之物…”
声音渐渐去远,而我的魂灵却仿佛被那话中早已镌刻入骨的两个字眼带入了宇宙黑洞般的空间里去,一时整个人形同空壳,茫茫不知何往。
“灵歌…”有人在叫。
“谁…”我轻声地问,“是你么…”
“灵歌!看着我,灵歌!”声音虽低冷却掩盖不住急切。
我缓缓回过神,眼前景物重又清晰,我仍站在树下,而在我面前沉声呼唤着我的,不是虚无幻相中的那个人,却是我的哥哥,岳清音。
“哥哥,”我微笑,“我没事。”
“不是让你在房里休息么?”岳清音冷下脸来,声音却很是轻柔,“绿水没跟来伺候?”
“灵歌让她也一并帮忙去了,家中人手本就不够,哥哥也辛苦了。”我伸手轻轻替他整理肩头有些纷乱的发丝。
“我送你回房。”他不容分说,牵了我的手便行往后院。
“哥哥,灵歌现在回房,晚宴开始后能否去向爹爹道贺?”我顺从地跟在他身旁,仰脸望向他。
他偏下脸来亦望向我,我报以平静地笑,他道:“晚上风凉,出房前多穿些。”
“好。”我握紧他的手,快赶了两步,同他并排而行。
于是整个白天,我便静静地待在房间里,青烟、白桥、红鲤和欢喜儿亦被我打发到前面去帮忙,满院里如红尘外一般寂静。
寂静是可怕的东西,它总能令那些好不容易被深埋入心底的记忆复苏,阻止不了地滋生、发芽、爬蔓,直到充斥全部的身心和灵魂。
岳清音说…我是被一名赶在最前面冲过来的、轻功超群的龙禁卫奋勇跃下悬崖揽住腰身救上来的,由于龙禁卫无论何时都蒙着面孔,是以最终也无法确认究竟哪一位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毫发无伤,只不过是昏睡了一整天而已。
至于龙禁卫,却原来并非季燕然所指派。皇上真正将龙禁卫的指挥权交予的,是岳明皎。岳明皎通过大盗犯案的行径,亦对他的性格了解甚深,他认为一旦大盗得知他是负责抓捕他的钦命官员,必会引得他至岳府犯案以事挑衅。由于大盗在此之前曾将我掳至树上过,是以岳明皎推测,大盗若至岳府犯案,目标必会是我。
于是他将龙禁卫布置在岳府的各个角落,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我在岳清音的小楼之中,他所抱的想法是,不论大盗由何处进府,都有龙禁卫在暗中监视。而他给龙禁卫的命令,就是如果大盗将我掳走,切不可打草惊蛇,务必暗中跟随,至其窝点,若有同伙便可一网打尽,若无同伙亦能斩草除根。
——这的确是岳明皎的做事风格,宁舍子女,不负皇恩。
接下来便是事情发生的那样,被掳走的是季燕然而不是我。龙禁卫不愧是万里挑一的精英,当即随机应变,仍旧跟踪了大盗而去。之后…便是马到成功,普朝同庆,除却了一个活如行尸的我,除却了一个葬于绝冷深渊、孤伶伶无亲无伴的他。
所以这一次的大功是岳明皎的,皇上一次升他两级,可见是拔去了一根多么令人坐立不安的眼中钉呵。至于看到了当时一切的龙禁卫们,不必担心他们说些什么关于我与大盗的事情,因为皇族给他们的要求就是:只做不说,舍生忘死,唯皇命是从。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必再担心了。是的,不必担心谁的生死,不必担心谁的未来,不必担心有没有永远。
这几日来,我在内心所做的忏悔多过于失去大盗的痛苦。我责怪自己不该那般冲动跟了他一起跃下崖去,我是他的小月儿,我怎可如此不珍惜他的小月儿,我怎可如此让他失望,我怎可让这段拥有着他的眼睛,他的面孔,他的笑容,他的情意的记忆就这么葬身于深渊…
我只有活着,只有好好地活下去才能不负大盗,才能不负我与他的这一段情。
瞧…我还是够坚强的,对不对,我的大盗?
不知不觉间天色擦黑,几束礼花由前院的天空升起,想必已到了开门迎接道贺客人的时辰。我对了妆镜略作整理,开门缓步出了院子。
岳家父子在府门内迎接到访来客,因升官摆宴谢恩之说天龙朝的律典上并未有所规定,不过是臣子们私下里自发举行的非正规仪式,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连素不喜应酬的岳明皎也未敢免俗。官场无常,任何事都须谨小慎微、滴水不漏,方才能做到最低限度的自保无虞。
既然是非正规的仪式,一切便当做私人宴会处理,是以岳明皎及到贺诸官都是身着便服。岳明皎穿了件新做的栗色员外袍,使得他那棱角过于鲜明的气质性格显得圆润了不少。而岳清音则是一袭水色轻衫,清冷秋月下愈发飘逸得不似尘世中人了。
我静静地立于廊下暗影处,府院内灯火通明笑语欢声的热闹场景仿佛与我之间隔了山山水水,一切的声音都难以传入我的耳中来,只有满眼的不那么真实的红光绿影令人视线慢慢模糊。
岳清音不卑不亢地迎入一位客人后,无意地一抬眼,与我的视线对在了一处。他顿了顿,而后向我走过来,至面前沉声道:“怎么又立在风口里?!”
我微笑道:“可惜灵歌是女儿身,否则还可替爹跟哥哥分担一些事务。”
岳清音看着我,忽然浅浅笑起来,道:“灵歌虽是女儿身,却也丝毫不逊于男儿,何来可惜?!”
我含笑地轻轻低下头来,现如今与这位哥哥,有些话已可心照不宣了。他抬起手,修长的指尖挑起我垂于颊边的一缕细发,仔细地理向我的耳后,收回手时就势轻轻地揉了揉我圆润饱满的耳垂儿,温暖的指肚儿带给人厚实的安全感,以致于我这被秋夜的凉风吹得有些僵冷的身子瞬间如同置身于柔软的绒毯之中。
抬起脸来才待说话,却见岳明皎在那厢冲着我们两人招手,于是便同岳清音一起过去,见岳明皎的身边立了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大人,负着手,脸上带了淡淡笑意地上下将我一番打量,岳明皎向我笑道:“灵歌啊,这位是吏部中大夫段大人,快来见过!”
段大人当是段家兄弟的父亲,我上前行礼问好,而后垂首立至岳清音身旁。段大人便笑向岳明皎道:“岳大人好福气!生了对金童玉女,都这般知书答礼、气度非凡,哪里像段某——生了三个粗笨小子,一个不如一个,唉,真真是愁煞人哪!”
段大人是话中有话,岳明皎只作不察,笑拉了他的手道:“段兄太谦了!愚弟看你家里那三位公子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少有的俊杰哪!”
两人这厢客套着,那厢段家三兄弟已是踏入门来,岳清音便迎上前去应礼。段慈看见了我,红着脸望了我笑,我便也含笑冲他略一点头。
岳府的正厅平常是不开的,我们一家人每日也只在前厅用餐,如今正厅开放,大宴宾朋,坐的都是当朝官员,正厅旁边的偏厅则是官员的家眷,由于岳夫人早逝,我又是未出嫁的女儿,所以家眷这一边便由岳清音来负责招待。
家眷中女眷居多,于是丰神如玉的岳清音便成了偏厅内的焦点。我与他同坐一桌,免不了拜他所“赐”,总要一齐起身应付借道贺前来敬酒与他搭讪的未婚小姐们。直到那久违了的双胞胎佟婉仪、佟婉悦姐妹敬完酒后缠了他说个没完,我这才得以悄悄地离席,一个人出得厅来。
厅外是清秋寥落的院子,树上檐下一排排的红灯笼并不能为这苍白月光漫洒的夜晚凭添任何暖意。除却偶尔飞掠过的惊鸟外,这院中便再无其它响动,与那正偏两座厅内的笑语喧声形同两极。
我缓步行入那爬满了藤萝薜苈的架廊下,斜倚在暗影里,抱着微微发寒的双臂,神思又有些发散。
立了不知多少时候,一粒晚露滴将下来,正落在我偏头倚着廊柱的腮上,恍然回神,抬手轻轻揩了,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轻声地道:“怎么站在暗影里?”
没有回头,我兀自一笑,淡淡地道:“因为…现在有些惧怕月光了。”
那声音一阵沉默。我转身,望向这个早我许久便待在这暗影里的高大的轮廓微微一笑:“那么,季大人你呢?”
眼前的男人穿了墨色的长衫,黑琥珀似的眸子依旧神彩内蕴,唯一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削瘦了,仿佛在短短的几日内经历了一场炼狱般的煎熬。现在的他,深深的眉宇间凭添了一丝淡泊,一缕沧桑,和一抹幽凉的瘦月清霜。
绶带·编织
季燕然用比深夜还深的目光凝视了我许久,低眉轻声道:“灵歌…在恨我么?”
我含笑走上前两步,仰起脸来让他可以将我的眼睛看得更加清楚,道:“灵歌为何要恨大人?”
季燕然微低下头来,睫毛上沾着小小的一滴露水,唇缝轻启似是欲说些什么,却又沉沉闭了闭眼睛,再抬眸时,那惯有的薄如浮云般的浅笑便又回到了眼底,仰起下巴望向顶上藤蔓缝隙间的星空,唇角勾着几许自嘲地轻声道:“也好…也好…”
我望着他微笑,直到他再度低下头来望在我的脸上。我彬彬有礼地寒喧道:“不知几时能吃到大人的升官谢恩宴?”
季燕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江北近日旱灾严重,我明日便要启程,以临时巡按的身份前去依旨放粮。”
“从此后不做京都知府了么?”我扬起眉轻声地问。
“很遗憾…”他又是自嘲一笑,“放粮回来还是要继续同灵歌你待在同一座城里的。”
“这是个好消息,”我含笑道,“京都里若没了季大人,不知又要滋生多少盗贼呢。”
季燕然眉头轻皱,眼底里抹过沉沉的颜色,低声道:“灵歌…”
“灵歌预祝大人一路平安。”我依旧含笑,浅行一礼。
季燕然凝眉望了我半晌,突然一声哧笑,仰面长叹,喃喃自语道:“罢了…罢了…如今还能怎样呢…”
我静静立着,直到他带了满脸毫无喜悦之情的笑意冲我欠了欠身,大步迈出了这廊架下,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独自立着不出声地笑了一阵,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了哪般。
藤蔓廊架下露气渐浓,我由廊内出来,抬首望向天上那新月,恍如谁的笑眼弯弯,我捂住自己的双眼,黑暗中有些眩晕,仿佛被谁由身后轻轻揽了腰抱起,原地旋转着,轻笑着,细语着。
“你想他?”一道冷硬的声音刺入耳中。
我放下手,看向面前那无声无息出现的男人,阴鹜的目光令那一天中最不堪的记忆如激流般瞬间逆袭回来,血光染红了我的视线,我淡淡笑着说:“我该谢谢你,是你让他成为了不可替代的人。”
手腕一疼,被他死死地攥住,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孔压至眼前,咬着牙道:“不可替代?你还想愚忠他一辈子?!”
我摇着头笑,道:“不,我是要嫁人的,我已经十七岁了,再不嫁掉就要孤独终老,这怎么可以呢,他是会心疼、会生气的。”
话音未落,我的身体已被那生铁般强硬的胳膊整个地箍住,大手扳起我的下巴,逼迫我直视他压在眼前的面孔,他暴怒地低吼道:“你这个蠢女人!你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一旦被活捉就要诛九族、判连坐?!”
我笑着淡淡道:“所以他死了。灵歌知道田公子的好意,田公子不希望他被活捉,从而连累了灵歌及灵歌的家人,灵歌虽不懂事,但大家对灵歌的好,灵歌心里是很明白的。如今他已不在,过去的便过去了,没有必要再提,田公子可以作罢了。”
“作罢?”周身煞气汹涌如修罗王般的田幽宇,双眸几乎要瞪出血来,“不亲眼见到他的尸体,我是不会作罢的!”
“田公子对自己的箭法如此不自信么?”我笑,“还是认为他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到被箭穿心后掉下万丈深渊仍能不死?”
田幽宇瞪着我,捏着我下巴的手指尖在我的脸颊上划动,而后摁住我的双唇,狠狠地笑着,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沉声道:“他死了也好,还活着也罢,你,这辈子只能做我田幽宇的女人——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田幽宇的怀里!”
我笑起来,嘴唇被他的手指摁得发疼,慢慢地道:“死在何处,灵歌没有所谓,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用不了多久便会腐臭溃烂,尘归尘、土归土;要做谁的女人,灵歌亦没有所谓,能顺其自然地了此一生便足矣。”
也许是我始终平静的态度激怒了他,他发了狂般地压下头来吻住我,用牙齿咬我的唇,直到鲜血溢出,苦入肺腑。我没有挣扎,只任他这么发泄着,那难耐的疼痛竟然令我产生几丝快意,肉体分担了心灵的一部分创痛,有着自虐般的痛快感和解脱感,如此看来,我竟也是在他的身上寻求着发泄。
田幽宇狠狠地箍着我的腰身,几乎令我难以喘息,直到我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耳内也听不到他愤怒的低吟,周遭的一切才要消失,他才陡然移开了唇,将我拥在怀里,恨着叹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为我顺气,低声地道:“丫头啊丫头…你怎么就傻到了这个地步?!——看这小身子骨儿瘦的!明儿我让人送两只野鸡来,必须让厨房炖了吃掉!”说着,他轻轻勾起我的下巴,吻去我唇上的血渍,而后直起身,望住我沉声道:“明日我要随姓季的去江北放粮,年底回来后要检查你是否长胖了——若还瘦成一副骨头架子,必要狠狠打你屁股,可记得了?”
我牵起撕痛的双唇淡淡笑道:“多谢田公子关心。”
田幽宇眉头紧皱地瞪着我,许久方才将我彻底放开,转身欲走时又站住,只背对着我沉声道:“丫头,我不管你心里要将那个人记多久,我既认定了你,便绝不会放开你。你想要的,就是翻越刀山火海我也可以给你寻来;你想做的,哪怕是杀人放火我也为你去做——我田幽宇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承受任何事给她带来的烦恼和痛苦!我活着一天,就给她一天的快乐,我死了,也要在咽最后一口气前将她的后半生安排妥当!——丫头,倘若我没有能力做到以上所说,即便我想要你,也绝不会强求你,然而现在我有能力做到,我便想把这一切都给你。你愿与不愿我都娶定了你,因我不认为别的男人可以给你我所能给你的全部!我不介意你恨我,因为一旦你做了我的女人,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跟我一辈子!”
我望着他挺直的背影一直穿过院子出了府门,伸手用指尖轻触被咬破的嘴唇,仍有淡淡的血丝溢出来,抿了抿唇,慢慢行往自己的院子,推门进房,掌上灯,对了镜子将残留的血渍擦了,覆上略为鲜艳的胭脂,添了件衣服后重新回至前院。
散了席,将前来赴宴的宾客一一送上车轿,岳明皎被人敬了不少的酒,岳清音将他扶回房去睡下,而后指挥着下人们收拾打扫。
一切处理完毕时已是深夜,岳清音送我回房,至院门口,我停下来问他:“季大人去江北放粮,哥哥也要跟了去么?”
“我不必同去。”他看了我一眼,“回房去睡罢。”
“哥哥也早些睡。”我向他行了一礼,转身进了院子,慢慢合上院门,直到彻底挡住他那张沉静如玉的面孔。
清晨的光透过窗纸洒进屋来,直到听得远远地一声鸡叫方才迟钝地回过神,恍然间一整夜又在案前枯坐中悄然过去。起身至床边,脱去衣衫掀被躺下,等着绿水来叫起床。“小姐昨夜可睡好了?”她每每这样问。
“睡得很好,连梦也没做一个。”我每每也这样答她。
若不如此,只怕又要惹得众人担心。
起床后同岳清音一起吃早饭,这是唯一一顿能每天同他一起吃的饭,也是我一天中吃的最多的一顿饭,半碗小米粥,一块点心。
待岳明皎与岳清音出了府门各自上班去后,我的节目就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在房中坐着。中午时偶尔小睡一会儿,但往往会被同一个恶梦惊醒。有时屋子里太静会很害怕,就不停地打开窗户关上窗户地发出些动静,或者是,站在墙角里,直到听见传话丫头在门外禀着岳清音回府了。
渐渐地,每天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不得已要用脂粉在岳清音的面前掩饰自己苍白的脸色,且也不再同他一起用早饭了,只说每天早上想多睡一会儿,晚饭也提前吃,不再等他回府一起用。他每天晚上都要来看望我,每次我不是“正在沐浴”便是“已经睡下”,尽量地避免见到他。直到…直到这一次的一连三天没有睡着过一秒,从椅子上站起身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人在床上躺着,身边是眉头紧皱的岳清音,望着我,只说了一句:“折磨够自己了么?”
我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握他的手,虚弱地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真的想好好的活下去…可无论我怎么逼自己,就是睡不着,吃不下…我真的不是…不是想要放弃…”
岳清音用他温暖的大手反握住我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着我的额头,低声地道:“为兄知道。灵歌已做得很好、很勇敢了。是为兄的疏忽,没有及早发觉。”
“与哥哥无关…哥哥每日去衙门已经很辛苦了…”我望着他亦是日渐削瘦的脸庞。
“为兄已向衙门告了假,这几日留在府中。”他道,说着转过身从旁边小几上取了一支针灸用的针,伸手至我颈下,将我的头向上托起,轻声道:“再睡一会儿,然后起来用饭。”随即用针在我脑后一扎,我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之后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我就靠着岳清音在脑后扎针入眠,他配了增进食欲的药给我吃,可一开始我却是吃多少吐多少,不得已,只好将我弄昏过去后强行往肚里灌。一个月下来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总算恢复了几成,除却睡眠还依赖扎针之外,吃饭已经不成问题了。
病了的这段时间里,那段慈也曾来看望过不少回,有时送些药,有时送些点心,我大部分都以正在熟睡或是其它借口推脱了,偶尔也会见上一面,淡淡地说上几句话,他只道我精神不好,除却愈发地关心外,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冷淡态度。
岳明皎升任之后比往常更加忙了,只在半夜里来看望过我两三次,问岳清音关于我的病因和病情,也被岳清音用些复杂难懂的病理解释搪塞过去。
岳清音的假,一告就是一个多月。反正在季燕然放粮的这段时间里,临时在府衙值班的官员自己配有专职的仵作,倒也用不着他天天去衙门泡着。于是白天的时候我基本都会待在他的书房里,他在几案后看书,我便倚在窗前小榻上望着窗外发呆,日子就在这样平静清淡的氛围中流水一般过去了。
眼看时近冬至,天气日渐寒冷,满府里种的树在一夜北风下掉了大半的叶子,因此一早起来,府里的下人们便拿了笤帚簸箕打扫院子,将落叶堆成一堆,而后点火烧掉。我立在书房的窗前望着那直入天际的烟出着神,思绪不知随烟飘去了何处,忽听得坐在几案后看书的岳清音淡淡地开口,道:“每日除了发呆可还有别的事做?”
于是回过神儿来,转身慢慢走至几案后他的身边,瞟了眼他手中那书页上密密麻麻晦涩难懂的药理知识,又瞟了眼案上随意放置的几个卷轴,伸手拿起一个,轻轻展开,见是一幅写意画儿,寥寥几笔勾勒的是清秋冷竹,颇具神韵。
“哥哥,不如灵歌也学学画画儿好了,”我放下这一轴又去取另一个,打开看是画的早梅,“既可陶冶性情,又能打发时间。哥哥觉得呢?”
岳清音哧地一笑,道:“你能静得下心来画画儿么?只怕学不了两日便将画笔丢一边去了。”
“嗳,做哥哥的怎能对自己亲妹妹如此没有信心呢!”——虽然事实上很有可能会如他所料。我又去打开第三个卷轴,第一个画的是竹,第二个画的是梅,不出所料的话剩下那几卷里必定有菊和兰,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天生没有什么美术细胞的我对国画还是有一点点了解的。方要展开第三轴,却被岳清音伸手过来一把收走,道:“莫捣乱,看你摆了这一书案!立刻收好!”
“哥哥,不若你亲自教灵歌画画儿可好?”我歪着头含笑望着他。
“既然有了精神,”岳清音拍开我支在案上的胳膊,自己动手将那竹和梅的画轴收好,重新垒在案头,道:“许久未见你动过女红了,天气渐冷,越往后越不适宜出门,该是在闺中做绣活儿的时候了,莫忘了每年冬至那日你和你那些闺中姐妹们都要坐在一处做什么‘绣艺精社’的,眼看再几日便要冬至,你可已经准备好了?”
绣艺精社…从字面上听来大约是闺中女子们凑在一起绣花,绣好后将成品互相展示的一种休闲活动。
不由勾唇淡淡一笑,虽然这件事听来很是让人头疼,但也意味着正常人的生活并未离我远去。
“若是手艺生疏了,为兄可替你找个教绣工的师傅来。”岳清音状似随意地道。
像我这样对绣活儿一窍不通的人,再怎么临时抱佛脚只怕也应付不过去,岳清音就算知道我已不是过去的灵歌恐也绝难想到我是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试问在古代能有多少女子不会绣花儿呢?这一回他是高估我了,有心帮忙也难以扭转这窘境。
“不用了哥哥,”我笑,“灵歌这两日自己多加练习就好。”
“既如此,便先替为兄绣一条绶带罢,青色的那一条被洗衣的嬷嬷不小心染上了别的颜色,不能再系。”岳清音也淡淡笑着望住我。
他所说的那条青色绶带我略有些印象,是用白色的丝线绣了流云的图案,很是飘逸精致。若要替他绣条新的,还需再买条纯色的绶带来。于是将手伸到他的面前,笑道:“哥哥拿银子来。”
“怎么,前几天才给了你这月的花用,这么快便用掉了么?”他挑眉道。
“给哥哥做活儿自然要用哥哥的钱。”我笑。
“你那些钱留着做什么用?”知道我在开玩笑,他便也故意绷着脸问。
“我的钱要存着当私房钱的。”我在他眼前晃动着手指头继续讨要。
岳清音哧地笑了一声,拍开我的手,掏了锭银子放在几案上,道:“顺便买些自己爱吃的,余下的还存了私房钱罢。”
我笑着将银子收了,转身坐到窗边榻上端过茶杯喝茶。
岳清音重新捧起书来,想了想又抬眸望向我道:“何时要出门同为兄说一声。”
“知道了,哥哥。”我有些倦地斜倚在榻上,持续了一个多月的病令我元气大损,虽然现在已好了很多,身体状况仍然大不如前,稍站得时间长了就会感到倦怠。
“累了就回房休息,”岳清音看了看我的面色,道:“你的病已无甚大碍,只是闷在屋中时间过久,缺乏活动。这几日若闲来无事便在府中院子里各处走走,透透气。若怕外头冷便在屋里走动走动,莫总这么躺着靠着,对身体没有益处。再若觉得不耐烦,便练你那绣活儿,免得还似去年般参加绣艺精社回来独自闷在房中数日不快。”
“知道了,哥哥。”我仍是这句话,却忍不住轻笑,“哥哥越来越啰嗦了,敢是因为被我强要了一锭银子去而心里不快么?”
“混说,没大没小。”岳清音轻斥,决意不再搭理我,埋下头去继续看他的书。
我将目光移向窗外,看来岳灵歌还是位心思挺重的主儿,想是去年参加绣艺精社成绩不好,所以才闷闷不乐地将自己关在房内好几天。这些千金小姐的闺中游戏我玩儿不来,成绩第几也无所谓,只是恐自己到时去了给岳灵歌丢脸,对不起她留给我的这个身子。
于是当晚回至自己房间,翻出岳灵歌以前的绣样儿来一件一件地仔细研究。这些绣样儿无非是在帕子荷包枕巾上绣的花鸟鱼虫,古代的小姐们皆是自小便学习绣花儿的,我这临时抱佛脚的人就算是个可塑奇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便能练得同人家的水平一样,因此不如托病不去,既省了丢脸也免得穿帮。
主意打定,遂又重新仔细欣赏了一遍岳灵歌的绣品,而后小心收起。
绣艺精社可以托病推辞,可岳清音的绶带,就算病得只剩了一口气在也要给他做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他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我既不会刺绣,也不会缝制,从小到大唯一会的手工活儿就是织毛衣,此前曾以织毛衣的方法用丝绳给岳清音织过络子,如今倒还可以用这法子给他织一条绶带,反正绶带本身就是软的,系在腰上主要起装饰作用。
要说毛衣的织法,我也只会大平针,最普通的那种。在那个时空时平常只我自己一个人住,买菜做饭洗衣清扫全是自己做,空闲时间一向宝贵,所以织个毛衣御寒也只用大平针,因为织起来速度比较快,争分夺秒,时间就是金钱。
如今在古代做回了米虫小姐,时间大把大把的有,就怕没事做,倒不必再用大平针来应付自己,虽然从未用过别的针法,幸好脑子里隐约还记得家里那本毛衣书上介绍的三四种花样织法,仔细回忆回忆再练练手,应该不难。
从抽屉里翻出上次用剩下的绦子和欢喜儿帮我用筷子削的毛衣针来,边回想边练习,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终于可以熟练地上手,于是整个下午我便待在自个儿屋中窗前,边晒太阳边给岳清音织绶带,令青烟和白桥两个上街去买了各种材料各种颜色的线绳或丝绦来,满满地盛了一笸箩,以供我任意选择任意搭配。
许是因为有了事情做便没了时间胡思乱想,时间过得飞快,转瞬一整夜便这么消磨过去了。又许是一直在动脑编织花纹,白天竟也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时辰补眠。收到了这样一举两得的效果,愈发不能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怕只要一停下就会立刻陷入无所事事的空虚中,而一些撕心裂肺的记忆则会趁虚而入,重新将我击溃。
接连两日我都足不出户地沉浸在有事做的新鲜劲儿里,以至于岳清音不放心地到我的房里来探视。见他进了屋,我连忙起身,放下手中活计,至床前从自己的枕下取出用玉色蚕丝绦子织就的绶带,双手捧了递给他,轻声地道:“灵歌没有给哥哥在绶带上绣花儿,只重新做了条这样的绶带,不知哥哥是否喜欢?”
岳清音接过绶带,拿在手上看了看,唇角微微泛起个浅笑,道:“还好。”
“嗯…还有,”我又回身从枕下取出副墨绿色的络子,“先前灵歌给哥哥做的那副络子时间长了,都褪了色,哥哥换上这副新的罢,颜色深些,不显旧。”
岳清音手里正拿着绶带,我便不等他腾出手来接,伸手替他将腰间挂的小药瓶解下来,换上这新的络子,再重新系回他腰上去。而后又从枕下取出一副用厚且软的紫檀色细布条织成的纹理密密的椅罩,展开来给他看,道:“天气越来越冷了,哥哥书房那把椅子夜里坐着又硬又凉,垫上这椅罩还软和些,哥哥看这颜色还行么?”
岳清音看了眼我手中的椅罩,不由莞尔,道:“你那枕下还有些什么,倒不如一次拿出来省事。”
我笑着摇头:“没了,灵歌还给爹做了条绶带,现正做着的是给他老人家用的椅罩,总归爹现在白天极少在家中,便先将哥哥的赶着做出来了。”
岳清音偏头看了看我放在椅子上织了一半的椅罩,淡淡笑道:“用两根木签子便能编出这些东西来,灵歌是同谁学的这手艺?”
“灵歌在未央村时同那里的嫂子们学的。”我早有准备地答道。
“嗯,自己喜欢便好,注意莫要过于劳累,时常站起来走动走动。”岳清音淡淡嘱咐道,转身准备向外走,忽又回过头来:“燕然昨日已由江北放粮归来,今夜爹邀了他过府用饭,你可要一起么?”
“请哥哥代我向爹请罪,只说身体不适,无法坐陪了。”我轻声地道,他只点了点头,我便将他送出房门,并把手中椅罩递给了门外的长乐,让他缚到岳清音书房的椅子上去。
重新回至屋中,慢慢在椅上坐下。一个月来两耳不闻世间事,勉强还能保持个平常心,如今那些熟悉的人又回至身边,那些熟悉的名字再度被叫起,那些熟悉的记忆一波一波地层层推递着再度涌上心来,一时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咬破了嘴唇,好让那咸苦的鲜血令自己努力镇静,抓过替岳老爹织了一半的椅罩拼命地动着手指,不容自己有任何的分心,发了狂的编织,编织。
一阵风卷着金色的落叶划过轩窗,带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抹秋色。
珍珠·死珠
然而当晚季燕然并没能来得,听说是因为操劳过度加上睡眠不足,勉强撑着回了京都后终于一头病倒,连床都下不了。岳明皎急急地让岳清音带了几名丫头嬷嬷和家丁去了季燕然的住处近身照顾,说是他府上只有寥寥几名下人,恐伺候起来不能尽心。
岳清音只在季府待了两昼夜便回来了,岳明皎问他何故,他说已有宫里派了御医和专人前去诊治和伺候,另还有佟员外带着他的两个双胞胎女儿日夜在旁守着,他便同季燕然打了招呼回来,免得人多反而对病人养病不利。
宫里亲派了御医、虽无权但有势的佟员外领女登门,种种迹象来看,他季大官人的好事将近,前途无量。
我依然每日临着窗织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打发时间,听闻江北因闹旱灾而滋生了不少流寇,因此田幽宇便未跟着回来,留在那里助官府剿匪,也幸好如此才没有人来搅乱我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和心绪。
展眼还有两日便是冬至,这天田心颜的贴身小丫头小蕉找上府来,请我往贺兰府去一趟。想来也有许久未见田心颜了,不知她过得如何,经历了这么些时日,可曾与她那位夫君有了些感情呢?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同岳清音打过招呼,带着绿水登上马车,径往田心颜的婆家贺兰府而去。
上一次来贺兰府给我留下了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贺兰大小姐贺兰慕雨的死让我遗憾了许久,若非如此,说不定我便可以交到穿来古代以后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显然贺兰家对我的二度登门并不欢迎,毕竟我是见证了他家的家丑之人,府里的丫环们皆用冷眼瞥着我,说话更是没什么好气。我也不去在意,一路只垂着眸子,目不斜视地由小蕉带着行往田心颜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