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家法

一时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季燕然他方才在说什么?他、他看出来了?他知道那郎中是大盗乔装的?他、他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我慢慢转过身去望向他,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过来,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漆黑的眸子盯着我。他走到我的面前,几乎要贴到我的身上时才停下步子,探下头来,凑到我的耳边,声音低而轻,道:“灵歌…我,要动手了。你可知…我是不愿令你陷入痛苦境地的,你若恨我…可随时来向我讨还。”

说罢他直起身来不再看我,欲擦身而过进里间屋去,我低声开口:“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他立住,重又偏下头来与我对视,唇角泛起个浅浅的笑,眼神里有些难以言喻的…仿似是一种怜惜的情感,轻轻地、像师长在教学生般地对我道:“灵歌,判断一样东西,直觉、经验和心中的感受有时比实实在在的证据更为重要…他轻功绝顶,常年飞檐走壁,无论怎样刻意装作老态都无法完全掩盖自身的步履轻盈——一个人最难改变的不是容貌或者声音,而是习惯。除此之外还有他的眼睛,虽然眼角布满皱纹,然而目光清亮,瞳仁黑白分明,不知灵歌平日可曾细细看过不同年龄之人的眼睛——婴儿的眼睛眼白处是微微泛有青蓝色的,而年龄愈长,眼白愈浓,至老年时,其色看起来便有些浊了,甚至还会泛黄。而‘他’,纵然易容之术再高明,亦无法改变眼睛的清浊,那张惟妙惟肖的老人的脸上,分明是一双年轻人的清炯双眸。最为重要的是…”他说至此处忽然停下来,深深地望了我半晌,而后方慢慢地续道:“…最为重要的,是他看着你的眼神。”

大盗看着我的是怎样一种眼神,季燕然没有说,因为在这一点上我亲身的体会比他的直觉更清楚。人可以欺骗天下,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当你真心地喜欢着一个人时,你的眼神便能反映你的内心。

季燕然的敏感出乎我的意料,我竟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个疑问:他应该是从未谈过恋爱的,又如何能察觉到这样的眼神是恋人之间才有的呢?

我立在当场默然无语,季燕然望了我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声,低声道:“若为兄猜的没错,那藏宝阁失窃的秘制金创药是他为你盗来给清音用的罢…想必清音方才也已猜到了他的身份。这药乃为皇室所有,若被人知道清音用了此药,只怕会有麻烦上身。这几日…灵歌就辛苦一些,照顾好清音,莫再用那药了。为兄言尽至此,灵歌…好自为之。”说罢便迈开大步进得里间屋去。

我在原地又呆立了半晌,直到绿水在旁轻轻叫我方才回过神儿来,见她道:“小姐,少爷吩咐替季大人备午饭,就在这外间设座,并请小姐代为坐陪。”

我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道:“你去伙房通知备饭时记得跟那些人说…就说季大人此来是为某件案子向我了解情况的,说碰巧我当时在现场附近,因见中午了,我便留他在哥哥的楼里吃饭——这样便不会引人怀疑了,免得被他们知道哥哥在家。”

绿水答应着去了,我在外间又站了站,不愿进里间去面对那两个已将我看得透透的男人,遂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未坐得一会儿,便见长乐出来道:“小姐,少爷请您进去。”

深吸了口气,该来的终将会来,躲不过便索性抬头面对吧。心一横,理了理鬓发,整了整衣裙,重振精神,举步进了里间。

季燕然正负手立在窗前,见我进屋便扭过身来冲着我笑,完全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仿佛方才与我之间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我便也冲他笑笑,而后望向斜倚在床头的岳清音,轻声地道:“哥哥,叫灵歌可有事?”

岳清音冷冷盯了我一眼,半垂了眼皮道:“为兄方才已托了燕然,请他派人送你去表舅家住上一段时日,午饭后便启程,你且先回房准备准备罢。”

表舅?什么表舅?!几时又冒出这么一门子亲戚?!——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不想让我再见到大盗是么?!是要硬生生地拆开我和他是么?!是要将我支开之后再抓捕他是么?!我一时气怔,睁大眼睛望住他,咬着牙道:“哥哥现在受着重伤,灵歌怎能置哥哥不顾而去住到表舅家?!”

“这里有长乐绿水伺候为兄足矣,况你方才亦听燕然说过了,爹已经领旨督办鬼脸大盗的案子,只怕日后会更加忙碌,为兄又有伤在身,均无暇照顾你,将你送到表舅那里,也好让爹和为兄放心。”岳清音面无表情地道。

我咬着下唇低了头道:“灵歌已不是小孩子,自己能照顾自己,哥哥放心便是。灵歌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家中伺候哥哥养伤。”

“为兄的伤无需你来操心,过两日为兄亦要回衙门去忙,届时便顾不得你了。表舅那里近两年也未曾去过,正好趁此机会由你代为走动走动,以补全礼数。”岳清音丝毫不为所动。

“哥哥,灵歌哪里也不想去。”我抬起脸来直直望着他,“若哥哥不愿让灵歌伺候,灵歌便回去自己院中不在哥哥身前露面就是了。”

“午饭后出发,莫再多言。”岳清音冷冷地结束了话题。

我全身气血上涌,僵直地立在床前,紧紧抿着嘴唇望着他,他便也抬起眸来盯住我,目光里一片苍冷。

就这么对峙了良久,直到听得季燕然在身后轻咳了一声,干笑着道:“唔…为兄似是有些饿了,先到外间坐等好了…”说着便开门出去了,剩了我和岳清音继续在屋内互不相让。

许是看出了我这一次绝不肯妥协,岳清音终于率先开口,沉声地道:“你可知自己正在做蠢事?”

“灵歌或许很蠢,但灵歌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毫不退让地道。

“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跟一个朝廷通缉的重犯谈情说爱?将自己和整个岳氏一族拉入被诛之境地与他陪葬么?”岳清音的话如冰锥般刺来,令我浑身一阵颤抖。

“我可以…我可以恳他不再盗宝,可以…可以同他隐居化外,从此世上再无鬼脸大盗,朝廷便可放心、哥哥也不必担忧受灵歌的牵连了罢!”我硬着声音道。

岳清音眯起眸子,慢慢坐起身来,掀开身上被子下了床,一步一步走至我的面前,我不由担心他背后的伤口会因他的动作而裂开,忍不住伸出胳膊去想要搀扶他,然而伸出一半时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咬牙收回手来,低下头不去看他。

“同他隐居化外?”岳清音的话仿佛是从齿间锉出来的,带着强大的怒意与森寒,“这话岂是门风端正之户的女子当说的?!可还知何为‘羞耻’?!或者,你还并不知诛九族与连坐双罪并行的后果?!何谓牵连?现有我岳氏族人三百七十二口、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数百余人,全部要为你和那鬼脸的私情殉葬!再或者…是为兄失职失德,未能代爹娘好好管教自己亲妹,竟致使我岳家出了个视人命如草芥之人!若果真是如此,那也不必再等朝廷追究,为兄便先替家门除孽,再自裁以向列祖列宗告罪!”

我用力咬着下唇使劲地瞪着岳清音因震怒而愈显苍白的面孔,双目几欲充血,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颤着声音道:“哥哥不必自裁,灵歌知错了。灵歌错便错在没能逆来顺受,不安守本份,生为女子本就当听天命,听父母命,听兄长命,不该想的不能想,不该喜欢的不能喜欢,不该做的不能去做。灵歌错在不该随己所欲,不该心存幻想,不该有所追求。灵歌应当顾全大局,应当为了天下,为了朝廷,为了岳氏族人,为了邻里亲朋,为了季大人,为了爹跟哥哥放弃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放弃自己想与之在一起的人,放弃对掌握自己命运的奢望,取义成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全心全意地接受每一件我喜欢的或不喜欢的事情,像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样温顺驯良地听命于男人们的安排,要我笑我便笑,要我哭我便哭,要我以大盗的一条命换取全族人的性命,我便眼也不眨地将刀子送入他的胸口…”

“住口!”岳清音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周身爆发出的寒入骨髓的气息如狂风暴雪般压了下来。我知道我激怒他了,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难以想象,可我不想停口,因为我的怒火并不比他的小,虽然我一直自诩凉薄淡然,但那并不代表我没有脾气,我很少能“豁出去”,然而一但“豁出去”就是不计后果的彻底爆发,管他是死是活,先让自己痛快了再说。

岳清音的手几乎要将我的下巴捏碎,尽管看得出他已经努力在克制了。他压下身来,脸色铁青,咬牙冷声道:“你的幻想、你的追求,就是同那盗贼不管不顾地隐居化外么?爹养了你这身体十八年,到头来就换得个被自己骨肉抛闪的结果么?你对这世事了解多少?你对这世人了解多深?若不管你不理你,你能活到站在这里对我讲着你那些幼稚的言辞么?!你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可以与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前提必须是——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若不能做到此点,一切免谈!”

我一时无言以对,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岳清音所安排的一切都是在保护我,都是为了不使我受到伤害,我比谁都清楚…可我,可我又怎能忍心因此抛下大盗不管?我陷入两难,我无法抉择,我原以为只要大盗不再现身,只要我同他远离这事非之地去过平凡的生活便可两全齐美,可我现在才蓦地醒悟,我这么做实在是过于自私。岳明皎是岳灵歌的爹,哪位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哪位父母不愿日日与儿女相伴?哪位父母舍得与骨肉分离?这不是生死和是非的问题,这是亲情,是血脉相连,是无法用轻重和利弊做为依据来割据或安排的最强韧的力量维系。

于是我在这力量下屈膝了,我任由岳清音暴怒地捏着我的下巴,第一次哀求他:“哥哥…放过他罢…他从未有过坏心,他只是…只是想找到自己那个有人可以管他、理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的地方…”

“那么,你究竟是同情他,还是中意他?”岳清音冷然盯着我问道。

“我…我想同他在一起,”我颤抖着表明了心迹,“既心疼他,又…喜欢他。”

岳清音狠狠地盯着我,目光比冰峰还要冷上千倍,良久,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道:“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起,不许你再见他,尽快将他忘了罢!”

“哥哥!”我既惊又怨地叫了一声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就是说出来又有何用?岳清音要护我,绝不可能同意我和大盗来往,甚至…为了将我拉回安全的境地,他很可能会帮助季燕然加速对大盗的缉捕。

岳清音松开我的下巴,垂着眼皮淡淡看着我,整个人显得那般地冷酷无情,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与鬼脸私相往来,暗通情意,将祖上传下的家训视如无物,将娘言传身教的德与行置之脑后,不罚不足以令你自愧自醒,不罚…便不知悔改!”遂提高声音道:“长乐!”

长乐在屋外闻声连忙推门进来,道:“少爷!”

“去廊外折一根竹枝来。”岳清音冷声吩咐。

长乐不敢多问,转身跑出去,很快折了根拇指粗细的竹枝回来,才要掩门退去,却见季燕然大手一撑门挤了进来,看了看岳清音手里的竹枝,吓了一跳地笑道:“清音!这是做什么!灵歌还小,不可…”

“这是我岳府家事,季兄请回避。”岳清音冷冷地瞪向他。

季燕然尴尬地笑着挠挠头,好声好气地道:“清音,你身上还有伤,就算你不在意自己,也要顾念灵歌昨夜辛苦一宿地守着你啊!有话好好说不好么,你这…”

“长乐,请季大人至外间用饭。”岳清音不再看他,只叫长乐将季燕然请出房去。

季燕然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只好转身迈出门去。岳清音便向我冷声道:“伸出手来。”

我一言不发地伸出双手,手心朝上,“唰”地一声竹枝甩下抽在其上,一阵火辣辣地钻心疼。抽没几下我的掌心便已经浮起了红肿血印,然而岳清音这一回似是狠下了心,一下接一下毫不心软地继续着给我的惩罚。我死死咬着下唇未吭一声,硬是挺下了这数十下的家法。

“去吃饭,饭后即刻起程。”岳清音收了竹枝,冷声令道,目光却投向窗外,不肯看我。

我知他是怕看了我肿得惨不忍睹的双手后会心软会自责,便也倔强地将手收进袖口不给他看到,未行礼也未吱声,我转身便向外走,待踏出房后回身关门时,却看见正向着床边慢慢走过去的他的背上,殷红的血浸透了整片后衫。

皇权·文武

“哥——”我惊慌地跑过去扶岳清音,才一握住他的手臂,掌心的伤便针扎一般地疼起来,顾不得这些,我扶他坐到床上,颤声地道:“哥…你的伤口…你的伤口裂开了…这可如何是好!——你坚持住——我去请郎中——很快便回来!”我说着便要向外跑,被他一把拉住。

“不必…叫长乐进来替我重新包扎一下便可。”岳清音的声音又见虚弱,双唇已经没了血色。

“长乐?长乐他会包扎么?”我急问。

“鬼脸方才教过长乐了…”岳清音声音愈发的小,原本紧绷着的身体亦软了下来,因要重新包扎伤口,还不能让他躺到床上,我便抱住他的上身,让他将头靠在我的肩头暂时倚着,冲着门外叫:“长乐!长乐!快拿绷带和药!”

冲进门来的除了长乐还有季燕然,两个人一个备药一个为岳清音脱下血衣,药是大盗留下的,想必他已经预料到自己的身份会被在此识破,因此也没有必要再拿着这秘制金创药了,索性便留在了此处。

此时季燕然也顾不得将来会不会被朝廷追究了,撸起袖子用湿巾子替岳清音将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净,而后叫长乐多多的放药。一番忙碌下来总算止住了血,直惊得我们三人一人一头的汗。

岳清音因失血过多沉沉睡去,长乐将他的血衣敛去悄悄清洗,我坐在床边,季燕然坐在床前椅上,两个人望着面如白纸的岳清音相对无言。许久季燕然才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转脸望向我,挑着半边眉毛道:“别人家兄妹起争执,至多吵吵嘴而已。你们兄妹俩争执,一个弄得双手红肿,一个弄得浑身是血,还当真是惊天动地…”说至此处,他的目光落到了我的手上,语声忽然放得轻柔起来:“去上上药罢。”

我将肿胀不堪的手往袖口里缩了缩,望着岳清音紧阖的双眸、苍白的面孔和毫无血色的双唇,心中满是愧疚。这个哥哥再冷再刚也完完全全地是为了我,我非但不能回报,反而还连累得他受气受伤受罪…莫非我当真命中注定是个天煞孤星,在那一时空有爹有娘却缺疼少爱,在这一时空得了疼爱却害己害人,合该不能与人相近、合该不能与人相亲、合该不能与人相爱么?

——若果真如此,倒不如做回我的孤家寡人,绝心绝情,凉薄如水,既害不了自己,又伤不着别人。

见我紧抿着唇默然不语,季燕然望了我良久,忽然抬起一只手来,慢慢地伸至我的面前,眼看指尖就要触到我的唇上,却又停住不动了。我抬眼看他,见他似是飞快地在眼底掩藏起什么心绪,攥了攥拳,收回手去,冲我笑道:“敢是我们灵歌一怒之下饮了岳先生的血以出心头这口怨气么?怎么唇上还带了血呢?”

大概是方才被岳清音打手心时为了不让自己痛呼出声而狠狠咬住下唇时咬破了,我低了头,伸出舌尖舔舔下唇,果然咸中带苦。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季燕然仍用黑黑的眼睛望着我,便迎上他的目光,看着他瞳孔中弱小的自己的映象,淡淡地一笑,道:“燕然哥哥似是还有话要对灵歌说?”

——好罢,我认了。事已至此,怎么愁怎么急都无用,索性放开了候着,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个生离死别,就是个痛不欲生,就是个一了百了,姑娘、姑娘我是穿来的,怕得谁来?!

季燕然沉默了片刻,望着我慢慢地道:“这一次为兄奉旨缉拿鬼脸大盗…仅凭我那衙门里的几名小捕快是办不成事的,因此朝廷特别给为兄增加了一个特权,即可随意调派太平城内的守城兵力及护卫军。除此之外还给为兄配了一名高手,既需他随时保护为兄的安全,亦要在抓捕鬼脸大盗时可与之匹敌…”

哦…看来这一次那皇帝老儿是动了真格的,不但将太平城的守卫军和护卫军的兵权交给了季燕然,连想用来制服大盗的高手都配备上了,用现代军事设备来加以注解就是,季燕然同志现在是坐着坦克别着枪,各种战术都来得。

嘿…大盗…大盗…你可知此时有多少人在等着要你的性命?这天下竟只有我一个人在盼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呢!

“燕然哥哥为何要告诉灵歌这些?”我平静地笑问。

季燕然望着我道:“为兄不想瞒你,毕竟…此事对灵歌你有着莫大的影响。”

“多谢燕然哥哥如此为灵歌着想,”我略带嘲弄地勾勾唇角,“看来这一次燕然哥哥是势在必得了,既可用手中兵权调动兵力广撒网,又可派遣高手瞄准目标一击中的。灵歌是不是该提前恭喜燕然哥哥为国除害立此大功?”

季燕然定定地盯着我,眉宇间隐隐浮上一层苍郁,缓缓地开口道:“灵歌,世间之事往往不能以是和非来论断,杀人者未见得当斩,施善者也未见得无罪。为兄不清楚那鬼脸大盗究竟出于何种目的频频作案,更不清楚灵歌你究竟为何而…”说至此处,他轻轻地一声叹息,“但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便是不该挑战皇权。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无法与整个国家抗衡,他的行为激怒了朝廷,无论他目的为何,在朝廷看来都是罪不可赦。就算朝廷不派为兄缉拿他,一样会派别人来,鬼脸大盗从选择了这条路时起,便注定了等待着他的两个结局——一生亡命天涯,或者,死。…灵歌是为兄所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当能明白为兄的意思,也定不会做那冲动而无谓的决定。”

话虽如此,但人心皆肉长,我又如何狠得下心肠与大盗划清界限不再往来?天平的两端一边是岳氏族人一边是大盗,轻重分明,然而三百多条命是命,一条命也是命,这又岂能用数量来决定孰当生、孰当死?!

季燕然说得没错,古往今来多少盖世豪杰都敌不过一个“权”字,何况孑然一身的大盗?何况一介弱女子我?我很了解大盗想要查寻身世、查找家人的迫切心情,是以他才会将那鬼脸标志放到了皇帝的枕边,殊不知如此做却正触犯了掌权者的大忌——绝顶之上怎能还有它峰?!这狷狂淘气的家伙岂非正似那齐天大圣闹天宫,如何潇洒如何恣意,如何不畏权势如何不屑天威,最终还是要被压在五行山下?!

…这就是“权”,既高且重,不可逾越。

既然活在这人类社会之中,就无可避免的要去接触什么权了利了功了名了的肮脏之物,这些东西我向来不喜欢用思想去触及,于是站起身慢慢踱至窗前,望着一窗的碧竹情绪稍有缓解,转头淡淡笑着问向季燕然道:“不知朝廷派了什么样的高手来保护燕然哥哥呢?”

季燕然似是也不大想同我说到这样的事,便收了一脸的严肃,做了个古怪的表情,略带了丝苦笑地挠挠头,道:“这位高手…灵歌你是认识的,便是…田都尉。”

我瞬间瞠在当场,什么权利功名金钱粪土,在这个人的面前统统不能算做问题——怎么、怎么会是田幽宇呢?!他是都尉啊!

季燕然将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托起自己的下巴,一眉高一眉低地皱着脸道:“田都尉因在地麟国特使被杀一案中包庇罪犯——他的恩师端木老将军,为破案造成了不小的障碍,因此被降职为五品带刀护卫,皇上下旨令他在为兄手下办事,听从差遣…并要他协助抓捕鬼脸,以将功折罪。”

田、田幽宇协助季燕然抓捕大盗?这二人一文一武珠连璧合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盗…大盗…这要如何是好…

季燕然站起身,看了看沉睡着的岳清音,转过来向我道:“为兄该回衙门去了,灵歌若决定了要去令舅家,便叫长乐前去通知为兄一声,为兄派人护送你。”

我才要回答说肯定不去了,便听有人敲门,道了声“进来。”见是长乐,在门口才说了个:“小姐…”就被身后伸来的一只大手拎着脖领儿甩出了门外,紧接着手的主人出现在视线里,但见一袭玄色袍子衬得人力量暗藏、霸气隐现,宛如一道狂澜般直直地向我逼来。

——“宇、宇哥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没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还要糟糕了,岳清音沉睡在床,眼下这头脱了笼的猛虎还有谁能制得住他?

田幽宇大步径直走至我的面前方才站定,望着我低眉沉笑,道:“丫头,我的脑袋还在。”

“恭、恭喜宇哥哥…”我又向后退了两步,几乎与季燕然并排。

田幽宇似是这才看到他,一挑眉,唇角勾着几许嘲讽地笑,却不行礼,只淡淡地道:“属下见过季大人。季大人看样子闲得很,还有空跑出来串门子。”

季燕然干笑着摸摸鼻子,也不生气,只道:“唔…本府这便要回去了,田护卫可要与本府同行?”

田幽宇哂笑一声,道:“圣上既下旨令田某听从季大人差遣,田某自当与大人同行。只不过田某在这里尚有事未办完,不知大人可否稍待片刻?”

这田幽宇…当真是够疯够狂,虽然心知他所说的要办的事与我不无关系,但见他如此不给季燕然面子,我还是坏心眼地暗暗爽快——我被这狗官压制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我、我太憋屈、太委屈了!

季燕然背起手,装模作样地歪头想了想,而后笑道:“也好,本府便至外间等着田护卫好了。”说着便欲抬步向外走。

“燕然哥哥…”我慌得叫了他一声——这田幽宇免了斩首之刑,这一次来说不得又是为了要娶我的事,倘若他能好好说话也行,万一又、又像那回在牢里般强行对我…我还有何颜面再见大盗?!所以、所以说什么也要将季燕然留在屋中,至少这疯子还不会太过放肆。

未待季燕然应声,田幽宇先冲我瞪起了眼睛,冷声道:“丫头,你在叫谁?”

我一阵头疼,现在的情形是要多乱有多乱,一时真令我想仰首问天:您老人家打算要将我玩到多惨才能尽兴?!

季燕然看出了我的处境艰难,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略一偏身似护非护地挡在我的面前,负起手来沉声道:“田护卫,清音卧病在床,需要静养。灵歌昨夜一宿未睡于榻前照看,此时想必也已身心俱疲,你的事情若不甚急,不妨换个时间再来办罢,且先教灵歌好生歇歇,可使得?”

田幽宇这才发现岳清音躺在床上,眉头一皱,瞪向我道:“怎么守门的混小子们竟敢说岳老大不在府中?!”不等我答话,他已大步跨至床边探手捏起岳清音的手腕把起了脉,又看了看面色,转头问向我:“是谁伤了岳老大?”

“说来话长…”我咽了咽口水,若被他知道岳清音是在我相亲的时候被人伤了,只怕下一个躺在床上的就是我了,“宇哥哥还是先回去罢,哥哥他才刚睡下,灵歌不想惊扰他。”我低声道。

田幽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前的季燕然,忽然哧笑一声,慢慢迈着步子向着我们走过来,至跟前站定,锐利的眸子盯向我,沉声一字一句地道:“我来此不过是想对岳老大说一句话,既然他现在睡着,对丫头你说亦是一样的:如今田某人颈子上的这颗人头已经留下了,那么之前所说的话便仍算数——我田幽宇娶定了你岳灵歌,六个月后亲自将聘礼送至府上,丫头你早些准备罢!”说至此处,他的目光带着挑衅地瞟了瞟季燕然。

六个月,大概是要为他的恩师守孝的时间,据说端木老将军家中有后,因此田幽宇不能按子孙礼节守孝三年,否则便是逾矩了。

六个月…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我的世界便已天翻地覆,那时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切待家兄伤愈后再说罢。”我将麻烦甩给床上昏睡着的那人儿。

田幽宇眼一瞪还未及说话,却又听得有人敲门,见进来的仍是长乐,怯怯地看了眼田幽宇,低头向我禀道:“小姐,昨日在画舫上的段家二公子和三公子正在府外,请见少爷和小姐。”

段…段想和段慈?!他、他们来做什么!…是了,他们是来看望岳清音的,岳清音的受伤与那段老二莽撞冲进屋去救人脱不了干系,只怕他是心怀愧疚兼想就昨日的相亲来探探口风的。

这段家兄弟来的真不是时候,已经够乱的了,我的头早就又烦又涨地变成了仨,一个为了岳清音,一个为了季燕然,一个为了田幽宇,如今再添两个…我这还能叫头吗?简直就是一大嘟噜葡萄!我连忙向长乐道:“少爷伤重,不方便见客,先暂请那二位公子回去罢。”

长乐低了头道:“小的开始也这么说,只那段三公子说,他带了些小姐感兴趣的东西,想亲手交与小姐…”

我感兴趣的东西?肉?钱?可以助大盗逃脱缉捕的途径?可以让岳清音从此温柔可爱的方法?可以让季燕然变呆变傻变憨豆的药?还是可以让田幽宇从此忘了我是谁的刘天王牌忘情水?求求你们了大兄弟!姑娘我现在已是应接不暇,谢绝推销、非诚勿扰!…等、等等,难道是…我曾问过他的关于《臣史》的东西?

一想至此我全身激动得打了个冷颤——倘若段老三带来的当真是《臣史》、这《臣史》中当真有可以帮助大盗查找身世的线索,那么我就可以争取在季燕然抓到大盗之前将此事查个清楚,大盗就能从此收手,再无牵挂地与我相携远离此是非之地了!

这消息于我来说不啻是一剂强心针,从早晨至现在的所有颓败感与压迫感都被这兴奋暂时抛到了身后。我故作为难地犹豫了一下,吩咐长乐道:“既如此,便先请他二位至前厅稍坐罢,我马上过去…”

未待长乐领命称是,田幽宇突然道了声“且慢”,唇角浮起一丝满是危险气息的笑意,盯向我沉声道:“丫头感兴趣的东西,我也想看看,不如便将那二位姓段的请到这楼下来罢。”

长乐怯怯地看向我,等我的示下,我也想怯怯地看向谁,却没谁可以让我看,只好低声向田幽宇道:“宇哥哥,这二位段公子是家兄的朋友,想是来探望家兄的伤势的,家兄既无法接待,理应由灵歌代为招呼。灵歌去去就来,不必劳动宇哥哥大驾了…”

“丫头住嘴,我要见他们。”田幽宇毫不客气地一句话把我堵住,转而瞪向长乐道:“还戳这儿干什么?!”

长乐吓得一哆嗦,尽管害怕,但因我才是他的主子,是以还是硬着头皮望着我等我的吩咐。心知田幽宇的疯劲儿一上来谁也挡不住,我只得冲着长乐一点头,长乐便逃命似地跑出去了。

田幽宇又向季燕然哂笑道:“大人是再等属下一会儿呢,还是先行回衙门去?”

季燕然摸摸自个儿鼻子,想了想,微笑道:“本府今日下午有案要审,来的这二位段公子正是此案人证…为兄不妨便在此等候,既可暂替灵歌照看清音,待此间事了,又可同那二位一起回衙门。不知灵歌以为如何?”

下午的案子想必就是要提审昨儿个画舫上的那名凶徒,我也是证人之一,不过看样子季燕然还算知道体贴人,没有通知我上堂去做证。既如此我便也还他这个情儿,于是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便多谢燕然哥…唔…”我话未说完,田幽宇的一只大手就捂了过来,把我的第二个“哥”字硬生生地堵回了嗓子眼儿。

“什么哥哥长哥哥短的!”田幽宇瞪着我,大手捏着我的两颊晃了晃,“你的哥哥只有床上躺着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一个!”

是,一个,那一个就已经让我半死不活了。

“你的夫君也只有我田幽宇一个!”他继续道。

是,一个,我倒是想再添十一个凑成一打,也得消受得了啊。

“宇哥哥…客人该来了,还是走罢…”我拼命拉下他捏着我脸蛋子的手,却又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他皱起眉恶瞪着我。

“说来话长…”我又咽了咽口水,如果被他知道我这手是为了想要和大盗私奔而遭浑身浴血的岳哥哥荼毒的,只怕接下来肿胀不堪的就不止是这双手了。“先、先去招待客人可好?”

田幽宇一声冷哼,也不放开我的腕子,就这么拉着我大步迈出了房间,我偏脸去看季燕然,见他歪着头,目光里有着难言的复杂的心绪,然而冲着我微微一笑后,就什么都不见了。

对峙·勘透

被田幽宇抓着腕子出得房门,我努力立住脚仰脸看他,他便也偏下头来看我,眼一眯,问道:“怎么了?”

“宇哥哥可不可以放开灵歌?”我轻声道,“灵歌不想被人看做是举止轻浮的女子。”

田幽宇哧笑一声,道:“我是你未来的夫婿,你这丫头哪儿来那么多顾虑?!”

“不管是什么关系,至少灵歌现在还待字闺中,”我低声却坚定地道,“宇哥哥也不想别人在灵歌的背后指指点点罢?”

许是因为田幽宇还在为他恩师守孝,自己也不想太轻佻,于是总算放开了我,大手拍拍我的脸蛋子,沉声道:“待会儿我给你上药——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嗳嗳,头疼。

顾不得“待会儿”的事,我得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去。顺着楼梯来至楼下客厅,见段家兄弟正坐在椅上,绿水早奉了茶上来,段老三段慈的身旁地上果然有一只小小的带提手的木箱。

“段二公子好,段三公子好。”我上前行礼。

“岳小姐好。”兄弟俩回礼,段老二段想才要张口说什么,忽然瞥见了我身后的田幽宇,不禁咦了一声,道:“这不是田都尉么?”

田幽宇眯着眼慢慢走来,语气平淡地道:“恕田某眼拙,这位是?”

“在下羽林郎将段想。”段想一拱手,又指指段慈,道:“这位是舍弟段慈,现任翰林院编修。田都尉在后羿盛会上的神勇表现着实令我们兄弟佩服万分哪!”

难怪他们认得田幽宇,田幽宇却认不得他们,看来这疯子在业内还当真是个知名人士。

对于段想的客套话田幽宇并不感冒,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双锐利眼睛却盯在没怎么说话的段慈的脸上,段慈正望着我,脸上还泛着潮红。

——真是要了命了,这段小三这会子又犯什么花痴?!万一激怒了田疯子…后果不堪设想啊不堪设想!

为避免事态向着不良的方向发展,我连忙请段家兄弟就坐以化解僵局,自己则坐至二人对面,田幽宇更是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

段想看了田幽宇一眼,向我笑道:“我兄弟二人冒昧登门,一是来探望岳兄的伤势并致歉的,二是为感谢岳小姐昨日在危机时刻对家弟的解救之恩…”

“段二公子千万莫要这么说,若不是二公子及时挺身而出,灵歌只怕早就丧命于凶徒的刀下了!”我忙打断他的话,怕他说出什么与相亲有关的字眼来。

段想笑笑,暗暗捅了捅身旁的段慈,示意他也说几句,段慈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方才呐呐地道:“昨日…若不是岳小姐随机应变、心思灵敏,将绶带系成了活结,小、小生也不能那般顺利的逃出…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岳小姐才、才好…”

“三公子言重了,”我低下头不敢看段慈,生怕一旁的田幽宇看出端倪来,轻声道:“灵歌只是凑巧会那样一种系法而已,不值一提。…家兄的伤势也已无碍,有劳二位公子惦念,只是他才刚吃了药睡下,无法接待二位公子,还望海涵。”

段想连忙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还是请岳兄好好静养罢,岳小姐若是有需要帮助之处,尽管对我们兄弟说,千万莫要客气才好!”说着由身边桌上取过来一只油纸包的四四方方的小包,道:“这里面是一些补血补气的草药,岳兄养伤应该用得着,还望岳小姐能够收下,以表我兄弟的微薄心意!”

我连忙起身道:“段公子太客气了,这药灵歌不能收,否则家兄知道后定会责怪灵歌的…”

没等我客套完,就听得身旁一直装老实的田幽宇突然插嘴哼笑道:“草药就罢了,岳仵作自己便是大夫,吃什么药管用他心里有数,免得这药送来了却用不上,白白浪费。——倒是听说段编修带了丫头感兴趣的东西来,不妨拿出来看看,让田某也开开眼。”

——来了!这就来了!田大疯子,你——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我、我咬死你!

田疯子的话音一落,段慈的脸立马红了个透,好像被人勘破了心思般,额上都冒了汗。段想察觉出田疯子的来者不善,皱起眉头瞪向他,冷声道:“这似乎是舍弟与岳小姐之间的事,田都尉这么说…似乎有逾矩之嫌哪!”

你瞧!你瞧!赶上这段老二也是个火爆易怒的脾气,一点亏儿都吃不得,这下有好戏看喽…呜呜,谁来救救我吧。

田疯子似笑非笑地缓缓站起身来,道:“只怕逾矩的是你们二位罢…岳灵歌是田某未过门儿的妻,别的男人送她的东西,田某自然有权过问。”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疯子得满大街宣传我是他的老婆!这下子我是跳进黄河——跳进长江——四大洋挨个儿跳也洗不清了!

果然段想一听这话就愣住了,段慈更是错愕不已,肌肉不发达的小胸膛里传来了“咔嚓”的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我心说不妙,万一这小兄弟恼羞成怒掉头走了,我想借他的帮助从《臣史》中查找大盗身世的蛛丝马迹的希望岂不是要破灭了么!

然而可是但是…我、我又惹不起田疯子,如果当面否认他方才的说法,这家伙没准儿当场发飙对我做出什么可怕的、含占有性质的行为以昭示我确已归他所有,那那那那我就真完了…老虎屁股摸不得,要摸也绝不能当着段家兄弟的面摸…我难啊!难死我喽!

正当我绞尽脑汁拼命想辙的当口,忽听得段想哈哈一笑,道:“田都尉!只怕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罢!”

——哟嗬?!怎么…这段二公子难道是真人不露相,竟然能猜得出田疯子与我之间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挨的悲惨关系?

听得段想继续道:“倘若岳小姐当真是你的未婚之妻,岳伯父又怎会答应家父的提议,安排舍弟与岳小姐昨日的相亲呢?田都尉如此不负责任的说法,实是有辱岳小姐的名声!”

说得好,说得妙,说得疯子呱呱叫!那丫辱我不是一回两回了,可算有人充分理解本姑娘的痛了…那个,好端端的,你提“相亲”那俩字儿做什么哇!呜了哇…